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栋（连载2）

（接上期）

第20章 2013年7月18日（农历六月十一），星期四

晚上九点。我匆匆来到 52栋。

母亲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还哼着歌。”我一愣：“有吗？”才发现自己一直哼着容中尔甲的《神奇的九寨》呢。

我哈哈一笑：“我想了很多年的一个文化工程终于开工了，能不高兴吗？”

母亲说：“自从你当了这个城管局长后，脾气不知道坏了多少，整天黑着脸，总是一副刚刚吵完架的样子，像是有人欠你钱不还一样。今天这个事到底是什么好事啊，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我仍然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好事，当然是好事！来来来，坐下来，我好好讲给你听。”

母亲给我端来一大杯凉开水，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咂咂嘴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我们广丰几千年的文化通过文字、图案、雕塑的形式，能够在城市建设中反映出来，让外地人看了就会了解广丰，觉得广丰是个有文化的地方，而广丰人看了以后则会唤醒自己的文化自信，激发本土文化自豪感！”

见母亲呆呆地看着我，我立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高大上太脱离群众了，母亲怎么可能听得懂呢？于是换了一种说法：“比如说，我们这里有个公园，公园里都是花草树木，都是健身器材，都是防腐木板，都是石桌石椅，对市民来说，确实是个散步和锻炼的好地方。可是，假如我们在公园里摆放一些人物雕塑，这些人物都是咱们广丰人，是千百年来对广丰有过贡献的历史名人，人们天天在公园里玩，慢慢地就会了解这些人，这些人物中有些甚至可能是自己的祖先，这样，作为广丰人，就会感到很骄傲，很自豪。就拿王贞白来说吧，我从小就听你教育我们，说不能浪费时间，经常把《增广贤文》里那两句话搬出来，叫作‘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你想，你和咱们村子里没读过书的老人都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样的古话，可见，全国人民都知道这句话了吧，但是，你知道最早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吗？是哪里人吗？肯定不知道了吧？老嬷，我告诉你，最早说这句话的人叫王贞白，就是咱广丰人，一千多年前的广丰人，是咱们广丰县第一个进士，用现在的话说，是咱广丰第一个大学生。”

母亲忽然打断我：“‘一寸光阴一寸金是咱广丰人说的？真的还是假的？”我看母亲三分疑惑七分敬佩的神色，心中一乐：“我的老嬷，我还能骗你吗？你说，要是把这个人的雕像立在公园或者广场上，让外地人知道这个说‘一寸光阴一寸金的人就是咱广丰人，那外地人还不得佩服死咱广丰人啊？还有，咱广丰人知道这人就是咱广丰人，那还不得骄傲自豪死啊？尤其那些姓王的人，不管是不是，都要认王贞白当祖宗，更是要嘚瑟死了！”母亲沉思良久，忽然说：“那你看看要立的雕像里面有没有咱周家的祖先。”我说：“如果要建个广丰名人园的话，排山有个叫周端礼的人可以排上号，这是个宋朝人，抗金名将，很厉害了！”母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接着讲：“这只是举个例子，还有，广丰其他文化也可以做出来的，比如你很熟悉的喝彩、山歌、爬船歌，还有那些谚语，就是老家顺义伯在世时经常拿来教训后生小辈的那些顺口溜，甚至广丰腔，都可以体现出来。”母亲一脸惊疑：“这些东西怎么弄啊？”我嘿嘿一笑：“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了，我说给你听，河岸上是不是要建护栏？我们准备用花岗岩石材做护栏，一来牢固，二来可以在上面刻字，我们把这些个喝彩的彩词、山歌和爬船歌的歌词、广丰腔的谚语句子刻在每块护栏板上，别小看这些东西，可是咱广丰人民几千年来生活经验和劳动智慧的结晶，从中可以看出广丰历史文化的厚度与深度呢！要是按我这个思路建好了河滨公园，肯定会吸引无数的广丰人前来游玩，他们在游玩的同时可以全面了解广丰千年以来的文化历史，外地人也会因此增进对我们广丰的了解。你说，我今天为什么高兴吗？就是因为这个项目今天开工了，能不高兴吗？”

母亲有点心不在焉：“高兴，高兴！”我觉得不对劲，刚刚都很高兴的，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冷淡，她似乎在想别的事了。果然，过了好一阵子母亲又说话了：“照你这么说，把老辈教育晚辈的老古曰（老古话，古老的广丰方言仍然保留着曰这个字音）刻在石板上，男女老少游玩时一定会去读去看，那样可以教育很多人呢，比老师还灵！”我松了口气——原来母亲想的是这么个事情，她确实比一般人想得多想得深啊！母亲刚刚的意思就是我们所实施的这个项目的本土文化教育功能，而且这种教育功能的实施是在大家觉得好玩的同时，通过潜移默化的自然渗透所达成的。总的来说，这个项目有四个功能，一是以城市建设文化内容的植入提高城市品位，二是本土文化的普及和展示，三是唤起民众对本土文化的自信，四是释放本土文化的教育功能。没想到，八十岁的老母亲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关键，这让我这个做儿子的很是佩服啊！

接下来母亲可来劲了，她跟我探讨起包括广丰山歌、龙船歌、谚语、喝彩在内的广丰民谣来。她说：“鹰，有一句广丰腔叫越嬉越懒越咥越淡，教人勤劳的，我觉得很有意思，你有没有刻在石板上啊？”我说：“刻了！”过了一会她又说：“镫天财要抢早，拾狗屎要拂晓，我觉得这句老古曰也很好，你有没有刻？”我印象里没有这句，但也覺得很好，便记在手机里，改天去核对，如果没有就补进去。除了谚语之外，母亲还来了唱山歌的兴致，她听说山歌也要刻，便连说带唱地哼起了山歌，她先后不完整地哼唱了《采茶歌》《长工歌》《十八对》，还居然哼了一组情歌：里塘清水外塘莲，莲叶青青水上眠。一朵莲花开眼前，心中喜欢欲采莲。采得一朵满身香，采莲要采并蒂莲。真是让我大跌眼镜。哼唱了山歌之后，母亲又讲起喝彩的事情来，这回她说的是关于喝彩的故事，比如结婚洞房、上梁打煞、竖屋抛馒头之类的故事，又从这些故事讲起老家地方的各种趣事，讲着讲着就偏题了。我看看手机，都十一点多了，便打断她：“我的老嬷，你白天睡大觉，晚上赛神仙，我要回去睡觉了，不陪你唠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巡街呢，你要是还有兴趣，就把这些故事讲给耳聋的老爹听吧！”

