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墩的芦花

2018-05-17 16:00肖静
江河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局长

肖静

杨建宏万万没有想到,还能重获一段纯粹的爱情,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向往,向往中隐约有种神圣的东西。同时,他又觉得非常惶恐,自己还能承接爱情吗?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胸腔有如炉膛,红红的火苗舔舐着一颗纠结的心。

晚秋清晨的江面,薄雾升腾,空灵而沉寂。连蟋蟀和虫子都懒得叫,哗哗的水声应和着。天气阴冷,有风,打着呼哨。不远处,芦苇摇摆着身体,瑟瑟作响,白色的绒花,颇似妇人美妙的手指越过头顶指向天空。地上,被人垫在屁股底下坐过的皱巴巴的报纸,透明的塑料布,在风中鼓动,飘浮,如同兔子跃动的慢影。

杨建宏顿时有些躁动。他知道这些报纸的用处,他也曾在这片草地上铺过报纸,有时是塑料布,与梅溪有过无数次的欢愉。想到这些,他赶紧将目光收回来,顶着风,脱了衣服,剥得只剩下一條三角形的游泳裤,深吸一口气,向水里扑去。

他喜欢被水激凌。昨晚,他彻底失眠。之前失眠,还能在凌晨的困倦下睡个回笼觉,而昨晚却是彻头彻尾无法入睡。是谁说的,爱是深深的喜欢,喜欢是淡淡的爱。杨建宏强烈感觉自已深深地喜欢李立秋,每每想起李立秋,总有一种甜蜜弥漫全身。也许这才是爱情。

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爱的女人是梅溪,曾经对她朝思暮想,迷缠痴心。哪怕梅溪不能给他婚姻的承诺,他也心甘情愿。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与梅溪的关系和交往,他多么希望能光明正大地和李立秋谈一场恋爱,像所有年轻人那样,认认真真谈,然后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

杨建宏想,与梅溪在一起时的那些热血沸腾到底算什么呢?其实,与梅溪的关系,是根本无法在桌上摊开的私情。此时,他心里好似一团细如发丝的铜线圈,没有绕好,乱糟糟的。与梅溪怎么了结?什么理由?梅溪平素的温柔里裹藏着强势与泼辣,如果她不管不顾地闹起来,杨建宏无法预知结果。

眼前飞来一群蜻蜓,绕着江面盘旋。

很快,下了雨。躺在水面想入非非的杨建宏赶紧翻身往回游,爬上岸,扯出自行车篓里的毛巾擦干身上水珠,刚穿一件上衣,头顶出现一把雨伞。

“大冷的天,还跑江里游?”是梅溪嗔怪的声音。

“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就猜到你会在这儿,我们多久没见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梅溪一把抱住杨建宏,两只手在他背上抚摸着。

“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见我像见了鬼似的。”梅溪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上来捧着杨建宏冰冷的脸,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姐想你了。”

杨建宏似被雷击中,情不自禁揽住梅溪。梅溪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让他欲罢不能。

梅溪把头埋到杨建宏的胸前,杨建宏一把将梅溪的身子扳转,像过去那样径直贴了上去。

然而,他的内心却瞬即生出一种罪恶感,梅溪炙热灼人,给予杨建宏的全是诱惑和激情。但是,和梅溪这样的地下黑暗生活,再神秘再刺激,他能继续下去吗?

杨建宏两眼望向江面,他这时很奇怪地想到了李立秋。李立秋是与梅溪完全不同的女子,静静的,如同天空飘下的雪花,散发着少女的娇羞,淡淡的,让人心生怜惜。

杨建宏轻轻推开梅溪,目无表情地说:“快到点了,上班去吧。”说完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扶起自行车骑了上去。

梅溪一个箭步坐上后座,伸手拦腰抱住杨建宏:“你个死东西,到底谁惹你了?”雨伞脱开手,落到地上。

杨建宏紧闭嘴唇,憋着一股劲,奋力蹬着脚踏板,顺着江边土路往前冲去。

雨,像一根根细针,刺到杨建宏眼睛里,也刺到心里。纠结的情绪又蔓延到全身,一方面抵挡不住梅溪的诱惑,另一方面却想和李立秋恋爱结婚,他不想也不愿再做双面人。

杨建宏也得承认,跟梅溪也曾经有过诸多美好,在一起这么多年,从头至尾都是自己追求的梅溪,现在又想摆脱她,梅溪会轻易地放过自己吗?

杨建宏想结婚了,这是他内心无比纠结和烦恼所在。他的感情世界掀起了新的波澜,源自相亲。此前家里人给他介绍过几次对象,都被杨建宏拒绝,因为他有了梅溪,已觉足够,并不想别的女人。

春节前夕,母亲杜菊娥拉着杨建宏的胳膊说,儿子啊,让张婶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你终归是要成个家的。看着母亲近乎乞求的眼神,杨建宏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孝,便同意相亲。

张婶是樟树墩有名的媒婆,心直口快,热心快肠,她就是樟树墩的一部活档案,经她介绍的男女婚事,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九。

早期,樟树墩的姑娘们以嫁给身强力壮、憨厚朴实的工人为荣。到了八十年代,姑娘们跟随潮流,渐渐关注从高校分来的大学毕业生。南铁的不少领导会近水楼台,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这些有文化的小伙子。一时间,大学生变成了姑娘们的抢手货。

杨建宏既不属于身强力壮的大老粗,也不属于天之骄子,他长得瘦瘦高高、白白净净,一副书生模样。张婶拍着干瘪的胸脯对杜菊娥说:“你家建宏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保准给你介绍个好媳妇。”

没过几天,杜菊娥欢天喜地带回消息说,女方叫李立秋,二十五岁,在工厂图书室上班,比杨建宏小两岁。女子到了二十五岁还没谈过朋友,在樟树墩真是少见。杨建宏猜想此女一定条件不好,但为了母亲,权当作完成任务。

樟树公园是位于樟树墩一处闹中取静的小公园。傍晚,杨建宏被母亲打扮一新,上穿灰白色棉袄,下着藏青色裤子,一双黑皮靴铮亮。一米七五的杨建宏就是个衣服架子,皮肤白净,稍作收拾就挺拔英气。

张婶早就候在公园门口,身边站着一位女子,远远看去,大约一米六,一件深蓝过膝的呢大衣,两条麻花辫,围一条乳白色羊毛围巾。这是当下姑娘们最时髦的妆束。不用介绍,是李立秋。素净的李立秋对杨建宏微微点头,她面颊平滑,略带矜持的笑容,透出一股纯朴的味道。杨建宏眼睛一亮。

公园的石板路,就着月亮的银光,蜿蜒着,像条蛇。也许是第一次相亲,杨建宏觉得很别扭。两个人先是沿着石板路默默地走,到了大片樟树林,杨建宏提议在长椅上坐一坐,然后搜肠刮肚找话题。说什么呢?怎么跟梅溪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这么尴尬?

