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驻村散记

2018-05-15 08:34马明月
回族文学 2018年2期

(回族)马明月

辛劳的女人

虽然窗外的天空依然湛蓝,金黄的树叶在阳光下灿灿燃烧,但毕竟天凉了,早晨起来能感到深秋的寒意。布热比打发女儿来工作队,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感谢的话,让我们看看是否合适,说要做一面锦旗送给我们。她女儿告诉我们,新建的安居房电线已经布好,她母亲和弟弟已经从原来破旧昏暗的泥土屋迁到明亮的新房了。

布热比的丈夫长年在外,女儿已出嫁,家里就她和上小学的儿子,一切都靠她操持。前两天,我们去她家走访时,发现她家新建的安居房还没有入住,问她为何不搬入新居。她说,最近一直忙着秋收,顾不上收拾家里,安居房的电线还没有布,所以迟迟未搬入。我马上安排人,帮助尽快通电、通水,争取让他们在天气寒冷之前入住新居。

布热比是个勤劳的女人,她家种了二十亩棉花,还套种了十几亩玉米、小麦。从播种到收获,地里的活、家里的事,都让这个瘦弱的女人承担了。来到村里,从春到秋,我第一次见证了那些棉花地从青苗几垄到紫褐一片、白雪点点的成长过程。有时路过棉花地,可以看到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妇女在田里劳作,地埂上、大树下放着婴儿的摇床,旁边还有一辆电动摩托车。田地里几乎看不到男人,都是女人在忙碌。男人们似乎不屑做田里的这些“小事”,他们更愿去外面打工,挣快钱。

我只是个旁观者,而布热比则是像养育自己孩子一样,精心侍弄,百般用心,用一双粗粝的手抚摸着、呵护着它们成长。春天播下种子、覆盖上地膜后,就别想闲着了。过上几天先要蹲在地上把一株株棉芽挑出地膜,是慢工,又是细活,需要耐心,也需要力气,你的腰肌得好。然后是整枝、施肥、澆水,这些环节少了一项就别指望秋天白花花的收获。到了6至7月,天气炎热,庄稼开始疯长,棉枝已经过膝,这会儿是布热比最忙碌最辛苦的时候。要避开烈日曝晒,就得两头不见太阳,早晨顶着星星下地,晚上伴着月亮归来,在棉田里连续不断地弯腰、起身,掐芽、整枝,避免这些不听话的孩子尽长个头不结棉桃。

9月初,第一株棉桃开始绽放了,收获近在咫尺。再下地三到四次,把白暄暄的棉花一兜一兜摘回来,明年的吃喝生计就都有了。那些日子布热比的脸更黑了,脸被阳光灼得起了皮,每天摘棉要到深夜才回来。工作队决定帮助她,我们几个人一早到了布热比的棉花地,星星点点的棉桃懒洋洋地绽放,我们灰头土脸地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才摘满三四个蛇皮袋。还有那么大一片,什么时候才能摘完?我都为她发愁。布热比不太会说感激的话,只是不断地颔首抚胸,还宽慰我们说,已经快忙到头了,再摘两天这一轮就完了。今年的棉花价格不错,加上政府补贴每亩棉花能收入一千元左右,算下来能有两万元左右的进项。这些钱除了还部分房贷和其他种地费用的欠款,还有节余,她已经很满足了。我摘下一朵棉花,在秋风中细细感受它的柔软和温暖。

布热比成天在田地里劳作,根本顾不上收拾打扮。她双手粗糙,满脸风霜,仿佛就是为吃苦而生的,但是内心的火焰时时在不经意间闪闪发光。每次到村里参加集体活动,布热比都收拾得得体整洁,必定换上最好的衣服。有次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隐隐的香水味,和在田地里劳作的她完全不同,像换了一个人。从没有听到她抱怨过什么,也没有主动说过自己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每次得到一点点帮助都让她感动不已,眼眶不由得湿润,仿佛受了多大恩惠似的。一次在村里的文化联谊活动中,一名歌手深情的热瓦普弹唱打动了她,我发现她泪流满面,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通过阿迪力江的翻译解释,才知道是她触景生情了。她抹了一把脸,有些腼腆地说,她男人的热瓦普弹得很好,以前经常在家里给她弹琴唱歌。眼下,是丰收的季节,愿秋天的收获带给布热比宽慰,带给她秋天一样明亮的色彩。

