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城

2018-05-25 02:50杰里米萨尔王欣韦人方
科幻世界 2018年1期
关键词:托罗非人类科里

杰里米?萨尔 王欣 韦人方

舰队人员逐渐逼近的时候,我们正躲在河边。闪光灯在我头顶来回扫过,如机枪的扫射一般,照耀在血红色的植物群和黑檀树林上。我最好的朋友,贾斯帕,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我身旁,紧紧地靠着我,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檀木气味,听到他急促的鼻息声在我耳边呼呼作响。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呼吸声。

汗水汇聚成河,从我的胸口顺流而下,我缓缓呼吸着富含矿物的氧气,森林浓郁的芬芳如胶水般黏在我的喉咙。如果我们被抓,我可能会被拉去审问,最多也就是因为和贾斯帕一起出城而遭到毒打。但是,他们会射杀贾斯帕,就像射杀他们抓到的其他所有非人类一样。

“不在这儿,”湍急的河面上传来一声高喊,“全体分散,找到那个骨头脸。”他们的声音逐渐淹没在沼泽般的黑暗中。我们伏在泥浆之下继续藏了几分钟后,开始向森林边缘爬去。透过交织盘错的紫色藤蔓向外望去,舰队人员已经不见踪影。

“还活着吗?”贾斯帕低声问道。

“还没死。”我松了口气说。

我们用了好几分钟,才清理干净粘在身上的那些红色树叶,转身向城门走去。贾斯帕是托罗克人,比我高半个头左右,坚实的骨头在深褐色皮肤下高高地向外突起。他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手,轻轻挠了挠下巴,用锐利的灰绿色眼睛盯着我,说道:“桐人,你今天晚上不该陪我出来的。”

“我想陪着你。”

伴随着下颚骨的咔嗒声,他语气尖锐地对我說了句:“跟我待在一起,你很可能会被射杀。”

“比这更惨的死法多了去了。”我说着,忽然感觉胸口有种沙哑的刺痛感。这种时候,我真想违背自己曾对贾斯帕许下的诺言,再抽上几口烟。但诺言终究还是要信守的。

“哪怕我们只找到一具尸体也好歹算有个结果。”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急忙制止他,“不许你再说这种话,听到了吗?”在闷热的森林中,我的声音显得有些伤感和暗沉,“我们会找到你那些朋友的,所以,别再说这种话了。”

也许我刚才的语气太严厉了,贾斯帕沮丧地垂下肩膀。“你说得对。”他在我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我也拍了拍他的胸膛,感受到他那布满毛发的皮肤之下传来一阵类似打鼓的沉闷声音。我并不确定我们是否真能找到他的朋友,但这并不重要。如果不抱有一线希望,贾斯帕一定会放弃搜寻他那些失踪的朋友的。这是我欠他的。

“这也不全是在浪费时间,”贾斯帕抱起他那破旧的袋子,里面塞满了锈迹斑斑的机器零件。这些物品通常被人类当作破烂丢在废料堆里。明天,贾斯帕会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卖掉,希望能赚个十几个科伦币,这些钱应该勉强够他生活一周了。

我们渐渐走近城门,一座城市隐约可见。棱角分明的高大建筑被星云般颜色的灯光照耀着,劈开雨气沉沉的云层伫立在天地间。一堵混凝土墙将阿卡尤斯与外面的野生丛林隔离开来,堵住了我们的去路。四周没有巡逻队,我们迅速从墙下隐藏的洞口钻了进去,安全到达城中。

“我们过两天再搜寻一次。”我和他道别。他转身往非人类的营地走去,阿卡尤斯城里所有的外星人都被迫住在那里。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这才转身向城市走去。

回家途中,我看到一群托罗克人围在燃烧的柴堆旁,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他们的外星语言。我经过时向他们点头示意,但他们却满怀疑虑地转过身去,对我畏而远之。我知道,在人类做了那么多坏事之后,他们这种表现也无可厚非。就在昨天,一个满身酒气的舰队人员肆无忌惮地闯进营地,大笑着开枪杀死了四名非人类,伴着狂妄的笑声,他又将弹匣中剩下的所有子弹射进他们的尸体。他们现在焚烧的正是昨天那四名死者的尸体。按照托罗克人的风俗,他们会将死者他们的骨灰撒在风中,让风将死者带往任何地方。

之后,舰队人员掩盖了整个事件。像这样的准军事机构,有的是钱拿去行贿,也总有些乐于受贿的人伸出手接受它们。我听到一些风声,说当局对他们到处干预的行为十分不满,已经开始调查。但我何苦要对这种事情抱有希望呢?好像这世道跟之前有什么不同似的。

城门入口处,守卫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我向他点头,他也会意地冲我点头。他最开始也曾阻止我进入城门。不过,第二天晚上我过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一沓照片,照片上是某家脱衣舞俱乐部的妖艳女人,他常在晚上去那里嗑药,和那个女人整宿鬼混。在得知我有他妻子的联系方式后,他再也没有为难过我。