打破沉寂,杨建宏东扯西拉地讲些学生时代的事。李立秋没怎么说话,偶尔笑一笑,或者点点头。后来,两人慢慢发现有太多相似的校园生活经历。青葱岁月的往事总会让人激动。那天晚上,他们就像毕业后分别了许久又重逢的同学,有说不完的话,兴趣盎然。望着天空皎洁的月光,想起他们毕竟是初次见面,杨建宏提出把李立秋送回家。

浩荡的江岸,有一段蜿蜒的黄土路,土坡起起伏伏,凹凸不平。往北,是一大片高约丈许的芦苇荡,猛地一看,很像是没有排整齐队伍的兵阵。继续往北,两条永远平行的铁轨伸向远方,偶尔会有绿色车皮的火车呼啸而过。再穿过一大片光秃秃的空地,就能看到被一圈樟树围着的南铁机械厂大门,一棵接一棵的樟树顺着围墙一直延伸到厂区主干道,呈夹道欢迎之态。

距离厂门不远时,车后座的重量一下轻了许多,杨建宏知道是梅溪跳下车,这才轻吐一口气。其实,这是他俩的默契,都担心被熟人看见。

南铁机械厂是直属于中央某局的大型国企,是樟树墩地区最大的企业,有近百年的历史。每次进厂门,远远地都能看到南铁机械厂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此时被雨水洗刷后,更是醒目。据说,这是总局梁局长的手笔。虽然看起来工整漂亮,笔画里却少了一些筋骨,多了一些张扬。可这并不影响梁局长的字被高高悬挂在门楣之上。权力亦即美感,这些字出自梁局长之手,就镀上了金粉,成了墨宝。

梁局长人高马大,据说他不仅喜欢写字,还喜欢和漂亮女人跳舞,到南鐵厂,他喜欢的舞伴是梅溪。

梅溪是南铁加工车间天车司机,一米六八的个子,皮肤就像湍急的溪流从高处落下飞溅的浪花,碎白,晃眼,她的脸时常漾着笑意。梅溪尽管四十多岁,腰肢还是细的,胸脯总是挺的。她的唇线像纹过一般清晰,嘴唇红润而性感。三班倒的女人,干了一个通宵,多数人是憔悴的,而梅溪不是这样,她只要稍稍打个盹,脸就红得像是抹了胭脂,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的样子。

杨建宏自从见过梅溪,眼睛就再也离不开了。记得第一次见到梅溪时,梅溪下三班,从车间澡堂洗完澡出来,左手端着一只塑料盆,右手一把木梳在又黑又长的卷发上梳着。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前额,整个人香气腾腾。杨建宏望着迎面走来的梅溪,顿时眩晕了。他下意识地吮吸着空气中的芬芳,目光追随着梅溪的背影一路往门外去,他根本没有听到上班的军号声早已越过樟树墩,又从芦苇荡上空掠过,飘到了江面。

杨建宏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叫梅溪。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后来的生活会和这个风韵无比的女人搅到一起。

大清早的南铁机械厂就像一条沸腾激越的河。在同一个时间段,近万名职工踩着广播乐曲节奏,往各自的岗位上奔去。攒动的人流或步行,或骑车,工友们相互招呼的喧哗声,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浩浩荡荡往厂区挺进。高音喇叭正在播报工厂新闻。随着一曲轻音乐,播音员柔美亲切的声音提醒着职工注意安全作业,祝愿职工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从天空俯瞰南铁,自大门往厂区延伸,就像一棵大树的主干渐渐分了桠,更像是大河的主流缓缓分了岔,各车间像是一个个码头,接纳着各自的员工。蛋黄似的太阳悬在道路中间的树梢之上,一步一步升腾,上班号声吹响后,它的光芒由妩媚变得耀眼,跃上天空,给整个厂区的红砖瓦顶铺满万道霞光。

沸腾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嘹亮的军号声远去后,厂区瞬间归于平静。没过一会儿,车间里渐次传出机器的轰鸣声,透过厂房的高大玻璃窗,能看到焊光,一闪一闪。

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建宏觉得自己应该吃文化饭,进南铁当工人,他百般抗拒。父亲固执,说进了央企如同进了保险箱,什么都由组织管,相当于端了铁饭碗。可自从进了南铁,杨建宏没有一天过得开心,满眼机器、铁屑、灰尘和穿着蓝色工装的工友,站在厂房里,仰望房顶漏下来的昏黄日光,感觉单调极了。

可自从碰见梅溪后,他激情满怀,竟盼着天天上班。记得第一次去天车班时,杨建宏是忐忑的,心里像有两只鼓,碎碎地敲,震得心脏发颤。天车班的休息室在车间东头旮旯。刚到门口,杨建宏就听到里面女人们七嘴八舌聒噪的声音。他推了推门,有点紧,加了点力,门一下子弹开,发出“砰”的一声。

休息室被一排背对着门的高低错落的工具柜隔成了里外两部分,外面部分对向摆着两条有靠背的长椅,椅子上挤着几个嫂子。两条长椅中间架着一副锯末炉子。倒L型的烟筒和炉壁黑黢黢的,铝制的烧水壶冒着白气,迎面飘来一股烤馍的香气。

嫂子们手里都在忙着,有的翻飞着银针织着毛衣,有的用钩针钩着桌布,一人脚边一个纸盒,线团在里边滚来滚去。杨建宏猛烈推门的动作,把嫂子们吓了一跳,她们集体下意识地慌忙把手里的活计往盒子里放,脚也不闲着,随时准备把纸盒踢到椅子底下去。

车间明文规定,干私活,扣奖金。工人们原本工资不高,奖金相当于一份工资,扣起来真让人心疼。见是杨建宏进来,嫂子们脸上猝不及防的表情瞬间消失,又继续安然织起手里的活计来。不知谁说了句:“哟,这个伢好灵醒呐。”

