不如,去海门林纳啊

2018-05-14 17:57库索
女友 2018年12期
关键词:芬兰人海门赫尔辛基

库索

从赫尔辛基去往海门林纳,沿途是无边秋色。海门林纳是距离市中心100公里的城郊,算不得什么偏远之地,往来车辆却寥寥无几,路人更是不见一个,在北欧10月的初秋里只留出一个全然金黄色的空荡荡的世界。这世界里白桦如同这个国家的人一样,长得高大笔直,与冷杉圆柏之类疏密相间地混生在一起。

我来海门林纳是一时心血来潮。出发前一周我读着一本村上春树的游记,想要看看他去冰岛旅游时都做了些什么,却意外地发现另有一段在芬兰的旅程。某年9月,他在赫尔辛基处理完一些工作,顺便和几个出版社的人一起共进午餐,这些芬兰人从7月开始享受长达四周的暑假,前一周才刚刚复归职场。村上听说多数赫尔辛基人在郊外拥有自己的度假小屋,夏日就在那里度过漫长的时光,全然投身于自然:在湖里游泳,在林间跑步,在桑拿房大汗淋漓。

“虽然经济不景气,但生活不改悠闲,芬兰人的度假方式实在优雅。”村上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芬兰人的假日是如何度过的,索性租了辆车去海门林纳,因为出版社的人告诉他,那里有很多夏日度假小屋。海门林纳以湖畔古老的皇室城堡和芬兰最伟大的音乐家西贝柳斯的出生地而闻名,村上参观完这些之后,又将车开进了没有道路的林间,艳羡了一番夏日泛舟湖上的快乐,在牧场给马拍了照,闯入一户当地人家,傍晚便回到了赫尔辛基。

“尽管赫尔辛基是非常有魅力的街道,但如果不融入海门林纳这样内陆丰富的自然就离开芬兰,实在是太浪费了。我一边想着‘如果有足够时间的话要再来一次,一边沿着高速公路开回赫尔辛基。”村上如此恋恋不舍,我便毫不怀疑海门林纳是有什么东西存在的地方,因此尽管完全不知道在那里能做些什么,还是决定前去住一晚。

到了车站打开谷歌地图,位于森林公园边上的酒店大约离车站四五公里,因为秋色正好,尽管背着巨大沉重的包,也决定要走一走。这天是周一,西贝柳斯的旧居没有开门,一路晃到街心公园里,发现那里有一个他的大大的雕像。这位西贝柳斯的脚下堆积着金黄色的树叶,前夜下过一场雨,叶片上都还挂着水珠,我稍稍在他身旁站立了一会儿,一阵风来,便有“无边落叶萧萧下”之动人场景。沿途的家家户户都有明亮的玻璃阳台,阳台上也都摆着两把正对着太阳的椅子,尽管此时已经人去楼空,但它们依然以一种坚定的姿势等待着光的降临。这样的景象使我突然间懂得了曾经在旅途中从一位俄罗斯人那里听来的话:“很难再找到比芬兰人更热爱夏天的人,他们有最好的森林和湖泊,冬季偏偏漫长得没有边际,如果不在夏日里吸收足够的阳光,很难度过那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冬日黑暗。”

经过了古老的城堡,往后便是沿河而行了。一面的河岸林立着许多房屋,夏日的皮划艇和小船泊在岸边。遛大型犬的人、慢跑的人、骑越野车的人和结伴散步的人偶尔路过我身边,似乎没有一个人在干什么正经事,而这才刚刚是一个周一下午的开始。芬兰人的生活模式是不是有点太超标了?我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感叹着,看着火车从桥上开过,秋天弥漫着浓郁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察觉到秋天的树叶原来是有味道的,我真切地闻到了它,那是一种类似于烧干草却又充满了温和湿润的味道。

那晚我住在奥兰科森林公园旁边的酒店里,夜晚寂静得没有一丝一毫声响,芬兰人擅长把暖气开到最大又不令人察觉,于我来说比失眠药更有疗效。次日吃早餐之时,目睹了一只松鼠在树上跳上跳下的全过程,虽然天还是阴沉着,心情却是很好的,决定到森林里再走一走。随手指着一张照片向前台接待员打听地理位置,那个年轻的姑娘拿出一张地图熟络地画了个圈:“大约两公里吧,路线不复杂,直走便是。这个季节也许遇不到什么游客,但公园里的森林嘛,到底是很安全的。”打听了我接下来的行程后又说:“退房时间是12点,酒店门口就有巴士等着去車站,回赫尔辛基的火车从早到晚都有,随时可以回去,用这段时间去散散步也好。”