城墙外围的路上堵满了电动三轮和公共汽车,嘈杂刺耳的鸣笛声不绝于耳,街边小摊中飘出各种混杂香料的味道。非人类仍可以在这附近活动,我看到好几个非人类正在这里兜售东西。再往前朝里走,禁止非人类进入的标志就越来越多了。在这里,和非人类友善相处已经算是大忌,放他们进入市中心更是会引起一场大乱。

但这都不重要,因为我欠这些外星人一条命。

遇见贾斯帕那年,我十三岁——那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亲发现他的商业伙伴们自从来到这儿后就开始使用些极其肮脏的手段,不仅收受贿赂,而且在工厂中偷工减料,还拒绝替换发生故障的机器,甚至当一场意外导致六人丧生时,他们还极力隐瞒此事。

父亲威胁要举报他们。

他们以利相诱。

父亲拒绝了。

于是,他们派了一群舰队人员到我们家。

当时,我们一家刚吃过晚餐,就看到一群人手持弯刀和手枪,朝我们的房子走来。広,我的哥哥,心情不好时总爱踢我,可当舰队人员蜂拥冲进屋里的时候,他用力将我扔到床下,告诉我转过头去,什么也不要看。但是,我没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眼睁睁地看着舰队人员将枪口抵在父亲的太阳穴上,四溅的鲜血印在白色的墙壁上,就像父亲常做的樱桃蜜饯一样。広被人用弯刀一击毙命,姐姐久子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冲锋枪夺去了性命,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殷红的鲜血就浸染了她花费好几小时才梳理整齐的长长黑发。

还有那阵笑声,那可怕的声音深深地钻进我的脑海之中。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当时没有逃出窗外,他们会对我做什么。我设法逃到非人类的营地,闯进贾斯帕的棚屋里。按照常理,他本应直接将我赶出屋去,但他看了一眼我满是血迹和泪痕的脸,没有多问什么,就把我藏了起来,舰队人员搜寻了整个营地,最终无功而返。

当局曾极力搜寻这群犯人,但最终一无所获。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这些人是舰队人员,也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十三岁小孩。故事落幕了。

除了我还活着,一切如他们所愿。这都要感谢贾斯帕。

高耸入云的学院大楼有两个侧翼大楼,分别由学院最大的两个科系占据——宇宙生物学和天文学。去往非人类营地的路上,我朝学院大楼瞥了一眼。我正在这所学院里学习机械工程。城市高速向外扩张,新的建筑不断涌现,需要大量的工程师解决这一问题。

营地都驻扎在城市的边缘,四周围着一圈生锈的栅栏。刚走到这里,我就能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炎热的路面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铜色血迹,是托罗克人的血。一股新鲜得令人倒胃的血腥气味撕扯着我的胃部,让我泛起一阵恶心。

“这儿刚才发生了一场打斗,”一个跟笔杆一样瘦高、留着一字胡的男人冲我咕哝道,“一个骨头脸和一群人类打了一架。”他冲路面啐了口痰,咒骂道,“这狗屎。”

“谁?非人类吗?”我双手攥紧拳头问道。

他耸了耸肩,“如果一个东西的颜色和狗屎一样,闻起来像狗屎,看起来也像狗屎,那它就是一坨狗屎。”

我忍住了想要揍他的冲动,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我匆匆走进非人类的营地,四周看不到舰队人员的踪迹,但我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出现。我穿行在拥挤的街头摊贩之间,看到非人类们正在交易着破旧罐头、电脑配件、废弃电缆等任何他们能找到的东西。营地到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不远处,在一个露天院子里,孤零零立着一个水泵,水泵下面是一个浑浊的浅水池。这是他们拥有的唯一水源。营地就像由一些粗制滥造的小棚屋堆挤形成的简陋迷宫。自从2090年(大约两个世纪以前),人类首次登陆阿卡尤斯以来,这些外星人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营地都散发出一种古老的气息。

我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像所有非人类一样,贾斯帕也被囚禁在非人类固有的思维里,会想将他们能找到的任何东西囤积起来。在他的小屋里面,堆满了拾荒时找到各种物件。他甚至还保留了我曾用来教他英文的教科书和字典,还有我孩童时期读过的所有旧小说,年月已经将这些纸页侵蚀泛黄。当别人可以在一瞬间夺走你所拥有夺走的全部东西时,就连拥有废品也成了一种叛逆之举。

我靠在门框,“还活着吗?”

