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黄梅路

2018-05-14 09:07桂也丹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8年1期
关键词:金玉

桂也丹

洪水滔天,黄梅何家背井离乡;卖艺求生,雏伶仙姐茶楼扬名。

祠堂会审,不移振兴戏曲决心;妇唱夫随,得遂鸾凤和鸣之志。

雏凤清声,承师命做班主;为夫申冤,告奸贼讨公道!

大清嘉庆十三年,岁次戊辰。

这年,何仙姐开始吃十三岁的饭了。

春夏之交,暴雨兼旬。九天银河仿佛裂开无数条缝似的,如帘如瀑的河水从天上向大地倾泻下来。鄂东黄梅县二套口附近的长江干堤溃口,肆虐的江水无情地吞噬着田野村湾,黄梅县顿成泽海,灾民们纷纷背井离乡,外出逃荒。

何仙姐的父亲何慕桓带着一家老小六口,雇了一条小木船,逃向江南。

逃荒的大部分都是黄梅人,也有广济、宿松的灾民。何慕桓一家人在九江女儿港起坡,沿着鄱阳湖北岸,经海会、星子、蛟塘、吴城镇,沿途卖唱,乞讨度日,借宿在破庙荒祠。白天何仙姐同哥哥何浩书、嫂嫂汤美珍出去唱道情、打连厢,乞讨一点儿钱物。何仙姐的母亲蔡氏在住处照看孙子荒儿,何慕桓有时到附近乡村打短工,帮人做些农活。

这天来到吴城镇,一家人住在镇东关帝庙。

吴城是一座因商而兴的千年古镇,是赣西北、赣中进入鄱阳湖的门户,扼江西水路的咽喉。发达的商运给吴城带来了空前的繁荣,享有“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之赞誉,本地居民和来此经商的客人,都特别喜欢黄梅戏。

何慕桓一家到了此镇,何浩书经过黄梅籍、在这儿开绒行的周老板介绍,到望湖茶楼作场,与老板裘百顺一说即合。双方三七分成,茶楼七成,何家三成。

何慕桓对儿子媳妇到茶楼卖唱,本不同意,但因生活所迫,只好违心答应。为安全起见,他自己去领班。

到了作场那日,何家起了大早。何慕桓父子穿上了灰布长衫,汤美珍换上唯一的府绸上衣,头上戴了两朵新买的珠花。何仙姐将头梳得油光水亮,擦了胭脂和水粉,上身穿了件蓝竹布旧褂儿,下身穿了件青细布长裤,胸系黄梅挑花抹胸,走出厢房。

何慕桓见女儿这番打扮,问:“仙姐,你到哪里去?”

何仙姐答:“跟哥嫂到望湖茶楼去!”

“你去做什么?你就在家里照顾荒儿,不去茶楼!”何慕桓态度坚决。

何仙姐向她哥哥瞄了一眼,请哥哥支持她去。何浩书知道她的戏唱得很好,想到茶楼见见世面,现见爹爹坚决反对,只好打圆场道:“爹,今天初开张,打场、收钱,敲道情筒、打連厢都要人。万一忙不过来,妹妹也好帮一下手。”

何慕桓对儿子道:“茶楼人杂,不能让她在那种场面上露面!”

汤美珍说:“爹,有您和浩书在场,还怕有人吃了妹妹不成?还是让她去吧!”

何慕桓沉思一会儿,脸有愁色地说:“为了逃水荒,我才同意你们到茶楼去卖唱。你妹妹不一样,她是姑娘家,千万不能到那种地方去啊!”

蔡氏看到这种局面,跑出来道:“老头子,女儿还是个孩子,照顾荒儿有我,你就让她跟你们一起去开开眼界吧!”

何浩书道:“爹,姆妈也同意妹妹跟着去,您老就通融通融吧!”

何慕桓见老伴和儿子、儿媳妇都同意女儿到茶楼去,只好勉强同意,说:“仙姐,到茶楼之后,不得乱跑乱走,知道吗?”

何仙姐见爹爹同意了,高兴地说:“知道!知道!”

何慕桓带着儿女离开关帝庙,向茶楼走去。

望湖茶楼坐西向东,大门向着小镇街巷。茶楼有茶桌十二张,可坐五十多位茶客。裘老板今天特地加了十张方桌,还是座无虚席。

早饭后约一刻钟,裘百顺略加介绍何慕桓及其儿子、媳妇和女儿。何慕桓站在靠湖边的茶桌前,向茶客们打躬施礼,然后道出开场白《逃水荒词》:

“各位先生、各位老板:在下世居湖北黄梅县,遭十年九水之灾,得万死一生之路。田园虽在,咸成鱼鳖之乡;屋宇何存,悉堕蛟龙之窟。空留两手,画饼不能充饥;仅有一身,借贷无由押质。点金无术,辟谷无方。宿邮亭与古庙,时闻女哭儿啼;餐草根与树皮,何异泥羹土饭。愁肠百结,苦泪千行!若似淮阴得饭,免作残魂;如逢泄柳闭门,定同馁鬼。乞闻再造之德恩,叩作一时之活命。借贵镇一方宝地,唱采茶落脚谋生。今天献丑的剧目是《逃水荒》、《山伯访友》、《西楼会》,由犬子、媳妇联手坐唱,请各位捧个场!”

何慕桓话音刚落,何浩书从竹椅上站起来,向茶客们首先施礼作揖,后敲动渔鼓、简板,用牙板打了凤点头。接着汤美珍用慢七板,如诉如泣地唱道:“二八女坐茅棚长思短叹,叹只叹黄梅县灾害连年。打破了盆形口四十八畈,好田园和房屋全被水淹。年老者力气衰水中丧命,年少者苦挣扎逃难外边……”

唱到这里,不少茶客纷纷向竹盆里丢钱,三个、五个、十个铜钱不等。何慕桓收钱结束,何仙姐就开始打连厢,有节奏地边打边跳,边舞边唱,她的声音柔润甜美,吐词清晰,行腔悲切、凄惨。茶客们听后,无不拍手叫好,相互议论。

有的说:“这个小女伢,比她嫂嫂唱得更好听。”

有的说:“小姑娘虽未成人,但把孟姜女演活了!”

她打完连厢,何浩书夫妇接唱了《西楼会》、《山伯访友》两个折子戏,惊倒四座。大多数茶客表示明天一定再来听戏,个别茶客又赏了他们铜钱。

作场完毕,裘老板、何浩书即将明天的剧目确定下来。随后,何家几口人回到关帝庙住处。

吃过中饭,荣昌茶行的老板匡秉仁来庙相请,他们行里的客商,都说何家的黄梅戏唱得好,连厢打得妙,请他们夜里去茶行演唱,何慕桓父子一口答应下来,将匡秉仁送出庙门。

汤美珍连日来到处卖唱,又兼天气炎热,营养不足,有些头昏脑痛,唱夜场的时候,刚唱到“提起来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时,眼前一黑,顺势倒在丈夫怀中了。

何仙姐急得直喊:“嫂嫂!嫂嫂!”

何浩书见妻子突然昏倒,哀求道:“匡老板,拙荆突然昏倒,今夜不能圆场,请多包涵!我改日再来补场,酬金也留着补场时再付,告辞了!”

匡秉仁说:“何老板,中途汤老板突然患病昏倒,又不是故意不唱,怎么能不付酬金呢?”他马上从柜台内钱柜中拿出二两银子递给何浩书,“你先将汤老板送回关帝庙,镇西洪都巷有位郎中李济世,医术很高明,我马上去请他为汤老板急诊,你看如何?”

何浩书十分感激,说:“匡老板,多谢了!我先将拙荆背回去,等候匡老板和李郎中!”说完,何浩书就背着妻子快步离开茶行。

何慕桓父女收拾卖唱工具,跟在何浩书后面,焦急地回到关帝庙。蔡氏见状,连忙煮粥烧水。不一会儿,匡秉仁就带着李郎中来到他们的住处,给汤美珍把了脉。李郎中说汤美珍是得了急痧,吃几副药就会好的,全家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了。李郎中开了药方,何浩书跟着他去抓药,一再道谢。

何慕桓坐在石砖上,满脸忧愁,他除了为媳妇的病着急,还想到一件事:今天在望湖茶楼开张作场,生意尚好,现在媳妇得了急痧,明天的戏谁去唱呢?

过了半个时辰,何浩书抓回了三包中药,蔡氏拿去一包,忙用陶罐煎熬。汤美珍吃了药,到了后半夜就退了热,头还是痛得厉害。

何慕桓避开女儿,将儿子拉到殿堂,商议茶楼明天停唱之事。何浩书胸有成竹地说:“爹,看美珍明天的情况怎么样,万一没好不能去,戏也要唱!”

“谁去唱?”何慕桓问道。

“自然有人去唱呗!爹!您年纪大,劳累了一整天,快去歇息,您就别操心了!”

何慕桓听了儿子的口气,以为他一人兼唱上下四角,便睡了。

天亮时,汤美珍此时热已退了,头痛也好多了,睡得正香,一家人便没有惊动她。兄妹二人和父亲吃了饭,就朝望湖茶楼走去。

何浩书到茶楼伙房同裘百顺打了招呼,说妻子因病不能来作场,由他和妹妹配唱。裘老板见何仙姐年龄小,怕戏唱不好,只好假说:“既然汤老板病了,就停几天再说吧!”

何浩书知道裘老板的意思,忙道:“请裘老板放心,一定包茶客们满意。”

裘老板闻言道:“只能如此了……”

何浩书知道妹妹所学剧目,早起趁爹爹不在跟前,就跟妹妹打了招呼。为了不使何仙姐与哥哥配唱夫妻含羞,旦角由何浩书唱,何仙姐反串生角。

救场如救火。茶楼座无虚席已是“兵临城下”,何慕桓现在不同意女儿唱戏也没办法了。开场之前,有的在昨天看过他们演唱的茶客交头接耳道:“昨天那個女戏子为什么没有来呢?今天的旦角谁唱呀?”

“今天怕是把钱丢到水里去了……”

何家父子没有向观众解释,待父亲开场白说过之后,何浩书敲起渔鼓、牙板,首唱《西楼会》,他反串方秀英,将她“坐西楼愁眉不展”唱段唱完之后,赢得了茶客们一片掌声。

何仙姐不慌不忙,按着渔鼓、云板的节奏,用〔男中七板〕唱了起来:“悔不该听书童一时愚见,黉门秀才扮作小丫环。细思量我要学二八娇莲,用双手拿茶盘心中慌乱……”

一个优雅的〔迈腔〕唱得特别有劲,激动着茶客们的心弦,全场鸦雀无声。何仙姐将男主角洪连保大胆、潇洒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毫不拖泥带水,博得了茶客们一次又一次掌声。不等到她父亲端着竹盘乞赏,茶客们就纷纷向竹盘中投掷赏钱。

这天原定书目全部唱完之后,茶客们说:“真看不出来,小小年纪,黄梅戏就唱得这么好。”

“她的嗓音比她嫂子更甜润。”

回到关帝庙,何浩书心里像灌了蜜,甜滋滋的,问何慕桓:“爹,妹妹的戏唱得怎么样?我说吧,您莫着急,戏有人唱!”

何慕桓又高兴,又忧伤地说:“戏是唱得没话说。女儿,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何仙姐大胆地回答:“是向嫂嫂学的呀!爹,让女儿拜师,正式铺堂下海吧!”

何慕桓大吃一惊,说:“到茶楼卖唱,是为了生存,是没有办法的事。要铺堂下海,你想都莫想,爹坚决不同意!”

何仙姐十分理解爹爹的心情,安慰地说:“爹,您放心吧!走江湖卖艺的女儿家千千万万,身正不怕影子斜,而且还有哥哥嫂嫂关照,怕什么呢?”

何慕桓正色道:“不行!我看你还是打打连厢,不要再去唱了。”

何仙姐道:“爹,总不能叫嫂嫂带病唱戏吧?”

何浩书在一旁帮腔道:“爹,就让妹妹去唱吧,不然这荒年怎么过啊?”

何慕桓面对在外面逃荒的现实,也觉得儿子、女儿的话不无道理,如果硬性制止,全家就要挨饿。媳妇尚在病中,无钱买药,总不能看着她病倒在异乡啊!

何慕桓感叹之后,再将女儿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那尚未完全成熟的身材已经初具风姿,特别是她美丽的脸庞、左唇边的那颗美人痣,她长得太美,实在让人不放心……

何仙姐见爹爹满脸忧愁,问:“爹,您怎么了?”

何慕桓回过神来,说:“没什么,爹是担心你嫂子的病!”

何浩书道:“李郎中说了,没有大问题,只要多吃几副药,会好起来的!”

何慕桓道:“好了,你们歇着吧,我去关老爷神像前烧香纸,请他保佑咱们全家平平安安!”

而何仙姐在茶楼上唱了一出《西楼会》后,誉满吴城镇。雏伶何仙姐的大名,随着来往的船民,传遍了鄱阳湖两岸。

六月初十这天,正要开场时,茶楼来了五位不速之客。一位穿着新纺绸长衫、拿着画有西湖名胜折子扇、肥头油脑的男子来到了茶楼,跟着他的四位都是五大三粗穿着粗大布背心或敞胸的大汉,其中还有个独眼龙——正是当地著名的浪荡子祝光宗来了。

裘老板看见他们来了,先向祝光宗打了一恭,把茶端到他手上,封了个红纸包,说:“祝相公,欢迎您大驾光临,这是孝敬您的一点儿心意。”裘老板将茶和红纸包放在他面前的茶桌上。

祝光宗呷了一口龙井茶,说:“裘老板,听说贵楼邀请了雏伶何仙姐,本人特来见识见识!”

裘老板向何浩书眨了眨眼睛,说:“何老板,今天有祝相公前来捧场,是莫大的荣幸,快开场吧!”

何慕桓听了此言,密切注意雅座上那位绿豆头茶客的动静,沉思:莫非今天要出事?

当《秀水桥逃难》唱完之后,那个绿豆头茶客呷了一口茶,将扇子轻摇了几下,道:“何老板,你兄妹二人真是名不虚传呐!特别是令妹何仙姐,一曲唱罢,余音绕梁,真叫我祝某人大开眼界!快,给赏钱!”

大麻子应声:“是!”随即从裤袋中摸出三两散碎银子,丢进何慕桓的竹盘里。

何慕桓忙道:“谢谢相公的赏钱!”

祝光宗嬉皮笑脸地说:“不客气,继续唱吧!”

何浩书敲动渔鼓,何仙姐将辫子往胸前一甩,就唱起来了。当她用〔慢七板〕悲悲切切地唱道:“听说是客人哥即刻就走,倒把我卖饭女难舍难丢。尊一声蔡郎哥在此等候,卖饭女转上房行囊捡收……”

祝光宗将茶杯往桌上一扔,笑着说:“人家要走,你哭干了鄱阳湖也留不住!”四个彪形大汉闻言,走到茶楼正中何家卖唱的桌子边,将何仙姐绑了。

何慕桓父子上前阻拦,质问他们:“青天白日,为何捆绑卖唱的灾民?”

祝光宗眯着老鼠眼站着说:“绑她到我家里去唱堂会,把她带走!”

走狗们对前来阻拦的何家父子拳打脚踢,其中两个大汉已将何仙姐拖出茶楼。

何仙姐一路哭,一路喊救命,茶楼上只剩下何家父子和裘老板。何慕桓双腿往地下一跪,哭着哀求:“裘老板,我在吴城镇举目无亲,请裘老板可怜我是逃荒之人,将我女儿救回来呀!”

裘老板将何慕桓扶起来,道:“我去找祝光宗,要是绑票,勒索钱财,叫他开个价,我帮你想办法酬钱,你看好不好?”

何浩书向裘老板拱手作揖,说:“只要能将妹妹放回来,我把钱全部给他。”

裘百顺边说边走下茶楼,何慕桓父子伤心地回到住处等消息。

这祝光宗乃建昌县吴城镇人,其父祝养清,在江西吉州任知府,是个正直的清官。祝光宗从小就不学好,在吴城镇是一个出了名的恶少,考科举到三十岁,连个秀才都没中。他父亲叫他在望湖亭边彭蠡精舍好好读书,但自祝养清到外地做官之后,他没人管教,家有一妻二妾还嫌不够,到处寻花问柳。抢来的姑娘,先弄到他的逍遥船上玷污,不从的轻则打残,重则沉湖致死,玩腻了就卖到妓院,或者卖给别人做妾……

裘百顺为救何仙姐,来到彭蠡精舍,哀求他放人。祝光宗坐在太师椅上,左腿架着右腿,睁着老鼠眼道:“今夜先让我玩个够,明天早上拿一百两银子取人!”

裘百顺弓着腰说:“祝大相公,他们家是出门逃水荒的,哪拿得出一百两银子呀!何姑娘还是个孩子,请把人让我带回去,我马上给你送些银子来!”

祝光宗板着面孔道:“那就等老子玩一夜,明天就叫他们家到大孤山捞尸吧!送客!”

裘老板只好低头到关帝庙,与何家父子进一步商议搭救办法。

何仙姐被绑进逍遥船后,祝大等四个打手轮流为祝光宗逼婚。从中午逼到下午,何仙姐宁死不从,送来的饭菜一口都没吃。约在酉时,祝光宗換了一身灰绸长衫,来到逍遥船。

所谓逍遥船,就是一艘长约两丈、宽约八尺的大木船。船的中舱用花栏杆作船墙,进入后舱都有油漆小门,舱中卧单、被褥、枕头之类的卧具都是崭新的,只船头上没有篷折,裸露在外。

祝光宗一到中舱,就猫哭耗子假慈悲地说:“怎么还把何姑娘绑着呢?快松绑!”

打手们听了主人的命令,连声回答:“是!”

祝大上前解开绑在何仙姐身上的绳索,只见她两只手膀被绑出一道道血痕,血迹浸透了上衣。她忍住疼痛,昂首坐在舱板上,活像一尊玉雕的观音。

祝光宗喜形于色,说:“何姑娘,裘老板刚才找过我了,你今晚陪我痛痛快快地玩一夜,明天吃过早饭我就放你回去,怎么样?”

何仙姐怒目以待,闭口不言。祝光宗上前用手去摸她的脸,何仙姐用手隔开。

祝光宗以目示意叫四个奴才离开中舱,他将前后舱门闩上,笑眯眯地道:“我今夜要在这里品尝品尝你那没有熟透的桃子,看它是什么滋味!”话没说完,他就伸手去扯何仙姐的上衣,半旧的胸襟蓝褂子被他强行撕下来了,里面紧身的挑花红抹胸被扯掉了半边,露出了一个刚刚含苞未放的红莲。

何仙姐拼命地挣扎,用一只手将那露出的莲花遮住,说:“祝老板,你等一等!”

祝光宗正在兴头上,听了她这话,以为她从了,将两只虎爪从何仙姐身上抽回来,说:“好,早答应我就不用动粗了,有什么话要说快点儿!”