第21章 2013年7月27日（农历六月廿），星期六

这段时间我一直跟供电部门较着劲。

先是工作上的事，供电部門整天在街道上破路开沟，说是拉电缆电线，他们又不打招呼，等我们城管队员发现，他们已经把路挖破了，好好一条街道，就被无情地开膛破肚了，你让他停，他理直气壮：“你不让挖，不让布线，这大热天的，晚上变压器烧了停电，市民要骂，就说你们城管不让布线！”嘿，还真给他们吓到了！于是忍气吞声，把没收了的工具又还给他们，还央求他们尽量快点施工，尽量恢复得好一点。但是，供电部门似乎不买账，他们布好线后，也不打扫战场，任由挖出来的水泥块和沥青碎砾堆在街边，也不清运干净，导致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经常被磕翻，经常有人因此而找我们城管局的麻烦。为此，我跟供电部门交涉多次，嘿，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理会，把我气得够呛！

然后是个人的事，我家住在水南安吉小区，也不知道供电部门为什么不改造线路，这天一热，用电负荷增加，这个小区竟然天天停电，而且每天要停几次电，我回忆了一下，从二十号起，没有一天不停电，没有一天只停一次电的，尤其是夜里，一个晚上停电三四次，那个热啊，全小区人都无法睡觉，都来到小区广场上溜达。昨天晚上也是，七点多钟我在看电视，央视新闻调查栏目播放城市管理专题，大量引用我的作品《我是城管》，多次展示《我是城管》的封面与相关文章，我正看得起劲，还有点小激动，哈，电停了！气得我要跳起来。电工们来得倒是不慢，辛辛苦苦，挥汗如雨很快就抢修好了，可是十一点多钟，全家入睡后，电又停了。这可怎么办呢？我打电话给母亲，问卧龙城小区是否停电，母亲说有电，我准备带着妻儿到52栋去睡，可是因为停电，电动的车库门打不开，车子开不出来，思来想去，还是不去了吧，就在院子里铺了两张凉席，想睡在院子里，然而蚊子大军来袭，不到十分钟，我全身长了十几个包包，儿子肉嫩，被叮咬得满身疙瘩，妻子心疼至极，从不说粗话的她也忍不住开了粗口，用不太标准的广丰腔把供电部门骂了个七荤八素。大概十二点多一点，电又来了，我赶紧把车子开了出来，我对这电太不放心了，总感觉这电还会再停，看来，我想好好做个美梦的梦想是不可能得以实现了，果然，凌晨三点，电又没了。我又给母亲去电，深更半夜的，母亲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恐，直到我说因为停电要到52栋睡觉之后，她才舒了口气。

我与妻儿到52栋住下后，妻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得发声，我得说点什么。我很快就拟好一副对联——

上联：操，每星期停电七夜！俺弱弱地说：恳请歇一晚不停，可以吗？谢天谢地！

下联：切，一晚上热醒三回！我惴惴地问：能否停一次每晚，好不好？阿弥陀佛！

横批：你别做梦。

我把这副对联发到微信上，同时配发了下面这段文字：我是广丰县安吉小区一位居民，不知为何，这个小区老停电，尤其七月下旬起，几乎夜夜停电，而且每夜停电几回，偏偏我，爱做梦，可是每每梦至酣处，便因停电而热醒，梦也做不成了，这实是人家供电部门不让俺做梦，为了撇清责任，我特作一副对联以证明自己，也将此联免费赠送给威武的“电老虎”。

上传微信朋友圈的同时，我连夜把这副对联发送给分管供电的副县长和供电公司的老总，我已经不再为了解决问题，我已经出奇愤怒了，我把这条短信发给他们，仅仅是为了出一口恶气，仅此而已。没想到，微信朋友圈里呼声一片，响者云集，这让我稍稍出了口气，但是想再去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母亲问我：“你生这么大气就是因为停电吗？”我不做声。母亲又说：“你要好好改下脾气了，生气是很伤身体的，我看你又是骂啊又是写的，又有什么用呢？他电不是照样停吗？其实你可以不生气的，要是停电了，你就到这里来，这里要是没电，就到姐姐哥哥那里去，总有没停电的地方可以去的，再不行，还可以去宾馆，无论怎么样，都比你这样生气强吧！”

母亲的话是对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就是觉得不吐不快。母亲又说：“当然，性子是要岁月磨的，再过几年，你的性子就会慢慢缓下来的，到了我们这么老，就没有性子了。”

第22章 2013年8月22日（农历七月十二），星期日

因为要出一趟远门，所以要找个时间好好陪伴下家人。

昨天是星期六，我带着妻儿和外甥孙杨景到铜钹山深处的小丰村消了一天暑。今天一大早就到了52栋，我想丢下所有的工作，安安静静地陪伴二老度过一天。

母亲很是惊讶：“怎么这么早啊？今天不去巡街了？”我说：“今天不去了，街面上已经安排邓登铭他们去了，工地由祝浩荣、翁龙斌他们管着！”母亲有点疑惑地看我一眼，迟疑地问：“是不是又要出门了？”我说：“我的老嬷，你真成神仙了！我明天去北京，后天要到美国学习考察，要出去十几天，你怎么算出来的啊？又做梦了？”母亲没有因为猜准而兴奋，反而露出惊讶的神情：“去美国？就是那个老跟我们作对的国家吗？去那里干吗？”

母亲可是个有着爱国情怀的人，她从十几年前美国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开始知道美国是个“坏国”后，就开始讨厌美国，直到今天对美国也没啥好印象？我说：“我的老嬷，你别那么大恨性好不好？人家美国为何老跟我们作对，那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咱广丰腔说得好，欺善怕恶，欺软怕硬，你软弱了，自然就有人到你头上屙屎了。”见母亲不做声，我继续说：“美国虽然很坏，但人家美国确实比我们强，确实有很多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只有我们比他强了，比他硬了，他才不敢来欺负我们。所以该向人家学习的就应该认真学习，我们这次去美国，就是去学习考察的。”母亲忽然高兴了起来，她说：“这样啊，这个就像咱们农村的偷手艺。”这回轮到我发蒙了：“偷手艺？什么意思啊？”