“还没死。”他的脸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疤,流着血。他露出托罗克人标志性的歪嘴一笑,充满了恶作剧般的乐趣,就好像这个世界将会一片祥和似的。“嗨,反正我原本长得也不帅。”

我绷紧全身的肌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还想靠近看得更仔细些,但他摆手示意我不要这样。

“我刚在市场上把那些零件卖完准备回来,一群人类就把我堵在墙角。我真不知道要是自己没能跑掉,他们会对我做什么。”

有一瞬间,家人惨死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将这些画面驱散。贾斯帕在床垫上的一个开口处(我俩之前一起弄的)摸摸索索,掏出一个手枪一样的东西递给我。是把用来建造房屋用的激光切割器,不过被改造成了一种武器,威力大得可以切开各种坚硬的物体,切开人体更是不在话下。

“要是舰队人员抓到你带着这个……”我细思恐极。

“我每天醒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这一天的末尾。这个险值得一冒。”

我耸了耸肩。“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我说,“人类准军事部队第一次来这里建立殖民地时,跟你们进行的那场战争......本不应该发生。”

“没办法,他们最希望的是这颗星球无人居住。”他又挤出歪嘴的微笑,“發现我们之后,这种幻想就破灭了。不过,本来事情还会更糟的,如果人类政府没有签订休战协议并给我们这块营地,那些人早就在公众知道我们的存在之前就将我们赶尽杀绝了。”

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还是会这么做的。只是为了让非人类们充分忙碌起来,政府会时不时将那些没人愿意做的苦活交给他们,从这一点上来说,连舰队人员都不能不给非人类们留条活路。“但这也没让处境变好一些,”我说,“尤其是最近还莫名失踪了这么多托罗克人。”

“如果他们死了,我们肯定早就已经找到他们的尸首了。”

“嘿,嘿,”我打断他,“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许再这么想了。”我用手拍了拍他宽阔的臂膀,又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檀木香味,“我们会找到他们的,我向你保证。”

贾斯帕正想回答我,却被门外一声大喊打断了。可千万别是舰队人员啊,我一边默默祈祷,一边跟着贾斯帕朝一群外星人聚集的水泵附近走去。远处,一个人类的身影正疾步跑向营地出口。我在水泵附近捡起一个闪着微光的东西,是一个空荡荡的小烧瓶,什么气味也没有。是那个闯入者带进来的吗?

贾斯帕轻轻推了我一下,用手指着营地外边的舰队人员,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因为紧张而上升的温度。“我不想待在这儿,咱们走吧。”他说。

我把烧瓶放进口袋,和他一起匆匆回到了小屋。大多数非人类都四散而去,有些边走边发出轻微的咳嗽声。剩下一些还算大胆的,手中紧握着临时找到的棍子和球杆,继续待在水池附近。这些装备在舰队人员的脉冲步枪面前毫无用处,但是,如果他们拿出枪支对抗,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我看到一个托罗克人的大腿上绑着什么东西,看那突起形状像是个切割器。

回到屋里,贾斯帕用医疗凝胶处理了伤口,然后将那条我买给他的羊腿用油炸了,美美地吃了起来。他很少能吃到什么真正的食物,经常只能拿罐装食品充饥,但托罗克人的身体机理又不能吃乳制品或发酵食物。几年之前,他们的营地曾惨遭封锁,自那时起,我就经常买食物给他。按照舰队人员的说法,这不是什么封锁,而是紧急检疫隔离。营地里的非人类只能忍饥挨饿,甚至为了残羹剩饭而自相残杀。幸亏一些援助团体从围栏外面向里面投掷救灾口粮,他们才得以苟活。所以,即便他再三强调自己能养活自己,我还是会带食物过来。我绝不会再让我的朋友遭受那种苦楚。

我拿起一把切割器,手指轻轻地握进冰冷的扳机里。

“你会去杀他们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但我还是问了。

“你会吗?”

我保持缄默,害怕说出自己的答案。

“我会,”贾斯帕说,“你们的政府对他们根本毫无办法。你也告诉过我,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贿赂收买别人。”

我暗自用力握紧了切割器。我还记得家人遇害之后,我跌跌撞撞,四处求人进行调查,但是几乎无人理睬,就算有人想要帮忙,也查不出任何线索,那些犯人早就已经买通关系,掩盖了整个事情。

“你知道吗?他们想要继续压缩营地范围,好在外面建更多高楼大厦。”贾斯帕说。

我皱了皱眉,之前我一直不希望让他知道这些消息。

“我听到人类在议论这件事,”他继续说道,我发誓我听到了他磨牙切齿的声音,“我们营地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如果他们继续缩小营地面积,我们就只能叠罗汉了。“说到这里,他又勾起一边的唇角,露出一抹纯真活力的笑容,让我心里顿时一暖,“就像你们人类一样。”

“你说的是人类公寓吧,那可不一样。”我顺着他插科打诨,但我心里清楚,他肯定知道我瞒着他了。我又回想起今天在营地见到的那个人类。那个人肯定来者不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们一边抱怨着炎热的天气,一边朝外面走去。忽然,附近传来一声枪响。营地入口处,一群舰队人员和托罗克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其中一名舰队人员用步枪末端狠狠戳向非人类的肚子,“再走一步试试,骨头脸!”他大声挑衅道,“有种试试看!”然后,他用消声枪瞄准对方,用力扣动扳机,在那个托罗克人瓦楞状的金属额头上开了个洞。枪声震慑之下,我不由向后缩了一步。