何仙姐沉思了一会儿,含羞地说:“反正我已是笼中鸟,不从也跑不了!”何仙姐边说边系好抹胸,将身子移到船头的舱门边坐下。

“是呀,这么想就对了。今晚跟我玩一夜,明天上午就放你回去!”

“官府也不差饿兵嘛,我一天没有吃饭呢!”

“这好说。祝大,快给何姑娘办饭!”

大麻子应声答道:“是!”

少顷,仆人就从后舱提来饭菜。何仙姐将带血的上衣穿上,狼吞虎咽地将饭吃完,说:“端盘热水来,我洗个脸行吗?”

“当然行!”祝光宗差祝二去端。

何仙姐道:“祝老板,你要对我有心,你就自己去端。手巾要别人没有用过的,我要在中舱歇息,他们四个都给我下去。这船不大,免得他们听了我们的私房话。”

祝光宗半信半疑,心想:逍遥船三面环水,岸上有人把守,她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他连忙叫四个奴才离船,站在岸边守候。他自己关好舱门,下船到彭蠡精舍端热水,拿手巾去了。

何仙姐趁祝光宗这伙强盗离船的一霎那,迅速抽开船尾的舱门,走到船舷,“扑通”一声跳入水中,迅速躲藏在船尾的船舵下面。

岸上的爪牙听见水中的响声,爬上船朝中舱一看,已是人去舱空,不见何仙姐,知她跳江了。祝光宗端着面盆闻声赶来,朝四个家丁吼道:“还不赶快下去,将这个小婊子抓上来!我要剥她的皮,抽她的筋!”

四个家丁从小就生活在鄱阳湖边,顺着江流寻找何仙姐。何仙姐听见四个家丁下水的响声,躲藏在船舵下面一动都不敢动。四个家丁看不见她冲掀的波浪,一个劲地四处向下游寻找。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何仙姐等家丁们游远了,轻轻地潜入水底,然后快速顺江而下,拼命游向对岸。快到江中心时,体力难以支撑了……

正當何仙姐走投无路之时,一只小船经过这里,她抓住船舷,大喊救命!

此船是新开镇黄梅灾民梅老汉的。他听见有女孩喊救命的声音,连忙和儿子将她拉上船舱,将何仙姐扶进中舱,叫儿媳方氏将她带到火舱,拿套干衣服给她把湿衣服换下来,对她说:“姑娘不要怕,听口音,你好像是黄梅人,我也是黄梅的,你怎么落水了?”

何仙姐换好衣服,就将她的籍贯,为何落水,以及父母兄嫂尚在镇上关帝庙一一说清,请梅老汉帮忙,将她一家人接来,离开虎口……梅老汉二话没说,连忙将船撑到吴城镇边,叫儿子到关帝庙将何家人接到船上来。

大约一个时辰,何家人都被接过来了。何仙姐见了父母,大哭不止,何慕桓夫妇也对着女儿哭个不停。梅老汉对着何慕桓道:“兄弟呀,还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此处不能久留,要去哪里,快说,我拼着一死,也要把你一家人送走!”

何慕桓向梅家父子道过谢,就问儿子、儿媳妇:“你们说到哪里好?”

汤美珍道:“爹,我看到饶州府去吧!那里来往船民多,定会有好生意。”何浩书也同意妻子的意见。

何慕桓转身又问老伴和女儿:“到饶州府行吗?”

何仙姐沉默了一会儿,道:“爹,饶州我也不熟悉。哥嫂说到那里,我看也可以。大地方虽然有恶人,但总不像祝光宗这个淫贼如此作恶吧?我要不是从小在湖水中泡大的,就死在那个淫贼手上了。”

蔡氏点头表示同意,心中泛起阵阵隐痛。何慕桓从破箱中拿出二两银子,要交给梅老汉,道:“老哥,救命之恩,慕桓永世难忘。请你们父子将我一家送到饶州府去吧!一点儿散碎银子,不成敬意,你们拿去买杯薄酒吧!”

梅老汉道:“何家兄弟,你说哪里的话?我只是尽一点儿乡亲之情,这银子你们自己留着用吧!开船!”梅老汉叫儿子扯个满篷,他紧握舵棍,顺风顺水向饶州进发。

明清两代的饶州府,设在地杂湖山,襟连吴楚,是富饶的鱼米之乡,繁华的商业重镇,更是文化发达、资源富集的地区。

黄梅戏自明末清初传到这里,便受到鄱阳湖周围各县人民的欢迎,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又随着鄱阳民间艺人和黄梅灾民的脚印,向东南方向传播,逐步形成了两大流派:一是鄱北地区的三角班,其特点是唱腔粗犷、朴实;另一流派是鄱南农村采茶戏,在音乐结构上与鄱北农村的路子差不多,但唱腔比较婉转、悠扬,与乐平、万年及信州(今上饶)的路子一样。

何仙姐一家乘坐梅老汉的船,过鄱阳湖虽然在风浪中颠簸,但仍像一支离弦之箭,向南疾驶,中午就到了鄱阳城,梅老汉将船停在一个避风港,对何慕桓说:“兄弟,你们是去乡下,还是去饶州府?”

何慕桓思索了一会儿,说:“我们还不知往何处去呢。”

梅老汉思索了一会儿,道:“我们村上早年有几个人到景德镇做碗,如今都住在里村,其中有位叫张时泰的,乐善好施,你们不如就到里村找他吧!这里人都认得他,你们打听打听便知道怎么找他了!”

何慕桓很感激地说:“谢谢老哥的关照,何某感激不尽!”何慕桓站着向梅老汉鞠了一躬。

何浩书急忙将箩担挑出船舱。全家人下船上坡后,又站在岸边再一次向梅老汉一家道谢。梅老汉站在船上,向何慕桓一家说了一声:“告辞了!”随即掉转船头,朝昌江进发。

梅老汉的船离开码头后,何家人简单休整,旋即赶往里村,拜访张时泰。

张时泰年近八十,是这窑厂原来老板招的上门女婿,祖籍也是黄梅。他为人乐善好施,对历年逃水荒来投奔他的黄梅籍灾民,更是关怀备至。如今年迈了,他将窑务交给儿子张希祥主持,自己住在里村家里,学诗习画,栽花养草,人称张太公。

旅居浮梁的黄梅籍窑工和小贩,在距张家不远的里村东岭修建了黄梅会馆,公推张时泰为总管事。会馆的主要任务是:每年过年、中秋,同乡们到此聚会一次,平时接待黄梅县来景德镇经商、贩瓷器、逃水荒、朝拜龙虎山路过的乡亲。

何浩书带全家在村头枫树脚下歇息,何慕桓一人上门拜访张时泰。张太公在镇上是名门大户,小有名气,何慕桓一问便知。

何慕桓一进大门,张时泰就笑脸相迎道:“贵客想必是何慕桓先生吧?”

何慕桓鞠了一躬,道:“莫非您就是张太公吗?”

“正是!”

“请问老伯,您怎么知道在下来访?”

“我的远房表弟梅老汉托人带了口信的,说过何先生一家的遭遇,小老儿等候多时了。”

何慕桓向张时泰拱手说:“我一家逃水荒至此,打扰您老人家了。”

张时泰示意何慕桓坐下,道:“不用客气,不知先生在此,有何打算?”

何慕桓道:“在下只有一个儿子,贱名浩书,打算领着媳妇、女儿唱黄梅戏谋生。”

“那好,我叫人去把你家人接过来,今晚就在寒舍小酌,晚饭后我送你们去家乡会馆住宿。在镇上期间,食宿费用,由会馆支付,聊表老朽的一点儿心意。”

张时泰安排之后,亲自到厨房吩咐厨娘备饭,打发人去接何家人。

不一会儿,何慕桓一家全来了,寒暄一阵就开席了,桌上摆的菜全部是黄梅风味。张希祥接到父亲派人送的信,特地从窑上赶回来给乡亲陪酒。张时泰端起酒杯,慈祥地说:“何先生,不成敬意,好在是家乡菜、黄梅酒,为乡亲接风洗尘!”

何慕桓端起酒杯,站起来回答:“谢谢张太公和少老板的关怀,在下铭记在心!”

张希祥也举杯敬酒,何浩书予以答谢。

酒过三巡,何慕桓道:“张太公,在下一家想在镇上唱黄梅戏,不知到何处作场为宜?”

张时泰捋了一下胡须,道:“咱们这里,从城镇到乡村都喜欢黄梅戏,全镇几十家官窑、民窑,每当陶成,都要请三角班化妆登台作场酬窑神。”

“请问张老伯,窑神所崇何人?”何浩书问。

“窑神么,也各有所祀,不过当代各窑所崇祀的是个黄花闺女的女神。”张时泰郑重地回答何浩书。

“窑神是个黄花闺女?”何仙姐惊奇地问道。

“對,是一个为救浮梁窑工而赴汤蹈火、舍身跳入火炉的女神!”

说着,他就把窑神舍身救人的传说说了一遍。何浩书听后,心里感触地说:“张老伯要是能把她的经历编成唱词,到窑前唱该多好啊!”

“我很喜欢这位女神,如果有词,我就去唱她!”何仙姐道。

张时泰道:“不是你们提起我倒忘了。明崇祯年间,有位黄梅籍秀才瞿继罕,曾经编撰了一篇《窑神赋》,其实就是十首七律古诗,可作唱词演唱。”

何仙姐问:“张老伯,您可记得这赋词?”

张时泰道:“我从镇上一位老举人处借抄了,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拿来。”说罢下席,到书房书架上,拿出用牛皮纸作封面、宣纸楷书的《窑神赋》,说,“何姑娘,这《窑神赋》代表了景德镇全体窑工的心愿,吃完饭你们好好看看。”

席后,何家人读了《窑神赋》,赞不绝口,都说这诗写得好,词句通俗,故事性强,完全可以用黄梅戏演唱。何浩书马上配曲分排,争取首场到时泰窑酬女窑神。

张时泰见他们都说好,十分高兴,说:“何姑娘,我听说你的黄梅戏唱得不错,这《窑神赋》就送给你,希望你把这戏唱遍浮梁县,让人知道景德镇有一个了不起的女窑神!”

何浩书怕谈长了影响张太公休息,主动告辞道:“张太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们在会馆住下来之后,连夜背诗、配板,明天到您老窑上打头炮。”

张时泰巴不得《窑神赋》早日唱出去,连忙道:“好哇!希祥,快把几位乡亲送到会馆休息!”

张希祥将他们送到会馆,安顿好之后,何浩书就喊姑嫂二人到他房间分词,明天在时泰窑打响第一鼓。

戏子是七窍玲珑心,他们三人一个晚上,就把所分的唱词全部学会了。何浩书又将配板演唱说给妻子和妹妹,三人又演练到深夜。

九月十六日大早,张时泰散步后来到会馆,吩咐王管事免收何家食宿费,自己到窑上作清唱安排。作场地点选在窑前院中,何慕桓一家子一进院,张时泰就起身相迎,将他们接到自己席上坐着,张希祥事前已通知工头,例假一天,一百多工人汇集到院中。

开场前,张太公说:“各位师傅,你们辛苦了!今天请黄梅县黄梅戏世家何浩书夫妇及其妹妹何仙姐,光临敝窑作场。他们首唱剧目《窑神赋》,各位有耳福了!”

张时泰话未落音,场上窑工纷纷鼓掌。

何浩书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各位师傅,在下一家承蒙张太公厚爱和诸位赏光,在贵窑献丑了!”听众又是一片掌声。

开场白之后,何浩书敲击渔鼓,用正生嗓音,成熟的板眼,唱起了《窑神赋》的第一首《童年》。他用宽宏、变化多端的〔中七板〕,把陈老汉仗义收养弃婴,以及含辛茹苦抚养女儿的高尚品德唱得十分感人,听众掌声不断。

张太公对何慕桓道:“这才是正宗的黄梅戏呀!”

何仙姐呷了一口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用幽美、甜润的嗓音,把窑神少年时的故事唱得淋漓尽致,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何仙姐含悲忍泪,出色地唱完了窑神为造好龙床、拯救众窑工,决心自我牺牲,投进熔炉的故事……

窑工们听完了这出催人泪下的《窑神赋》,都感到这几位伶工唱腔优美、韵味醇厚。闻音生情,黄梅籍窑工听了久别的乡音,感到无比亲切,勾起了大家对家乡和亲人们的无限情思,纷纷向桌上投赏钱。

张时泰听完了这场他所崇敬的《窑神赋》,老泪长流。

这一场之后,《窑神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景德镇各窑。三十余家大户、小窑主,除个别窑外,都抬着轿、赶着马车到黄梅会馆,邀请何慕桓一家去他们窑上唱黄梅戏。

何家兄嫂和妹妹一天到一个窑作场,唱了一个多月,何仙姐的名字,从这年开始便刻在景德镇父老乡亲的心中。

冬月初,进入水落长江的枯水季节。北雁纷纷南飞,勾起何慕桓及家人的思乡之情,一家人决定回黄梅重建家园。何慕桓买了半斤上等人参、一罐虎骨酒、四包应时糕点,到张家告辞。

张时泰又回赠三十两银子路费,何浩书也分别向会馆人员赠送了礼物,辞行告别。

何家选了一只返乡的黄梅籍中号木船,张时泰父子及会馆管事等赶到码头上送行,何慕桓父子们挥泪向张时泰及送行的乡亲们告别。

历经风吹雨打,冬月初六,何慕桓一家总算平安回到家乡。全家人在屋场一看,满目疮痍,家具被水冲走,屋子也摇摇欲坠。

何浩书在屋前搭了两个观音棚,先把家人安顿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他带着妻子和妹妹挑泥铲土,再请泥工三人、木工一人,修复三间低矮的瓦屋。大约十五天后,房子基本复原,一家人就搬进屋简单过了年。

年后,何浩书到镇上买了棉花、稻谷及其他种子,买了一条水牯牛,全面备耕。何仙姐姑嫂则整理好菜园,栽了一些白菜。全家都为新的一年种上丰收的希望,播下幸福的种子。

春节期间,何家埠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邀请了本地成堂名班——盛金玉黄梅戏班,在沉塘东边稻场上搭台唱戏。一连五天,日夜演出,大戏唱了十本,小戏也演了十余出。

何仙姐不顾父母的阻挠,坚持每场必看。专业戏子的唱腔抑扬顿挫,字正腔圆,气势正规多了!

金玉班离开何家埠那夜,何仙姐翻来覆去睡不着,对金玉班的上四角、下四角,一个一个地进行回忆,特别对鼓师魏友仁,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她想要当一个真正的黄梅戏子,当个受人尊重的艺术家。

她把这个心愿告诉了哥嫂,哥嫂很支持妹妹,但不能让父亲知道。在江西逃水荒时,由于女儿抛头露面,遭遇欺侮,所以回到黄梅后,何慕桓坚决反对女儿继续唱戏。

不管父亲如何反对和干涉,何仙姐学戏的决心已下,而且要从名师学艺,立志成为“戏状元”。

何浩书问:“妹妹,正式学戏,你打算拜谁为师?”

何仙姐道:“哥,我想拜自家的一位远亲为师。”

“远亲?是谁?”何浩书急忙问。

“就是姆妈的姨表兄,我们的表伯魏友仁老先生呀!妹妹赶台脚看了他们的戏,很崇敬魏表伯,他不仅鼓板打得好,而且上四角、下四角都熟悉,把各种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年龄的驼子唱神了。”

何浩书伸出大拇指说:“妹妹好眼力!魏表伯为人忠厚善良,轻财重义,是个有本事的名师。明天是四月初十,是个好日子,我带你上门找他,看表伯愿意不愿意收你这个女弟子。”

“谢谢哥哥!但千万不要让爹知道。”

“我晓得!今晚你就好好歇息吧。”当夜,何浩书在宁龙岩钓了四只团鱼,第二天吃过早饭,他瞒着父母,带着妹妹,提着团鱼,路过镇上买了一罐糯米桂花酒、冰白糖、糕点各一斤,来到德化街魏家渡表伯的茅屋门口。

何浩书喊道:“表伯在家吗?”

一位年约三十、端庄苗条的少妇出门相迎,见了何浩书,哈哈大笑道:“哟,今天是么风把你们兄妹吹来了?”

她叫周香枝,是魏友仁的妻子。

何浩书忙道:“表婶,打扰你和表伯了。”

周香枝将何仙姐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不用客气,两年不见,侄女成大姑娘了。听说仙姐在江西唱戏,把那里听众的心唱醉了,是吗?”

何浩书谦逊地说:“表婶,那只不过是为逃荒糊口唱唱而已。论起唱戏的功夫,小妹还差得远呐!对了,表伯去玩班子了吗?”

周香枝道:“眼下已是犁耙水响插秧忙了,谁请他们唱戏呢?老头子吃过早饭,到德化街吴茶馆喝茶去了。你们坐会儿,我去把他叫回来,顺便买点儿菜,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周香枝说走就走了。

何仙姐在她哥面前夸赞地道:“哥,表伯真是好福气呀,讨了一个这么标致又年轻的表婶。”

何浩书道:“可不是,表婶也是仰慕表伯的为人和手艺,非他不嫁呢!”

兄妹俩正谈着,魏友仁夫妇回来了。

魏友仁见了何家兄妹,笑道:“稀客!二位贤侄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不知找老朽有何事?”

何浩书道:“表伯,小妹想拜您老为师,学唱黄梅戏,不知可否?”

魏友仁谨慎地说:“我在班上是打鼓佬啊,而且驼着背,怎敢收表侄女做徒弟呢?”

何浩書道:“魏表伯在江湖上玩了二十多年的班子,谁不知道您老是名冠三县的鼓师和戏篓子呀?”

魏友仁见何浩书兄妹对他一片崇敬之心,有些松动,说:“那我就做个受之有愧的蒙师吧!你表伯戏不多,艺不精,有愧侄姑娘啊!”

何浩书见魏友仁答应收妹妹为徒,连忙吩咐何仙姐:“妹妹,快向师父叩头呀!”

“是!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何仙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魏友仁磕了三个响头。

何浩书连忙从篮子里提出礼品放在桌上。魏友仁向桌上瞄了一眼,说:“我把这罐酒收下,其余的大侄子都带回去。我乐意收侄女为徒,将来经过戏班子的造就,她一定会成为给黄梅戏争光的女伶人!”

在吃饭时,双方约定:只要魏友仁不出门唱戏,每月教授六天。

第二天早饭后,何仙姐独自来到魏家,进门向师父作了揖,魏友仁从头口诵戏中各种人物的道白、唱词教起,让何仙姐自己唱,唱得不对就加以斧正。

何仙姐开始口诵、背唱。她没有经过名师所传,不是漏词掉句,就是诗联错字,地名颠倒。

魏友仁听后,决定重新全面教唱。何仙姐从唱腔到唱词及表演都受到了魏友仁的指点,一本戏花了一天时间,基本上算是拿下来了。魏友仁叫她回家自我温习几天,最好能默写出来,通过自己的抄录,可以加深熟练程度。

过了几天,何仙姐按照这个学习方法,学唱了《葵花井》、《下天台》、《柳荫记》、《上天台》等几本戏。为避免父母发现此事,只要有空,她便加紧挑绣手巾和饰品,有时以卖挑花手巾作掩护,到魏表伯家学戏,父母也一直没有怀疑。

一天,何仙姐在粮坝头卖手巾等挑花绣品,有几个卖谷的乡亲见了这漂亮的姑娘,背后对她的婚事议论纷纷:“月下老人真是瞎了眼睛,乱牵红线。这么个俊俏的姑娘,牵给一个驼子伢做媳妇!”