好灵醒,是樟树墩的土话,意思是长得帅。杨建宏有点窘,知道她们爱开玩笑,不敢多说话,便径直问年岁大的班长:“吴师傅,谁的天车报了故障?带我去看看。”

姓吴的班长冲里屋喊道:“梅婆子,快出来。”

隔帘一掀,梅溪钻了出来,冷冷看了杨建宏一眼,说:“走吧。”

梅溪刚出门,跟在后面的杨建宏听见女人堆里有人轻哼了一声:“死样,有什么了不起。”

梅溪开行车的技术,在车间冒尖,在南铁厂有名,任何角度刁的活儿,她都能一钩搞定。其他的司机无法完成这些刁难的活,生产主任就会专门请梅溪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会多发奖金。女工们既眼红又无奈。当然这种眼红与无奈里,还因为会被叫去陪领导参加活动。

从天车班到厂房天车架梯工位大约有几十米的距离。梅溪走在前头,满头青丝全部塞到蓝色布帽里,上身着蓝色工服,脖子上系了条酒红色的丝巾,下面穿一条洗得发白的工作裤。这条改过的工作裤把她臀部绷得紧紧的,越发显得腿修长。她脚穿一双北京布鞋,步子又快又碎。

临近南门时,杨建宏蹬车的速度一点没减,梅溪无奈地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趔趄了一下。雨水打湿了头发,顺着前额、面颊、嘴角流淌下来。梅溪不去管它。梅溪经历的男人绝不止杨建宏一个。在梅溪看来,杨建宏变心了。

杨建宏变了心,又能怎样?是自己太自私,还是杨建宏太薄情?梅溪苦笑起来。其实,杨建宏根本不存在变不变心的问题,扳指算来,和他在一起,总有三个年头了吧。有一次,杨建宏在两人如胶似漆后蜷在梅溪怀里梦呓般地说:“姐,我们结婚吧。”当时,梅溪没有言语,她只是把杨建宏搂得更紧。

杨建宏年轻不明事理,可梅溪是懂的。梅溪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种事不仅上不了台面,而且注定不会有好结果。首先她和杨建宏的妈妈是同辈人,如果这事闹开了,厂里车间领导同事姐妹们会戳她的脊梁骨说是她勾引了杨建宏。她在厂里就没有立足之处。且不说常亮那一关,常亮是个死要面子的男人,一旦知道了此事,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杀了她都有可能。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女儿菲菲,十二三岁的年龄,如果梅溪背上了这个名声,女儿菲菲还怎么生活怎么做人?

其实,梅溪压根就没有离婚的念头,她也未曾想过与杨建宏分手,但又觉得分手是迟早的事。和杨建宏在一起的欢愉让梅溪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杨建宏对她的痴迷,刚开始确实唤醒了她濒临枯萎的身体和情感。她原本只想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和杨建宏安安稳稳待几年。她明白这一切终有结束的一天,她只是没有想到,眼见着这一天这么快就来到了她的面前。一想起这些,梅溪心里一阵一阵发紧。

兴许刚才出了汗,又淋了雨,吹了冷风,梅溪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快到车间时,后面有人喊:“溪溪——”

梅溪扭过头,抹去脸上的雨水,是妇女主任姚玲。

看到她,梅溪明白又有活动了。但凡上级领导、兄弟单位领导来厂以及各种接待联谊都少不了举办舞会,姚玲从各车间选来参加舞会的女工个个身材棒、长相好,梅溪是里面的佼佼者,所以每次厂里举办舞会都少不了梅溪的身影。

“你这是怎么啦,丢了魂似的,伞也不打一把,不怕着凉啊?”姚玲把伞撑在二人头顶,伸手将梅溪耷拉的流海扒上额头,关切地说,“明天你休班吧?”

“嗯。”

姚主任凑到梅溪耳边:“明天梁局长要来,你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去跳舞。”

“哦,再说吧。”

“再说什么呀,王厂长都点了你的名,没你,梁局长可是一点兴致也没有。王厂长还说了,梁局长对你印象可好了,这是我们不能推辞的任务。”

王厂长是南铁的一把手,很有权威,听到王厂长点了自己的名,梅溪心里有点小小的满足。这几年,梁局长经常来南铁厂视察、调研,南铁厂的工作在总局总是具有标杆意义。

见梅溪犹豫的神情,姚玲呵呵一笑:“说定了啊,明晚七点我在文化宫门口等你。”姚玲叮嘱完毕,将伞塞到梅溪手中,转身快速钻进雨帘。

“姚姐——”梅溪大喊一声追过去,姚玲头也不回,步伐更快,转个弯,不一会就看不见人影了。

梅溪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水珠子顺着雨伞边沿往下滴,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梅溪平时上班,忙家务,手脚麻利。她没有什么爱好,事情忙完了,就爱跳个舞。她的舞姿曼妙,音乐节奏掌握得恰如其分,经常从第一曲开始,曲曲不落,男人们都以能请动梅溪跳舞为莫大荣幸。但来跳舞的人几乎都知道梅溪在舞场上是专属于梁局长的。

梁局长是北方人,长得高大粗壮,普通话说得格外标准,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做事果决,很有气场。在舞场上其风格也是如此。梁局长的舞姿虽谈不上特别潇洒,但手势明确,舞步简捷,动作直接。梅溪个子高,反应快,恰好配得上他的步子。

梅溪記得第一次跟梁局长跳舞时,被梁局长有力的臂膀托着回旋在舞池,她有些慌乱。梁局长笑眯眯地用鼓励的眼神注视着梅溪,略微迁就却准确地引领着梅溪,几个来回,两个人的舞步变得十分默契。那天晚上,灯光摇曳,忽明忽暗。不知道是梁局长本身的魅力,还是他掌握着总局大权的魔力,一曲舞终。梁局长有点兴奋,眼睛放亮,梅溪的脸也因为舞蹈泛起了红晕。舞池里其他人,包括王厂长、李书记和其他领导,都知趣地闪到了一旁,把舞池留给了梁局长和梅溪。梁局长定定地看着梅溪,没有一点点大领导的气势和居高临下的味道,那是和蔼的男人温暖的目光。那一刻,梅溪有点醉了,心里冒出一个傻念头,任凭这个强有力的男人带着她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下去。

雨越下越大,职工们都进了车间,梅溪却呆呆立在雨中,雨中如烟般泛起的樟树香气若有似无,往事像电影胶片样一幕一幕重现。

梅溪与梁局长共舞后来变成了一种固定的搭配。梅溪也开始慢慢享受被梁局长宠爱的感觉。尽管这样的宠爱是短暂虚幻的,但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梅溪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并得以管窥领导们的业余生活。

梁局长又要来了,梅溪却很犹豫,明天去不去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局长和梅溪跳舞的闲言,吹到了常亮的耳朵里,常亮最近经常阴阳怪气地说些风凉话,跟她怄气。她不在乎常亮的态度,因为她没有跟那些领导有情感瓜葛。她真正感到害怕的是杨建宏误会她,杨建宏对她的冷淡难道与此事有关?