母亲说：“以前咱农村穷，学得一门手艺就能养家糊口，比如木匠石匠油漆匠，比如篾匠雕匠箍桶匠，但是，手艺有高有低的啊，有的匠人做活又快又好，邀的东家就多，得排队，而有的匠人不但手脚慢，还不精细，做的活讨人嫌，请的人就少，因此，手艺高的匠人就会嘲笑手艺低的匠人，说手艺低的匠人给他拾草鞋、打雨伞都不够格，手艺低的人虽然很受欺负、虽然很生气，但是没办法，谁叫你技不如人啊！于是，手艺低的匠人就会有事没事出现在手艺高的匠人的身边，他们会在有意无意间偷学手艺高的匠人的技能，这个就叫偷手艺。”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叫偷手艺啊！”母亲说：“你们所说的去学习，是不是就是去偷手艺啊？”我不知道怎么跟母亲细说，因为母亲说的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只好糊弄她一下：“是的，是的，我们就是去美国偷手艺的！”母亲果然很高兴：“只有把自己的手艺做精了，邀的东家才会多，才能挣到更多的钱！”

吃中饭时，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总觉得有件事要说，可一直没想起，现在到吃饭才想起来了。”我说：“什么事啊？”母亲叹了口气：“你今年是怎么回事啊？清明，你去上海做什么节目，端午，你又去山东搞什么活动，现在七月半要到了，你又要去美国偷什么手艺，你今年真是没有好好地拜过太公啊，祖宗该生气了！”母亲说得我一愣，仔细想想，倒也真是，今年所有的传统节日我都没能待在家里，一次祖宗都没有祭拜过，尤其是七月半，在我老家可是比中秋节还要重要的大节，村里家家户户都要上香、烧纸、供烛、礼炮，三牲六畜七大碗九大菜地祭拜祖宗十八代，我想着这些心里便觉过意不去，尤其是母亲的哀怨，更是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事似的，只好闷声扒饭，直到母亲到厨房里忙去了，我才松了口气。

中饭后，母亲打电话叫来了两位哥哥，说是商量七月半回老家祭祖的事，其实是个小事，三五分钟就可以说好的事，本来可以不让两位哥哥跑一趟的，但母亲似乎有意要他们来，母亲似乎特别喜欢看到我们仨兄弟全都在她眼前出现的情景，每次我们都在她跟前时，母亲就特别高兴，她经常说：“要是我和你爹哪天断气了，不知道你们有几个能够在身边送终？”每每说起此事，我们总打断她：“还远着呢，远着呢！我们都会在的好不好！”而母亲总是认真地说：“三世图（一种迷信的命运测试方式）里也是这样说，说我命中有五子，会有三子送终！”听完母亲这句话，又看着父母亲苍老的脸和佝偻的腰，再想起早就离世的两个哥哥，我忽然间特别理解母亲的心境与行为，要是换作我，可能比母亲还要迂腐，巴不得天天三儿绕膝！

下午，母亲又给二姐去电，说：“你要来吃饭吗？鹰他们今天在这里，他明天要去美国偷手艺了，好久才回呢，你不来一起吃个饭吗？”

第23章 2013年9月1日（农历七月廿六），星期日

忽然觉得挺对不起父母亲的。

这段时间特别忙，大前天从美国回来，大家都来看我，都来看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美国货，叽叽喳喳热闹非凡，老爹老娘也从52栋来到安吉小区，但二老显然融入不到这股热闹当中去，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热闹，显得很是落寞。热闹还没结束，我就上街去了，晚上又参加县里的一个临时会议，妻子说二老一直等到九点多钟才回52栋。前天整整一天，又是街道上，又是工地上，又是会议室里，我一直忙到半夜才回家，也就没能顾得上去看望二老，跟他们讲讲外国的故事。昨天星期六，本来计划好好陪伴二老的，然而又出了状况。

昨天早上，我从小就崇拜的大作家梁晓声老师来电：“亚鹰，南昌到你那有多远啊？”我颇有点激动：“老师，您不会真来上饶看我吧？”梁老师说：“之前阿成到你那看了，说很不错，他给你的《我是城管》写过评文，我也给你写过啊，我跟你说过几次了，有机会到你那走走，这回我到你们省人大做讲座，特意提前了一天来，要是不远，你就来机场接我，直接去上饶，明天下午把我送回南昌即可。”于是，這两天又没有时间陪伴二老了。

下午五点，我把梁老师送到南昌，然后对纪师傅说：“回广丰，直接去52栋，我晚上住那了。”接着，就生出一股深深的愧疚来，觉得真是对不住二老，这种愧疚一直从南昌延续到广丰，延续到52栋。

晚上九点，我回到广丰，直接来到52栋。二老已经休息，见我来了又急忙起来。母亲问：“不是说这两天北京的老师在吗？怎么回来了？”我说：“老师已经送去南昌了，我刚从南昌回来，晚饭都没吃，有吃的吗？”听说我晚饭没吃，母亲急了，她马上去开冰箱：“一点剩菜，饭也没了，要不，给你煮点面吧！”我说：“好的，好久没吃过面条了！”于是母亲就忙开了，老爹见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他也转了过去：“鹰没吃饭吗？都这么晚了，什么工作要这么拼命啊？”母亲大声说：“你不懂就别管了，你管好自己，别把烟灰掉地上就好了！”母亲说这话时，老爹刚好一团烟灰掉落在地上。母亲急了：“刚说完，你就犯事，你到沙发上去坐着，别在这碍手碍脚的！”老爹本想说些什么，可母亲眼一瞪，他只好讪笑着溜达到客厅去了。母亲弯腰抹掉了烟灰，对我说：“鹰，你爹现在真的很会捣乱，动不动就像个木桩一样竖在你身边，你让他走开，他反而靠近你，伸过头来问你说什么，你说气人不气人！”