我就依着那简陋的地图走进了森林,森林如同展现了它的魔法一般,在这个季节生出无数金黄色的“城墙”和“城门”,以更加金黄的阔叶植物的落叶作为仅有的路标。这一路上,野生蘑菇是会遇到的,只要看见第一个就会看见更多,十分小巧可爱,想必是在清晨的一场雨中冒出来的。林中风声如诉,黄叶随风落下时,有着如同雨点落地一般的声音。

前一个晚上我在梦中见到旧人,去年秋天我们一起在京都观赏红叶,颇为忧心时光流逝,而今年此时既已告别,也不觉得感伤,大约是被更加崭新的秋天慰籍,了解自己也并不那么害怕孤独。又想起一个曾也如这森林一样发出金黄色光芒的朋友,我曾疑心她会变成太阳,却亲眼目睹她的人生一路跌落,如今正于最低谷中动弹不得。“人生是这样艰难,谁能够活得比一个秋日更好呢?”我给她发了条消息,“可一脚踏进这样的森林,就觉得人间还是值得,姑且再等待等待。”只能等待,等待便好,如同抑郁的芬兰人在冬日黑夜等待夏日阳光,到了那时就带上几本书,躲进森林里再也不要出来。

如此走走停停近一個小时,多数时候是在流连,终于抵达的景点原来是座废弃的城堡,城脚下滚落了一地的野生苹果。城堡内隐隐有歌声传来,我刚要推门进去,歌声的主人正巧推门出来,看起来是一对可爱的年轻恋人,彼此都吓了一跳。他们离开后,废弃的古堡里就只剩我一人,向上的阶梯比想象中更难爬,四周玻璃又都结了水汽,在抵达顶端的出口前,我并不知道最后一秒将会看见怎样的风景,只能向上。

当我终于推开那扇门,在我最后抵达的终点,我都看见了些什么呢?一个湖泊和森林的世界。湖泊横穿过森林的心脏,森林漂浮于湖泊的肌肤,常绿的树木和金黄的叶子相伴生长,林中腾起雾气,又有鸟一直在叫,彼方传来火车的声音,秋日里微凉却不寒冷的风缓缓吹过。刹那之间,所有的语言不翼而飞,我愣在原地,心里清楚这是我抵达的所有的地方里,唯一 一处希望自己的内心变成的样子。

那日回程便有些恍惚,巴士是赶上了,问司机是不是去火车站,说是的,便放心地一路想着森林和湖泊的事,等到察觉车上只剩我一人了,才发现已经飘移到了很远的地方。慌慌张张跑去问那个胡子上扎着一个小辫子的司机:“我们不是去火车站吗?”

“去了啊,过站很久了。”司机不为所动。

“啊,那怎么办?”我有些哑然。

“没关系,总会绕回去的。”司机依然不为所动。

“大概多久?”

“二十分钟吧,”他顿了顿,“又或者三十分钟。”

果然符合芬兰人的人设,没有半点毫无必要的热情,虽然我下定决心也要拥有那样不着急的特性,却还是在五分钟后的长途大巴站果断跳下了车。结果在那一天,我没能感受到传说中令海门林纳人自豪的连接赫尔辛基的最早的一条铁路,还是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说起来,村上春树为什么特别青睐海门林纳呢?更早之前他写了一个故事: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为了找出自己失去色彩的理由,从东京飞到了赫尔辛基,也租了辆车开到海门林纳,和在这里拥有一间度假别墅的友人匆匆一见,一起听了李斯特的《巡礼之年》,然后便告别了。在告别之际,那位从前叫做黑,现在已经拥有了一个崭新名字的女性友人说:“那美好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再也不复重来。许许多多美妙的可能性,也都随着时间的逝去被吸附着一同流失了。”

这个故事中关于芬兰的桥段,全部是村上依靠想象写作的,然后他才来到书中的芬兰取材,像是沿着自己的足迹一个接一个踏访一样,也有一些意味深长的巡礼意味。那之后多崎作君有没有找回他的色彩不得而知,但海门林纳绝对适合一个寻找色彩的人,因为它拥有最鲜艳的配色,如同一个秋天的童话真实存在着。

来到海门林纳,我便责怪自己误解了以往所有的秋天,往后我再回想起这个国家,想起总是那样没有尽头的秋色,在湖泊与森林之中流离失所,却从来没有迷途。想起的总是在回程的大巴上,邻座的女人一直在织毛衣,后来我看出来了,那是一双粉红色的手套。那双粉红色的手套一定也有它清晰的去处,它在一辆大巴上被不紧不慢制造着,然后会在北方王国一个绝望的冬日给予某个人安慰,令那人即便到了夏日的欢乐时光也会怀念起它来。秋日和手套是有归处的,它们也生生不息,如同我们的人生,如同不久前那个胡子上扎着小辫的中年男人淡淡说的:没关系,总会绕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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