艾布吉尔看上去也就四十岁出头,端庄挺拔,但已是几个孙子的奶奶了。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面带微笑,有着和她年龄相称的自信和自尊。她家房子宽大整洁,老房子和新的安居房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廊檐环绕,华丽精致。院子里藤蔓缠绕,花草恣意,黄土地面上洒着水,散发着湿润的气息,一派居家过日子的安详。

这样一个家,是靠一个女人撑起来的。艾布吉尔已经寡居十五年了。丈夫去世后,她没有忙着改嫁。我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三个孩子带大的,但我相信她的内心肯定有着某种力量。现在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这其中的经历可不像逛一趟巴扎那么轻松,粗粝坚硬的生活,需要一颗温柔而坚强的心来面对。公公婆婆的家就在她的隔壁,丈夫去世后,她一直侍奉着年迈的公婆,十五年如一日。其实她的公婆有三个儿子,儿孙成群,全部分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养老的责任却由失去了丈夫的儿媳承担。

经常可以看到她赶着驴车,或拉着一袋袋肥料下地,或载着满满的秸秆返家。她种了四亩棉花,套种五亩小麦、玉米,只要勤劳,这些收成足以让他们一家过上温饱的日子。种地、持家、带孙子、服侍老人,这种生活让她安心富足。生活就是这样,你营造它,或者路过它,回报是不同的。她没有申请低保,按照她的条件是可以申请的。有的人家为了拿到国家补贴,动了很多脑筋。问她为什么不申请?她说,我身体好可以劳动,养活自己和家人,比我更需要帮助的人多着呢,那个钱我拿了见了人不好意思。艾布吉尔养活了一家人,也养活了根植在人们心底的善良。

村里偏远的一片沙土地上生长着一片胡杨树,春夏之时绿荫荫一片,这时还看不出它的独特之处,深秋时节走进林间,才能感受到气象万千。胡杨落叶如黄金雨纷纷飘洒,又像簇簇火焰在清冽的秋天尽情燃烧。此时,阳光斑驳清朗,蓝天沉默高远。秋日灿阳也照进我心中幽暗的角落,让混浊的内心晴朗起来。这个季节容易让人感伤,也容易让人记住。

木塔里甫和阿迪力江

盛大的夏天到了,天蓝得不讲道理。虽然偶有沙尘调戏般地肆虐一下,但扛不住凛然正气的夏日阳光、空气和雨露。万物生长,不舍昼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亚勒古孜塔勒村委会大院里的古柳茂盛得超乎我们的想象,再也不是我们刚来时的稀疏光景。

2月份,春节刚过,我与木塔里甫、阿迪力江三人,在冰天雪地里来到艾力西湖镇,入驻到亚勒古孜塔勒村。我们是先头部队,不但要熟悉环境,进入角色,开展工作,还要收拾好房子,准备好吃喝,让后来的弟兄们一来就有家的感觉。一个月的时间,够我们忙活的,两个小伙子没让我失望。冰雪消融的时候,其他五名同志按时到达。他们可能想象不到,眼下舒适干净明亮的宿舍,一个月前和村里的羊圈差不多。

因为年轻,从他们身上看到的都是乐观昂扬,感受到的是青春的气息和逼人的力量。从工作队宿舍窗口听去,木塔里甫正在古柳下给村里的青年教唱歌曲《祖国不会忘记我》。歌声冲出树荫在暮霭中飘散,木塔里甫浑厚的声音呜响其中。阿迪力江刚刚给老乡送米面油回来,穿着T恤短裤凉鞋,光着头,车钥匙在手上转着圈,一副包工头的样子。

这两位维吾尔族干部可是我们工作队的宝贝,有些工作离开他们就没法进行。熟练运用双语是他俩的强项,特别是阿迪力江的同聲传译很牛。在大宣讲和各种会议中,他在我身边流利地传译我的声音,听到老乡鼓掌,不知是为我还是为他。有时不免狐疑,这是我说的吗?有没有他自己的私货?入户走访和村民打交道,更是少不了他的一根如簧巧舌。政治部阿里木副主任在一次文体活动中听了阿迪力江的现场翻译,啧啧称好:“这小伙子可以,翻译得及时准确,是不是专业的啊?”阿主任的评价让我一下子释然了。