不到十分钟，母亲就把面条煮好了，哈，还有蛋！母亲说：“这是鸭蛋，冬彩奶前几天来县医院看病，特意带来的，自己的鸭子生的，土的，快吃，都饿坏了吧！”我确实饿极了，也不惧烫，稀里哗啦不到五分钟便把一大海碗面条和三个鸭蛋给清剿了，连面汤也消灭得干干净净。母亲心疼地说：“都没见过这么饿的人，你这吃相让人想起1958年，还要煮点吗？”我一连打了几个饱嗝，急忙摆手：“别别别，都快撑死我了，我的老嬷，你不会少放个蛋吗，这是鸭蛋哎，好大的好不好！”给我这么一说，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不是说你饿吗？就多放了一个，面条不比米饭，饱肚不饱腹的。”见我饱嗝不断，母亲有点惴惴：“要不，泡杯茶消消食吧！”说着便去烧开水了。

接下来，二老一左一右坐在我身边，我拿出手机，翻开相册，跟他们细细讲述到美国考察的事情，一边讲述一边给他们看照片和视频，母亲听着看着脸色便阴沉了下来，我问她怎么了，母亲缓缓地说：“依你这么说，这美国确实像个上户东家，是个大财主啊，难怪会欺负人！”哈，母亲准又想起我平常跟她讲的美国老欺负我们国家的事情来了，便安慰她：“你放心，只要我们强大起来，管它什么大户人家地主老财，一律不怕它！”母亲似乎受了感染：“也是啊，以前我们贫穷，日本鬼子还打到咱们家里来，我们村就走过日本兵，还不是给我们打跑了，几十年前，我们穷得没饭吃，可现在，咱们的日子多好啊！”我说：“就是啊，我们干吗怕它啊？我们迟早要超过它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这回去美国。偷了他们多少手艺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就含糊其辞地说：“该偷的都偷来了，都存在手机里。”没想到母亲当真相信了，因为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24章 2013年9月14日（农历八月初十），星期六

前几天去了一趟陕西，到了不少地方，估计其中两个地方母亲一定会感兴趣，一个是法门寺，一个是华山。这法门寺可是全世界唯一供着佛祖释迦牟尼指骨舍利的寺庙，而华山，则是母亲津津乐道的《宝莲灯》沉香劈山救母故事的发生地。今天是星期六，难得休息一天，正好到52栋陪陪二老，顺便给母亲讲讲法门寺和华山的故事。

果然不出所料，母亲果真对这两个地方很感兴趣，她不停地向我发问——法门寺有多大？香火旺不旺啊？佛祖的舍利骨为什么会供在那里？你有没有亲眼看见？华山到底有多险？有没有到过二郎神关押三圣母的地方？沉香的神斧把华山劈成怎样了……

我连忙说：“我的老嬷，你都八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淡定点，别那么性急好不好，你这一大堆问题让我回答哪个啊？咱不急，我今天待这一整天呢，慢慢来，我慢慢讲给你听啊！”

母亲有点不好意思：“我拜了一辈子菩萨，都没见过佛祖的舍利骨呢，想不到法门寺竟然供奉着。还有华山救母，以前在老戏里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没想到你真的就去华山看到圣母庙了。”

我先跟母亲讲述法门寺的事，说法门寺东汉时就建寺了，母亲不知道东汉是什么时期，我就换了种说法，说：“咱们广丰的博山寺古老不古老？”母亲很自豪地说：“博山寺当然古老了，都一千多年了！”我说：“博山寺是公元906年始建，而法门寺建于公元68年，比博山寺整整早建了838年！”母亲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她一边掰着手指头计算一边说：“那不是快2000年了吗？那确实是老庙古迹了啊！”我说：“那当然了，所以嘛，到唐朝时，法门寺便成为皇家寺庙了，皇帝们才会把佛祖的舍利骨供奉在法门寺的地宫里，所以，法门寺才有资格号称中国第一寺庙，才能成为全国仰望的佛教圣地啊！”母亲忽然质疑我：“那普陀山、五台山这些地方不也是佛门圣地吗？到底谁更厉害些？”我说：“这个不一样的，普陀山、五台山、九华山、峨眉山那是佛教名山，是观音、文殊、地藏、普贤四位菩萨的道场所在地，指的是一个区域，区域内有众多的寺庙，你不是去过普陀山吗？普陀山不是有几百座寺庙吗？而法门寺就是一座寺庙，它的特点一是古老，时间久远；二是尊贵，皇家寺庙；三是神圣，供着佛祖舍利骨。它们之间很不一样的！”我又告诉母亲：“一般的信徒香客不需要懂那么多的，又不是做佛教研究，拜佛嘛，说到底就是拜点心意！”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倒也是啊，我管它什么山什么庙什么菩萨什么神灵，只要是佛，咱就拜，有钱助缘添油，多少不要嫌弃，没钱双手合什，佛祖也别责怪，咱也别管它灵与不灵，灵与不灵跟佛本无关，全在自己一片心，只跟求佛之人诚与不诚，善与不善有关！”听完母亲这段话，我忽然间起了敬佩，母亲总能以自己的理解与认知，以自己的善良与豁达，将一些原本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一些功利的现象本原化，比如刚刚这番话，就很有点先贤大哲的境界，颇有点万物归真的味道啊。

接下来我跟母亲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法门寺的怪事。我们进庙时要走一程长达1230 米长的佛光大道，本来想表达诚心要步行的，无奈头一天爬了华山腰酸腿痛，于是便坐了电瓶车。入庙后要照相了才想起将ipad掉在电瓶车上了，便告知客服人员，人家回话说没有看见，于是怀疑被人捡走了。不久来到大雄宝殿，大伙开始礼佛，我也拿起三根香，点燃后有点赌气地说：“这里的菩萨要是真的灵验，就帮我找到ipad，如果找不到，就是不灵！”没想到我刚刚礼佛完毕，刚刚把三根佛香插进巨大的香炉，刚刚拍净手中的香灰，那边就有人大声问：“刚刚是谁说掉了ipad，是不是黑色的？找到了！”天！你说灵不灵？我的佛祖，你也忒灵验了吧！