“滚出去。”个头最高的一名托罗克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肩膀宽阔,身穿破旧的皮夹克,一只手如昆虫般慢慢滑向绑在大腿上用皮套包裹的切割器。“趁我们还没改主意,快滚。”

“趁你们还没改主意?”舰队成员冷笑着重复道。他向后打开黑色头盔,露出了冷硬的面孔,眼神凌厉地瞪了回去。

贾斯帕用手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肩膀,担心地说:“这里对你太危险了。”

“别说傻话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紧张得舌头都在发麻。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逃跑才对,一直跑,千万不要回头。但是让我抛弃自己的朋友?想都别想。

“嘿!你这个人类在这儿做什么呢?”一名舰队人员将满是汗水的脸伸到我面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在学校的一个男孩脸上见过这种笑容,他邀请女孩约会遭到拒绝后,抓起菜刀划破对方脸颊时,露出的就是这种笑容。“你为什么会跟骨头脸在一起?”他喘着粗气问道。

“不关你的事。”现在光线太暗了,他根本识别不出我的身份。我开始小步向外挪动。

他发出一声低沉的阴笑,“我不会再问你第二遍。”

我忽然头皮一痒,那个笑声,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科里!过这儿来!”其他人喊他。

“我警告你,不要——”

突然,舰队人员开始向逐渐靠近的托罗克人猛烈开火,科里慌忙转过身去,用枪瞄准一名托罗克人,瞬间,那个托罗克人的鲜血和脑浆四溅在营地栅栏上。他又瞄准另一个非人类,但对方抢先一步,一棍子打在他手上,发出一声猛咬芹菜般的脆响。

科里咒骂着又朝贾斯帕的方向举起了枪,我迅速出拳将他击倒在地。我闪避着他用力挥舞过来的拳头,退出了他的攻击范围,但肩上还是被打到了一下。仓促中,我看到那个头领朝我递过来一个感激的眼神。贾斯帕在大声吼叫着什么,我听不清,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为了一片噪音的背景。我满脑子想的全是:如果我稍微晚一毫秒,科里扣动扳机的话,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我最担心發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局迅速封锁了这些贫民营地,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据新闻网报道,这里正在进行一场重要调查。

那场冲突中,有两名托罗克人和一名舰队人员丧生,另有一名舰队人员受了伤。舰队人员们其实本该在那个人类受伤的时候就离开的,结果一直拖到他死了才罢手。这样他们就能继续搜捕那些托罗克人,枪杀任何可疑的托罗克人,即使那些托罗克人看上去并不像是那天晚上的那群。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想去找那群人,而是随便拉两个克罗托人出来当替罪羊。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而且基本没人会提出异议。然而还真有人挺身而出了。我听说当局内部有几个高层人士对舰队人员的行为很是不满,甚至还传唤了他们过去询问。我都不记得上次有人公开反对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对舰队人员提出控告就像建造一座塔,虽然一件件小事就像一粒粒沙子,但终能聚沙成塔。贾斯帕总说这个比喻显得我特别愤世嫉俗。也许他是对的,但事实确实如此。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串串雨水顺着建筑物和排水沟肆意流下。我偷偷躲在学院广场里能遮雨的地方,心想这雨对非人类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们的棚屋极少有密闭的屋顶。

我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烧瓶,一个小小的动作牵扯出身上酸痛,没想到昨晚那次打斗会这么激烈。我忽然发现瓶底有一行小字,上面有一串清晰的编号:XENO①-D6H。

我朝宇宙生物学的侧楼望了一眼,手中紧紧攥住烧瓶,指节都发白了。几分钟后,我进到侧楼这里。一群身穿白大褂的宇宙生物学家步履匆匆从我身旁走过,扭头瞟了我一眼,眼神中透着一种“你他妈在这儿做什么?”的神情,但都懒得搭理我。我找到标有D6标志的房间,门没锁。平复了下紧张的情绪,我迅速溜了进去。

门后是一个消毒不久的白色大厅,空气中还弥漫着浓浓的漂白剂味道。我走到一扇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口向里望。房间里放着许多烧瓶,那些烧瓶和我在营地发现的那个瓶子一模一样,里面盛放着各种化学药剂和组织样本。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看来我找对地方了。

大厅最里面有一扇厚实的钢铁门,像个危险的警告标志。门上没有玻璃窗口,只在门旁连着一个结实的数据平板。有人不希望这个房间被窥视,看来,我必须要想办法进去才行。

突然,我的思绪被一阵说话声打断。另一扇房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两名科学家和两名舰队人员。

科里就在其中。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其中一位科学家用沉声说道。

“还不够好。”科里语含怒气。然后,他注意到了我,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嘿!你他妈在这干什么呢?”他冲我喊道。