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女。论长相,论能力,常亮确实赖汉一个。但他却十分得意,每次和梅溪出门,都会收到无数的回头率。他哪里知道这种得意现在会成为一种烦恼和心里排遣不了的隐隐约约的羞辱。

正是月底,常亮所在的组装车间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灯火通明的厂房直到凌晨一点才偃旗息鼓。为了庆祝生产任务的完成,调度田友勋大声说:“大家辛苦了,一起去宵夜,我们去江堤吃牛骨头,不用凑份子,我请客。”

工友们兴奋起来,顿时忘记了疲倦。牛骨头是江堤一家大排档刚上的新品,号称“独家秘制牛骨头”,据说里面放了八十八味中药,经过十八个小时卤制而成,入味,还叫人特回味。第一口下去,有点甜,然后是辣,慢慢的,那味道就渗透到心里和骨头里了。啃着啃着,便停不下来。吃过一块后整个嘴都像是被牛油糊住,吃完了,还不过瘾,又去抓第二块。说是牛骨头,其实还有牛肉、牛筋、牛尾巴。不仅樟树墩的,就是江对岸的也都闻着香气,源源不断坐车过来吃。

伙计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浩浩荡荡到了江堤。

牛骨头店里有六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店门外,一溜排开,又摆着六张桌子,此时,还有两个空着,大家赶紧围上去,有的加板凳,有的加餐具,田调度忙着点菜,牛肉、牛筋、牛骨头、牛弯弯,很快就上来了,摆了一大桌,叫了三箱啤酒。

田调度首先端杯:“来,我们今天打了大胜杖,第一杯,干了。”

“好,干了!”

常亮作为班长,也端起杯子站起来:“田调,我敬你。”

工友们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就酒至酣处了。

“亮哥,我有一回溜到舞厅,想跟你老婆跳个舞,被厂部的人拦住了。不过你老婆真是风光,都是大领导跟她跳,我都看傻了。”班组的一名青工满脸崇敬地看着常亮。

常亮听见了,觉得刺耳。

田调度看到常亮的脸色发黑,呵斥道:“哎,别瞎说,喝酒就喝酒。赶紧跟常班长敬一杯。”

小青年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亮哥,我们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常亮端起杯子,也喝了个底朝天。

一杯一杯敬过来,常亮成了中心人物,他知道大家在安慰他,甚至是可怜他。心里就觉得憋屈,于是来者不拒,喝着喝着就晕了。

踏着夜色,趁着酒兴,常亮吹着口哨走在回家的路上。吹一会,唱一会,“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他渲泄着酒桌上掖在心口的气,走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忽然觉得非常放松,索性放开嗓门嚎哭起来。

很多女人在生了孩子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性冷淡期,梅溪却不,她总是有旺盛的需求。三年前常亮突然不行了。两人悄悄地四处寻医,还是没能治好。慢慢的,梅溪的需要,近乎成了他的恐惧,也加重了他的各种怀疑和担心。

常亮变得十分敏感。走在职工宿舍到厂区的路上,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心里塞满了无法摆脱的自卑。

常亮真后悔那次不该溜到舞场,后悔看到如鬼火摇动的烛光,后悔看到老婆被一个北方男人搂在怀里。这就是传说中的梁局长吗?黯淡的光线下,那个男人的影子十分壮实,而梅溪像小猫一样,被他紧紧搂着,借助星点的光亮,常亮分明看见那北方男人暧昧的神情,他想象着北方男人手上一定有黑色的汗毛,他恨自己当时不能冲上去掀翻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在摇曳着既不像灯光又不是烛火的似明似暗的舞场,常亮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小丑,终于打了退堂鼓,悻悻地回了家。

常亮说不出口的自卑慢慢演变成了一种佯装的无所谓。在这无所谓的底下藏着深深的猜疑和烦恼怨气,脾气也变得有些古怪和暴躁。这种古怪和暴躁的脾氣又演变成了对梅溪的折腾和家暴。

当常亮哼着让我欢喜让我忧回到家的时候,客厅的老式座钟正当当地敲了两下。打开卧房灯,熟睡的梅溪蓬散着头发,侧脸轮廓清晰,两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半开的领子露出一截乳房,真白呀……常亮盯着看了一会,说不出是恨是怨还是爱,想起他们刚结婚那会,虽然梅溪不那么主动,但也有那么一段柔情蜜意。想到这,常亮有了一股久违的冲动,渐渐地膨胀起来,他一下子扑到了梅溪身上。

“干嘛呀,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被弄醒的梅溪杏眼圆睁,怒目斥道。

常亮急了,用力把梅溪扳过来,再度压上去。

梅溪扭着身子,极力想把常亮推开,嘴里咕哝着:“你别烦人好不好。我明天上早班。”她猛地用力一抬腿,常亮哧溜一下滑到床底下去了。

常亮从地上爬起来,恼羞成怒,趁着一股酒劲,照着梅溪的脸一拳捶下去:“我看你是骨头生贱了吧,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的男人。”

梅溪用手臂护着脸,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捂着脸哭出了声。常亮这才清醒过来似的,扭身进了卫生间。

这已经不是常亮第一次打梅溪了。上一次打她,也是在酒后。

那天梅溪休班,精神特别好,晚饭时做了四菜一汤,然后陪着常亮喝了一杯二锅头。晚饭后收拾完碗筷,梅溪开始梳妆打扮,高高兴兴准备去跳舞。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常亮一直红着眼睛乜斜着她,临走时梅溪喷了香水,一阵魅惑的香气冲得常亮很不是滋味,旋即就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醋意:“你跟哪个野男人约好了?”

