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豪
爸爸:
今天距离你离开我和妈妈,已经整整21天了,也就是俗话说的“三七”。
这21天,天翻地覆,如梦似幻。
前几天,我送妈妈去了养老院。关于安排日渐失智的妈妈去养老院的事情,我们其实讨论了很多次。虽然每次都准备不再拖延,但到最后,看着目光呆滞,只记得你我的妈妈,我们俩最终还是下不了决心,“我真舍不得啊”,你每次总是这么说。
虽然第一次癌症复诊报告显示服药后肿瘤缩小,胸腔积液减少,但我知道,因为妈妈,你一直不是养病的心态。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你无力地躺在床上,妈妈却不知怎的换了鞋子一个人跑了出去,你边大口喘气边跟我说,“文文,我实在走不动了,你沿着小区大门出去往右走,你妈妈应该在那里附近,这是我们平时散步的地方。”
幸好,我刚出门就发现妈妈竟然自己摸回来了——我至今不觉得那是因为妈妈脑中残留的记忆,我想那是亲人的引力。
爸爸,你知道吗,当我趴在床头看着你的遗容,泣不成声的我跟你说了什么?我说,爸爸,这次我们休息了,我们不辛苦了,我们不用照顾妈妈了,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妈妈的,爸爸,我们回家了,我们再也不用吃苦了……
朋友说,文豪,你爸爸是有福气的,得病以来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睡梦中走掉,更好,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是呀,爸爸,我该为你高兴才是!
爸爸,你放心,我已经帮妈妈安排了一家很不错的养老院。离家也近,我随时随地可以过去看她的。四人一间,但很宽敞,外间一个大阳台,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无私地倾泻下来。除了妈妈年轻些,其余三人都年近九十,却意识清晰,妈妈入住之后,这几位老太太竟然大生恻隐之心,轮番照顾妈妈,其中一个特别好玩,跟我说现在连扑克牌也不打了,就带着我妈妈到处散步,陪她说话。养老院里的管理人员和护工也很不错。吃饭的时候,会给妈妈夹菜;每天给她换洗内衣裤,给她清洗,都是很朴素简单的人。
爸爸,这些天我每天都去看妈妈,陪她吃一顿饭。明天开始,我又要回去上班了,不能天天去看妈妈了,但只要有空,我一定会多陪陪她。每次我去,妈妈的眼睛里都会顿时闪烁光芒,别的老人也会很开心。家里我打扫过了,洗衣机里的衣服洗了,厨房的各种杂物,有些我丢掉了,剩下的我也擦洗过了。做家务的时候,我惊诧地发现,好些习惯、动作,其实都是受你的影响,你的习惯早已潜移默化地长在我身上了。
爸爸,那天我去银行取出你账户里的最后一笔养老金。比起那些富爸爸,老实说,你留给我的财产实在有点少得可怜,但我仍然觉得你很伟大,因为我知道这每一分一厘,都是靠爱和坚持储存下来的——和这个世间无数平凡的小人物一样,从来没有过人的智慧,却依靠卑微无私的爱,无声地通向伟大,宣示伟大,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看不见,看不清,甚至看不起。我跟自己说,爸爸的每一分钱,我都会给妈妈花——你走的时候,没有闭眼,我知道你最不放心的就是妈妈。
前几天我去参加一个阅读论坛。主办方原本安排我从评论者的角度谈谈阅读,但你的离开,让我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并不懂得阅读——就像雨果《九三年》里写的,你学识渊博,对人生却一无所知。我跟底下的听众说,我有一对只有初中文化却酷爱阅读的父母,他们没有什么学历,懂的其实也不多,但却用一辈子帮助我打开书本,是他们给了我最初的阅读的勇气与快乐。
爸爸,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文庙淘旧书,我们那天买的什么书吗?
我记得!是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选,上海译文出版社的。
爸爸,你还记得第一次带我去新开业的上海书城,我们那天买的什么书吗?
我记得!是三册《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但阴差阳错,收银员只收了下册的钱;还有一本是关于溥仪的传记,为什么要买呢,因为那本书里写了太监怎么割鸡鸡,我充满好奇。
爸爸,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那些杂谈故事吗?你告诉我的辨别庙门口狮子像公母的方法,难辞其咎的你对我多年来的误导,“乾隆是雍正的爸爸”,还有你关于“激”字的谜面,“水漫金山寺,白蛇法力高,法海方丈去,许仙做文章”,还有,还有只要你一讲,我就要做噩梦的那个“夜半歌声”的故事……
爸爸,我跟那天活动的听众说,我不觉得你的那些杂谈故事是假的,是不入流的,因为正是你跟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小故事,一步步把我带入知识的大门,阅读的大门。
不是别人,不是老师,只有你跟妈妈,才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阅读导师。
只是到了现在,我才懂得,我自以为亲近了书,其实却疏远了人。
爸爸,我昨天整理了家里的照片,发现了一张1970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你21岁,已经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待了5年了,很辛苦。后排右三,留着男生般的小胡子,我看着这张照片,竟然不自觉笑出来,心想:谁会想到这张照片里的这个男生,后来竟然成了我的爸爸,谁会想到呢?
写到这里,想起读小学的时候,晚托班的时候,你已经早早蹲在学校对面的街沿上,边看报纸,边等我放学。我记得,那时总有小伙伴跟我说,顾文豪,你爸爸又来等你放学啦!是呀,爸爸你又在等我放学啦,希望下辈子放学的时候,爸爸你还会在校门口等我,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