何仙姐回头一看,那几个人就把头低下去不说了。她回过头来,一些议论声又传入了她的耳朵:“一朵漂亮的鲜花,可惜插在牛粪上了!”

何仙姐如梦方醒,原来这些话都是冲着她说的,笑容顷刻间消失,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流泪……

何仙姐的未婚夫瞿崇义,家在鄢家铺。他父亲瞿秉贵是一位渔民,曾救过何慕桓的性命。何仙姐出生后,瞿家托人为儿子提亲,一说即合,谁知瞿崇义却因意外受伤成了驼子……

何仙姐哭完,也不愿再想,第二天还是去学戏了。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何仙姐拜魏友仁为师开蒙学戏的事,已经嘈到族长何锡爵和她父亲的耳朵里了。

十月初一这天,何仙姐又到魏家去学戏,何慕桓一直暗中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走进魏友仁的家。一会儿便从魏家传出何仙姐唱戏的声音,何慕桓心中有数了。

这天夜里,何慕桓将全家叫到堂屋里,在煤油灯下,握着竹片,两目圆睁,严厉地对女儿道:“跪下!”

何仙姐坚决不跪。何慕桓大声吼道:“给我跪下!”

何浩书见形势不妙,劝妹妹跪下。何慕桓用竹片指着女儿说:“还去魏驼子那里学戏吗?”

何仙姐昂头竖脑地说:“爹,请您不要喊表伯的浑名,驼子也是人,也是父母养的!”至于学戏不学戏,她只字不提。

“我问你还学不学戏!”

“……”

“不说是吧!好,我不怕你不说!”何慕桓在何仙姐两膀和屁股上抽打着,她死不吭声。

何浩书跪着挡在妹妹身前,说:“爹,要打就打我吧,妹妹请表伯教戏是我带去的,也是我支持的!”

何仙姐跪在哥哥面前,说:“不,是我自己去的,与哥哥无关,要打就打我吧!”

何慕桓握着竹片,气得对何浩书颤抖道:“等我教训了丫头,再找你算账,给我滚!”何慕桓又举起竹片向何仙姐打去。

蔡氏看不过去,冲上前夺下竹片,说:“仙姐,向你爹认个错,不要再去表伯家学戏了!”

何仙姐死不回答。何慕桓见状,从蔡氏手上夺过竹片,又要抽打女儿。

荒儿走到姑姑身边跪下,边哭边说:“爷爷,不要打姑姑了……”

何慕桓见一家都在哭,叹了口气,将竹片丢了,将荒儿搂在怀里,含着眼泪说:“都起来吧,仙姐,莫怨你爹打你。要是我今天不狠狠教训你,族长就不会饶你呀!”话没说完他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何锡爵凭什么管我?”

“他是族长太公!”

“太公又怎么样?何家数他最下流,卑鄙无耻!”

“大胆!”

何仙姐的话还没讲完,一阵紧急的叫门声传来。何浩书开门一看,族中四个善武术的青年族丁,进门就要绑何仙姐。

何慕桓紧紧地护着女儿,何浩书道:“各位兄弟,小妹犯了什么法,为什么绑她?”

其中一个族丁道:“浩书大哥,太公有令,今夜在祠堂整饬族规,叫你们全家都去。”

何浩书忙道:“请诸位在堂前稍等,我和妹妹到房里有几句话说。”

四个族丁都是村上的兄弟,来捉何仙姐也是奉命不得已而来,连忙说:“可以!”

何浩书把妹妹送到她的卧房,轻声说:“妹妹,你换件好点儿的衣服吧,有哥哥保护你,不要害怕!”

何浩书走出房门,将门带上,让妹妹换衣服,附耳低语了一番话。何仙姐听了哥哥的密语,心中有了数。她换了衣服,随哥哥来到堂前,说:“各位兄长,走吧,还绑不绑?”

一个年纪稍大点的族丁说:“仙姐,不绑了,到了祠堂门前,将索扣套上就行了。”

何仙姐道:“那好,走吧!”

何慕桓一家老少跟在后面,何浩书则到镇上求族中长者和有正义感的年轻人,搭救妹妹。

何家祠堂位于沉塘岸边,神龛前供桌上摆有猪头、鲤鱼、雄鸡及其他祭品,三支高约二尺的红烛用锡烛台插着,光照四方,上下厅桁方上各点燃了直径约三尺的圆灯笼。其中正厅后边的两个红灯笼上绣有“五世齐昌”、“缵缨世家”、“詩礼传家”、“道德廉耻”等字,在烛光的照耀下格外引人注目。

祠堂两侧八字型木架上,两把龙头插第一,其后是西瓜锤、青龙关刀、半月斧、双天戟等十八般兵器,寒光森森,阴气逼人。

临近戍时,全族成年男女纷纷来到祠堂。身穿灰纺绸夹衫、白胡子垂过下巴的族长何锡爵坐在供桌前面的太师椅上,面前放了张小条桌,上面放着竹片、鞭子、镣铐、绳索等刑具,地上放着两条崭新麻袋。十二名手持木棍的彪形族丁,分立两侧,使这黑夜祠堂更添几分阴森。

四名族丁押着何仙姐进入祠堂。其中年纪稍大些的族丁向上厅拱手道:“启禀太公,何仙姐带到!”

坐在太师椅上的何锡爵,左腿架在右腿上,眯着两只狼眼,盯着何仙姐胸前隆起的两个小包,没有回过神来。

坐在他身边陪审的一位长者提醒他说:“太公,族人已到齐,现在可以开始整饬族规了!”

“哦!哦!鸣鞭,响鼓,打锣,敲罄!”何锡爵心有不舍地调整目光,令整饬族规开始!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鞭炮啪啪,锣鼓叮咚,钟罄啶啶,响彻夜空。

何慕桓夫妇及儿子、媳妇,在钟鼓声中,步履缓慢地进入祠堂,坐在后厅墙下。

“何仙姐,给我跪下!”何锡爵威风凛凛地喊道。

何仙姐拒不跪下,两个族丁将她按在地上跪着,她昂首挺胸,横眉冷对。

“何仙姐,你还去学唱花鼓淫戏吗?”

何仙姐闻言,怒道:“还要学,还要唱!我还没有搭班唱戏当戏子的资格,如果条件成熟了,我就铺堂搭班!”

“如此说来,你真的要去当戏子?”

“不错!为了唱尽黎庶的灾民恨,道出乡邻的心中苦,我是想去当戏子!”

“你这个何门逆女,给我打她二十大板,看她还去学不学戏!”

“是!”族丁们当众将何仙姐打了二十大板。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仍然昂着头,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放出两道寒光,射向何锡爵!

“不肖族女!还想当戏子吗?”

“当!当!当!唐明皇李隆基,后唐李存勖,都跟梨园子弟一起化妆作场。皇帝能唱戏,民间女子为什么不能唱戏?”

“亵渎君王,再给我打她四十大板!”

族丁都是何仙姐族中兄弟,不忍心重责,应付式地对她用刑。虽然没有重打,两次六十板子,也打得何仙姐皮开肉绽。

“还去学戏唱戏吗?”

“唱!在阳世不能唱,就是做鬼到阴间也要唱!”

“拖下去!再打八十大板!往死里打!”

何锡爵歇斯底里的狂吼声刚落,大约有二十多个正直的老者跪下求情道:“请太公高抬贵手,饶了何仙姐吧!她小小年纪,尊敬长辈,和睦乡邻,没有淫乱、忤逆之错,求太公开恩!”

何慕桓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也走到何锡爵跟前跪下,磕头道:“请太公看在小弟的薄面上,不要打了……”

靠近何仙姐身边的一位老者道:“好闺女,快向太公认过错!”

何仙姐斩钉截铁地说:“我无错可认!”

何锡爵阴阳怪气地说:“是,你没有错!我现在只问你最后一句话,还到魏驼子那里当女弟子吗?”

“当定了!”

“那好,我就成全你,到阴间去唱戏吧!将她装进麻袋绑上石磨丢下沉塘,让她的阴魂去给魏驼子当徒弟!”何锡爵恶狠狠地宣布。

“何锡爵,不准你侮辱我师父!”

“来人呐,还不给我把这个不受训教的逆女装进麻袋!”族丁们被迫张开袋口,正准备强行将何仙姐装进去。何慕桓从供桌旁站起来,拉着何仙姐道:“慢!锡爵兄,我有几句话要说。”

“养不教,父之过。念你为人敦厚,循规蹈矩,有什么话快说!”何锡爵伪装和善地说。

“锡爵兄,仙姐犯了族规,理应严惩,但念在我兄长慕文逃水荒时救了您的性命,就折小女之过吧!您老平时不也是很爱看戏吗?为什么对小女学戏如此切齿痛恨呢?如果年轻人都不学戏,您老又到哪里去请戏班子呢?”何慕桓边说边流泪。

何锡爵理屈词穷地说:“为了族规的尊严,不准我族子弟唱戏。当年你哥哥和你救了我的命,的确恩深如海,但报救命之恩是我的私事,对侄女仙姐绳之族规,是何氏家族的公事,我不能假公济私。为警告族中子弟,何仙姐定要沉塘,执行族规了!家法无私,族规难违!何锡爵不徇私情,天地可鉴!”

何仙姐傲视着何锡爵说:“慢!临死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告诉族中父老兄弟!”

何锡爵拍着板子,怒目而言:“时辰已到,装袋!”

坐在祠堂里的全体族人,一致跪下求情道:“太公,让仙姐姑娘把话讲完吧!”

何锡爵怕惹众怒,难以收场,见风使舵地道:“好,看在族人的面上,臭丫头,你跪着说吧!”

何仙姐指着何锡爵说:“请问太公,小女子学戏、唱戏有违族规,要执行沉塘家法;若有族人调戏妇女,不知是否违犯族规,是不是也应执行家法?”

族人眾口一词:“调戏他人妻女,触犯族中大规,也应一样沉塘!”

何锡爵却说:“那要看是什么人,不能千篇一律!”

何仙姐怒不可遏地说:“我何仙姐学戏,是为了逃荒度命,要用族规处治;可是族长大人对调戏良家女子者,却说‘要看是什么人,不能千篇一律!这族规公平吗?”

族人群情激愤地道:“仙姐说得有理,这不公平!”

“把那个调戏人妻的家伙揪出来!”

何仙姐说:“身为何家名门望族的堂堂族长,如此不公,何以服众!”

何锡爵道貌岸然地说:“好,我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准许你把调戏妇女的贼子讲出来!”

何仙姐道:“好。有一年,族中有人要听小曲,请来了一位盲师和他刚满二十岁的妻子,在那人的卧室唱曲。盲师操琴,他妻子卖唱。按那人所报的曲目,要唱《姐在房中脱小衣》、《外甥嫖姨娘》,接着又要唱《十八摸》。那人利用瞎子看不见的机会,向那卖唱女子塞了十两银子,那女子唱到哪里,他就摸到哪里。当那女子唱到‘十六摸摸在姐的两胯间……这个衣冠禽兽,扯开那女人的裤子,正要伸手摸时,卖唱女子拒绝地说:‘这怎么行呢?瞎子师傅听了妻子的这句话,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知道妻子受了侮辱,举起二胡,将那个畜生膀子打了两下,琴也打断了。那家伙举起根棍,朝着瞎子师傅腰上打去,将瞎子打倒在地。卖唱女子觉得对不起丈夫,在一个风雨之夜到南港投水自尽了……”

何锡爵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如坐针毡,怒道:“完全是无中生有!”

族人们知道何仙姐定有所指,要她讲出此人姓名:“仙姐,这家伙是谁?讲出来!”

何仙姐用左手二指指着族长大声严厉地道:“此人就是满口族规的衣冠禽兽,何锡爵!”

何锡爵怒喊:“反了!反了!不肖丫头,诬陷太公,罪加十等!将她砍成八块,再用磨子压在麻袋上,不准收尸,要她永世不能翻身!”

何仙姐道:“何锡爵,你敢否认你的罪过吗?”

“你是无中生有!”何锡爵拒不认罪。

“有我为证!”这句话像一声惊雷,炸开了祠堂的黑雾。

何浩书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瞎子老人走到供桌前,老人声泪俱下地说:“父老乡亲们,我要为死去的妻子报仇啊!何锡爵,你来为我亡妻偿命!”

这瞎子老人就是族中盲艺人何新民,也是那故事的另一个主角。

何锡爵没料到何新民来这一手,脸气得铁青,假装镇静地说:“这完全是何慕桓父子买通瞎子扰乱祠堂秩序!快将何仙姐这个孽女装袋!”

突然从四面八方冲出二十多个青年,手持各种兵器,站在何锡爵面前,大吼:“谁敢无理!”其中两个持大刀的大汉,将何锡爵的肩膀抓住,吓得他倒在地下,像一条落水狗。那监押何仙姐的四个族丁趁机溜了。

几个族中青年将何仙姐抬着,何浩书夫妇搀扶着父母一同回到家里。何浩书当夜就登门向何新民和族中见义勇为青年道谢。汤氏连夜赶到汤家畈,请来祖传骨科郎、她的中堂叔汤泰来为妹妹诊伤。

何锡爵匆匆赶回家,受了惊吓,不多日就染病而死,族中人都拍手称快。

何仙姐养伤期间,亲戚朋友和乡邻中关系密切的,纷纷买些礼物上门看她。未婚夫瞿崇义也买了两条五斤重的鳜鱼,还有鸡、冰糖、荔枝、桂圆等物,从鄢家铺搭个顺便木船前来看她。

一进何家大门,何浩书见妹夫身有缺陷,驼背鸡胸,怕引起何仙姐忧伤,以妹妹刚睡着为由,叫他不要到房中去。瞿崇义人虽老实,但不蠢,懂了哥哥的意思。因为尚未迎娶何仙姐,怕她见了自己的驼背不喜欢,他便主动告辞道:“哥,我家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何浩书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好要妹夫破费呢?鱼、桂圆等收下,马上叫你嫂子做给妹妹吃,这只生蛋的鸡,你就拿回去吧。”

瞿崇义道:“哥,你说哪里话,一点儿心意,看得起我就收下吧。”

“那好,妹夫还是吃了便饭再回去吧。”何浩书再三挽留,瞿崇义一定要走,临行时说:“请哥哥转告仙妹,好好养伤,要是缺什么药,捎个信我从店里送来,万一没有,我就到九江去配。”

瞿崇义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魏友仁听说何仙姐被何锡爵严刑拷打,心急如焚,大清早到街上买了苹果、雪梨和橘子,回到家中将周香枝准备的二十个鸡蛋、一只老母鸡,一并装入篮中,由她带去看望徒弟,还带了金玉班近期准备上演的串戏《三担谷》抄本。

周香枝到了何家,何浩书夫妇给表婶斟了茶,将她引到何仙姐的卧房。何仙姐听说师娘来了,翻过身,想挣扎着坐起。

周香枝扶着她,叫她依然睡着,从竹篮中拿出各种礼物交给何浩书。两人说了一些客气话,何浩书怕自己在场不方便,就告辞出去了。

周香枝翻出竹篮底下的挑花手巾,拿出毛边纸抄的戏本,说:“仙姐,你看看这是什么?”

何仙姐一眼就看出是戏本,喜形于色地说:“师娘,快递给我看看。”

周香枝将封面上用红纸签书写剧名《三担谷》的戏本递到何仙姐手上。何仙姐忘了伤痛,打开戏本,原来是《报灾》、《逃水荒》、《李益借银》、《李益卖女》、《官棚打赌》、《冯氏戏告》、《迈拉逊私访》、《黎明五起解》八折串戏。

周香枝道:“你师父说,这些戏都是唱乾隆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黄梅县破了江堤、知县勾结十个坝长贪污坝费,瞿学富父子告倒贪官污吏的事!”

何仙姐道:“听我爹说,这是我县的真人真事,是一本好戏呀!我定要好好演出这本戏,决不辜负师父、师娘的期望!”

周香枝道:“如此甚好,你好好歇着,我告辞了!”

何仙姐连忙答应,目送师娘离开。年后。她基本上康复。她白天从堂屋到卧室来回走动,锻炼筋骨,边走动边小声默唱所有剧目的台词,学读那本串戏。

这次的磨难,并没有打垮何仙姐,反而更坚定了她学戏的信心,她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代名伶。

转眼就到了臘月二十四。这一天,黄梅习俗家家户户打扬尘、洗炊具,准备过年。夜晚是小年夜,有不少的姑娘在这个传统节日出嫁。

何仙姐已是十六岁了,想起了自己的婚姻,不觉又伤感起来。小年夜饭,她只吃了半碗饭,就去房中床上躺着。那么多男婚女嫁,成双作对,叫她怎么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自古婚姻,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三从四德,像一道道枷锁,一副副镣铐,将何仙姐牢牢地锁住!戏本中祝英台殉情、秦秀英出走、黄秀英抗父……这些名门闺秀、千金小姐的行动是值得人们崇敬的。如果何仙姐选择此路,却没有丝毫可能性。父母那么疼爱她,哥嫂那么关心她,侄儿那么可爱,她又怎么忍心离开亲人远走高飞呢?

瞿家有田地十余亩,铺上有房子,瞿崇义又读了十多年书,在国药店里当朝奉,他父亲又是爹的救命恩人……这些条件,能容她不嫁吗?

她想呀,想呀,一直想到鸡啼,还未入睡。梳洗之后,她又去镇上卖挑花绣品了。

吃过元宵夜饭,何慕桓将女儿叫到床前。何仙姐问:“爹,今夜找女儿有什么训教?”

“女儿呀,爹待你如何呀?”

“这还用说吗?您抚养女儿成人,耗尽了心血,女儿终生难忘!”

“爹不要你唱戏,恨我吗?”

“不恨!这是族规,爹也是万不得已。”

“今后还学戏吗?”

“爹,今夜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何锡爵拷打女儿时,我不是都说了吗?”

“还是要学戏、唱戏是吧?”

“是!”

何慕桓叹了口气,道:“女儿呀,自从在祠堂看你受刑,爹气得牙齿都快咬断了!怒伤肝,气伤肺,我身子也不好了。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今天爹有话一定要说。自古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十六岁了,应该于归呀!”

何仙姐道:“女儿愿侍奉父母一生,不出嫁了。”

“这怎么行呢?我和你娘商议过:花朝之日,就是二月十二日,将你嫁到瞿家。这个日子是百花生日,花神过问人间婚嫁,百邪不敢沾身,大好日子出嫁,好发富发贵呀!”何慕桓语气有些着急。

何仙姐怒道:“爹,您怎么忍心将女儿朝烂泥坑里推呀!”