“你有出入证吗?”一位科学家插嘴说道,他以为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我迷路了,”我说着就朝外走,“我正准备离开。”

科里将我一把推在墙上,堵住了我的去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们先走,”他眼睛虽然看着我,话却是冲那几个科学家说的,“我来处理他。”

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科里紧紧地把脸贴在我脸上,问道:“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了,我迷路了。”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这理由太蠢了,太蠢了。

他又露出一丝阴笑,“你真是跟看上去一样蠢。”他就像城外那狂野而辽阔的丛林,散发着未知的危险气息,将我整个后背和头紧紧压制在墙上。“这里是禁区。你既然进了这里,我们完全可以把你送进大牢。”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你这语气简直是在自掘坟墓。”他狰狞地动了动嘴巴,舔了一下嘴唇说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摇头。这个反应似乎给得太快了。当他伸出长满老茧的粗粝手掌触碰到我的肩和脖子之间的那块紫色瘀青时,我的呼吸骤然紧促。那里正是他那天晚上挥拳打中的地方。“这个伤怎么来的?”

“我被人抢劫了。”我强作镇定地辩解道。但他似乎一眼就能识破我蹩脚的谎言。他应该想不起来我是谁吧。

他低声嘟哝着什么,听起来像是“滚出去”,而我则小声嘀咕着回了句“谢谢”,便急忙走了出去。大雨噼里啪啦地倾盆而下,模糊了整个世界,重重拍打在我的脸上。我冲出学院的过程中一直感觉到喉咙酸痒,一冲出广场,呕吐就止不住了。然后,我跪在地上,整个身体不由地发出颤抖,突然之间,我又变成了那个哭哭啼啼的男孩,眼睁睁看着家人在面前死去,自己却只能狼狈逃跑。

科里的笑声还是跟他当年杀掉我的家人时一样。现在,他又要对我唯一的朋友下手了。

“你确定是他吗?”賈斯帕问道。

“我确定,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笑声。”

我正在帮贾斯帕组装电脑部件,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虽然他一直坚持要自己做,但是和往常一样,我无视了他的意见,继续帮他组装。从小时候起,我就喜欢组装机器,把零散的机器零件一点点拼凑完整,感觉机器我手中咔嗒一声拼在一起,总能平复我紧张的情绪。用这种方式缓解情绪,至少比吸烟强。

营地昨天已经解除了检疫隔离状态。这次封锁本该持续更长时间,但是高层人士提出异议,向舰队人员施加压力,迫使他们放弃了对营地的控制。不过这也是在舰队人员审讯了几十个疑犯之后的事了。而且,由于无法外出获取食物,这期间已有七八十个外星人被活活饿死。

“他们不断逼着我们后退,”贾斯帕说,“营地边缘的一些棚屋已经准备拆掉了。”

我脑海中又浮现起多年前家人惨死的血腥画面。我曾将这些画面埋进记忆的枯井,但现在,这些画面却驱使着我去做件傻事。

我又拿出了那个烧瓶,“他们肯定在预谋什么。”

贾斯帕用破布擦了擦脏兮兮的双手,“你觉得这事和最近开始四处蔓延的疾病有关吗?”

“疾病?”

“前几天开始出现的一种疾病,感染患者先是咳痰甚至咯血,“他扯了一下衬衫领口,“然后,很快就死了。”

好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要进到那个房间里。”我告诉他。

贾斯帕咂了下舌头,“你不能再继续卷入此事了。”

我忍住自己的冷笑,“自从他杀害了我的家人,我就已经卷入其中了。我不会袖手旁观,然后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害死的。”就像我当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被他们杀死一样。

贾斯帕的心地是那么善良,他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如果我对他的生死也袖手旁观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溜进去。”我说。

贾斯帕一边的嘴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弧度,“我认识个人,可能帮得上忙。”

即便是凌晨四点,学院的大门依旧还是开着。有些人还在彻夜思索着关于暗物质的论文,有些人在对新型星舰引擎进行着最后的调整工作。大多数警惕十足的人已经回家了,所以学院安保措施会比白天差一些。

我口袋里装着一张洋葱片厚度的薄卡片,偷偷溜进了空荡荡的大厅。贾斯帕认识的那个朋友,专门制造病毒和流氓软件,通过新闻网将这些东西出售给买家。买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钱就这么进了托罗克人的腰包。那人还通过创建监测性注册文件,建造了一个分支程序,可以暂时冻结学院主机,但是冻结时间并不长。

我到达了D6门口。虽然对于卡片的功能有些半信半疑,但我知道机不可失。我把卡片插到卡槽,上面闪出了绿色的灯光,门啪的一声打开了。我笑了笑,侧身从门缝钻了进去。现在没有退路了。

整个走廊漆黑一片,犹如被冻结一般。我脖子后面的汗毛像触电一样竖起来。我像是踏进圣地的入侵者,来到钢制铁门面前,重复着插卡的动作。我的整个喉咙都在随着呼吸燃烧,但我还是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过了一会,就见触摸显示屏上终于显示出两个字:开启。