母亲听完后也啧啧称奇，但她严肃地对我说：“以后在庙里不能这样赌气任性了，不能在佛祖面前这样使性子耍脾气的，幸好那是个大庙，佛祖慈悲，不然真要出事情的。”我不以为然地说：“能出什么事情啊？”母亲正色道：“佛祖显灵有很多种方式，其中有一种专门在像你这样的不信佛的人身上验证。我讲个事你听听，我们隔壁铅山县有座葛仙山庙，有一位本身就不太信佛不愿前去的青年人随父母亲前往，可是几十里山路难走，山岭难爬啊，于是这人就埋怨父母，嗔怪父母亲不该让他来，还说来年除非用绳子捆绑着，否则打死都不会再来！你猜怎么着？”我玩笑说：“这么不听话的人，那就用绳子绑着他去呗！”母亲说：“正是！这人第二年得了一种怪病，癫狂的那种病，平常就得关起来，不然他就会打人嘶人咬人，问半仙，半仙说是葛仙公责怪他不懂事，要教育教育他！结果，他父母亲就拉他去葛仙山庙向葛仙公认错道歉，但这人已经癫狂，怎么去啊，最后还真的用麻绳捆绑着像牵牛一样牵去的！”母亲讲得十分认真，我却听得哈哈大笑。我说：“这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啊，你们这些拜佛的人也真能编，别说，还编得可真好，有才！”母亲恨不得捂住我的嘴：“老天，可不能乱说啊，葛仙公真的很灵的，你就别乱说话了好不好！”见母亲一脸的紧张，我不再逗她了，但刚才这个故事还是让我憋不住笑了好久。

笑完之后，我告诉母亲：“好吧，就算你那个故事是真的吧！但我这个事情却没你那个故事那么玄乎！”母亲说：“你心地善良，做了很多善事，佛祖才用这种方式帮助你，提醒你。”我说：“老嬷，你真善良！我这事其实很简单，我的iPad确实掉电瓶车上了，一开始电瓶车司机就捡到并保管起来了，但他以为是个笔记本，第一次我跟游客中心说的是照相机，人家当然说没看见了，后來我又跟他们详细说明了iPad的形状，像个笔记本，还是黑色的，司机才说有，便交给了游客中心，而时间刚刚凑巧，在我点完香之后有人进来通知我，于是大家就觉得很神奇了，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是灵异。”母亲说：“你所说的凑巧，其实就是佛说的因果！一切皆有缘法，凡事都有因果！”

母亲说到因果，我倒很是认同，因为因果学说是一种科学的辩证的关系，只不过广大的佛教信徒往往有意无意地曲解这种辩证关系，把这种客观的因果关系加进去许多主观的人为的元素，从而演绎成各种各样的灵异的故事和传说。就比如我失而复得的iPad，如果不加分析推敲，就会被演化成一个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的佛祖显灵的故事。可实际呢？当然不是这样！

拾到我iPad的人名叫豆红军，是法门寺当地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民，他在寺里兼职开电瓶车。当我在客服中心等着要见他想感谢他时，客服人员却告诉我：“别等了，这样的事在这可多了！小事！”当我见到豆红军一定要感谢他时，他只说了六个字：“没事！没事！没事！”事后我细想那位客服人员的话：“这样的事在这可多了！小事！”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对应于我的奇遇，实际上是偶然中的必然，因为在法门寺这样一个倡导修心行善，讲究因果轮回，连寺内的青蛙都有可能获得佛性的佛门净地，豆红军以及与豆红军一样工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又怎能不受影响和感染而产生慈悲之心，做出积德之举呢？他们唯恐自己无法或无力帮助别人又怎么会起贪念将他人的财物据为己有呢？我甚至可以断言，任何人只要在法门寺丢失了物品，只要被豆红军和他的同事们捡到，就一定是安全的。这么一想，我在法门寺的奇遇便算不上灵异了。但法门寺是因，豆红军拾金不昧是果，这却是断断错不了的。

我把这个判断讲给母亲听，母亲也觉得很有道理。她甚至说了一通很有境界的话：“什么叫佛光普照啊，这就是了，佛就是让世人开智慧，佛光到，智慧开，人心就向善了！”我暗暗称奇，私下里觉得母亲真是一个具有大智慧的人。

接着我们开始说沉香救母的事。我对母亲说：“这仅仅是一个神话啊，你别以为又是真的啊！”母亲说：“知道，那是传说，不会当真的。”我说：“故事的主要内容你应该比我熟悉，都会背了吧？”母亲说：“华山庙神三圣母跟过路游玩的书生刘秀才私结连理违反了天条，哥哥二郎神让天狗偷走王母娘娘送给三圣母的镇山之宝宝莲灯，然后将三圣母压于华山下的洞穴之中，三圣母在洞穴里生下儿子沉香，她恳求夜叉将沉香送到在扬州做官的刘彦昌身边，沉香长大后， 跟神仙学得本事，大战舅舅二郎神，斧劈华山，救出母亲，一家团聚。是不是这样的啊？”我十分惊佩母亲的概括能力，这本来是一个情节复杂，剧情曲折的神话故事，《宝莲灯》的电影要演90分钟，戏台上一出《劈山救母》怎么的也要演上一个多小时，可是母亲竟然能用一百来个字便将整个故事描述下来。我向母亲伸出大拇指：“厉害，我的老嬷，记性真的不错！”母亲有点急迫地说：“快说说，沉香把华山劈得怎么样了？”我说：“刚说过是神话，不能当真的，你这又当真了啊！”母亲说：“虽然是传说，但故事这样编，总得有所对应的啊！”

母亲这回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就是所谓的“出处”，有些神话是先有故事再去寻找对应的出处，而有些传说是先有出处再去附会相应的故事，这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确实是有出处的，这出处就是位于华山西峰顶的巨石“斧劈石”。在华山西峰之巅，有一块十余丈的巨石，齐匝匝裂成三截，如同斧劈。石下与峰顶之间形成空穴，仅容一人可伏身爬入，进洞后仰卧上观，可见穴顶有凹有凸，神似一妇人躺卧的痕迹，且腹乳的压痕清晰可辨。从这个出处看，华山救母的神话应该是先有出处再附会出来的故事。更有好事者画蛇添足，居然在“斧劈石”旁边插上了一柄七尺多高数百斤重的月牙铁斧，还煞有介事地取个名字叫作“开山斧”，以期与“斧劈石”相对应，对劈山救母亲的神话予以佐证，却没想到成了画蛇添足之举。