“这是什么话?女婿瞿崇义之父对我有救命之恩,开亲时崇义没有驼背,他幼时顽皮,上树捉麻雀摔成了驼背,实属不幸。他家有田有屋,目前又是国药店的朝奉,你嫁去后,吃穿不愁,怎说是往烂泥坑推呢?”何慕桓振作精神,一咳一嗽地规劝女儿。

何仙姐说:“爹,您忍心让那个驼背窥胸的男人糟蹋我吗?”

何慕桓阴着脸,生气地说:“这是什么话?你出嫁瞿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说是让人糟蹋?如果不是瞿亲家救我一命,我哪能养育你?你不出嫁,我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瞿亲家!”

何仙姐道:“爹,您为何硬要女儿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

何慕桓见女儿决意不嫁,流泪道:“女儿呀,爹一生没有低三下四求过人,且不说女儿在家从父,就从何家应报瞿家之恩这个角度,你也应该出嫁呀。你要不从父命,我就先去会我那可怜的亲家,去叫你哥将棺材办好吧!”

蔡氏在外间听见老头子这撕心裂肺的话,泣不成声。她从堂屋回到卧房,劝丈夫道:“老头子,你就允许女儿多考虑几天吧。仙姐!你回房歇息去吧,三天后答复你爹,好吗?”

“嗯……”何仙姐伤心地向房外走去。

何慕桓道:“慢,爹还有一事相告……”

何慕桓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半晌才接着说:“女儿呀,乾隆五十九年,你姐姐浩香出世,何家视为掌上之珠。万没想到她只活了三个月就早夭了。你姆妈整日不吃不喝,想念那短命的女儿。你外婆跑到我家看你姆妈,安慰她到育婴堂领养一个女儿,我跟你姆妈都同意了。乾隆六十年九月十八日,你外婆花了二十块银元,托人将你抱到我家,对外就说是自己的女儿……”

何慕桓说到这里,叫蔡氏将那口旧樟木箱打开,将一块红绫包的一块白绫取出,说:“你将绫绢上血诗念念。”

何仙姐惊诧不已,将血书展开,朗读上面的文字:“女儿生于乙卯、丁亥、甲戌、丙辰。”

何慕桓含着泪水道:“儿呀,这就是你的生辰八字……再往下念吧。”

何仙姐“啊”了一声,看着血诗,心情沉重地念道:

梨树霜摧折秀枝,园中鸳鸟两分离。

苦灯惨淡悲难尽,果供观音未了期。

何仙姐颤抖地说:“爹,这是什么意思呀?”

何慕桓道:“这是你生母将你送走时,用血写的诗啊!爹十年前曾经到喻家巷请老进士喻文斌帮忙讲解了这首诗,喻老先生反复推敲,说这是一个唱戏的女子,生了女儿不能抚养,而后出家为尼,说她女儿是‘梨园苦果,用这四个字做的藏头诗呀……”

何仙姐得知自己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犹如晴天霹雳。想到在何家,父母、哥嫂对她很疼爱,她不相信自己是领养的,因而悲伤地道:“爹,我不相信,我就是您的亲生女儿呀! ”

何慕桓叹息地道:“你回到你的房中,用两方镜子,照照你左背上的两个字吧。”

何仙姐回到房中,关起房门,脱掉了上衣,用两把镜子相互映照,看见背上刺着“苦果”二字。

她痛不欲生地大哭起来。

何慕桓悲伤地说:“女儿呀,不要埋怨你母亲狠心,她要把你送到育婴堂,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何仙姐忍住悲痛,抹干泪水,说:“爹、姆妈,不管女儿将来能否找到亲生的父母,您二老永远是我的父母,我永远是何家的女儿!”何仙姐拿着血诗帕,哭着回到自己的卧室。

何慕桓与何仙姐的对话,何浩书在堂屋听得清清楚楚。他怕妹妹想不通,连忙和妻子一起安慰妹妹。

何仙姐对哥嫂很敬重。经过何浩书夫妇一个晚上苦口婆心的耐心劝导,何仙姐悲伤的心情暂时排除,答应好好想想。何浩书离开后,她吹灭灯火,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

三天后,何浩书主动问何仙姐:“妹妹,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万一爹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呀?”

“那好,明天上午我亲自到鄢家铺告诉崇义,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那一天来迎娶妹妹。”

“慢!”

“妹妹反悔了?”

“不是。嫁到瞿家,我有四个条件。”

“妹妹请讲。”

“一是出嫁那天,何、瞿两家不办喜酒,不放鞭炮;二是迎娶我时,不要花轿、不打锣鼓、不吹喇叭;三是瞿家不贴喜联、不拜堂、不闹洞房;四是帮助迎娶的亲友,不在瞿家留宿……”

“这……妹妹虽然不是哥的同胞,但在我们何家有十六年。出嫁之日,不说过于热闹热闹,也不能冷冷清清呀!这样做太怠慢了妹妹,叫哥哥心不安宁呀。”

“我决不怪哥哥。”

“那好,等天明禀告父母大人之后,就去告知妹夫,请他按这四条迎亲。”

新婚之夜,屋里没有红烛,没有闹洞房的人们,没有贺喜的亲戚朋友,没有傧相喜娘,瞿崇义完全按照何家的要求迎娶何仙姐。洞房显得冷酷,没有丝毫温馨。

瞿崇义上前揭开盖头,只见何仙姐面无喜色,像尊木头菩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见何仙姐这么漂亮,心里像开了一团花。夜里灯暗,虽没看清楚全部面貌,但何仙姐俊秀的轮廓,已刻在他的心上,能有这样的美人做妻子是莫大的福气!他浑身已经火烧火燎,巴不得马上将何仙姐搂在怀里,想去吻她红似樱桃的唇,抚摸那酥胸和那个令人陶醉的地方……

想到此,瞿崇义轻声低唤:“仙姐,时间不早了,上床睡觉吧!”

何仙姐道:“你先睡吧。”

“那你呢?”

“床上不是有两床棉被吗?我俩各睡各的吧!崇义,对不起,出嫁前我娘请皮瞎子给我算了个命,说我是扫帚星,出嫁之后要克夫的!我娘问皮老先生有什么解法没有?他说出嫁后不能即日圆房,要三年才能圆房,请你等三年,好吗?”

何仙姐违心地编造,瞿崇义信以为真,说:“行,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守规矩。”说罢,瞿崇義拉开床上一条红被,睡在西头。何仙姐坐到半夜,脱掉棉衣,穿着紧身内衣,睡在东头。睡下之后,她一直观察瞿崇义的行动。只见他被子紧裹着驼背,两手放在被里,虽然翻来覆去,但不越雷池一步……

何仙姐左思右想,不能入睡。她嫁过来了,就是他的妻子,良心、贞操不允许她再嫁第二个男人。只有将她比天高的意志,比海深的情怀,转移到他的身上,他们才能鱼水和欢。劝说瞿崇义不当药铺朝奉,凭他所读的那些书,从艺是有基础的。到那时他为班上撰剧本,夫随妇唱。但瞿崇义能甘心放弃自己的崇高职业吗?这绝不是一两天的事,何况自己还没铺堂下海呢。

因出嫁之前,接连几夜没有睡好,“新婚”之夜的下半夜,由于思虑过度,她慢慢进入了梦乡。瞿崇义虽然夜不成眠,但不到天亮就起床了,到客栈关照过昨天下午帮他迎亲的兄弟们的早饭,便回家扫地抹桌,将新房整理得有条不紊,再到厨房煮饭。

瞿崇义听说何仙姐喜欢吃乌鱼片和荸荠汆汤,早就作了准备。二月初十他就买了十余斤乌鱼放在缸里养着,在董公镇买了二十斤荸荠,随时备用,肉也买了六斤。将米下锅后,他就做了木耳炒肉片,乌鱼汆荸荠,大蒜炒腊肉,鸡蛋白菜汤。弄熟之后,放在饭锅中热着,使其不冷。

何仙姐起来后,觉得过意不去,说:“崇义,以后的饭让我做,细水长流,再不用弄这么多菜了。”

瞿崇义愧疚地说:“仙姐,委屈你了,我父母早逝,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照顾你,做这样几个家常菜,算我对新娘子的一点儿敬意吧。”

何仙姐道了一声:“谢谢!”

三天后,夫妻俩从娘家回门归来的路上,何仙姐对瞿崇义说:“我表伯魏友仁是我学戏的蒙师,师娘说要接我去走满月,你说去不去?”

瞿崇义略加思索地说:“一定要去,到时要办什么礼物,你尽管说,我去办。”

何仙姐对瞿崇义知书识礼感到高兴,说:“你看着办吧!”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月。三月十一日这天,瞿崇义办好全部礼品,夫妻俩一起来到了师父家。

周香枝忙到堂前倒茶。略坐片刻,何仙姐把礼品交给师娘,二老很高兴,席间分别为这对年轻夫妇祝酒。他们俩也分别为师父、师娘敬了酒。

午饭后,何仙姐叫瞿崇义先回去,她要跟师娘住一夜,瞿崇义就先回去了。

何仙姐给魏友仁斟了茶,寻着旱烟袋,装了一袋烟,端在师父的面前,说:“师父请吸烟。”

魏友仁高兴地笑道:“你又多礼了。”

何仙姐道:“这算么多礼呢?师父,您请坐会儿,我想跟您说说心事。”

“想继续学戏,对吗?”魏友仁早知道她的心思。

“是也不是。”何仙姐说。

“这是么意思?”魏友仁问她。

“我想选择个日子,正式铺堂拜您为师,不仅仅继续学戏,还要搭班唱戏。”何仙姐急迫地望着魏友仁的脸色,说出了这句心里话。

魏友仁端着烟袋,沉默不语。何仙姐见师父不开腔,道:“师父,您怕我唱不好,丢了您的面子吗?”

魏友仁还是不语,继续叭烟。

周香枝腰系围裙从灶屋冲出来,把魏友仁手上烟袋接下来,生气地说:“魏大老板,仙姐要正式拜你为师,铺堂搭班,这是好事,你为什么不开口呀!你不答应,我答应。我明天就去找大师弟盛金玉老板,你不收她,我请他收仙姐为徒!”

“对!就是这个主意!我怎么一时没想起他呢!”魏友仁终于讲话了。

周香枝问道:“死老头子!你这没头没脑的话,真叫人听不懂,他,他是谁呀?”

魏友仁像放连珠炮一样的说:“就是你刚才说技艺超群、成堂大班子领班盛金玉盛老板啊!”

“你真的要将仙姐推给他做出江湖的徒弟?”

“不错!”

“师父,我铺堂拜您为师不好吗?”

魏友仁呷了一口茶,说:“仙姐,凡属铺堂之人,都要选个名师。不少名伶都有蒙师、拜师、渡师。我虽然教了不少的徒弟,但就你的才气而言,我不配做你的铺堂之师。盛师弟是德艺双优、名冠鄂赣皖的名伶。他熟悉黄梅戏全部本戏、串戏、折子戏、小戏,无一不精!如果能拜盛老板为师,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名伶。”

周香枝听后,觉得老头子站得高,望得远,说:“仙姐要想登台成为名角,没有盛老板这样名师的支持,是不能大红的!就怕他当班主,又挑梁唱戏,还有心痛病,不愿接受!”

魏友仁道:“我俩二十多年的师兄弟,我出马,他不同意也得同意。”魏友仁很有信心地说。

周香枝喜道:“盛大老板爱的是茶,我到九江把杭州龙井、湖州紫笋、苏州洞庭红各买半斤,你带到他家去说说,行不?”

魏友仁道:“也好,你把礼物办好,我去试试。”

何仙姐忙道:“师娘,这茶叶钱由我付!”

周香枝道:“说傻话,哪还能要你小辈出钱?”

何仙姐被师娘的好意激动得流下泪来,说:“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和师娘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如果拜了盛老板为师,您二老就做我的干爹、干娘吧!”何仙姐朝魏友仁面前一跪,连忙叩了几个头,周香枝马上将她牵起来。

何仙姐很高兴,吃过夜饭,就去睡了。当师娘闩房门上床时她才被惊醒。谯楼鼓打三更,魏友仁就睡得熟,何仙姐蒙眬地问:“师娘,您才睡?”

周香枝道:“师娘要同你说说私房话呢。”

何仙姐迷糊道:“要说什么呀?”

周香枝道:“仙姐,崇义待你怎么样呀?”

何仙姐道:“不错,体贴,关照得很细致!”

周香枝问:“他的才华怎样?听你师父讲,他们班上的《三担谷》,就是送给你的那组串戏抄本,据说是照瞿崇义写的‘蛋诗改编的。”

“师娘,您听错了。不是‘蛋诗,是弹词,就是歌本。我见过他的手稿,那字才写得好呢!如果不是那个缺陷,凭他的文才,考个举人是没有问题的。”

周香枝道:“如此说来,你很喜欢他?”

何仙姐羞道:“师娘,这叫我怎么说呢?前世姻缘,今生碰到他,也是命中注定的!”

通过这番对话,周香枝已觉察到何仙姐对这婚事还有隐痛,关切地问:“仙姐,你与崇义圆房了吗?”

“师娘!您怎么问这?”

周香枝道:“师娘关心你呗!你既嫁了他,就是他的妻子。而且他在才华、道义上又受到你的赞赏,如果嫌他那个缺陷,不与他圆房是不对的。你想,假如你是他,娶回一个美貌的妻子,不让沾边,这在精神上该有多么大的刺激呀!”周香枝好言规劝何仙姐。

何仙姐道:“师娘,您的关怀和爱护,女儿领了。万一与他圆房,他不支持我唱戏,那么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啊!师娘,此事等我铺堂后再说吧。”

周香枝聞言,这才不说了。

翌日,何仙姐回家,师父给她十两银子满月礼,她推辞再三才收下。

过了七天,周香枝来到她家,道:“盛老板已答应收你为徒,五月初五在段窑举行铺堂仪式,他还托你师父带给你一个红布包。”周香枝边说边把红布包交给何仙姐。

何仙姐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蓝、白纺绸衣料各一件,还有一段红布,连忙将两件衣料依然包好,说:“师娘,这衣料请师娘带回去,我不能收!”

周香枝道:“那好,我将这衣料退给盛老板,说你坚决不收!我走了啊!”周香枝拉起脚就出门。

何仙姐慌了,说:“师娘,我收,我收!”

周香枝将布料放下,笑着道:“来日方长,只要你把戏唱好,就是最好的报答!”

何仙姐喜笑颜开道:“一定不辜负诸位师父的期望。”

五月初四大早,魏友仁带何仙姐到黄宿客栈找到盛金玉。盛老板笑容满面地说:“你们来了,好哇,师兄与我住在一起,仙姐和我的养女珍茗,还有班里的采凤几个女伢住龙湖客栈。仙姐,我找人先将你送到客栈休息,我跟魏师父商量一下,把明天 你唱的两折戏对个台词,然后把戏拉一遍。”

何仙姐向盛金玉打了一躬,说:“谢谢盛师父,您忙就不要客气,我自己到客栈去!”

盛金玉道:“好,你自己过去也行。”

这是他第一次与何仙姐见面。当他打量她的脸形、身材时,惊觉这孩子很像他的一位故人,心下暗暗称奇。

吃罢夜饭,盛金玉把何仙姐、罗珍茗、刘采凤带到江边沙滩上,将明天演出的两个戏拉排了一遍,对动作、眼神、程式进行了辅导。何仙姐回到旅馆,发现自己的行头被偷了,急得团团转。罗珍茗忙把自己的行头借给她。

五月初五早饭后,魏友仁和盛金玉在台前正中放了十二张靠椅,在椅子上贴了贵宾席,准备给各名师坐的,由粮行两个伙计招待茶水。

台前观众人山人海。瞿崇义吃了早饭,也赶来看戏。为了不使何仙姐发觉,他选定了一个高处,扭了个草把,垫在地上坐着等候开锣。

金玉班的副班主刘一笑首先到后台勾了脸,乾旦“一枝梅”齐木狗接着化妆,他今天在《西楼会》中扮演方秀英和《鱼网会母》中扮演胡金莲。刘一笑见何仙姐在涂眉,主动地问:“仙姐师妹,化妆要我帮忙不?”

何仙姐边擦水粉边说:“谢谢关心,盛师父说他等会儿给我润润妆,教我穿衣服、扎头面。”

“那好,师父‘上四角、下四角都行,有他来帮助,就不用我多操心了。”

话刚落音,盛金玉到了。他见何仙姐画的眉很秀丽,脸上脂粉也擦得很匀称,说:“好,贴片子,上大头我来帮你,戏衣就用珍茗的。”

此时已开始打闹台,盛金玉为何仙姐上了大头,从罗珍茗包中拿出头面,给她插上了珠花,扎紧了勒子,再将那套鹅黄色“裙袄裤”,叫她自己穿上。

妆成,何仙姐问盛金玉:“盛师父,这样行吗?”

“行!把腰丝带束紧点儿,在那里候场,听刘师兄的!他叫你出场就出场,胆子放大些。”盛金玉叮嘱何仙姐。

锣鼓声中,齐木狗出场了。他迈云步走向台前,在东边椅子上坐着唱出“方秀英坐西楼长思短叹……”那个唱段。唱罢,靠在椅子上,侧身作睡状。

掌笔师刘一笑催场道:“洪连保登场。”

在《西楼会》中反串小生洪连保的何仙姐,左手托着茶盆,右手捏柄白折扇,走着云步,在锣鼓声中出场。洪连保潇洒、俊逸、儒雅的风度,一亮相便赢得了观众的掌声。

亮相之后,她将白扇收拢,站在台右边,唱道:“悔不该听书童一时愚见,黉门秀才为姻缘改作丫环……”这段唱腔得到了台下一次又一次的掌声。

坐在戏台前应邀的名师们接耳交谈:“盛大老板收了一个好弟子哟,这功底,她只怕会胜过师父哟!”

瞿崇义听得更为高兴,鼓的掌又多又响。

下一段该齐木狗接唱,不知么搞的,他不按本子接唱,而去道白:“你许配了哪个?”

何仙姐愣了一下,依然按本子而唱。到齐木狗接唱时,他又不按戏词和腔调,胡乱接唱他前面的词句。何仙姐心不慌,词不乱,腔不惶地沉着应唱,振作精神救场,唱她应该唱的词。可是台下却一片喧闹声:“我们不要这个扯七道八胡扯蛋的戏,滚下去!”

盛金玉气得发不下鼓签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为什么要拆台?齐木狗这混账东西!”

救场如救火,魏友仁在观众喧闹声中,又给方秀英发了[十三锤],这段词共有六句,齐木狗用[火攻]接唱了一句,又转到[二行]声腔上,完全乱了套。魏友仁气不过,将云板丢进台中。

齐木狗停唱走向后台,台下又是一片喧闹声。

“这唱的什么戏呀!完全是骗人!”不明真相的观众,向台上抛掷砖头、烂李子,瞿崇义在远处叹气。

盛金玉没法,只好穿着戏装,跑到前台向观众赔礼认错:“各位名师、各位父老乡亲,在下管教不严,唱砸了《西楼会》,对不起大家。请诸位赏个脸面,让我们把戏唱完,在下向诸位有礼了。”他合着双手,向台前打了一躬,喧哗的观众才静下来。

魏友仁在后台指着齐木狗骂道:“你这个畜生,今天你毁的不是何仙姐,毁的是金玉班。我从跟我师父到大师弟打了三十几年的鼓,从没出这混账的事!”