刚一进去,我就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阴冷的空气包裹着我的骨头,像夹钳一样抓着我的脊椎。这是间典型的学院实验室,里面放满了熏黑的玻璃杯和成排的显示器。架子上摆着几排密封的烧瓶,这次不是空瓶子了,里面填满了一颗颗小螺旋珠子。瓶身上标记着:生化试剂原型,第6版。

房间最里面的墙角上,放着一个巨型冰柜,里面整齐排列着一排排容器。即便没有标签,我也知道那些是什么。那些是非人类的身体材料:器官、组织样本、血液等。黄檀木桌上放着的那些文件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们从非人类身上取走这些部位时,会将一些具体信息列在文件之上,比如说,不同材料的编号是什么,被放进了哪个格子里。

上面还记录了他们对非人类所做的事情。不给吃喝,看他们能存活多久;他们能够忍受的最低和最高温度是多少;失血量多大才会死。疼痛耐受度、耐力持久度、毒素耐受度、活体解剖……这个房间里进行了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邪恶研究。那些非人类实验体所遭受的所有折磨,都被记录在这些文件上,白纸黑字,密密麻麻。

我还看到旁边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斜放着一张实验台,实验台上的腕部和腿部处的枷锁是打开的。实验台旁边有一张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刀具和剪子的轮床,上面还残留着托罗克人铜色的血迹。

我用双手用力揉搓了下脸颊,都快把头骨揉裂了。恐惧感向我袭来,像混凝土一样沉积在我的胃里。我感觉自己被恐惧逐渐吞噬,仿佛有双冰冷的手将我不断向下拉扯。自从父母被杀害后,我第一次感到这种深深的绝望。

但我不再是曾经那个无能为力的男孩了。我可以做些什么。

我拿出我的掌上平板,开始拍摄这些文件的照片、那些冷藏的器官、血迹斑斑的轮床、摆在架子上的烧瓶,还有参与进行这些实验的科学家姓名。

我全都拍了下来。

我看到实验室电脑屏幕的角落上有个视频。虽然我的身体在拒绝,理智却告诉我不得不看。

这是个监控摄像记录,里面拍摄了一个锁在容器里的托罗克人。一开始,他不停地撞击着玻璃墙面,乞求那些人将他放出来。然后,视频上弹出一行字:已释放生化试剂原型。我将视频快进到第二天,看到那人躺倒在地上,不断干呕和咳嗽。第三天,那人彻底一动不动了。门打开了,一群科学家大步走了进去。

他们正在寻找一种只能侵蚀非人类身体的病原体。难怪那些科学家可以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进去那个容器。人类对这种病原体是免疫的。

将生化试剂倒进营地水池里,只是一个初步的试验。

忽然,我注意到在文件底页上加盖了舰队人员的标志。是他们!他们创建了这项实验。他们想让非人类彻底消失。创造这种疾病就是为了铲除非人类们,好侵占他们的营地,建造更多建筑。

真是一石二鸟。

腐败的根已经深深扎根在阿卡尤斯这片土地上。但现在还有机会将它们连根拔起。有人可以用这些证据改变这种现状,用这些证据来对抗那些舰队人员;有一些人曾在我家人遇害時不遗余力地搜查证据;当局的一些高层也曾抗议过舰队人员的种种行为,传讯他们接受审问。他们会做出自己的努力。他们必须知道。

所有人都将知道这些事情。

我开始将实验室电脑中所有文件下载到我的掌上平板里。走廊外,有人咣的一声关上了门,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和含糊的说话声。我吓了一跳,汗水顺着后背流了下来,如果他们抓住了我,科里会趁此机会彻底了结他多年前造的孽。

文件转移完成,我把设备塞回口袋里。

现在,要出去了。我悄悄闪出房间,朝紧急出口急步走去,差点儿和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相撞。

“怎么不看路——”

那人瞪大了双眼,是我上周见过的那两名科学家之一,和科里一起的那个。她迅速瞄了一眼我背后实验室的门,门还没彻底关过来。

真该死!

“你刚才——”我用肩膀顶开了她,拼命向外跑去。慌乱之中,我似乎听到她在大声呼喊。我用力推开紧急出口的大门,向外飞奔而去,黎明的曙光刺向我的眼睛。我顺着楼梯飞驰而下,不顾一切地逃出了这栋大楼,然后顺着街道在拥挤而嘈杂的车流中穿行,一直跑到汗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以为身后会有子弹冲我呼啸而来,但没有人追过来。

我停了下来,胸口疼痛不已。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群人聚在营地的入口处,用力向里推着紧锁的大门。直升机像金属幽灵一样横穿天空。带有舰队标记的车辆停在营地边缘,又是舰队人员。营地门口无人可以进出。