听我讲述了“斧劈石”的出处后，善良的母亲同情心忽然泛滥起来，她很心疼地说：“三圣母被压在那么狭小的一个洞穴里，翻身都不容易，她怎么生孩子啊？”完了，母亲又陷进剧情里去了，又把神话传说当成真人真事了。没想到，母亲又说了一句让我喷饭的话，她说：“这个二郎神真的不是个好神仙，三圣母是他的亲妹妹，他怎么忍心把她压在山下呢？还有，那个孙悟空，也是被他抓起来的！”哈哈，母亲真的富有联想力啊，刚刚都是《沉香救母》，怎么又扯到《孙悟空大闹天宫》去了呢？这哪跟哪啊，我的老嬷！

第25章 2013年10月7日（农历九月初三），星期一

节前我曾告诉母亲，说国庆节有七天假，我要么带他们去游玩，要么静静地陪伴她们。母亲当时就说了：“你的时间不好说，放假比平时还忙呢，游玩就不要了，有空过来坐坐就可以了。”

不幸被母亲言中。

因为天气好，很多朋友都说要来玩，先是阿成老师，他说冬天将至，要从黑龙江移居海南岛，中途顺便到我这看看。接着是北京的杨老师，说想到龙虎山看看丹霞地貌和著名的悬棺。然后是江苏太仓的好朋友钱耀忠，他带着老婆孩子在黄山游玩，特意拐过来看望我。再就是上海的同学徐炳庆，江苏昆山的同学俞建荣和颜希华，广东的同学俞正富，等等，也都回乡了。还有，我的大学写作老师汲军教授光荣退休，我将她和她的部分同事邀请到铜钹山，给她补办了个简单而有诗意野趣的退休仪式。于是，三清山、龙虎山、铜钹山、古镇廿八都、仙雄关霞岭，我把自己累得七荤八素，忙得不亦乐乎，反正，这个假期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陪吃陪喝陪游陪玩了，一直忙到刚刚，才把最后一批客人送走。一看时间：公元2013年10月7日20时15分。

然后呢？去哪呢？

当然是52栋了。

爹娘等了七天了吧，从开始放假一直等到放假结束。

我要是再晚一个小时去，他俩估计就该歇息了。果然，当我来到52栋时，二老正在为我会不会来而争执，老爹说：“他不会来了，早点睡吧！”母亲说：“他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正说着，我推门进去。母亲一见到我就乐了：“老个，你输了！我说会来的吧，怎么样！”老爹不做声，站在一边憨憨地笑。我在想，难道二老吃了饭没事做，为我会不会来在打赌吧！

母亲给我泡了一杯蜂蜜水，我以牛饮的方式一气喝完。母亲叹口气说：“什么都可以改，就是这性子改不了，你的急性子啊，看来是改不了了。”我忽然想起昨天在古镇廿八都一间百年药铺里看到的一副对联，刚好跟脾气有关，十分有趣，上联是：膏可吃药可吃膏药不可吃；下联是：脾好医气好医脾气不好医。就逗母亲说：“这性格与脾气是人与生俱来就有的，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一种病，一种无法医治的病，我的急性子坏脾气都是你给我带来的，要怪就怪你和老爹把我生坏了！”母亲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怪起我们了？这脾气怎么就成了一种病了？”我不再逗她了，就跟她说了实话，把这副对联念给她听了。母亲略懂中医，她沉思片刻后说：“你还别说，这个药铺不但卖药医病，还懂得医治人心教化世人呢！老板一定是个大善人啊！”母亲确实是个有智慧的人，她总是能从一些简单的表象看到问题的实质，这只是一副普通的对联，可母亲却能够从对联的内容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判断出这间药铺主人的品行和医德。说实话，这一点，我远远不如母亲，我开始看到这副对联时仅仅觉得有趣，直到看到第二副对联，才判断这药铺老板具有高尚的品格。这第二副对联是这样的，上联是：但愿世间人无病；下联是：哪怕架上药蒙尘。这得具有多么宽广的济世情怀才能贴出这样的对联啊！这副对联更加有力地佐证了母亲的判断。

当我把第二副对联念给母亲听后，母亲默不作声，很久都没有说话，我急了，伸手推她：“嬷，你怎么了？怎么了？”母亲方才回过神来，缓缓地说：“其實，各行都有道道，做人有道，做生意有道，你们做官也有道，就是君王也要讲道道，不顺着这道道，人就成了坏人，商就成了奸商，官就成贪官，君就成了昏君。”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就静静地听着。母亲接着说：“广丰有句古话说那些心坏的人，手中一支香，心中想挖人家头脑浆，于是，卖雨伞的人求佛保佑天天涨大水，开医铺的人求佛保佑经常发瘟疫，开当铺的人求佛保佑天天有人破产，卖棺材的人求佛保佑天天有人死亡，每个人都为了自己一点点小小的利益而坏了做人做事的道道，跟廿八都这个药铺老板一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了。”

原来母亲的感慨缘于这副对联。我忽然想起一事，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我再三说服自己不要询问母亲，但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我问母亲：“嬷，我想问你件事。”母亲说：“什么事啊？”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你刚才说的那些生意人那样求佛，确实很不地道，我想问的是，我们家木匠出身，以前也开过棺材铺啊，你也是个学佛之人，你拜佛的时候少不了要恳求菩萨保佑咱们生意好一些，那你是怎么求的呢？”母亲宽容地笑笑：“原来问这个啊！我说你听，这人总有一死吧？人死了总得用棺材吧？在我们广丰，死跟生一样，被看得很重，咱有个习惯，只要有余钱，就要积攒起来，叫作攒棺材本，因此有钱人早早地就要给自己备个棺材，有能力的人一旦积攒够了棺材本，就要给自己准备买个棺材，这个叫作买老寿，只有那些贫穷的没有能力给自己准备棺材的人，才会等到离世后由后人购买，有些穷人往往因为买不起棺材而用草席一卷了事。有些人做生意亏得大了，就会说连棺材本都亏光了，有些人染上了好赌等不好的习惯，就会说连棺材本都输光了。”其实，母亲说到这里时，我基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然，母亲接着说：“因此，我每次到庙里求神拜佛，都会这样许愿，我会求佛祖一保世道太平无事，二求世人身体健康，三保人人都能买得起老寿，最后才求菩萨保佑咱家生意好做，老少平安。”