盛金玉从前台回到后台,对魏友仁道:“师兄,这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有什么话散戏后再说。我马上穿衣服,你到前台发签子吧。”

魏友仁气呼呼地说:“齐木狗,今天要不是看在大师弟的面子上,老子就要教训你这个混蛋!”说罢,他就到前台发签子去了。

盛金玉在《出家落庵》中去秦府老家院,何仙姐扮秦秀英,师徒二人的表演,在一阵又一阵掌声中终场。各地名师推出代表,在台口鸣鞭祝贺。

正当盛金玉、何仙姐到后台下妆时,一个渔翁打扮的老者,身背灰布包囊,手提鱼夹箩到了后台,见了盛金玉,说:“盛大老板、何姑娘,二位在戏中所表现的主仆之情,勝过父女之情啊!我向二位祝贺!”

说罢,他从夹箩里拿出两条红尾鲤鱼,又从包囊内拿出晒过半干的戏衣,说:“这是今天大早从江边扳罾扳来的。这四件戏衣,特来送给何姑娘,这鱼就作为盛老板收女徒弟的一点儿薄礼吧!”

何仙姐将裙袄裤抖开一看,正是她昨夜失去的行头,顿时激动得泪花滚滚。

盛金玉见状,正奇怪,渔翁又悄悄附耳告诉了他一番话,盛金玉听罢,眼里浮上了厉色。

中饭后,刘一笑带着罗珍茗、刘采凤到观音阁打扫,安放老郎牌位。老郎牌位前是一张供桌,上摆有雄鸡、没剖鳞的鲤鱼、一块四四方方的猪肉,还有三杯酒、三杯茶和果盘。供品前陈列有铜香炉一个、锡烛台一双。距太师椅留有一个通道,并排摆了十六张木靠椅,椅前有三张条桌,上放有茶杯、水果。

约午末未初,主持人魏友仁宣布:“何仙姐拜师仪式开始!”

班上的小伙子鸣放贺鞭,爆竹声停后,魏友仁又喊:“金玉班领班盛金玉,率领全体同仁拜老郎菩萨!”

盛金玉等跪下,对着老郎菩萨行大礼,礼毕,盛金玉等起身,各就各位,魏友仁道:“何仙姐给老郎菩萨上香,叩首。”

何仙姐按吩咐烧香焚表。拜完之后,她又向盛金玉行了拜师礼。

盛金玉受完礼,向与会者鞠了一躬,然后拱手说:“各位同仁,承蒙赏光,光临我收徒铺堂大礼,感谢!在下年满四十七了,这是我平生首次收女徒弟。何仙姐在黄梅有才女、美女之名,登台作场初露锋芒,梨园各位同仁值得庆贺。但她的技艺比起各位师兄弟的高徒,差之甚远。今后她作场,有不到之处,敬请各位多加护持!”盛金玉又向诸位宾客作揖施礼,“晚上,仙姐弟子备有菲酌,请各位光临。现在礼成,请各位入席用饭,金玉班全体成员留下!”

盛金玉、魏友仁、刘一笑等将宾客送出观音阁,再回到座位上。盛金玉将那个灰布包囊从供桌底下提出来,放在前面一张茶桌上,说:“齐木狗在吗?”

齐木狗胆怯地道:“师父在上,徒儿有礼了。”

盛金玉从布袋中拿出何仙姐的挑花包裹,握着那几件尚未全干的戏衣。齐木狗望了一眼,心里就打顫惊,心想:明明丢到江里去了,怎么会到他手中呢?

盛金玉问:“知道这戏衣是谁的吗?”

齐木狗道:“我不知道!”

盛金玉从布袋中拿出一个藤篮,道:“齐木狗,这篮子是和衣服一起的,为何篮子上有你的名字?”

齐木狗见事情完全败露,只好跪下,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说:“师父,我错了,我对不起仙姐师妹!”

“好一个齐木狗!搅乱台词,偷盗戏衣,要何仙姐首次登台,以失败告终!我金玉班全体同仁都光明磊落,台上认真作戏,台下清白为人,岂容你这败类!从明日起,你给我滚出金玉班!”

盛金玉说罢,从荷包里摸出十两散碎银子,对齐木狗说:“你一心只想独占鳌头,师父经不起你的折腾。你走吧,从此与我们两不相干!”

“谢谢师父不整班规之恩!”齐木狗最后叫了一声“师父”,将盛金玉送的银子接下,狼狈不堪地离开了金玉班。

齐木狗离开后,金玉班缺少挑大梁的旦角,盛金玉大胆启用何仙姐。由于她是刚刚铺堂的新人,尽管她在塑造人物和舞台经验上还有欠缺,但她扮相俊俏,唱腔甜美,深受观众喜爱,一炮而红。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为了善始善终,义昌粮行的梅老板与盛老板商量,决定延长四天,唱到五月十三日结束。

到了五月十三,戏班放假五天,何仙姐在早饭前后,就回到了鄢家铺。

瞿崇义这天没有在屋里吃早饭,起早上工去了。何仙姐将大门打开,打扫、洗刷。当她看见床上摆着两个被笼,非常内疚。自从出嫁以来,她感到欠丈夫的情太多,一个新婚的男人,却没有得到妻子的温柔!

瞿崇义是个好丈夫,如果他是个色欲至上的男人,漫说是一张床上两个被笼,就是一道山也挡不住他占有自己妻子的权利!这个善良的丈夫,激起了何仙姐对他的怜爱。

她将床上的被套、枕套、卧单拆下浆洗,将娘家陪嫁的一床时新被套,铺在婚床上。

晚上,瞿崇义回来了,他见何仙姐在炒菜,高兴地说:“仙姐,你回来了?我向你道喜!”

何仙姐脸含笑意,说:“道什么喜?”

“铺堂作场成功,怎么不喜呢?”

何仙姐道:“一上台唱《西楼会》就被人搅乱了,观众喝倒彩,还喜什么?”

瞿崇义眉飞色舞地说:“唱砸了,那是有人坑你,师父同你唱的《出家落庵》,把本扳回来还赢了,可以说是一举成名啰!”

何仙姐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瞿崇义哈哈大笑,说:“初五大早,我赶去看你们作场了。砸了《西楼会》,我真替你担心。《出家落庵》唱完,我的巴掌都拍破了。”

何仙姐笑着道:“你既到场了,为什么不到后台看看我?”

“我这个虾子腰能到后台吗?我怕将了你的军,叫我也不好,不叫我也不好!要是你那些同仁嘲笑我,你的脸往哪搁?”瞿崇义直言不讳地说。

“不要这样,你是我丈夫,谁敢说闲话!我不怕人说三道四,你怕什么?”何仙姐把心里话端出来了。

瞿崇义喜形于色。何仙姐从灶屋将菜端到堂屋桌上,给瞿崇义斟了一杯酒,说:“这杯交……”

瞿崇义接在手上,说:“交些什么呀?”

何仙姐含羞地道:“交杯酒哩……”

瞿崇义也给何仙姐斟了一杯。何仙姐道:“你知道我不能饮酒,还是你拿去喝了吧。”

瞿崇义决意不让,说:“既是交杯酒,哪有光丈夫喝,妻子不喝的道理。”

何仙姐接过酒杯道:“好!为了夫妻恩爱,同到白头,干!”

瞿崇义眯眯地笑,他觉得今天不仅房子是新的,连何仙姐也是新的!与二月花朝嫁来时,简直是两个人,只要妻子高兴,他就快乐。

饭吃完了,何仙姐洗碗,瞿崇义到房中准备洗澡。他洗完澡穿好衣服,上身的热褂是白府绸的,背心也是新细布做的。再看床上用品全是新的,连枕头也是她娘家陪嫁的,这回才用。再看条几上点燃的是两支红蜡烛,充满喜庆、温馨的氛围。

瞿崇义高兴不已,这时,何仙姐打开房门,说:“崇义,上床歇息吧。”

瞿崇义兴高采烈地道:“好!这烛吹不吹?”

“不!洞房花烛之夜,怎能熄烛?”何仙姐把新婚习俗看得非常重要,“你听,港边的蛙鼓吹进来了,好像为我们夫妻奏起欢乐的渔鼓呢,多好听啰!”

“是呀!还像迎亲的喇叭响呢!”瞿崇义笑着补充了对蛙鼓的比喻。

何仙姐面带羞色地念了一句道白:“贤夫请!”

瞿崇义愣了一下,马上也用道白回答:“爱妻请!”

何仙姐先上婚床上坐着,瞿崇义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个够。这是他多么盼望的一夜啊!他很快地脱掉衣服,赤条条地坐在何仙姐的旁边。何仙姐含羞地说:“也不顾羞,亮着烛脱衣服。”

瞿崇义学着她刚才的话:“花烛之夜,怎能熄烛?来!我给娘子将衣服脱下。”话未落音,就伸手去解她上衣的纽扣。何仙姐把他的手推开,叫他睡着,然后将蚊帐关好,自己脱掉上衣,露出隐在挑花抹胸里的两个小峰,然后用单被盖着下身……

瞿崇义耐不住了,说:“不冷不凉,盖着单被做什么?”连忙将被子揭开,露出何仙姐白嫩的胴体。何仙姐用手指着瞿崇义的鼻梁笑着道:“我以为你是老实而又腼腆的书生,原来也是个调皮的……”

瞿崇义笑着脱掉她的抹胸,问:“调皮什么呀?”

何仙姐摸着他的头道:“调皮的小和尚!”

“那你就是和尚喜欢的小尼姑啊!”他见了何仙姐的胴体酥胸,好像一座玉雕的观音躺在那里,侧着身子,用那双干燥的手,在何仙姐形似圆馒头、柔和如包子的鲜嫩乳房上抚个不停。接着又用焦渴的嘴唇,对着妻子樱桃般小口轻轻吻着。

在红烛照耀下,瞿崇义欣赏着何仙姐令人陶醉的裸体,那两条修长、均匀的大腿,像琢磨过的白玉一样,雪白光润,嫩得要溢出水来……他等不及了,侧着身子翻在何仙姐身上……

半个时辰之后,何仙姐将伏在她身上疲倦不堪的丈夫推到床里边睡着,仔细打量着瞿崇义,他那双眉毛,好像两片秀美的柳叶,嵌在眼晴上面。那俊秀的脸,白里透红,显得血气方刚。尽管窥胸驼背,将他的身体弯曲,然而今夜的驼峰,在她的眼里,犹如明媚的春山,给她展出了一派葱茏和百花的芳香。她情不自禁地伸开如春笋般的十指,将瞿崇义搂在自己的怀里,不知不觉地睡熟了……

天明,瞿崇义还没醒来,何仙姐就起床了。她吹灭红烛,将前面的窗帘拉开,给瞿崇义将被子盖好,就去梳头了。

瞿崇义也醒了,他掀被穿衣,一眼就看见一块四四方方、四角各绣一朵海棠花的家机白大布验红巾,上面有不少的鲜红血印。他高兴地自言自语道:“真是个黄花闺女呢!正如《西厢记》中所云,‘春罗原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

何仙姐推开房门,见他捏着那方“验红巾”眉笑眼开,连忙从瞿崇义手上接过来,放在脚盆里,准备连同内衣一起去洗,对瞿崇义道:“快去洗脸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瞿崇义道:“好看得很啰!‘一点腥红褪海棠嘛!我的贤妻,是个道道地地的黄花闺女呢!我还以为那朵鲜花,早被恶鬼强摘了啊!”

何仙姐骄傲地说:“就是为了不受恶鬼侮辱,把贞操留给自己的丈夫,我才跳了江啊!别提这个了,你快洗脸吃饭吧!”瞿崇义万分高兴地将何仙姐搂在怀中吻了一番,就到厨房洗脸去了。

这天,瞿崇义比往日稍为迟点去药店上工。晚上回家,何仙姐道:“崇义,自古以来,是妇随夫唱,我已经下海了,你能不能夫随妇唱呢?”

瞿崇义意识到妻子是要他从艺,惭愧地说:“仙姐,我能随你去唱戏吗?我这个样子……”

何仙姐进一步商量说:“魏师父不也是驼子吗?你能不能跟他老人家学鼓板?”

瞿崇义思考了一下,诚恳地道:“跟他老人家学鼓板当然可以,但你这美人一登台,人家不要在台下指我的脊梁笑话你吗?”

何仙姐进一步说服丈夫:“那怕什么?只要我真心待你,那些多嘴的人,又能将你怎么样?”

瞿崇义见妻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心潮也翻滚起来。但班上人多嘴杂,世上闲言碎语,万一混了几年,被戏班挤了出来,或者戏班走上困境,医药职业丢了,成了良不良、莠不莠的人,怎么办?因而坦诚地说:“仙姐,万一我从艺不成,或被人排挤,不能在戏班混口饭吃,上对不起九泉之下的长辈,中不能养活你,下不能抚养儿女……”

何仙姐道:“崇义,这些想法都是多余的。要是戏班抛弃了你这个聪明的鼓师,我就辞班,独闯江湖。唱道情、打连厢,也要养活为我放弃药业、甘心夫随妇唱的丈夫!身边只要有一口粥,我也留着你食。我就是回到家里种棉花,也能养活你……”

瞿崇义听到了妻子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将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说:“仙姐,明天我去药店辞掉朝奉,跟你唱戏去!”

瞿崇义自妻子去作场之后,二十余天,他集中精力编撰新戏《灾民泪》的本子。动笔之前,他到茶儿镇走访了为堂伯父瞿学富平冤上京叩阍的堂兄瞿实贵、瞿实亮的事迹,研究了他撰的弹词《告坝费》的长处和不足的地方,然后开始动笔,一气呵成。

妻子终场归家,瞿崇义把编撰《灾民泪》的情况,向何仙姐作了简要的介绍:“《灾民泪》旨在表现瞿学富及其妻儿、侄子为代表的黄梅县黎民百姓同贪官的殊死斗争。全剧分《逃水荒》、《卖爱女》、《闹官棚》、《劝夫忍》、《黄州告》、《滚钉板》、《凉山恨》、《三拦桥》、《告御状》、《平冤狱》十折。突出表现了瞿学富、冯氏、瞿实贵、瞿实亮等,不惜生命,受尽鞭笞和折磨,不告倒贪官污吏和平反瞿学富的冤狱,誓不罢休的精神!”

何仙姐听了丈夫关于《灾民泪》编撰情况的介绍,觉得脉络清晰,故事生动,人物有血有肉,因而高兴地说:“崇义,你帮了我们唱戏的一个大忙呀!有了《灾民泪》,不愁找饭吃!我送给师父们过目,他们没有意见,就让全班人都来阅读,把角色提早分到人,争取年底学熟,过年期间上演。”

“好!好!这是对我极大的鼓励,也是我从艺的开始。等诸位的高见发表后,我再次推敲情节,琢磨词句,粉饰人物。金玉班没有钱,我就变卖房子,把书刻印出来,到时请你这梨园仙子作序……”瞿崇义向妻子讲了出书的打算。

何仙姐拿起瞿崇义的手稿,一字一行,认真地读了两遍,对瞿崇义道:“我认为这本戏写得很好!黎民百姓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但有两点不足,第一是有不少的唱词是叙事,第三者表述,缺少伶工,也就是戏中人的形体动作。再就是有些文字过于文雅。我们黄梅戏主要是唱给农民、手工业者、小商贩、小市民看的,所有的道白、唱词,都要他们听得懂,知其意义。明天我将本子送给师父过目,你去找干爹,请他教鼓板,你说呢?”

瞿崇义道:“仙姐,你这些意见,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认真琢磨!”

第二天,何仙姐就将本子送给盛金玉审阅了。盛金玉拿在手上很高兴,不说看本子,就连那颜风柳骨的笔迹,他一见便喜在眉头。

何仙姐回来之后,从楼上木箱里将出嫁时哥哥当嫁妆送给她的云板,双手交给丈夫,说:“崇义,委屈你了,你从艺就从打鼓板开始吧。这是我哥哥给我的。这是黄梅戏子弟的内部分工,八洞神仙韩湘子、吕洞宾都拿过云板唱过道情呢,不少道人凭着它唱尽黎民百姓的喜怒哀愁、悲伤痛苦,唱尽历代兴亡和明君賢臣、奸佞乱子啊!”

瞿崇义道:“明天我就去拜会干爹,夫随妇唱,就从现在开始,这副云板不仅为你打板开锣,说不定我也会有一天要拿着它唱道情呢!”

何仙姐笑道:“你万事小心便是了!”

又过了一夜。天明,瞿崇义吃了何仙姐做的面粉羹汤,就拿着云板到干爹家中去了。

瞿崇义走后,何仙姐在家洗棉衣,晒好后从箱中拿出青、白细布各一块,给丈夫缝长夹袄。她正在堂屋裁剪时,为人卜卦算命、看相测字的袁铁嘴笑着走进屋,上前打了一躬,说:“何老板好!”

何仙姐见是这个讨厌的袁铁嘴,也不起身,一心在裁剪,说了句:“你来干什么?”

袁铁嘴不要脸地说:“朋友帮我租了这铺上一间牛栏,我打扫了一下,在那里摆卦摊。”

何仙姐下了逐客令:“你卜你的卦,到我家来干什么?”

袁铁嘴道:“今天开张、看相的人很多,弄得我口干舌燥,焦渴不堪,向何老板讨杯茶喝!”

“缸里有水,你自己舀一碗吧!”

“你们‘七十二小出里,不是有出《蓝桥会》吗?”

“这与你何干?”

“魏魁元向蓝玉莲讨水喝,蓝姑娘怕魏相公喝了冷水生病,不要他喝,说到家中给他斟杯茶解渴,你怎么叫我饮冷水,难道就不怕袁相公生病?”袁铁嘴说着,向何仙姐身边靠近。

何仙姐斩钉截铁地说:“只有冷水,不喝就出去!”

“我还有话说呢。”

“我没有闲工听那些废话!”

“何妹妹,你知道我多么想念你呀!如果你能网开一面,解我的焦渴,你就是观音大士救苦救难,我死而瞑目了!”

“袁铁嘴,不要胡言乱语,滚出去!”

“何美人,我省吃俭用,今天给你送来了成色十足的银子60两,请你收下买几件衣料吧!”袁铁嘴眼露邪光,从卦袋里取出银子要交给何仙姐。

何仙姐将银子睃了一下,说:“姑奶奶不稀罕,你就是搬座金山来,我都不眨眼。快给我滚!”

“何老板,你对瞿驼子就这么称心如意?”