木塔里甫的特点则是严谨细致,工作有条理,这是交警职业做笔录带给他的好习惯。在入户走访中,他的访问记录最为规范,每件事随手记下,问答分明,条理清晰。他的会议记录、工作日志也是一丝不苟,在维汉双语中转换自如。

木塔里甫长得很周正,黑眉毛,青下巴,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李云龙,颇有男人气概。他体毛重,胳膊上像戴着毛袖套,胸毛也在背心里隐隐再现,性感无比。如果牙齿长得再整齐一点就更完美了。一次与村民座谈时,说到农民要走出去,中国很大,世界很宽广。我指着木塔里甫说:“我们这位队员就是从和田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上了大学,进了公安厅工作。你们要抓好孩子的教育,只要努力学习,也有机会改变命运。”木塔里甫如实传译了这段话,可下来后他对我说:“哎,领导,我家不是农民,我父亲是乡长、母亲是老师呢!”原来是农村“高干”的孩子,难怪起点高呢。我说,说你是农民的孩子,让乡亲们能看到眼前的榜样,让他们觉得没距离感,没问题,你还是乡长的儿子!

木塔里甫和阿迪力江负责村里的青年文体活动和夜校的教育培训工作,不长时间就和村里的青年打得火热,活动搞得风生水起。每天晚上,村夜校里都有他俩的身影和声音。他们还把支教的美女木尼拉老师拉来壮声势,又是教化妆,又是讲现代文明生活,搞得村始们花红柳绿地聚在一起,暗香浮动,春光四溢。在一次联欢活动中,木塔里甫操起都塔尔,惊艳一嗓,深情而又有磁性,把请来的琴师歌手都弄得惊叹不已。村里始娘那个兴奋劲儿,手拍得啪啪啪的,从来没这么放肆过。

阿迪力江和我成为同事之前,在企业摸爬滚打过一段时间,见过世面,头脑活,反应快。脑子用多了,头发就少了,聪明和机灵不可遏制地从脑门上闪闪发光地登陆。阿迪力江的孩子才三岁,夫妇二人今年同时到南疆参加“访惠聚”工作,他妻子在喀什市郊驻村,离我们这儿有二百多公里。阿迪力江不但承担了我们工作队的翻译任务,每天晚上还要通过QQ、微信给老婆翻译材料、指导工作。有天早上见他没按时起来吃早饭,睡眼惺忪无精打采的样子,问怎么回事?说是翻译了一篇稿件,折腾了大半夜。我没有给你安排工作啊?是老婆安排的,你安排的我可以明天再干,老婆安排的可不能过夜啊。每当有到喀什送人、出差的机会,他都会腆着脸央求:“路上辛苦,让我去吧!”谁不知他的心思?调侃一番后,大家都同意让他完成艰巨的任务。

木塔里甫是个爱学习的人,对新鲜事物始终保持着浓厚兴趣和好奇心。喜欢弹琴唱歌,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宿舍里嗯嗯啊啊的声音。一打听才知道,这小子在单位就是文艺骨干,所以能把村里的文化活动搞得有声有色。这次驻村,我专门带了一台高级相机,准备记录下人生难忘的一段经历。没想到这台相机成了木塔里甫的专用机,一有活动,他就牢牢抓在自己手上,人前人后地拍来照去。一有空,光圈啦、速度啦、构图啦,琢磨个没完。我不忍影响他的探求和爱好,只好启用另一台小相机,那台专业相机就让他去操练学习了。木塔里甫还对文字表达有着深厚的兴趣,坚持主动编写信息,还绕着圈请教如何写好一篇文章。一般来说,不是专门从事文字工作的,是不愿写材料的,费时耗神。而木塔里甫以此为趣,以此为乐,且不论文字水平,就这份坚持和爱好,也对得起他的名字——完美、全才,真是厉害了,我的兄弟!