我明白了。

第26章 2013年10月17日（农历九月十三），星期四

今天真是多事的一天，早上、上午、下午、晚上各发生了一件让我郁闷、让我心塞的事情。

清早巡街，在博山路一家电器店门口，居然发现两棵樟树被剃了光头，所有的枝叶全部被削掉，只剩下柱子，光秃秃地立在那里，真像两根直立的筷子，在一连排的行道树当中特别醒目、刺眼、锥心。显然是这家电器店老板所为，因为这两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挡住了电器店的广告招牌，所以才招来店主的杀手。我当时那个火啊，真是没法描述，因为人家关了店门，不然我可能会抓住店主痛打一顿。

上午，我在县政府开会，约十一点散会，出来时被堵在大井头嘉百乐超市门口，这里是老城区，街道本身就狭窄，加上街道两边分别停了一辆小车，剩下的街面就很有限了，可是，两辆相向而行的轿车却交错着停在街道正中间，开车的两个人摇下车窗在聊天，他们倒是聊得欢得很，可是这大街却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满大街的鸣笛声、吆喝声、骂娘声。我下了车，穿梭过去，来到这两位仁兄车前，没好声气地说：“兄弟，有事到茶馆去吧，这是大街，你们把大街堵死了！”没想到，背着我这位一回头，哈！我认识。十分钟后，街上疏通开了，可是我的心塞了，我拿出手机，把刚刚这位仁兄的名字从我的手机通讯录里狠狠地删除了，以前，我就删除过用光碟遮挡车牌号的人。

下午，我和纪师傅先后到了十多个工地，无论有事没事，每天总得在工地上转转，有事现场办公，没事就提醒一下施工安全，强调一下施工质量，再不然，看一眼也放心一些。今天倒好，在沿河路光阴文化长廊黄浦名流小区段，居然看见一位老人，也不算老，估计六十岁左右，你知道他干嘛吗？老天，尿尿！这里可是人来人往的沿河路啊！没厕所吗？他背后的月兔广场里面就有公厕啊！他怎么能这样呢？我上去阻止他，他懒得理我，丢下一句话：“厕所远，懒得走！”我掏出手机，拍了下来，吓唬他：“我拍到证据了！”他头也不抬，抖了抖他的东东，不屑地说：“没见过啊？爱干嘛干嘛！”见鬼，打又没法打他，骂他又对牛弹琴，唉！差点没把我气死。我气不过，冒着侵犯隐私的嫌疑发了个微信朋友圈，不然，我一口气顺不过来。没想到，读者们居然就此事引发了一场声势不小的关于市民素质的激烈讨论。其中一位女读者很是有才，她留言说：“应该没收他的作案工具！”哈哈，叫好之声一片。

晚上，我和纪师傅照例是要出来转转的，看路灯、亮化、夜市和夜宵摊。在月兔广场东北端工商银行对面，那里商铺众多，人员密集，人行道板破损得十分厉害，我们市政公司的员工白天刚好新铺了花岗岩板，因为还没干透，车辆得有两天不能碾压上去，市政公司很是规范，不但沿街设了障碍，还密密麻麻放置了十几块提示牌，严禁车辆停放。但是，当我转到那里时，却发现一辆中型货车突破了路障，直接开到人行道刚刚铺就的花岗岩板上去了。完了，经过这车子的碾压，这一片算是白铺了。我很是气急，下得车来噌噌噌噌就跑了过去，对着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大叫：“给我下来，谁让你开上去的，你没长眼睛看标牌提示啊？这片地板今天才铺的，被你这一碾压全部报废了，你得赔偿所有损失！”听说要赔偿损失，司机慌了，他立即下车，但看到只是我一个人，口气立即转硬了：“你是谁啊？算老几啊？我赔个屁！”他边说边想溜走。我拦在他车前，掏出手机，拍了他的车牌号，然后拨通城管队长老邓的电话：“妈的，你怎么管的大街，广场这边的城管队员都到哪去了？五分钟之内让他们赶到工行门口，我跟人打架了！”这位仁兄一听我是城管，看样子还是个不小的头目，于是口气软了，他走到我身前，递给我一根烟：“领导，混口饭吃，这里人多，想接个活，照顾照顾吧，我跟你们周局长熟，一个村子里的。”我一听傻眼了，我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他明明就不认识我，却说和我熟悉，还同一个村子的，这不是李鬼碰见李逵了吗？我问他：“哪个周局长？”他来劲了：“周亚鹰啊！就是那个作家啊，他可是个名人呢！你会不知道？告诉你，他可是我们村的，说起来跟我还沾点亲戚呢！”我说：“好啊，还沾点亲戚！你等着啊，亲戚！”不一会儿，四名城管队员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为首一个说：“周局，打架？在哪里啊？对方人呢？”另一个解释说：“周局，我们刚刚换班，才去吃的饭。”这位仁兄听他们叫我周局，自知穿帮，脸都吓青了。我丢一句话：“好好教育，照章处理。”