“袁铁嘴,你这畜生,不准你侮辱我丈夫!崇义虽然驼背,但他知书识礼,心地善良,一百个、一千个袁铁嘴也不如他!你这无耻之徒,滚!”

何仙姐拿起扁担,将袁铁嘴赶出门外,将门闩好!

这头,瞿崇义来到魏家,向干爹说明想拜他为师学鼓板。魏友仁过意不去,说:“一个读了十几年书的相公,又是药店的朝奉,来学鼓板,太委屈你了。”

瞿崇义道:“干爹,怎么委屈了我呢?鼓师是一台班子的作场指挥,行腔落板,都靠鼓竿子指点,这是一项崇高的职业。”

魏友仁笑得合不拢嘴,说:“崇义,讲得好哇!打鼓佬有了你这个艺嗣人,前程远大哟!我十分欢迎你加入我们的班子。打鼓佬主要操作四件乐器,堂鼓、云板、板鼓、鼓竿子,从明天开始我教你‘锣鼓经,争取一天学一个牌子,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全面熟悉本戏和小戏的唱腔、道白,以戏说锣鼓牌子,只要跟班子滚一两年,也就功到自然成!”

从这天起,瞿崇义就带着自己的云板,早出晚归,到魏家学锣鼓牌子。中午就在干爹家吃饭,晚上回到家中,就用破脚盆作堂鼓,板凳当扳鼓,筷子作鼓竿,自己练习。

何仙姐见他那种毅力和勤奋精神,十分可敬。她利用晚上练功,陪瞿崇义打鼓板。何仙姐一个一个地练,从腰、腿、台步、圆场、云手、翻袖、抖袖,练到走边、起霸、趟马……有时汗流浃背,晚饭后洗澡换的衣服全被汗湿了,又再抹澡换衣服。夫妻俩并肩练艺,相互勉励,经过一个多月的苦练,瞿崇义的鼓板基本上打熟了,何仙姐的基本功也大有长进。

七月中旬的一天,盛金玉捎信叫瞿崇义到他家,将《灾民泪》拿来,当面说说诸位同仁的想法。瞿崇义知道盛师父爱茶,便绕道董公镇,给他买了一斤“庐山云雾茶”带到盛家。盛金玉高兴地道:“崇义呀,看来你是生成的掌笔师。这本《灾民泪》我看了之后,转给帅师伦、刘一笑、周业汉等名家看了。我们几个人都认为这本戏撰得好,没有水词和翻皮袄的地方,不过台词还要俗一点儿好。把它的唱词、说白占去的处所,分别把《滚钉板》、《三拦轿》、《告御状》增加一点笔墨,你看行吗?”

“盛师父,仙姐也是这些意见,我再改一遍。”

盛金玉试探地说:“我看你就到我们班上当个掌笔师,派角色、撰本子、顺台词好吗?”

瞿崇义谦虚地笑了一笑,说:“盛师父,我是打算‘夫随妇唱,就怕条件不成熟。”

盛金玉道:“条件具备了,听说你已经找你干爹学鼓板了,这不是双管齐下吗?”

瞿崇义笑了一笑,算是默认,向盛金玉打了一躬,说:“晚辈告辞了。”

盛金玉将他送到门外,说:“好!争取过年期间将这本戏拿到台上。”

瞿崇义道:“谢谢师父们的关照!”

瞿崇义又花了十天时间,把十折减为八折,结构和词句也作了一些修改,何仙姐看后,表示满意,说:“我们有了第一个好本子,我一定写几句话,你再斟酌一下,润润色。”

瞿崇义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件事商量一下,我打算将前面出租的两间屋卖了,把钱拿大部分到渡河桥请谱老板刻印,你赞成吗?”

何仙姐经过思考后说:“崇义,你为了我铺堂,卖了三亩地,现在又要卖房子来刻本子,别人不说你瞿崇义娶个败家精回来了吗?”

瞿崇义爽快地道:“这怕什么?为了振兴黄梅戏事业,几亩地、两间屋又算得什么?”

何仙姐高兴地说:“我作为金玉班的成员和你的妻子,向你道谢了!”说着眼角都潮湿了。

瞿崇义道:“明天早饭后,我就从内湖码头搭船,去多云镇请谱师。这两天你把《序言》写好,我从渡河桥回来,就印在前面。”

夜晚,何仙姐给瞿崇义十两散碎银子和一串铜钱买礼物和路上食宿之用。鸡啼五更,何仙姐就起来煮早饭,让瞿崇义多睡一会儿。饭熟了,再喊他起来吃饭。饭后,何仙姐将丈夫送上船,開航时她才回家。

这内湖码头对着袁铁嘴卦店前面,他看见瞿崇义出门了,暗暗估计瞿崇义今夜不回来,如意算盘又在他心中拨动了……

何仙姐来到西屋瞿崇义的书房里,在端砚中磨动了香墨,铺开素纸,拿起羊毫,醮满秀墨,将她要说出的心里话,尽情写出……她写呀写呀,一直写到酉时,连忙烧火,夹了一点儿米粉羹粑吃了。由于这几天过度疲劳,她洗了澡就上床去睡了。

午夜时分,袁铁嘴就到她的后门口观看动静,发现房中没有灯,知道何仙姐已经睡了。他暗暗高兴自我陶醉,心想:“天下女人没有一个不是水性杨花的,她正在妙龄,特别是她又老在台上卖弄风流。今夜将这镀金的钗环作为诱饵,不愁她不上钩。有了今夜,就不愁明夜、后夜,一直要到将她娶到我家为止……”

他越想越兴奋,想早点儿弄她。可是瞿家的门闩得很紧,怎样才能进去呢?

袁铁嘴拿了把菜刀开始雕洞,瞿家的罗墙只有三个石砖斗,余下的是土砖墙,雕凿了一块,就可用手动,大约掰了五六块土砖,他猫着身子钻了进去,摸到何仙姐的床边。

何仙姐由于过度劳累,一上床就睡熟了。她上身穿着抹胸,下身穿了条短裤,床上垫了竹簟子。袁铁嘴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把手轻轻地按在何仙姐那柔软的乳房上揉搓,何仙姐被弄得迷迷糊糊,以为是丈夫夜间回来了,也不推他,让其抚弄。

当袁铁嘴伸手褪她的小裤头时,她感觉不大对劲,说:“你先睡到床里边去,等我小解一下……”

袁铁嘴也不作声,就坐到床上了,何仙姐翻身起来,慌忙去打火点灯。袁铁嘴暗中高兴,忽见桶帘里发出亮光,只见何仙姐从桶帘内走向房门口,手上捏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骂道:“袁铁嘴,你快滚出去!”

袁铁嘴还不死心,从裤袋里摸出两块金砖、一双金镯子,在黑夜中发出道道金光,说:“何美人,这金砖、金镯子你都收下,成全我一晚上吧!”

何仙姐气愤地说:“袁铁嘴,姑奶奶不稀罕你的金山,你快点儿滚出去!”

袁铁嘴一不做二不休,将金砖、金镯子装进裤袋里,用手来搂抱何仙姐,企图强奸她!

何仙姐把在戏班周业汉教的岳家拳向袁铁嘴飞起一脚,当胸一掌,袁鐵嘴被打翻在地。她将剪刀对准袁铁嘴的咽喉,正言厉色地喊道:“再不滚,老娘就要给你放血了!”

袁铁嘴想到再没有便宜可占,只好乖乖地道:“何老板!我滚!我滚!”说罢,灰溜溜地从狗洞里爬出去。何仙姐将方桌端在洞前,用桌面抵住洞口,心中好不怄气,泪水奔流不息。但是为顾及自己和丈夫的声誉,她决定把袁铁嘴对她的侮辱埋在心里。

瞿崇义在渡河桥住了一夜,第二天大早与谱师谈妥此事,写了文约,双方各执一份。吃了早饭,他就赶到苗竹林搭船回家了。他一进屋,见卧房罗墙重新粉了一块,问何仙姐这是为何?何仙姐说是贼打了洞,被她发现贼就跑了。瞿崇义对妻子所言深信不疑。

何仙姐将写好的稿子交给了丈夫,瞿崇义连声称好,只是稍作调整。瞿崇义将妻子写的稿子交谱师补刻,为了慎重起见,他亲自校对了一遍,把错、漏字标出,让谱师调整。

书印好之后,瞿崇义请船老板送到后门口,与何仙姐到船上将书搬到院中,再一捆一捆提到屋里。何仙姐爱不释手,高兴地说:“这是我学戏以来所见的第一个自撰的本子,总算遂了我们这一代伶工的心愿!我建议大师兄把角色分派下去,抽空排练,争取按原计划与父老乡亲们见面,让黎民百姓把胸中积存的泪水全部流出来,淹死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

瞿崇义道:“拙稿如能与乡亲们见面,我为它掌鼓板,打出对灾民的爱,对贪官污吏的恨!”

何仙姐感动不已,紧紧拥抱着丈夫。

翌日,何仙姐将夫妻二人的行头、服饰,以及50本《灾民泪》,分成两个包囊,余下的剧本,除送两册给哥哥何浩书外,连同三只木箱,放在哥哥家保存。何浩书划只小船,把妹妹、妹夫送到太白湖南岸的白神墩,夫妻二人与哥哥告别,开始作场之旅。

金玉班的伶工们大都如期到达,何仙姐首先将《灾民泪》呈给师父。盛金玉接着木刻本子道:“我先看看,每个伶工人手一册,留30本,作场之后,有人找到班上来要,就送他一本。”盛金玉说到此处,关心地说,“崇义,你撰写这个本子,是黄梅老百姓盼望多年的心愿,费了你很多心血,班上准备给你40两银子,弥补一点儿经济损失。”

瞿崇义道:“谢谢盛师父!这40两银子我不能收,我就以这本戏作为见面礼加入金玉班,行吗?”

魏友仁道:“师弟,这银子既然崇义不收,暂时就存在班上,等他有急事要用,再拿出来吧。”

盛金玉笑着道:“你是他的干爹,又是他的鼓板师父,你说了算数,不过这银子要用他的名字记账。师兄,崇义已经来了,就叫他在后台熟悉熟悉鼓板吧。”

魏友仁道:“下午唱《方卿借银》,让他去掌签子,他不熟悉的地方,我就给他圈一下。”

盛金玉有点儿担心,说:“他掌握得住吗?”

魏友仁信心百倍地说:“没问题,不去打鼓板出戏,他永远也打不熟。”

盛金玉道:“好,那就试试看。”

出场之前,魏友仁就整个鼓板,都说了一遍,再对瞿崇义说:“伶工出场后,每折每段,每个角色,要发什么牌子,他在边下提示一个字,如[凤点头],即提个‘凤字,[十三锤],指个‘十字……”

瞿崇义听得认真,上手也快。一个读书人,委身梨园,真不容易。盛金玉对他很满意,感慨万端。

夜场散戏后,盛金玉将瞿崇义、何仙姐叫到跟前,说:“我想找你夫妻俩商量个事,《灾民泪》我拜读了,准备叫一笑将角色派出来。我打算亲自送一本给本县知县农旭大人审阅,你们俩认为如何?”

何仙姐道:“师父,我们唱戏的都害怕与官府来往,为什么要将本子送给他?”

盛金玉说:“仙姐,师父一生不巴结官府,我从搭班唱戏以来,差不多在每个县官任上,我都被抓去坐过牢,少则坐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农大人自嘉庆八年到黄梅任知县后,各个班子的同仁就再没有被抓和罚款,而且农大人很爱好黄梅戏。他上任不久,就化装成平民,到县城东门外桂家畈看我们作场……”

何仙姐像听故事一样,感到十分惊奇,问:“师父,县太爷看戏为什么要化装呢?”

盛金玉道:“他怕人家上告,说他看‘花鼓淫戏,荒芜政事。可是一连看了《董永卖身》、《罗帕记》、《三鼎甲》之后,他说:‘黄梅戏不淫,作场剧目都合情合理,反映了黎民百姓的内心要求。他到任以来,不禁演黄梅戏,对振兴黄梅戏有好处。”

何仙姐为师父斟了一杯茶,盛金玉接过茶杯,呷了一口继续道:“十四年秋,他与夫人观看《清官册》后,曾到后台对我说:‘盛老板,你们黄梅总是闹水灾,能否找个学问好的人,把乾隆二十九年黄梅发生的告坝费一事编撰成戏到四乡作场?一来可以宣扬乾隆圣君对百姓的德政,吏治清明;二可警告那些贪官污吏,休要刮取民脂民膏。班上几个年纪大点儿的同仁都觉得农大人的建议好,但无人能写。现在崇义写成了这个本子,送给农大人一本,他一定高兴。欠妥的地方,还可请他帮忙斧正一下。”

何仙姐夫妇听了师父关于农旭大人的介绍,觉得在一派黑暗的官场中,农知县可算得一线光明,欣然同意送书,看他阅后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可在排演此戏之前,再修改一次。

盛金玉同刘一笑、魏友仁商量以后,雇一乘小车,亲自将本子送到县衙农大人手里。农大人对《灾民泪》本子给予了很高评价,并奖赏了20两银子,当即表示在新年期间,将邀请金玉班到县城阜康酒楼售票作场,让梅邑黎民小吏共饱眼福。

盛金玉从县城返回后,将农大人邀请金玉班春节期间到县城作场的喜讯告诉各位同仁,大家都很高兴。

是夜,人山人海,掌声、鞭炮声不断。这本戏唱了五天,每场拥挤不堪。

金玉班有了何仙姐,名冠鄂赣皖旦行。

八月初,金玉班巡回到望江县赛口作场。这天,小姑山一江尼姑庵的住持悟真师太派人请金玉班去作场,纪念天妃娘娘羽化升天。九月初七上午,他们从八宝洲过江,来到了小姑山。盛金玉将班子交给刘一笑带过去,他过渡到彭泽马当求郎中诊病去了。

小姑山名胜甚多,不说唱戏,平日烧香、游山之人也络绎不绝。刘一笑与住持悟真师太商议,男伶住在先月楼,女伶住在观音阁。悟真师太道:“刘副领班,此庙主要崇祀女菩薩,不要唱过于风流的男女情事戏,以唱正戏为主。首场唱《灾民泪》,最后一场唱《破镜圆》,剧目我列了一个单子,你看如何?”

刘一笑接过悟真师太的戏单,觉得很奇怪,一个长期与青灯黄卷为伴的老尼姑,为何对黄梅戏剧目如此熟悉?便问:“请问师太,出家前仙乡是何处?”

悟真师太道:“阿弥陀佛,老尼俗家住在赣闽交界的富河县。请问刘副领班,你们金玉班,是取金玉吉利、富贵之意,还是以名叫金玉的人的名字命名呢?”

刘一笑重新打量了一下悟真师太,虽然她人过中年,但相貌不凡,不失端庄娴淑的风姿,因而说:“师太,小班是以我师父盛金玉的名字命名的。”

悟真师太听了盛金玉三字,猛然一惊,顿时满脸忧伤,眼含泪水道:“他还健在?”

刘一笑更感到奇怪,追问:“师太认识我师父?”

悟真师太哽咽道:“认识,年轻时在富河县看过他的戏,他当时唱小生,戏唱得好哇!”

刘一笑道:“师太,我师父还在领班,不过这次刚到仙山,他就到彭泽马当诊病去了。”

悟真师太脸上带有泪痕,忙问:“他患了什么病?”

刘一笑道:“师父十几年来忧伤过度,患有心痛顽疾。”

悟真师太泪水盈眶,说:“菩萨保佑,祝盛领班早日康复!刘副领班,就按刚才商定剧目,排场次,写戏码吧!老尼身体不好,要到怀梅阁打坐去了阿弥陀佛!”她的泪水湿透了袈裟,踉踉跄跄走出会客厅。

悟真师太在客室坐不下去了,回到怀梅阁内室,睡在禅榻上,往事像小姑山下的波峰,一峰一峰辗转在茫茫的情海之中。

悟真师太俗名尉玉珊,系南宋昭武侯尉秉试的后裔。尉玉珊出生后,尉祥麟夫妇爱如掌上之珠。尉玉珊天资聪敏,勤奋好学,十五岁时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富河县城一品香酒楼老板、尉玉珊的姑妈尉祥芸,为她的儿子马荣祖说亲。马荣祖大尉玉珊三岁,从小寄读在龙山书院。人虽然相貌堂堂,但不学无术,贪赌无厌,寻花问柳。

尉玉珊十六岁那年,姑妈为了早抱孙子,向尉家下了婚帖,八月中秋迎娶侄女过门,尉祥麟表示同意,尉玉珊宁死不嫁!她女扮男装,连夜逃走,打算投奔景德镇的远房亲戚,途中被在浮梁县鲶鱼山作场的黄梅县小溪班班主柳涧溪收留,跟班学艺。同台演出、朝夕相处中,尉玉珊与师兄盛金玉产生了爱情,二人私下做了夫妻。后来马家闻讯,带人将尉玉珊从戏班抓走,还将盛金玉扔进了湖里,生死未卜。尉玉珊怀着身孕,抵死不嫁,去庵里做了尼姑,生下女儿后就将她送到了育婴堂……

当天傍晚,盛金玉回到班上。刘一笑将拜见悟真师太的经过告诉了师父,盛金玉听后也是大吃一惊。

第二天吃过早饭,盛金玉带着何仙姐来到怀梅阁,敲了几下门,悟真师太的徒弟妙善前来开门,问:“施主,有何事?”

盛金玉道:“在下盛金玉,前来拜访悟真师太。”

妙善道:“师父等候多时了,仙姐留步,盛班主请。师父,来客人了!”

悟真师太答应了一声,来到怀梅阁外室,一见之下大惊。半晌,悟真师太问道:“你……你还活着?”

盛金玉望着她,半晌才含泪道:“活着!当时被马荣祖丢入江中,因我熟识水性,奋力游向岸边,被商船救下了。”

悟真师太道:“苍天有眼,菩萨保佑!”

“玉珊,我们分别十九年了呀!”盛金玉眼角潮湿,又愁又苦。

“岁月不饶人,都老了啊!金玉哥,当年,我生下了我们的女儿,在普陀山出家不能抚养,又怕马家报复,我破指写了血书,托敏慧师太送到黄梅交给盛家。哪知师太突然害病,孩子也下落不明了……”

盛金玉听到这里,又放声大哭:“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二人相对垂泪,为女儿痛哭。悟真师太拿出一块白绫,连同当年自己头上剪下的青丝长发,双手送到盛金玉面前,道:“金玉哥,这头发交给你,算遂了我一桩心愿!你将来百年去世之时,我这束头发代我与你合葬,也全了我们今生的缘分!”

盛金玉哭得像个泪人,他打开绫包一看,头发如新,依然秀美,绫上那四句诗是:

几缕青丝寄妾心,青灯黄卷尽啼痕。

他年相聚黄泉路,再续秋浦未了情。

此时,等在外面的何仙姐听了个大概,不禁也垂泪了。过了许久,戏班来人请,悟真师太道:“盛施主,贫尼今日身体不爽,改日再去听戏吧。”

盛金玉也悲痛不已,道:“好,我先告辞!”