除了我。

我扒开玻璃裂片和木头碎块,从我们之前挖的洞里钻了进来,向混乱喧闹的营地内跑去,汗水不停地从我的胸膛流下。一架直升机在我头顶盘旋。他们拍到我的照片了吗?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整个营地一片混乱。一辆汽车残骸在熊熊燃烧,滚烫的热气舔舐着我的肌肤。非人类们纷纷窜逃出他们的棚屋,一些四散逃去,一些则抓起武器。我冲进贾斯帕的小屋。没人,他被抓走了吗?我大声呼唤起他的名字。

“桐人?”贾斯帕喊着我的名字,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我松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呼吸着他身上那熟悉的檀木香味,切实地感觉他还陪在我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我气喘吁吁地问。

“这是突袭,”贾斯帕攥紧手中的枪怒吼道,一股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流了下来,“舰队人员找到了我们的武器库。”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你怎么样?”

我向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的所有经历,他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等我说完,他怒不可遏,牙齿用力咬紧下巴,脖子上的青筋像吊桥缆索一样向外突起。

“你拍了照片?”他问。

“嗯,我会把照片传到各个地方。有些人可以——”

一场爆炸打断了我的话。伴随一声巨响,成团的火焰冲上天空,形成一朵蘑菇云。接着便传来了无数的尖叫声。

如果继续待在这儿,我们就死定了。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我活了下来;现在,我和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我们从小屋里冲出来,撞见一名舰队人员正拿着突击步枪,向一名托罗克人不停扫射。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机枪的扫射却溅起了漫天的尘埃。接着他发现了我们,转身正准备开火时,一名散发着烧焦肉体恶臭的非人类向他冲了过去,将他扑倒在地。

“抓住他们!”有人大喊道,但声音很快就被另一阵爆炸声吞没。贾斯帕拽着我在迷宫般的破旧棚屋群中来回穿梭。我一边跟着他向前飞奔,一边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手里的设备,想把证据上传到新闻网上。这里的信号极为微弱,终于,文件开始上传了,它会传送到各大新闻媒体那里,我要确保第一手资料能传达到当局人士手上,他们最需要看到这些证据。

"趴下!"无数子弹穿过我们四周的瓦楞墙壁,我卧倒在地上,滚烫的金属味道和烧焦的橡胶气味扑鼻而来。

"到河边去!"我大喊道。但是漫天的枪声遮盖了我的声音,甚至连我自己都难以听见。我看到舰队人员正将枪林弹雨射向一群托罗克人。

这不是什么突袭,这是一场屠杀。

我们拼尽全力跑到一座棚屋的二楼。我擦了擦眼睛周围的汗水,忽然看到一个全副武装的身影正用枪瞄准我的头部。有人从前面房屋窗户里扔了一个东西过来。

贾斯帕向我冲过来,猛然推开了我的肩膀,站到了我原本的位置。

一阵枪声响起, 贾斯帕应声倒在地上。前面扔来的东西也落到了地上。

是个手雷,落地瞬间就炸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爆炸。

无数碎石瓦砾向我砸来,猛烈的冲击将我肺中所有气体全都挤了出来。一瞬间我眼不能视、口不能言,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有好一会儿,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什么东西刺着我的背,让我浑身一激灵。

背后是贾斯珀。他替我挡住了子弹,又救了我一命。

必须要看看他怎样了。我还没有起身,一双粗糙的手臂忽然架住了我的胳膊,把我从废墟中拖了出来,将我平放在地上。我的视野中出现了很多的尘埃和光芒,我知道,自己恐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你知道吗?”模糊当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科里,“我现在觉得这一切可能并非偶然。”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科里却一脚把我踹倒。他如同一座高耸的山峰,居高临下地完全压制着我。“如果那天晚上你就死了,或许对你来说才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怎么?”他发出一声冷笑,将靴子踩在我的胸前,“你以为我会忘了你那懦弱的父亲吗?”他倾身向前,继续说道,“每当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他哭喊着向我求饶的那一幕,想起当他意识到一切都完蛋的时候,眼中那逐渐消散的光芒。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

他在嫉妒,我隐约意识到。这个人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只能以不断夺走别人所拥有的东西为乐。

“我知道你进了那个房间,但这又能改变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脸说,“随便你怎么说,我们只需要交钱去贿赂,就像当初我们把你父亲的脑浆一枪嘣出来的时候一样。”

我露出沾满鲜血的牙齿笑了起来,再等几秒钟就好了。“我什么也不用说。”我把我的掌上平板丢到他的胸前。已经上传好了,所有证据都已经上传到了新闻网上,传到成千上万家新闻媒体那里。“我的任务完成了。”

他瞬间变了脸色,朝我的小腹狠狠踢了一脚,我甚至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你个蠢货,就这么喜欢那些骨头脸?”他跨坐在我身上,用力拧开我的嘴巴,把枪口塞了进去,我的喉咙深处尝到了冰冷的金属味道,“你跟他们一起去死吧!”