梅溪说:“你别无聊。”

“我无聊,你是我老婆,知不知道?”

梅溪回头瞪了一眼常亮就准备出门。

常亮突然跨步上前,一把把她拽回房间。

梅溪反手推了常亮一下:“你怎么这么讨厌。”

回答梅溪的是常亮劈头盖脑的拳头和巴掌。常亮已记不清自己的拳头到底挥舞了多少下,也忘记使了多大力气,暴风骤雨过后,常亮竟然自己也瘫在了地上。事后他才知道自己干了傻事。

梅溪白嫩的脸上一大团青紫印,无法出门,请了好几天假。看着镜子里红肿变形似五花肉的脸,梅溪心如死灰,恨恨地说:“我要跟你离婚!”

梅溪终究没有和常亮离婚。其实,梅溪骨子里面还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女人的命,她在常亮的哀求下,看着女儿无助的眼神,想到樟树墩的人文风俗,她最终放弃了离婚的念头。

此时,常亮站在卫生间门口,照着自己的嘴巴扇了几下,他后悔自己又一次动手了。

杨建宏跟梅溪搅到一起,都是因为那次该死的停电。

樟树墩的八月,骄阳似火,厂房就像一个大蒸笼,厂区电力负荷不堪重负,频频跳闸。杨建宏所在的电工组,也跟着忙起来,跟班检修设备的任务十分繁重,原本上长白班的杨建宏也倒起三班来。电工班的师傅们已经好几周没休息了,这天杨建宏留守在班组,处理车间一些简单的故障。杨建宏刚换完一个设备的保险丝,坐下来,打开自学考试复习资料,就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划破厂房:“又停电啦——还要不要人活了哇!”

没了电,机器戛然而止,巨大的厂房顿时安静下来,女人的声音特别刺耳。接着就听到有人说:“真是绳子拣细的断,梅婆子又困在上面了,软梯烂了,看她今天怎么下来哟。”

工人们把手电筒打开,一束束光圈在厂房里晃动。有的人把蘸了油的棉纱用火柴点着,一时间,厂房里烟雾缭绕。晃动的人影投在墙壁上,脑袋大得像轮胎,身子细得像玉米杆,影影绰绰,颇似聊斋的画面。厂房外渐渐被暮色浸透了天空,嫂子们都站在下面,同情地看着梅溪的天车悬挂在轨道中央。

每次停电,天车无法动弹,司机就得放下软梯像杂技演员般从空中一点一点地腾挪下来。说实话,软梯的安全系数极低,两竖几横的麻绳结成梯子的模样,从天车底部放下来,垂悬在空中,很难使上劲。曾经发生了两次天车司机从软梯上掉下来的事,好在距离地面不高,没出大事。车间准备新换的软梯还没买回来。

杨建宏坐在工具柜里听到外面有人喊:“小杨,快去看看闸刀,是不是烧了保险丝?”

杨建宏刚钻出工具柜,厂房的灯泡一个一个亮了起来。来电了。

“又来电了!真是神经病!”

“干活,干活!干完早点回家。”

工人们发完牢骚又重新戴上手套开始工作。机器重新旋转起来,嘁哩喀喳热火朝天。

天车轰隆隆沿着轨道开到架梯工位,梅溪下了楼梯,看到杨建宏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就说:“小杨,你把工具带上,等会跟我上天车。”

杨建宏茫然点点头,和她一起上了天车。

梅溪开动天车,说:“这鬼手柄,推的时候偶尔有电流嗤嗤的声音,我担心漏电,你快检查一下。”

杨建宏掏出试电笔往手柄处触过去。只听见卡的一声,天车抖了两抖,戛然停止。

梅溪用力捶打着旋转的手柄,晦气地说:“怎么又停电了!”

天车驾驶室像鸽子笼样挂在天车大梁上,最多也就一米见方,杨建宏和梅溪并排挤在里面,转不开身。梅溪的呼吸声传过来,杨建宏感到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一阵一阵的热气往上升腾,两人的身体时不时会挨在一起,杨建宏浑身冒汗。

这时,调度大声喊:“大家把手边的开关都关好,赶紧回去吃饭。电一会儿就来了。”

“溪溪,我们先走啦。”嫂子们在底下打完招呼,前前后后离开了车间,只剩下杨建宏和梅溪挤在天车上。

地面燃着的油棉纱由红红的火苗变成星星眨眼,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变成烟雾,腾腾地直冲鼻子。杨建宏猛烈地咳嗽起来。梅溪连忙拍着杨建宏的背:“你怎么这么傻,明知道烟雾会上来,吸气时就要缓着点。”

“真没想到你每次困在天车上这么难受。”说完,杨建宏反手拦着梅溪不让她拍自己。梅溪“哎哟”一声。

杨建宏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刚触到梅溪的手,梅溪嘴里又“嘶”了一下。

“你受伤了吧?怎么回事?”

梅溪不语,半晌,哭出了声:“我男人打的。”

“谁?你老公?”杨建宏把梅溪的手拉过来,抚摸着,胳膊上细腻的皮肤起了很高的苔子,想必一定是鲜红,抑或青紫。

杨建宏有些心疼,顺势把梅溪揽在怀里。

自打梅溪成全了杨建宏,俩人的关系就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九月的一天。梅溪下三班,到浴室冲完澡就准备回家。喇叭里广播员正用柔美的声音播报南铁新闻。杨建宏推门进来,往她手上塞了一个小盒子,还有一张电影票。

“电影很好看,票很难买,一定要去啊。”杨建宏嘴里嘟哝了一句,转身离去。

梅溪把玩着手上精致的盒子,脸上露出疑惑而诧异的表情。这是一瓶高档的化妆面霜,她不知道杨建宏竟然会给她买这样昂贵的礼物。她拧开了粉红色的盒盖,膏体洁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粉香,很好闻,这是女人们的最爱,抹在脸上,看上去瓷白,娇艳。梅溪用过这个品牌的化妆品,是梁局长送给她的。