何仙姐将悟真师太送给师父的礼物装进袋中,搀扶着盛金玉离开怀梅阁。悟真师太含泪送别,在妙善的搀扶下,送出怀梅阁大门之外。

晚上回家,瞿崇义听完妻子讲述悟真师太与她师父十九年前的往事,给予了深切的同情。

瞿崇义复品读悟真师太的《赠张德义兄》原诗,从那娟秀的字迹惊奇发现,与何仙姐背上的“苦果”二字的刺痕,笔迹相似,因而试探地说:“仙姐,悟真师太写给盛师父的诗,与你背上刺字的笔迹相似,横、竖、折、撇、捺,都有些相仿。”

这一番话触动了何仙姐的思绪,说:“崇义,你等一下。”

何仙姐回房,从包囊中拿出那首血诗交给丈夫,说:“崇义,你把这血诗看看。”

瞿崇义拿在手上,认真拜读与推敲,又将这血诗与悟真师太赠发诗反复比较,惊异地说:“仙姐,这两首诗完全出自一人之手呀!难道说,你不是何家父母所生?”

何仙姐沉默了一会儿,谨慎地说:“崇义,这件事请你不要外传,何家父母、哥嫂对我有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为了核实,你去买张宣纸,写一首和诗,将这血帕上的诗、年庚八字套写一张,一起呈送给师太,好吗?”

瞿崇义答应了,他马上去摊档上买了宣纸,将血诗描好,连同那首和诗,一并交给何仙姐送给悟真师太,并写明何仙姐被何家领养的经过。

悟真师太接到信之后,反复看了多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很想立刻与何仙姐相认,但又怕全班得知,人家会笑何仙姐是私生女,使她在班上不好做人,盛金玉也不好领班唱戏,而且此事没有和盛金玉商量。好在已知女儿的下落,日后再认也不迟。

何仙姐见她没有回信,知道她有所顾虑,也默默等着。

演出结束后,十八日一大早,悟真师太命妙善将盛金玉请到怀梅阁。悟真师太给盛金玉斟了茶,说:“金玉哥,请用茶。”

盛金玉呷了一口茶,问:“珊妹,叫我何事?”

悟真师太脸含笑意地说:“金玉哥,我恭喜你呀!”

盛金玉对这突然而来的“恭喜”二字莫名其妙,问:“珊妹,这喜从何来?”

悟真师太道:“我们失散十八年的女儿,要来认她的父母啊!”

盛金玉喜道:“女儿在哪儿?快叫她出来呀!”

悟真师太道:“她就是你的爱徒何仙姐!”

盛金玉道:“这怎么可能,她是何慕桓的女儿呀!”

悟真师太从抽屉斗中拿出宣纸套写的血诗,送到盛金玉面前,并将验证她身上“苦果”的刺痕及何家领养的经过告诉了盛金玉。他听到这喜讯,激动得泪水频流,问:“珊妹,你们母女相认了吗?”

悟真师太道:“还没有,我怕传扬出去对女儿声誉不好,请你来商议,用什么方式认女儿为好?”

盛金玉听了悟真师太的这一席话,觉得她考虑得十分周到。按一般人之常情,见到了失散十八年的女儿,就会迫不及待地承认母女关系,但小姑山是佛门净地,传扬出去,有损悟真师太的声誉。在班上也会有人议论,这对何仙姐的名声也有影响。盛金玉经过认真考虑,说:“珊妹,你还俗跟我到戏班上去吧!”

悟真师太很理解师兄的心情,亲切地说:“金玉哥,我已是青灯古佛惯了,想礼佛一生,为你和女儿祈福。金玉哥,你娶房合适的女人,忘了我吧!”

盛金玉泪痕满面地道:“珊妹,十八年前沉江被救之后,我就下定决心,非你不娶。我现在快到天命之年了,本是孤苦,现在有了未相认的女儿,已经很满足了!”

悟真师太被盛金玉的肺腑之言所感动,自惭地说:“金玉哥,是我害了你呀!但是眼下,女儿是在这里相认好,还是不认好?”

盛金玉将搂着悟真师太的手松开,回到座位上,自斟了一杯茶喝下去后,说:“珊妹,暂时还是不认为好:一可以不致你和女儿遭受非议,二也可避免何家因仙姐认了亲生父母伤心……”

悟真师太道:“那什么时候才能相认呢?”

盛金玉道:“珊妹,看这样行不?我家里有祖传的一副铜镜,已经一拆为二了。我留给你一半,等我退出江湖不當班主,再将半边铜镜交给女儿,叫她带着半边铜镜到小姑山认母吧!”

悟真师太想了一会儿,说:“这样也好。可就是苦了女儿,明知我是她的母亲,却不认她。”

盛金玉道:“珊妹,那不要紧,女儿生长在书香门第,心情豁达开朗,她一定懂得父母暂时不认她的苦衷,会理解我们的!”

悟真师太尊重了盛金玉的意见,也只好这样。

就要离开小姑山了,下午,何仙姐带着瞿崇义来到怀梅阁与悟真师太告辞。

悟真师太眼见女儿、女婿不能相认,心如刀绞。她从怀梅阁内室拿出四锭白银,说:“师侄女,这个你拿着,去买点儿嫁妆吧!”

何仙姐泣不成声地说:“这银子我不要,您留着养老吧!”

悟真师太坚持要给,何仙姐坚决不收,推辞了很长时间,悟真师太才将银子拿回去,饱含泪水说:“你记住,要是受了委屈,或者有什么难事,一定记得来找我,平日也多与我书信联系。我……我着实喜欢你,你就当……就当我是你娘吧!”

何仙姐大致也猜到父母不认自己的苦衷,哭着道:“是,我铭记在心!”

瞿崇义道:“师太保重,我们告辞了!”

悟真师太含泪将他俩送出怀梅阁门外,瞿崇义与何仙姐给她磕了头,相携离去……

金玉班在彭泽县城、马当、官渡、郭桥,湖口县城、张家岭、马影及附近村湾,作场两个多月。班子刚到张家岭,湖口县著名鼓师、班主李怀秋,就来迎接他们。魏友仁与李怀秋相交莫逆,一年多没有见同行的面,格外亲切。酒席上魏友仁向师弟介绍了他们在作场的情况。李怀秋从藤篮中拿出他师父抄传的《孝灯记》、《开棺断子》两个手抄本,说:“这两本戏很有意义,作场效果也好,你黄梅没有这两本戏,班上同仁如果看得中,可以排排看。”

魏友仁拿在手上笑道:“谢谢!真是雪中送炭啊!”

正月初六下午,何仙姐夫妇到盛家去送生日贺礼,给盛金玉送了件铜色长衫,瞿崇义写了寿联。魏友仁、刘一笑等也分别送了生日礼物。

初七夜晚,全体伶人都到齐了,年轻人帮忙布置了寿堂,堂屋中挂中堂地方,贴了大寿字,两旁对联:

筋骨健康,时人哪识公心乐;

岁月茂盛,戏友堪知艺德高。

这副寿联,是瞿崇义在丝绢上书写的,拿到董公镇裱糊店裱了,挂起来整齐大方。大门口用蜡光红纸粘成长五尺、宽八寸的长幅,书写的楹联是:

浪迹江湖五十春秋留淡泊;

浮生艺海四方云水写宽容。

盛金玉及全班同仁,对这两副寿联都很满意,一致认为写出了盛老板的人品和艺品。刘一笑受托当知宾,未时开始铺毡布,盛老板坐在寿桌之前,接受晚辈们的祝拜。首先从他的养女罗珍茗起,接着是何仙姐、瞿崇义、刘一笑、周业汉及亲戚中晚辈祝拜。

罗珍茗虽不爱讲话,但今天几句祝寿词,说得令人瞩目。她说:“祝爹爹长生不老,爹对女儿的抚养之恩,永世不忘!”说罢,叩了三个头,跪在地下不起来。

盛金玉被罗珍茗的孝心感动得流出泪水,将女儿牵起来,说:“珍茗,爹老了,这风雪黄梅之路,只好委托你何师姐领着你走哇……”

刘一笑为冲淡这个伤感局面,放了鞭炮宣布礼毕。盛金玉将刘一笑叫到他的卧室,说:“一笑,我打算从今天起退出江湖,我经营二十多年的金玉班,就交给你了,你当班主,到时你另选几个副班主,好吗?”

刘一笑坦诚地说:“师父,您只有四十七岁,退出尚早!”

盛金玉忧郁地说:“唉,我现在是力不从心啊!我心病难愈,实在难再担当班主大任了。一笑,金玉班这个担子,师父就请你挑了。”

刘一笑略考虑了一会儿,说:“师父,您既然一定要辞去班主,我想就请师妹何仙姐担任。她年轻,有文化,戏又唱得好,是最合适的人选。”

盛金玉道:“她年纪太轻,恐怕挑不起呀!”

刘一笑道:“那我就当副领班。师父,弟子才疏学浅,艺术功力很差,不能承担班主的重任。我当副领班,像这两年一样,协助何师妹接受师父的委托!班上具体事我多做一点儿,对她不怀二心,忠诚梨园事业,直干到我不能再干时为止,好吗?”

盛金玉笑了笑,说:“这事我还要与魏师伯他们商量商量。”

刘一笑道:“也好!”说罢,就出去了。

盛金玉与那三位老师父商议后,他们一致认为:班主非何仙姐莫属!因而就按他们意见,向女儿交班。

盛金玉心里有了底,便道:“仙姐,到房里来,我有话同你说。”

何仙姐听见师父喊她,当即走进房中,问:“师父有何指教?”

盛金玉道:“从明天起,我就退出江湖了。刚才同几位师伯商议,这金玉班班主,就委托给你了!”

何仙姐道:“师父,这怎么行呢?我年纪太轻,又是女孩子,与人联络作场,出面应酬宾客都不方便,这班主我实在无力担任!”

何仙姐这番出自内心的话,盛金玉听后,感到高兴,觉得女儿成熟了,因而更加放心把担子交给她,说:“仙姐,一笑继续任副班主,你有事多与他商量,抛头露面的事他多做一些,你看可好?”

盛金玉说到此,又把刘一笑喊进来。何仙姐道:“那就请师兄当班主,我协助他,不更好吗?”

盛金玉道:“不行!副班主具体事多,你要挑大梁唱戏,就这样定!”

何仙姐见师父的成命不能更改,谦虚地说:“谢谢师父的信任,今后只好仰仗刘师兄的扶持了!”

刘一笑道:“师妹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当好助手。”

盛金玉道:“都不要说客气话了,我把茗儿也托付给你俩了。”

何仙姐、刘一笑同时表示:“请师父放心,我们一定关照好师妹!”

此时,盛金玉的侄儿来催他们去喝酒,亲朋和伶工席位都是按刘一笑与盛年伢共同安排入席。盛金玉道:“各位亲友、各位同仁,我今天很高兴,有两件事告知诸位:一是我四十七岁生日,当五十岁大寿而作。承蒙诸位看得起,光临寒舍祝贺,我表示衷心的感谢!二是我因身体欠佳,从明天起退出江湖,去小姑山游历。经过长时间挑选和班上老師父的主见,决定将金玉班班主交给何仙姐,副班主依然是刘一笑。大家如没有意见,请鼓掌祝贺。”

席间掌声不断。魏友仁站起来道:“大师弟决策正确。欢迎新班主何仙姐说几句!”席间又是一派掌声。

何仙姐站起来,谨慎地说:“各位师父、同仁们!我感谢各位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尽心尽力,带领金玉班,把黄梅戏传播得更远更久!”

何仙姐简短的讲话,受到了亲朋、师友的称赞,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晚上庆寿剧目本戏是《金钗记》,由何仙姐、汪品谦、罗珍茗等主演,盛金玉家乡的父老兄弟,也大饱了眼福。

为盛金玉庆寿后,用了三天时间,在盛家祠堂对了《女状元》的台词,分配了角色,初步拉了几趟场面。大家兴致很浓,排戏认真,表演也较有特色,盛金玉十分高兴。

何仙姐执任金玉班班主后,与师兄刘一笑齐心协力,相互配合,义无反顾地挑起了角色选定、剧目编排、行头置办、演出外联、内部管理等重任。

正月十六,金玉班在何仙姐的带领下,经武穴过江,来到江西瑞昌码头镇。在瑞昌县各地作场一个多月后,金玉班应武宁商界邀请,准备到那里作场。

武宁是赣西北的戏曲之乡,流行武宁采茶戏,又名黄梅北腔,以唱顶板为主。县内分上、下河两个流派,上河派流行于武宁修河上游的礼溪、清江、石门、石渡等地区,它的特点着重于表演,作场剧目以做功戏见长。下河派流行于武宁县修河下游的大桥、横路、莲花、罗平等地,其特点是唱腔婉转、动听,以唱功戏为主。下河派的聚兴班,是赣西北的名班,班主丘云霄,是著名的小生,中年以后因倒嗓改唱丑角。班上搭班的头牌邢绣娘,她貌若天仙,挑花绣朵行行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会,吟诗作文样样精通。

金玉班到武宁大桥作场,聚兴班也在那里唱戏,双方暗地里轮流抽出少数人相互观摩。何仙姐去看了邢绣娘在《罗帕记》中的陈赛金,对她洪亮、婉转的唱腔也很佩服!

刘一笑受何仙姐的委托,专程到聚兴班拜访了丘云霄和邢绣娘。在交谈中,得知邢绣娘原籍黄梅,在刘一笑祖父时,与邢家还有姨表亲的关系。

三月下旬,金玉班到横路口时,汪品谦、向日葵、张以仁、陶鼓乐等几个小辈向刘一笑提出铺堂拜师。刘一笑认为这是个大事,他的女儿刘采凤也到了铺堂的年纪,便向汪品谦等人道:“诸位要拜谁为师?谈个想法,我好同何班主商量。”

刘一笑将他们的想法告知了何仙姐,她建议一起铺堂,刘一笑道:“我同意你的主张,不过陶鼓乐、张以仁按照他们所拜之师,就升了一格,成为我们的师弟了。”

何仙姐道:“这怕什么呢?就拿师兄你来说吧,也就大我十余岁呀!”

刘一笑道:“我想叫采凤这次也把拜师礼行了,打算拜你为师,你看可好?”

何仙姐道:“我还年轻,怎能为人师呢?师兄看拜聚兴班的邢绣娘怎么样?”

刘一笑道:“不行!她是在武宁搭班子,不会跨县收这个徒弟!”

何仙姐道:“有什么不行?师父的徒弟,不也有宿松、九江、瑞昌的人吗?拜了师,将来有机会,请邢绣娘到班上教顶板的路子更方便。至于邢绣娘,有人拜她为师,说明梨园界认可她,这是她的光荣。我明天去拜访她和丘云霄,说好了就确定铺堂的日期、地点,下帖子请她和丘云霄到场,行吗?”

刘一笑觉得何仙姐话在理上,说:“好,你去试试看。”

第二天,何仙姐和汪品谦吃过早饭,便到离横路口十五里的周家畈拜访丘云霄、邢绣娘,丘云霄和邢绣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何仙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被邢绣娘谦逊地以她戏唱得不好而推辞。丘云霄连忙从中极力打圆场,最后邢绣娘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经过一番筹备,汪品谦等铺堂仪式,定在四月初一上午,地点在横路口万家祠堂。金玉班派汪品谦给邢绣娘和丘云霄下了请帖,他们四月初一大早就赶来了。这次虽然不请其他名师,但酒宴办得比较丰盛,老郎牌位和供品由瞿崇义准备。

何仙姐主持铺堂仪式,全班同仁,分别给四位所拜之师,送了一点儿薄礼。

这次铺堂的五人全部担纲作场,丘云霄和邢绣娘仔细看了徒弟汪品谦和刘采凤的“哭更”。汪品谦扮演的柳寅春,脸形俊美,嗓音嘹亮;刘采凤所扮的梅柳贴切形似、柔软优雅。丘云霄和邢绣娘对二人的表演非常满意。

一个戏班如果不能推陈出新,长期在一个地方炒“剩饭”,就没有生命力。金玉班在何仙姐、刘一笑的带领下,尊重同行、吸纳众长,开启新的管理方式,趟出了一条自己的生存发展之道。

大清嘉庆二十年,岁值乙亥。

春夏之交,霪雨连绵。黄梅、广济沿湖依江地区,江水猛涨,湖水平堤,州滩地区,渍水严重。金玉班因水灾严重,唱到四月二十日即停场。

根据目前水情,有溃江堤的危险,是大灾之年,何仙姐准备提早将班子带到赣东北去作场,决定五月初四在瞿家集中。班上同仁利用这段放假时间,把家中老小生活安顿一下,万一江堤破口,就跟着他们逃水荒。何仙姐也去魏家、盛家和何家作了些關照。

四月二十六日,塘穴镇保正扈牙记来到瞿家,说:“接到县衙通知:‘江湖洪水猛涨,要加紧防汛、抗洪工程。凡江湖地区村民,每户派一丁到前江防汛。”

何仙姐给保正斟茶讲情,并给了他三两银子,说:“扈先生,我丈夫瞿崇义是残疾人,是否可以免去?”

扈保正脸有难色地说:“每户去一个男丁防汛,是县衙和总坝长决定的。不论谁家,都要上堤,瞿崇义是县衙决定上堤的有名人士之一,县上说他撰了一部好戏《灾民泪》,到江堤上清唱此戏,达到激励民夫的抗汛挑堤之力,请他带牙子、小鼓上堤!”

何仙姐以商量的口气向保正道:“扈先生,我去请个人代替崇义去,行吗?”

扈牙记道:“何老板,不是我跟你们瞿家过不去,上司要求防汛,又点了你丈夫的名,非去不可啊!”扈牙记说罢,向他们告辞了。

瞿崇义对妻子道:“仙姐,每户都要去一个男丁,我瞿家只有我一人,我不去不行呐,何况还不要我挑堤,只打打鼓……”

何仙姐爱护丈夫心切,说:“崇义,县衙非要你去不行,我怀疑这里面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听说袁铁嘴当了什么总坝长,你千万要处处留心呀。”

瞿崇义觉得妻子太多虑了,说:“我与塘穴镇父老兄弟住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总不会将我杀掉吧!你就放心作场吧!”

何仙姐略微安心了一点儿,下午就将瞿崇义换洗衣服及单被打成一包,一应杂物准备好了,即去煮夜饭,炒了瞿崇义平日爱吃的菜,打了一壶好酒。

何仙姐首先将丈夫的杯子筛满,举杯向他敬道:“崇义,多吃点儿菜。在堤上不管任何人相劝,不能饮酒,要与自己熟悉的乡亲吃住在一起,不要与不三不四的人接近。我和班上同仁,都等着你平安归来!”说着说着,她的手颤抖起来了。

瞿崇义知道妻子不放心,安慰地说:“仙姐,我一定会平安地回到班上,放心好了。”瞿崇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回敬了何仙姐,何仙姐也一口干了。

夜饭吃罢,何仙姐收洗杯盘碗筷,催促丈夫早点儿休息。

这一夜,夫妇俩都没睡好。天明后,何仙姐下了挂面,瞿崇义吃完后,她提行李,送他到码头上船。

这船民夫,大都是鄢家铺附近的农民,何仙姐亲切地对船上乡亲们道:“各位乡亲,我家崇义是个文弱书生,麻烦乡亲们多多关照一下!”