一声枪响。

科里尖叫着倒在了我身旁的地上。我转头,看到那晚打斗中我曾帮过的托罗克首领握着手枪站在那里,身边聚着一群他的朋友。我们默默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我跑向贾斯帕那里。子弹打穿了他的身体,血液像被刺破的水袋一样向外涌流出来。

他咧嘴冲我笑了笑,“还活着吗?”

“你受伤了。”我没心思开玩笑。

“我没事。”他气若游丝地对我撒谎道。

微风夹着科里喋喋不休的咒骂声向我吹来,我朝他走去,一把夺走他的手枪,抵在他的额头上。家人惨死的画面一遍遍在我脑海中重现。这个人像宰杀牲畜一样杀害了我的家人,还想对所有非人类做出同样的事。他把剥夺别人心爱之物当作自己唯一的乐趣。

我的手指紧紧扣住了扳机,但我怎么也下不了手。无论他们怎样威逼利诱,我父亲都不愿染上脏污的血腥。我现在不能这么做,我的家人肯定也不能。我才不会因为科里就这么毁了自己,这种人不值得我这么做。

“没种了吧?”科里咳嗽了一声,整个人显得如此软弱可悲。

我没有理睬他,转身走向那个救了我一命的托罗克首领。他身边所有的朋友手里都拿着砍刀或铁锤。

“他就交给你们处置了。”我说。他们将他拖了下去,用锤子砸向他的手指,用利刀砍向他的身体,科里发出阵阵尖锐的惨叫。我背过身体,不去看这些。

贾斯帕用一只手肘撑起自己,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带我离开这里,”他咳嗽着说,“带我去河边。”

贾斯帕靠在我身上,我们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森林。营地的枪声已经平息了,尘埃也已经落定。不知道究竟谁输谁赢,我并不想回去弄清。

我们快到河边了,一棵红色树叶的大树罩住了我们。以前,我们常会来这片茂盛的草丛中聊天散步,给围绕在身边叫个不停的各种昆虫命名。

“你上传了吗?”他喘着粗气问道。我点了点头,调整了下扶他胳膊的姿势,他胳膊上全是滑腻的鲜血和汗水。

“别说话了。”我喉头哽咽,像被刀片卡住,“接着往前走,我们接着往前走。”

我们最终倒在了河岸上,和血液一般温暖的河水漫过我的膝盖,贾斯帕身体周围的河水逐渐变成了深色。子弹打穿了他的身体,可能打破了某个器官。

“你没有杀他。”潺潺的流水声中,贾斯帕轻声说道。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变得和他一样。”

“你的家人会为你感到骄傲。”

我胸中怒气翻涌,这一次我不想再抑制它了。那些证据在网上被病毒式传播,各大新闻头条展示了人們对整个事件的震惊和愤怒,他们强烈呼吁解散舰队人员。那些曾经想方设法为我家人讨取公道、想要给舰队人员定罪的人,也有了他们所需的证据。这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帮我做个了断。”贾斯帕呼吸急促,声音微弱地说。

“什么?”

“帮我做个了断,不要让他们找到我。”他几乎是在乞求,“别让他们带我去那个地方。

不,我不能。我不能。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们可能已经朝这里赶来了。

这一次我有选择。我们都有选择。

他冲我勾起一边的唇角,最后一次将双手拍在我的胸膛,“无论做什么,桐人,要让世界有所改变。”

我把我最亲爱的朋友放进河水里面,把他的头按到水下。他扑腾了一会儿,在我的手臂上抓了一道道血痕。我知道他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眶,但我还是没有松手。最后,他的心跳慢慢、慢慢地平息下来,再也没有跳动。

他软绵绵地漂在水面上。

我放开双手,呆滞地目送他的身体随着流水漂走,河水一路摇摇晃晃,将他送往森林之中,流向永远消失的彼岸。他们永远都抓不到他,他逃离了此地。

他自由了。

我躺在泥泞的河岸上,任由河水冲掉身上结痂的血液。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我想让河水把我也带走,让我和贾斯帕一起离开。但是,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必须要活着看下去。我欠我的家人那么多,也欠了贾斯帕那么多。

“不管你做什么,要让世界有所改变。”他说。

“我会的。”我小声说着,尝到了泪水的味道,它们正从我的眼里夺眶而出,掉进河水中消失不见。我抬起头,看着头顶蓝蓝的天空,露出一丝微笑。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我一定会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宇宙生物学(xenobiology)的前几个字母。

猜你喜欢
托罗非人类科里
“非人类纪”的星际艺术及宇宙媒介——答林万山
救命的海鸥
救命的海鸥
奥斯卡最佳导演:
凝望黑暗与世界相通吉尔莫·德尔·托罗
他爱怪兽,因为他曾被吓得尿床
二胎出生惹母忧
墨“最性感收银员”成网红
论当代不分类属的本体论
科里奥利粉体定量给料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