那是去年冬天,寒风凛冽,梅溪穿着过年才穿的玫红色呢制大衣,刚刚掐着腰身,曲线尽显。梁局长准时出现在舞场,后面跟着大队人马,呼啦啦坐在舞池四周的卡座上。乐队奏起一曲快三。梅溪被梁局长紧紧搂在怀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梅溪没感到晕眩,兴奋得面颊潮红。最后是一曲慢四,两个人相拥着慢下来,左边两步,右边两步,旋转,穿花。音乐接近尾声时,梁局长安排下属将一个小提袋递给了梅溪。这是一套进口的化妆品。

虽然杨建宏送的只是面霜,梅溪清楚,杨建宏用了他小半个月的奖金。

回到家里靠在床头,看着身旁酣睡的常亮,梅溪的脑海浮现出好几个男人的面庞,往事又浮上心头。若不是那个该死的上海男人张庭钧,梅溪不会冲动地嫁给常亮。骄傲的梅溪一直都是被男人包围着的。高大英俊的大学生张庭钧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爱上了他。两人如胶似漆,梅溪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不久,梅溪发现自己怀孕了。未婚先孕,是一件极丑的事。就在梅溪准备跟张庭钧谈婚论嫁的时候,张庭钧却躲得远远的。梅溪万万没有想到,张庭钧早被副厂长千金看中,一直脚踩着两只船。

梅溪来自乡下,很小时媽妈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和父亲相依为命。后来顶职进了南铁,再后来,父亲病故,她也就无依无靠了。但梅溪自小就傲气,张庭钧的始乱终弃一下子击碎了梅溪的美梦,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去求他回心转意,她毅然打了胎,不到半年就嫁给了追求她的常亮。常亮本分老实,是个脾气很倔很执拗的家伙,他当初看中了梅溪,别人都讥笑他,赖蛤蟆吃天鹅肉。但常亮认死理,天天跟着梅溪,帮她做这做那。梅溪一方面是想报复张庭钧,另一方面也对常亮苦苦追求有些心软。结婚后,梅溪发现常亮虽然老实厚道,但没有情趣,生活上极不讲究。梅溪的心慢慢就像结了一层茧子一样,从此波澜不兴。梅溪有时候寻求一点刺激,与周围的男人打情骂俏,这纯粹是一种麻痹和自我安慰。

直到认识了梁局长,梅溪才渐渐后悔当初嫁给了常亮,她咂摸出和拥有权力的男人们交往,对于一个女人是多么重要,那种权力所赋予的东西,足以填满一个女人的虚荣心,那种滋味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原来在她看来高不可攀的总厂领导、书记,包括工会主席,现在碰见她时,都十分客气。她的车间主任更是对她分外热情,她办事找领导都出奇的顺利。那个早年抛弃自己的上海男人张庭钧现在总局某部当处长,有一次陪梁局长下来视察,看见梅溪,眼都不敢抬。

梁局长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樟树墩了。梅溪知道自己这时不该去想梁局长,尽管和梁局长在一起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其实她的心里像镜面一样光,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梁局长的女人。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梁局长抱怨过,厌烦来回摇摆在空中的天车,尤其是停电后攀爬软梯的惊险。希望梁局长把她从天车工岗位调出来,安排在办公室上班。她以为梁局长会像在舞场上那样依着她的要求。可她等来的却是梁局长的笑而不语,搂着她的手力劲,陡然小了许多。梅溪通过这个细节明白,她只不过是梁局长的舞伴,除此,什么也不是。强烈的自尊心告诉她,自己决不可以再跟梁局长提要求,她不想伤自己。

想到这些,梅溪哑然失笑,使劲地摇摇头,也许杨建宏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和他们有些不一样呢。

梅溪除了爱跳舞,还真是喜欢看电影,只是平时三班倒,家务事又多,没有时间看电影。这天,梅溪早早地做好晚饭,安顿好了女儿,坐了三站路的公交车,来到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放映,服务员打着手电筒帮她找到位置时,她看到杨建宏正往后面张望。梅溪借着反射的荧光四下一看,旁边都是陌生面孔,这才放下了心。

电影散场时,天已黑透了。

“姐,等我去拿自行车,送你回去。”杨建宏拽着梅溪一起到停车点推自行车。

进入樟树墩,满眼都是南铁机械厂宿舍,那是一大片灰砖盖起来的二层楼的房屋,三十多栋,清一色四个单元。杨建宏住在第二排东头一单元,梅溪住在第八排三单元。

杨建宏突然掉转了车头。

“干嘛去?”梅溪在车后架上坐着。

“现在还早,陪我去江边走走。”

穿过宿舍区,杨建宏左拐右拐到了江边。

风在呼啸,江边的芦苇荡发出瑟瑟的响声,芦花摇曳的景象摄人心魄。平时在这里游泳,杨建宏经常看到成双成对的恋人来到这里,他们手拉着手,钻进芦苇荡就看不到人影了。杨建宏曾经是多么的向往。今天,他喜欢的女人就在后面车架上,他只想带着她,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息。

夜色浓重,天空灰蒙蒙的,江面水气缓慢升腾着,蟋蟀有一声没一声,芦苇摇摆,似在呜咽。梅溪下意识地抱紧杨建宏的腰。

再过一个星期就要过年了,杜菊娥对杨建宏说:“明天张婶要到我家来做衣服,李立秋也来,你不许出门。”

第二天,李立秋刚进门,杜菊娥抓起菜篮子对杨建宏说:“儿子啊,你陪立秋一起去买菜,今天立秋帮我们炸丸子,我和张婶裁件新样式的上衣,你过年好穿。”杨建宏无奈地跟着李立秋往菜市场走去。

杨建宏跟着李立秋一家一家问价,问了几家后,才选择一家买菜。杨建宏感觉李立秋不如樟树墩的女人泼辣,她没有惊世的长相,也没有苗条的身段,却结实健壮,性格温和娴静,身上散发着一股糯米饭的气息。

头天下了一场大雨,地上泥泞着,李立秋颠着脚尖,尽量拣稍微干净的地方走,黑色棉鞋上还是溅了许多泥水。

遇到一个水凼子,李立秋轻轻跳起来跨过去,杨建宏下意识地想扶李立秋,李立秋却别过身子,杨建宏看见李立秋脸红了。

菜篮子很快填满了菜,李立秋又到摊子边买了一条草鱼,一根草绳挂在鱼嘴上,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杨建宏赶紧接过来,回了家。

一进家门,桌子上,几张像袖子又像身子的旧报纸摊在一边,的确良的布料已被剪得只剩下边角余料,杜菊娥用力地踩踏着缝纫机,张婶在一旁拿一根针拆着一块布头。

李立秋进了厨房。杨建宏没事可干,钻回自己房间,拿出书,没心思看,就磨墨汁,写毛笔字。

不一会,听到厨房剁肉的声响,再过一会,杜菊娥在外面喊:“儿子,你出来,帮立秋干活”。杨建宏极不情愿地放下笔,去了厨房。

李立秋抹着围裙,正在案板上剁肉馅。杨建宏问:“我能做什么?”