阿迪力江见了孩子就想抱一下,无论是在老乡家中还是在幼儿园里。我拍了我们队员的一些照片,发现阿迪力江和孩子在一起的照片最多。他喜欢孩子,是一个父亲思念女儿的真情流露,也是内心深处柔软的情结。他说,当我抱起和我女儿一样大的孩子,觉得女儿就在身边,天使就在身边。他既爱老婆又想孩子,你能拿他怎么办?

他俩都是那种外表粗犷、内心细腻的人,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到贫困户家走访,碰到不忍见到的情景,他俩常常自掏腰包给乡亲买米面油。要说谁对村民情况最熟悉,走得最近,非他二人莫属。我问他俩,驻村这么长时间有什么感受?木塔里甫想了一会儿说,和群众深入接触的时间还是少。

工作队实行每天轮值做早餐。队员个个都有看家的本领。亚雄的野菜蛋汤、任磊的青椒土豆丝、小卫的西红柿炒鸡蛋、老刘的烧奶茶……轮到木塔里甫了,他说,明天早上让大家吃个特色,一帮吃货雀跃期待。早餐上桌了,一盘砸开的核桃,几个干馕,一壶热茯茶。菜呢?这就是啊!谁也不能否认这就是特色,都默不作声地吃了这顿“特色”早餐,谁在腹诽就不知道了。

而阿迪力江的厨艺可以和专业厨师媲美。我们想改善生活,换个口味,全都指望阿迪力江系上围裙,拿起炒勺操练起来。当大盘鸡、大盘鱼、红烧羊肉上满桌子,大家开始饕餮的时候,阿迪力江点上一根烟,拿起手巾一边擦汗,一边惬意地看着他的作品被赞扬,这时他的气质真像一个饭馆老总。他老婆真幸福。

眼下到6月了,日子像村委会大院门前大渠里的水,静静地流着,不疾不缓。不知不觉夏收时节到了,我们统计了一下村里因缺劳动力、缺资金而不能及时收割的家庭,有近二十户。大家决定帮扶这些困难家庭,联系好拖拉机收割机,队员全体出动和老乡一起夏收。6月大燠,树青麦黄,在布谷鸟悦耳的叫声中,我们下地了。在收割机触及不到的地方,弟兄们操起镰刀,挥洒汗水,将力量和感情倾力投入。在劳作中体验农民的辛苦,也分享收获的喜悦。

夜半时分,天墨月白,城里看不到这么清澈的月亮和深邃的天空,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休息一下。白白胖胖的老刘告诉大家:刚才对讲机喊话,有人回答:儿子收到;还有人说:飞行员收到。木塔里甫说,他们的汉语水平有待提高。阿迪力江说,他们说的是:“二组收到”、“卫生院收到”。

大家都不禁笑出声来。

大河边的小村庄

到村里已半年了,竟然没有去看看叶尔羌河。我知道这条著名的大河离我们近在咫尺,村里云飞雨落都是它的气息,庄稼茂盛、牲畜茁壮离不开它的滋养。村委会大院里的那棵大柳树生长了六十多年仍然绿荫如盖,生机勃勃,是这条大河在不远的地方给予的福泽。

我一定要去看看它。从我们村到河边,朝东南方向驱车十分钟就到了。这里修建了一座中游水利枢纽,大坝连接东西两岸两个村镇,调节着水流。现在已经入秋,正是丰水季节。从喀喇昆仑山奔腾而下的大河,挟泥带沙翻着浊浪,从我眼前疾速而过。极目远望,河面充盈宽阔,水天融为一体。

“哎呀,静静的顿河,你的水流为什么这样浑?”

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静静的顿河》里的句子。这条大河和我在北疆见过的河流气质完全不同。额尔齐斯河从可可托海到布尔津,一路或静水深流,或激越奔腾,河水时而碧青,时而墨蓝,变幻着色彩蜿蜒北去;伊犁河畔有森林拱卫,草场铺垫,骏马在河边巡弋,牛羊在湿地出没,即使在炎热的夏季,河边的空气也清冽,带有寒意。