乡亲们异口同声地说:“何老板放心吧,我们定会关照瞿先生!”

船开动了,何仙姐看着船出港进入后湖才回家,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五月初四,刘一笑等都来到了瞿家,何仙姐告知他们保正派瞿崇义上堤防汛了,刘一笑一惊道:“怎么派他去防汛?”

何仙姐道:“扈保正说是县衙指名要他去的,说是准备组织民夫,清唱《灾民泪》,要他打鼓板。”

刘一笑更加诧异,说:“师妹,我看这里面有阴谋,你不该让崇义贤弟去冒这个险呀!”

何仙姐道:“崇义忠厚,他说去看看,即使有阴谋,也不过磨他一番而已,总不会杀他吧!”

刘一笑道:“我请汪品谦过江去看看,能否给保正塞一些银子,把崇义放回班上。”

何仙姐对刘一笑的关心表示感谢,她也想请汪品谦去看看才放心。

端午这日,金玉班到了湖口,首场演出结束,刘一笑就派汪品谦过江去看看瞿崇义。他到了费家垸,先找到了保正扈牙记,说:“保正先生,瞿先生是我们班上的掌笔师,每场戏都离不开他。我们给班主讲,如能将瞿先生放回戏班,愿出20两银子给扈先生买酒吃,不知扈保正意下如何?”

扈牙记笑了一笑,说:“小兄弟,别说20两,就是200两,我都不敢要啊!防汛是非常时期,谁放走一人,责打八十大板,罚银1000两,谁敢抗令!至于瞿崇义,袁坝长特别吩咐,要好好地关照他,他每天好好地给我们算账,没事的!”

汪品谦回到湖口,将看望掌笔师情况,详细地向两位班主作了禀报,刘一笑听后,觉得奇怪:袁铁嘴为什么叫保正好好关照他?何仙姐也是忧心如焚。

五月十四日上午巳时,费家垸江堤溃口了。江水以排山倒海之势,直灌黄梅。啼哭声、悲叹声此起彼伏,淹死在水里的人不计其数,人尸、畜尸随水流淌。

参与修堤的民夫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逃到何处去。瞿崇义知道妻子带班到湖口去了,便想找条船到对岸。正在犹豫时,扈牙记赶来了,热情地说:“瞿先生,我到处找你呀!听说何老板在对岸湖口作场,我准备用船把你送过江去,你看可好?”瞿崇义向扈牙记施了一礼,说:“这就多谢扈保正的关照!水退之后,我们回黄梅重建家园,定上门感谢!不知船在哪里?”

扈牙记指着江边的一条小船道:“就是这条小船,艄公是我的侄儿扈三,你上船吧。”

扈三搭好跳板,将瞿崇义的黄背包接下放在舱里,再用手扶着瞿崇义上船。

扈三年约二十岁,身强力壮。船到半江之中,后面有两块木排,顺流而下,木排掀的波浪,将小船推来推去。扈三对着瞿崇义道:“瞿先生,我实话告诉你吧,扈保正奉袁总坝长之命,要送你到东海龙宫里去!”

瞿崇义吓得筛糠抖颤,说:“扈三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与你今世无仇,往日无冤,请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

扈三咬着牙,横着心道:“瞿先生,我饶了你,袁坝长就要我的命!你要恨,就恨他,我是奉命行事!”

瞿崇义感到再求情也无济于事,心如死灰,向西跪着说:“仙姐,我对不起你呀!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以致有今日之大难!”

扈三要下手了,最后说:“瞿先生,你就走吧,上坡之后,我就买纸、奠酒祭你!”说到这里,扈三用双手将瞿崇义往江中一推,一个腰驼背拱的文弱书生,怎是这个年轻力壮的小船家的对手呢?瞿崇义挣扎了几下,一个恶浪将他卷得无影无踪。

扈三掉转船头,正欲北返,前面来了一只大木船,船头上站着扈牙记,道:“侄儿,瞿崇义可归天了?”

扈三得意地道:“已推到江中了。叔叔,我只得了200两银子呀,还有200两找谁去取?”

扈牙记伤感地道:“唉,扈三呀,怕你得不成哟!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袁铁嘴,为了杀人灭口,他叫我找个船老,驾船追上你,要将你丢到江里去,你快逃走吧!这儿还有200两银子,你拿去快走。那后面的大船是袁铁嘴的监视船,你把银子背好,我将你推下去,你水性好,看准时机逃命!”

扈牙记将银子送到扈三船上,等他将400两银子系好,就将他推入江中,扈三随波逐浪向前挣扎。

扈牙记返回他的大船去复命,扈三的小船,也随着江波向下漂流……

扈牙记将瞿崇义谋杀之后,心中一直不安,夜晚总是梦见瞿崇义湿漉漉地向他索命,他虽然暗中几次烧香许愿,也无济于事。他觉得这是他当保正以来,做的一件最为亏心的事。为了将功折罪,他写了封信告知何仙姐,说明她丈夫是让人害死的,叫她短期内不要回黄梅。

而袁铁嘴自从费家垸江堤溃口之后,自认为巧用连环计,谋害了瞿崇义,又借扈牙记之手,将扈三干掉了。何仙姐即使怀疑瞿崇义被人谋害,无有证据,也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她现在成了寡妇,马上给她去封信,请她在水退后回到黄梅作场,那时再来求表兄作媒强娶,这块天鹅肉迟早是要到嘴的。但又想到这两起命案,唯一的危险人物是扈牙记……

心狠手辣的袁铁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后来将扈牙记也毒死了,驮到古塔坡,挖了个大坑将他埋了……

五月二十五日,金玉班在湖口太平关作场。

十天前,逃水荒的灾民成群结队地由江北拥向江南。何仙姐从黄梅灾民口中得知,费家垸十四日就溃口了,她却一直没有瞿崇义的消息,终日以泪洗面。

这天,何仙姐突然先后接到由江北人送来的两封信。她迫不及待地拆开第一封信,上书:“何老板:你丈夫瞿崇义先生在乘船到湖口会你时,不幸被浪山掀翻了渡船,落水而亡。黄梅乡亲们劝你节哀,水退后即回家乡作场……”

第二封信写的时间是五月十九日,写信的时间迟了两天,信的内容是:“何班主:五月十四日江堤溃口,你丈夫瞿崇义在乘船去湖口时,行在半江之中,被人谋害,推到江中淹死了,請你节哀,近几年不要返回黄梅,防止有人暗算于你!”

何仙姐看了两封信后,放声大哭。两封信都说瞿崇义在江中淹死了,所不同的是,一说翻船落水,一说被人谋害。写信人的目的也不相同:一叫她秋后回黄梅,一叫她避难他乡。

她找刘一笑来看了信。刘一笑读罢来信,强忍悲痛分析说:“这两封信笔迹不同,所云崇义死亡原因不同,要达到的目的也不同。我看这样,董公镇、塘穴镇灾民大部分还在黄花镇东观山,我们请汪品谦回去一趟,找熟人看看知道崇义的下落否?”

何仙姐用手绢揩去眼泪,说:“大师兄,写第二封信的人,叫我近几年不要回去,说明此事可能与袁铁嘴有关。汪品谦此次回黄梅,请他按你的意见详细地打听,等他回来,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刘一笑道:“就这样,我去找汪品谦。”

刘一笑走后,何仙姐又来琢磨这两封信,情不自禁地大哭……

汪品谦急如星火,往返四天,回到了湖口太平关,向何仙姐、刘一笑禀报了回乡打听瞿崇义下落的经过。他到了塘穴、董公两镇灾民逃命点黄花镇东观山,所有熟人都不知道瞿崇义的下落。在黄花镇东观山,他找到了扈保正的老婆殷氏,她说:“老扈出去十多天,说是去找袁坝总喝酒,迟迟未回来,瞿崇义这人,我倒是听他说过一点儿,说是袁坝总要弄死他的……”

何仙姐听到这些消息后,又放声大哭,说:“崇义,我一定要将谋害你的仇人找到,为你报仇!”

十月初九那天,金玉班在祈门城郊作场。上午的戏刚结束,一对夫妇带着包袱来到后台,双双跪在何仙姐面前。

何仙姐大吃一惊,不知来人为何向她下跪?正欲开口问话,中年男人用黄梅口音说道:“何老板,我对不起你呀!我叫扈三,黄梅县塘穴镇人。五月十四日费家湾溃了江堤,我财迷心窍,被袁铁嘴用200两银子收买,以送瞿先生到湖口为名,将瞿先生抽到江中淹死了。我叔叔扈保正又被袁铁嘴用200两银子买通,要杀我灭口!他不忍心下手,将那200两银子一并交给我,叫我远走高飞……听人言我逃走不久,扈保正就失踪了,这显然是被袁铁嘴灭了口啊!”

何仙姐强忍着泪水悲痛地问:“扈三,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扈三嗟悔无及地说:“世上哪有人说自己是杀人的凶手啊!”说罢,打开包袱道,“这是400两银子,连同瞿先生的遗物,一并交给你,请你将我绑到祁门县衙投案吧!”

何仙姐看到包袱内有一床印花单被,两套换洗衣服,一次未穿依然叠在那里。何仙姐看着这几件熟悉的遗物,泪水像洪波一样,往下流淌,说:“崇义,你死得好惨呐!袁铁嘴,我誓不与你罢休!”

此时,妇女可怜兮兮地说:“何老板,我原是个寡妇,嫁给他时就有两个孩子。无论我丈夫犯下什么罪行,请何老板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命吧!”说罢,连忙向何仙姐磕头。

何仙姐用手绢揩了一下泪水,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将他夫妻二人扶起来,说:“扈三,你既然知罪认错,我就不追究你了。不过我向袁铁嘴讨还血债时,你敢作证吗?”

扈三将胸一拍,说:“我不仅敢作证,就是亲手将那家伙砍成八块,我都敢!”

何仙姐连声说:“好!”接着让刘一笑带扈三写了证词。何仙姐与刘一笑商量,报仇雪恨当从长计议。

霜降之后,水落长江。黄梅境内的江水已全部退光,灾民们纷纷回去重建家园。何仙姐、刘一笑商议决定散班。水灾地区的伶工,也好回去帮助家中修复已倒之房屋,抢种晚秋作物。

何仙姐和刘一笑没有与艺友们一起返乡,怕回黄梅打草惊蛇,接下来准备告状申冤之事。刘一笑出面请了一位当地知名塾师为何仙姐写了状词,然后,带着扈三一家踏上申冤之路。

这天,他们来到湖口张家岭时,远看有一位蓬头垢面、身背小鼓的驼背乞丐,很像瞿崇义。众人跑过去一看,居然真是瞿崇义。何仙姐喜出望外,悲喜交加,抱着瞿崇义大声哭了起来。

瞿崇义看到何仙姐、刘一笑他们,几个月的悲伤、屈辱和凄凉顿时涌上心头,号啕不已。

何仙姐问瞿崇义:“崇义,你怎么还活着?”

瞿崇义道:“仙姐是我,我没有死,还活着……”

接着,瞿崇义含着泪水讲述了他被害之后的经过。

原来,那天被扈三推入江中后,因他背着小鼓,没有沉入江底,只是被江中的树木杂物撞伤胸骨。江水把他冲到汇口,被宏泰树行老板虞得天所救。虞得天为他请医调药,精心诊治。伤未痊愈,瞿崇义谢绝虞得天的再三挽留,按妻子原定的路线,到湖口、彭泽、浮梁等地寻找金玉班。四个多月,他把湖口、彭泽、浮梁的主要集镇、大村庄都走遍了,还是不见金玉班的踪影。家乡尚在水中,回去又怕再遭迫害,他被迫流落他乡。临行前,虞得天送给他的十两银子很快花完了,他只好一边乞讨,一边寻找金玉班,幸好路遇了何仙姐,不然将会客死他乡。

听完瞿崇义如诉如泣的血泪控诉,何仙姐和刘一笑义愤填膺,更坚定了他们报仇申冤的决心。他们一行顾不上回家,直奔黄梅县城,状告袁铁嘴买凶杀人。

何仙姐在黄梅县衙击鼓申冤,知县苏学廉接过状词当堂审案。谁知,这苏学廉恰好是袁铁嘴的表哥。苏学廉不问青红皂白,强判何仙姐、瞿崇义、扈三诬告之罪,每人当堂仗打四十大板,关进大牢。苏学廉与袁铁嘴密谋,欲在狱中毒死他们三人,消除后患。

本想告状申冤,结果成“诬告反坐”,刘一笑心急如焚。他着人通知何仙姐的哥哥何浩书,联系金玉班成员,赶到县城福泰大客栈,共同商议搭救何仙姐夫妇和扈三。最后确定由刘一笑、何浩书、汪品谦等前往黄州知府衙门再告状。

刘一笑一行日夜兼程地赶到黄州。殊不知,苏学廉、袁铁嘴已抢先一步到黄州,以1000两银子贿赂了黄州知府查亦雅,刘一笑与何浩书在黄州知府衙门遭遇了何仙姐等人一样的厄运。汪品谦等人眼见刘一笑、何浩书陷入牢狱悲愤至极,但又无计可施。

汪品谦等伶工在返回客栈的路上,看见人们在大街上议论纷纷,经打听得知,新任湖北提刑按察使司农旭大人到黄州巡察,刚从大街上过去。

农旭?不就是在黄梅县任过知县、喜欢听黄梅戏的农大人吗?汪品谦等伶工喜不自胜,为师兄、师姐平冤昭雪有了一线希望。天賜良机,岂容错过?

汪品谦当即决定找人重新撰写状词,拜访农旭,惩处贪官污吏和杀人恶魔,还师兄、师姐一个公道!

汪品谦等伶工直奔农旭下榻之处黄州道台衙门迎宾馆,他对门口一个守卫的衙役道:“请禀告农大人,黄梅金玉班伶工汪品谦叩见按察使大人!”

衙役到里面向农旭贴身护卫相告,农旭正在阅卷,听护卫说黄梅金玉班伶工求见,他马上停止阅卷,命护卫到迎宾馆门口迎接。汪品谦等人看见农大人一起跪在地下,向农旭叩头:“小的们叩见按察使大人!”

农旭叫他们免跪,道:“起来,起来,内堂不用多礼。起来讲话!”

汪品谦等伶工连声道:“谢谢大人!”

书班给汪品谦等伶工分别斟了茶。农旭道:“金玉班什么时候到黄州的?盛班主还好吧?”

汪品谦站起来向农旭打了一躬,说:“启禀大人,盛班主已退出江湖,现任班主是我师姐何仙姐。我们这次到黄州是为师姐和师兄申冤的,他们遭到贪官污吏的迫害,现分别关押在黄梅县衙和黄州府衙。”

农旭一惊,道:“还有这等事?有诉状吗?”

汪品谦掏出状词道:“有!请农大人过目。”

农旭接过诉状,铺在案桌上,认真审阅。看后,农旭觉得此诉状事实清楚,便问:“袁铁嘴买凶杀人,可有人证?”

汪品谦道:“有。当事人扈三和受害人瞿崇义,还有师姐何仙姐,都被收监在黄梅县衙。”

农旭道:“此案我接了,但关系到一个知县和一个知府的前途和声誉,等本台调阅此案的案卷,初审黄梅知县苏学廉、恶吏袁铁嘴之后,再决定审判的日期。请你们在客栈等候!”

汪品谦等伶工又一起跪在地下叩头道:“请农大人一定为师姐、师兄惩恶平冤!”

农旭送走汪品谦等伶工之后,为避免节外生枝,当即派知事李盛霖带人前往黄梅县,将苏学廉、袁铁嘴和一干人犯全部押解黄州候审,以防不测。

经过七八天的调查,农旭基本上弄清了案情的来龙去脉。在此基础上,农旭以核查刘一笑与何浩书“诬告反坐”案情为名,对知府查亦雅进行了初审。

查亦雅深知农旭清正廉洁的官声和执法如山的人品,在农旭启发下,只好交出贿银,直言供述:“农大人,卑职有罪,贪赃枉法,辜负了皇上的期望,收受了苏学廉、袁铁嘴的贿银一千两,颠倒是非,听凭大人发落。”

农旭经过充分的准备,在二月初一升堂理事,将黄州道台衙门作为提刑按察使司衙署大堂。这天,四名衙役护卫农旭正坐公堂案桌,中军、司狱站在案桌两旁,二十余名站堂兵勇手持各种兵器,分别站在大堂两边。查亦雅、苏学廉、袁铁嘴、何仙姐、瞿崇义、扈三、刘一笑、何浩书等分别站在堂前左右处。

农旭开腔道:“本台借道台衙门作为提刑按察使司衙署大堂,审理图谋霸占人妻买凶杀人案、何仙姐诬告反坐案和刘一笑诬告反坐案。实则三案为一案,一案了结三案清!本台将秉公而断,以张国法,抚慰民心!”

接着,农旭一一审问了苏学廉、袁铁嘴、扈三、查一雅、何仙姐、刘一笑等。在农旭的威严和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一干人犯不得不低头认罪,对犯罪事实均供认不讳。

农旭将惊堂木一拍,当堂判决:“三案业已审断清楚,一干人犯,听候发落。苏学廉身为朝廷命官,为官乱为,儿戏律例,助纣为虐,枉法裁判,充当袁铁嘴杀人谋妻的帮手,着革去苏学廉县令一职,永不录用!处杖刑四十,没收其在黄梅的家产,归县衙使用。着黄梅县丞,前往苏宅抄家。”

“袁铁嘴身为黄梅总坝长,在汛期玩忽职守,买凶杀人,还毒杀下属,行賄上司,陷良为歹,在乡里造成极大民愤。为惩恶扬善,伸张正义,清纯民风,按大清律例,当斩立决!”

“扈三藐视律例,敛财杀人,充当袁铁嘴杀人谋妻的帮凶。念其认罪悔改,主动投案,上交横财,着重轻发落。”

“黄州知府查亦雅身为朝廷命官,为官不正,儿戏律例,贪赃枉法,助纣为虐,充当苏学廉、袁铁嘴枉法裁判的帮凶。念其主动认罪,诚心悔罪,交出贿银,着从轻发落。革去查亦雅黄州知府一职,处杖刑四十,贿银一千两,收缴国库!”

“何仙姐、瞿崇义、刘一笑、何浩书诬告反坐,实属枉法迫害,当堂无罪释放。退堂!”

正义的判决,令金玉班在场的伶工们笑逐颜开,喜泪横流。他们一起跪在地下,向农旭叩头作揖道:“谢谢农大人公断!”

第二天,农旭便装来到何仙姐他们住宿的客栈,为他们送行,嘱咐他们要把黄梅戏好好传承下去。

何仙姐一行含泪告别了农旭,踏上了返乡之路。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一路坦途,还是一路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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