李立秋说:“不用,你看着就行。”说完,李立秋将案板旁边的鱼肉沫混进肉馅倒进盆子里,打了好几只鸡蛋,加了几勺淀粉,撒了佐料。

杨建宏问:“不是炸肉丸子吗?这是鱼肉,没搞错吧?”

李立秋轻轻一笑,脸微红,说:“做肉丸子就要加些鱼红,会鲜嫩些。”说完卷起袖子,露出浑圆的胳膊,左手扶着盆子,右手插到肉鱼沫子里飞快地搅拌起来。

杨建宏几乎不进厨房,这种架势,还是第一次见识:“你怎么用手搅?”

李立秋在行地说:“把空气搅进去,炸出来的丸子才松软、好吃。”

杨建宏在一旁插不上手,便看着李立秋一步一步将丸子炸出来。

李立秋刚把金黄欲滴的丸子盛在小碗里,杨建宏就急不可耐地拈了丸子往嘴里扔。

“好吃吧?”

“嗯,好吃,比我妈做的好吃。”

兩人正说着话,杜菊娥唤杨建宏出去试衣服。

杨建宏回到房间,脱下冬衣,手臂刚刚套进袖子,就大喊起来:“妈,你这袖子好像是反的。”

杜菊娥和张婶进来,看着杨建宏笑弯了腰:“怎么会做反了呢?我觉得是对的呀。”两人把衣服拿出去比过来比过去。

李立秋闻声从厨房出来,接过衣服,展开来看了看,说:“您就是这条缝颠倒了。”然后,从缝纫机上拿起锥子利索地拆起来。

杜菊娥惊异地看着李立秋:“你会做衣服?”

“你不知道吧?她能干得很,这身衣服就是她自己做的。”张婶指着李立秋挂在门边的紫色呢子外套说。

杜菊娥嘴巴嘬成O型:“太好了!我就是女红不行,毛衣都织不好,十个手指长一起了。”

“我介绍的人,还能有错?你家建宏就等着享福吧。“

李立秋早已羞红了脸,忙着把衣服拆开,埋下头,飞速地将线头捻掉,坐到缝纫机前,踩动踏板,做开了。

李立秋专注地低着头,趴在缝纫机上,两手一前一后递送布片,脚上一下一下地踩着,“踏踏踏”的机器声灌到耳朵里,杨建宏眼睛直直的,看呆了。

从那以后,杨建宏背着梅溪,和李立秋开始交往。隔几天,两个人要么约着一块看电影,要么一块去公园散步。有一天,杜菊娥让杨建宏去李立秋家里借个东西。

杨建宏敲开了李立秋家的门。屋里一股墨汁的味道直冲杨建宏而来。桔黄的白炽灯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铺展着黄色的类似宣纸的纸。李立秋正在练毛笔字。力透纸背的,竟是颜真卿的行书,泼泼洒洒,有体有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杨建宏无法想象这些字出自于一个女子之手。这是杨建宏特别喜欢却怎么也练不好的字。他转过头,注视着李立秋,只见她鼻端沁着细微的汗珠,脸红扑扑的,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羞涩地望着自己。杨建宏的心咯噔一下,融化了。

李立秋虽然没有梅溪长得漂亮,可她身上的羞涩和温柔透出纯朴的品质,还有她的才华和能干,都让杨建宏觉得一份踏实和放心。与李立秋交往的时间越长,杨建宏越是向往,越是感到与梅溪的关系是一种罪孽。

車间最热闹的当属加工工段。车床横着、铣床躺着、钻床立着,按照各自的旋转轨迹发出不同的声响,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梅溪来回在厂房上空吊转配件,平素里总爱刻薄地和大老王打嘴巴官司,这会儿却心不在焉,沉默不语。大老王十分纳闷,溪溪你身体不舒服吗?丢魂了?

梅溪确实像丢了魂,杨建宏一直没有约她,有好几次在车间看见杨建宏,他都躲开了。梅溪十分纳闷,所以一大早跑到江边去找杨建宏,她对他的刻意讨好换来的却是杨建宏冰冷态度,这让梅溪非常难受。

吊了几钩配件后,她恹恹地下了天车,向班组走去。门虚掩着,吴师傅和胖嫂正在讲悄悄话。梅溪很少听人耳根,但听到杨建宏的名字,耳朵立即就竖起来了。

“听说电工班的杨建宏对上象了,老大不小的,是该成家了。”

“哪个姑娘?长得漂亮吗?”

“还算可以,挺结实的,听说很能干。”

“能干就行了,找老婆嘛,还是要实在点。”

“小杨不能再粘着溪溪了。你说溪溪也是的,她和小杨算什么事啊?这不是害人家吗?”

梅溪听不下去了,推开了门。

吴师傅惊道:“咦,你怎么下来了?”

“我不舒服,你安排别人上天车吧。”梅溪说完转身进了工具柜隔成的里间。柜子里还有一件毛裤,剩下收边就打好了。梅溪把针打开来,拨弄了一下,又收拢好。想想杨建宏近来各种反常的表现,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根焊条,出了休息室。

杨建宏正和一位工人站在车床旁,旁边的工人递给他一根烟,刚点着。看见梅溪过来,杨建宏的目光就想躲开。

梅溪迎上去,用命令的口吻说:“不准走,给我做个钩针。”

杨建宏伸手接过去,回头对一起抽烟的工人点个头,尾随梅溪往钳工组走去。

钳工组门前支着一个巨大的台板,此时空无一人。杨建宏翻出工具,使劲吸了几口烟,手指一弹,烟头掉地上,用脚踩了踩。他打量一下焊条,熟练地把表面的药皮敲掉,伸开拇指和中指比划着。先把铜焊芯锯成两段,然后拿着锉刀,三下两下锉好钩头。

梅溪说:“你是不是有对象了?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想甩了我,是吗?”