混浊的叶尔羌河,在冲出喀喇昆仑山谷时一定也是清澈的。它切开沙漠,在广阔的大地上撒欢,在丰满的绿洲上蜿蜒,一路风尘仆仆,挟沙带泥狂放不羁来到这里。从单纯的清澈到成熟的混浊,就像一个人在成长,经历越多越包容,越混浊越有力量。河水漫灌到村庄,你不知道,原来的庄稼地竟然是河道,延绵茂盛的胡杨林原来就是它的河床。眼下岸边芦苇丛生,水鸟啁啾,轻风吹过,苇叶起伏唰唰作响,一匹瘦驴在青草地上孤独地沉默着。如今在田间地头巴扎上,毛驴和毛驴车差不多全被三轮电动摩托车取代,曾经和老乡须臾不离的驴被冷落了。

有一次冬天枯水时节,我乘车跨过数公里长的叶尔羌河大桥,河床收缩成一条河沟,让我很沮丧,当时还觉得这桥是不是建得太奢侈了。然而,据说洪水期的叶尔羌河狂躁不羁,激流咆哮,如万千野马奔腾。我没有机会见到它的狂野,它只存在我有限的想象中,真想亲眼目睹一次。

艾力西湖镇位于叶尔羌河西岸,是一块丰腴的绿洲,亚勒古孜塔勒村在这块绿洲的中间。阡陌纵横的乡间小路上,高高大大的白杨树拱卫在道路两旁,搭起绿色长廊,从心田延伸到远方。村庄人家的院子里里外外杏树、桑树遍布,绿荫蔽天。一到春天,桑葚熟了,白如羊脂,黑似铸铁,红如玛瑙。在阳光斑驳的树下停留一会儿,能听到刷刷落地的甜蜜,你会忍不住踮脚伸手摘下品尝,直到手粘嘴黑心中流蜜。走过桑树、杏树,你就走过了春天。夏天,院里高高的葡萄架藤蔓缠绕,门前的牡丹和葵花映日盛开,笑靥迷人。田地里的麦子黄了,而田畴地埂上墨绿的核桃树、巴旦木树还在轻风中摇曳,好像在等待那个金色磅礴的时刻。

我请教过许多人,“艾力西湖”是什么意思?有的说是“杂居”之意,有的说是“半个勺子”,莫衷一是。这里的人性格行为独特,异于其他地方。无论男女,和你说话聊天时,他们环臂抱于胸前,双手插在两腋之下。这个动作颇有些“你想干啥呢”的意思,在冬日则有取暖的功能:双手交叉穿过衣襟,抱于胸下,手暖和了,身上也暖和了,心里也踏实了。每天生人熟人见面握手,或者说摸一下手,道一声平安则是必须的,握完手后,右手放在腹下,再谦恭地稍弯一下腰致意。每天不论见几次面,其他的事情可以马虎从事,握手问候决不敷衍。搞得我回到家里见了熟人也想一遍遍握手。有次我们几个人到阿布力孜家走访,他正在羊圈忙活,见我们来,放下活计,拍了拍手,用沾满粪土的糙手和我紧紧相握,他心無杂念久久不愿松手。

村里的妇女就更朴实了。你要到她家,第一件事就是从屋子里抱出一堆丝绸锦缎的华丽棉垫,豪华地铺在廊檐下的木床上,然后恳切地请你先坐下,有事坐下再说。你坐在舒适的垫子上,她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腋下,和你聊起来。突然有电话铃声响起,她走到一边很自然地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热汗淋漓的手机来,“玛酷、玛酷”(行呢、可以)地说着什么。生活总是带给我们无限的惊奇。

有点憨痴的吾斯曼每天都要来村委会大院,无所事事就是他的大事。他喜欢到热闹的地方去,爱往人多的地方凑,村里所有重要的活动,都能看到他胖胖的蹒跚身影。吾斯曼的肚子都吃成锅了,高高地挺着,大将军似的。冬天一件油腻的制服大衣从不离身,一直穿到开春。夏天的衬衣紧绷在胖乎乎的身上,半截裤腿露出脚踝,和当下时尚倒契合了。他大多时候都背着手,踱着步,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吾斯曼每天都要为院子里的树木花草浇水,把院子的垃圾收拾收拾,然后把自己手里的馕给瞎转悠的大黄狗掰一半。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大树下面,喝一瓶饮料,用睥睨的眼神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偶尔会对陌生人严肃地指出:你还没有给我钱呢,快过节了,要给钱!