杨建宏不做声,低着头,拿出砂纸在钩针上来回摩擦,又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截嫩绿色的塑料牙刷柄,锯成了两段。不远处有个气焊工左手举着焊枪,右手捏着焊条,蓝色的火苗咝咝作响。杨建宏操起一把火钳夹住牙刷柄走过去。气焊工说:“你真是钩针王。”手里的焊嘴跟过来,火苗燎着钩针,渐渐红了,杨建宏用钳子夹住钩针,迅速穿到塑料柄里,塑料内芯顿时熔化,冷却后,一只好看的钩针就做成了。

杨建宏默默把钩针递给梅溪,依旧不说话。梅溪小声咬牙对杨建宏说:“你想摆脱姐?我俩的事就这样算了?嗯?”杨建宏张口结舌,躲闪着梅溪的眼睛。梅溪不依不饶,“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不是说姐对你好吗?有了对象就不要姐啦?你要走,言语一声,躲着我什么意思?像个男人吗?”

杨建宏涨红了脸:“我对不起你,家里人催我结婚了。”

梅溪叹了口气,梅溪转过身,眼泪一下涌出来。

雨继续下,空气阴冷而潮湿。梅溪心里空空的,就像迷失了航线的飞机找不到地方着陆。

下班前,梅溪在工具柜里翻出剪刀,拿出那条给杨建宏织好的毛裤,一刀一刀剪碎,然后平静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晚上九点的光景,梅溪到子弟学校接下晚自习的菲菲。穿过宿舍区,经过第二排时,她不由自主地朝东头看去。一把雨伞底下,一对情侣挨得紧紧的,女孩先是垫起脚帮男孩扣领口,男的又俯身帮女子系好围巾,然后女子仰脸看着男子,一脸幸福的表情。梅溪停住了脚步。

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她和张庭钧以前也曾有过如此风情,她也经历过恋爱的缠绵,却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杨建宏没有这样给她系过围巾。梅溪的鼻子又有点酸了。

昏黄的路灯下,雨滴正扑簌簌地往下落着,水帘像一个个省略号串成的线。

“妈妈,你在看什么?”梅溪回过神来,菲菲红嘟嘟的小脸往上正奇怪地看着她。她一把揽过女儿使劲亲了起来。

梅溪牵着菲菲快步往家走,正撞上常亮顶着一把伞迎过来。梅溪问:“干嘛去?”

常亮说:“我刚下二班,准备去接你们。”梅溪心里一阵热乎,不由得多看了常亮几眼,常亮好像很久没剃头了,鬓角闪出好些白头发。他虽然没有情趣,却是一个死心塌地对自己好的男人啊。

回到家里,梅溪拿起扫帚把家里的灰尘扫了一遍,又用拖把将家里擦得干干净净。

常亮说:“这么晚了,你这发的什么勤快疯。”

梅溪继续做事,突然说:“我再也不去跳舞了。”

当天晚上,梅溪昏昏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都没有醒过来。常亮守在她床边,摸着梅溪发烫的面颊,着急心疼得不行。他托人把厂职工医院的李大夫请到家里。李大夫给梅溪量了血压和体温,又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告诉常亮:“不要紧,她是受了风寒。吊一针就好了。”

梅溪好像做了一個梦,梦见她在爬山,上到了山顶,看到了白云逶迤,霞光万丈,她正在忘乎所以地欣赏和欢呼,却一失足跌倒在地,然后,又坠入山涯,她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她想大声呼叫却叫不出声来,突然,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梅溪迷迷糊糊睁开朦胧的眼睛,依稀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常亮,他正焦虑而急切地看着她。常亮用手托着梅溪:“溪溪,你醒了。你好些了吗?”

梅溪慢慢坐起来,喝了一碗常亮为她煨的排骨藕汤。常亮告诉她:“刚才姚玲来约你跳舞,被我赶走了。”梅溪感激地看了常亮一眼,她站起身,好像有些不稳。常亮赶紧上前,把她扶住。梅溪一头扎在常亮的肩膀上,勾住常亮的脖子,蓦地哭出声来。常亮木讷而又满足地搂着梅溪,轻轻拍着她的背。

夜里,常亮紧紧揽着梅溪,梅溪轻轻抚摸着常亮单薄的肩膀,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好长时间话。

十一

生活跟过去没有两样,每个人都按自己固有的轨迹运动着。梅溪不再和杨建宏有任何瓜葛。她和杨建宏的故事就像天上的浮云,随风飘散了。

杨建宏结婚了。杜菊娥给梅溪所在的天车班送去了一大包喜糖和瓜子。又过了几年,杨建宏的儿子出生了,上学了。梅溪也退休了,她和自己的亲身母亲联系上了,她母亲身体不好,梅溪回到老家照顾母亲去了。女儿菲菲考上大学在上海读书。常亮和往常一样上下班,他的脸上现出快活和惬意的表情。

杨建宏又带着儿子来到江边,儿子在江滩堆起小沙丘,杨建宏找到一处干草地,枕着手臂躺了下来。太阳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耀眼,刺目,杨建宏赶紧闭上眼睛,枕在脑袋下的手臂渐渐发麻了。他的眼睛长时间盯着天空,此时酸胀得想流泪,他强撑着,将目光越过波浪一样滚动的芦苇。远处工厂的烟囱正排放着墨汁一样的浓烟,先是呈圆柱体冲出烟囱口,随着风向,时而簇成一团,时而如刚刚睡起的女人凌乱的长发,袅袅娜娜,飘散开来。

今天江边的傍晚,一群人,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挎着游泳圈,兴致勃勃地往江边而来。很快,水面上传过来扑腾扑腾的水声。直到太阳缓缓落山,有冷风吹过来,游泳的队伍才渐渐散去。

江面汽笛一声一声地鸣叫着,大片的荻芦跳着摇摆舞。在杨建宏的印象里,最好看的风景,就是这些荻芦。樟树墩的土壤好像很适合它们生长,特别是初冬时节,一片一片,滚动着优雅的芦花,就像脱了稚气的少妇,摇着灵动的腰肢,极有韵味。

此时的荻芦被风吹拂得飒飒作响,摇来荡去。传递着空荡荡的气息。瞬间,一股凉意穿透了全身。

夕阳之下,樟树墩的晚霞勾着一圈光晕,樟树特有的香气正四下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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