巴拉提老汉则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扎堆。他住在远离村庄、靠近戈壁的棉花地里,那里有一间用于浇水看地的简易房子,给人看地打杂。老汉的老伴去世多年,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他不愿去养老院,就想无拘无束远离村庄、远离人群,过一个人的生活。他帮人打短工,播种、收割、浇水、喂牲口,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主家待他也不薄,吃喝无虞。他在茂密的庄稼地里和棉花麦子窃窃私语,在田间地头对牛羊大声发号施令。有时在空旷的戈壁上和一只流浪狗对话,有时呵斥落在核桃树上的一群黑乌鸦。我见他孤身一人不免心生同情,有时送去一些吃的穿的用的,他也神情自若不宠不惊的。

在巴扎上经常能碰见身板粗壮且直挺的伊德力斯,他脸色黝黑,髭须剪得整整齐齐,有拳王阿里走过来的感觉。他很客气地和我打招呼握手,骨子里却有一种自尊和自矜,不像一般人那样谦恭,总是蹙眉眯眼,像是在审视你。伊德力斯年轻时当过解放军骑兵,虽已入暮年,仍然英武霸气。这样一个大英雄,生了六七个女儿,皮肤和他一样黑。他的一堆女儿生下的也大多是女孩。但他的女儿在村里都不容别人轻看,有的是村干部,有的做了老师,就连当农民嫁的也都非等闲之辈,在村里也是生活富足、说话掷地有声的人。有人说,伊德力斯家族在村里劳道得很,我想,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霸气。

阿不都热西提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有祖传的手艺。从他家的院落和住房就可以看出生活富足和职业特点。房子盖得又高又大,木板条做顶,廊檐梁柱门窗精雕细刻,花纹多样,装饰繁复。他主要是做家用箱柜,还在镇上开了个木器店,他家宽大的后院堆满了砍伐下的白杨树干。那些成形木器家具看上去很简陋,手艺过于粗糙,漆得大红大绿,但喜庆且实用,据说销路还不错,远销莎车乃至喀什,适合那里的消费水平和审美情趣。他伸出骨节粗壮的大手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说了一句朴素却靠谱的话:好好劳动嘛,抓饭包子啥都有呢!

第一次和司迪克在村里见面时,他居然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令我有些小小的诧异。他挺着啤酒肚,光头上盖着几根落魄的头发,衣着干净整齐,身上喷了香水,会说汉语,特别是会说恭维话:你们来了,我太高兴得很,我们家一个羊宰了,给我一个脸,家里坐一下行不行?说不上是不是真心。他是一个包工头,在库尔勒干着一些小工程。他说,村里有的年轻人不愿种地,有的人宁可吃补助,也不愿去劳动。我带他们出去干活,盖房子、修路,让他们挣钱。但是这些家伙,他愤愤地骂道,这些家伙一发钱就跑了,吃肉喝酒去了,我的工程撂在那里没人管了。没钱了他们又回来了。你说,他们是啥东西?不是看在一个村子的分上,我才不用这些家伙。司迪克说着说着就愤怒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觉得这里的水有些咸,有些不适。还有就是那些跳蚤、蚊子以及叫不上名的小虫,把我们当亲人,一点都不客气、不谦让、不生疏。我的腰间、脚腕布满了它们送来的红肿的礼物,却从来没见过这些小东西的真实面貌。时间抚慰着我们,改造了我们,让我的身体、思想有了耐受力。乡亲们的厚道俭朴也通过平时的一碗酸奶、一篮杏子、一筐核桃、一个瓜,感染着我们,触动着我们,我们不像是初次相遇,更像是久别重逢。富有营养的日常生活,不断丰富着我们的见识,其实我们的脑子里有大片的荒漠。

我有幸听过一次大河边的木卡姆传人吟唱的木卡姆单曲。没有情绪的过渡,一下子喷涌而出,高昂激烈,是那种不管不顾、拔地而起的节奏。那就是叶尔羌河汛期的河水,惊天拍岸,雄风浩荡。然而它的结束却是平缓柔软,余音袅袅,在千里奔波,润泽四方之后,最终静悄悄地流进沙漠。

此时的河畔,秋风带着一丝清香隐约飘来,风姿绰约的万寿菊正在深秋昂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