然后来到52栋。母亲见我气急的样子，有点惴惴：“我看你这城管局长当得真是憋气，要不跟领导商量商量，让他们给你换个单位？”我把一天碰到的事一股脑儿地讲给母亲听了，然后说：“你说气人吧，一天就碰上这么多窝心事。”母亲笑了笑，说：“广丰有句老话说得好，压狗屎堆，意思是，坏事都往一起凑，我看你今天就是，这不顺心的事一天四个，也真是够多的了！”母亲说到这，话锋一转：“不过，你完全没必要这么生气的，我要是你，就不会生气！”我说：“这还不生气啊？”母亲说：“那个砍树的虽然不对，但如果这店是你开的，又假如碰上了生意不好甚至亏本这样的事，又刚好这樟树挡住了招牌，说不定你也会将气出在这树身上！这么一想，你就不会生气了。”听母亲这么一说，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母亲接着说：“那两个开车挡路的，肯定不是故意的，只是没养成好习惯，没有为别人着想，他们起码不是坏人，你是自己当城管管大街，对街面上的事太过在意，其实生活中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多得很，你要是一件件计较起来，发生一件就删掉一个电话号码，那不要多久你可能一个朋友都没有了！”被母亲这么一说，我果然把一些朋友的缺点想了一遍，果然，每个人都有让删掉的可能。母亲又说：“对那个尿尿的老人，就更没有什么可以生气的了，他或者是个跟我们一样的乡下人，进了城，路都可能找不到，更找不到厕所，就算他知道不远处有个厕所，可是，他手上如果有担子有行李有物品不方便携带，加上在农村习惯了随处方便，何况自己年纪又那么大，他管你什么城市的规定啊，比如说你爹，他是个善良的老实人吧，如果在那时，他实在憋不住了，他也一定会那样就地尿尿的。孩子，你在意的其实不只是他随地尿尿，而是在意他不听你的劝阻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母亲这话像一把匕首，直扎我的内心，让我惭愧万分。“至于晚上那个假冒我们亲戚的人，更是情有可原，他肯定天天停那里招攬生意的，他自认为是空车，分量轻，停上去没多大关系，或者他根本就没注意你们设的什么牌子，而是习惯性地往那里停，而且他停上去的时候你们又没人管，他挣饭吃，他有什么错啊？至于他假冒同乡亲戚，那更正常，唬人而已，虽然他不认识你，可说不定他还真是咱隔壁村子的人。你这样想，这个人如果真的是我们的亲戚，或者说就是你三哥亚光，你又会怎么处理？你光想着自己的这一方面，他肯定是不对的，可你想一想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你就不会生气了。你再往远处想，他还有老人要养，有小孩要读书，有亲人要看病，说不定全靠他一辆车呢，就像多年前咱们家，全靠你爹一把斧头！孩子，多这样想想，你就不会老生气了，这不仅是养性子，还是修心的善举呢！”

晚上，我差不多一宿未睡，我反复咀嚼母亲的话，母亲的话，如针，亦如水。

第27章 2013年11月9日（农历十月初七），星期六

母亲昨天就打电话让我上去一趟，我没空。今天一大早她又来电催我：“你巡完街来一下吧！”

巡完大街后，我买了包子和油条麻子粿，来到52栋。母亲说：“你还吃油条啊，不怕上火啊，你那喉咙，都咳成这个样子了，一点上火的东西都不能再吃了！”她边说边叹气。接着，用两片抹布垫着从锅里端出一个大碗来。

碗里是柚子皮，母亲说：“前天已经交冬，柚子皮可以入药了，我昨天让亚光骑摩托车回老家摘来的柚子，炖冰糖，治咳嗽，可灵了，我们村部代销店的夏洪贵老婆咳嗽了一个多月，药吃尽屁股针都打烂了也不见好，人家教她的方子，交了冬的柚子炖冰糖，吃了三天，就好干净了。”母亲一边说一边端来一个空碗，她将柚子皮捞到空碗里，先前这碗里就剩下大半碗松黄色的汤水了。母亲充满希望地说：“一天喝两碗，连喝七天，应该就好了！”我说：“没用的，去年交冬，你也让我喝过的，还不是一样咳嗽了好久，最后还不是我戒了一个月酒才好的？”母亲说：“你还说，去年叫你喝个七天，你才喝了三四次就不喝了，怎么会好？”我说：“我这个不是肺部和气管有毛病，就是个咽喉炎，只要酒不喝，辛辣煎炒上火的东西不吃，自然就好的。你一定让我喝这喝那的，什么冰糖炖雪梨、冰糖炖鸭蛋、白糖鸡蛋清、南瓜藤榨汁、冰糖柚子皮，还要交了冬的柚子，这些方子哪个没试过啊？但是，没有什么用吧，只要一喝酒，我喉咙就痒，痒了就要咳嗽，所以你那些偏方真的没有什么用的，还好，这些东西都是冰糖炖的，倒不难吃，要都是中药，还不得苦死我啊！”

母亲说不过我，便不再做声，她指指我手中的汤勺，示意我快喝。我于是一边呵气吹凉一边搅动汤水，时不时就喝个半勺试试温度，直到确定不会烫嘴了，便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母亲站在我身边，看到我喝完，满意地笑了：“你吃药从小就很乖，中药那么苦，你都是自己喝完的，不像别的孩子，要几个大人一个按手一个按脚一个捏鼻子才能灌下去。”

母亲只说对了一半，其实，我小时候是非常害怕吃药的，但是我更害怕像杀猪一样被按住手脚捏着鼻子灌药，于是，无奈之下我只有选择自己喝药这种妥协投降的方式，即便是中药，也还得自己喝，因为中药量大，每次煎药都是一碗，要是被灌一碗中药，还不得去了半条小命啊，因此，中药更得自己喝，只有自己喝，才有机会趁大人们不注意时把药倒掉一部分，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被我悄悄倒掉的中药还真的不少呢。这么一想，觉得挺对不住母亲和姐姐们的，便抬头偷看一眼母亲，母亲面带微笑，还沉浸在我小时吃药挺乖的回忆当中。我赶紧把碗一放，说：“我晚上再来喝一碗，最近工地上的事多，白天就不来了！”

我得赶紧逃走，要不然，母亲一会儿不知道要给我找来多少偏方，要逼我喝下多少汤汤水水呢！

第28章 2013年11月27日（农历十月廿五），星期三

我今天真的挺高兴的。

我一整天都待在水南大桥北端光阴文化长廊的雕塑广场上，从王贞白雕像运抵直到全部安装完毕，我在工地现场整整待了十个小时，连中饭都是在工地上吃的盒饭。

虽然我于雕像的安装起不了丝毫的作用，但我不放心，我必须在现场待着，方才心安。

现在，高八米、重五十吨的汉白玉雕像已经全部安装到位，我的心不再像先前那样随着起重机叽叽嘎嘎的声音而蹦蹦蹦蹦地乱跳了，现在已经像身边的母亲河——丰溪河的水流那样平缓而有节奏了。

夕阳下，王贞白的雕像显得格外俊郎，神采奕奕！

当数以百计的市民围着王贞白雕像啧啧称赞时，我坐在一侧的台阶上，感觉全身无力，真想睡个大觉。我准备离去，准备去52栋，准备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这时，我听到几句这样的话，一句是：这王贞白是我们老王家的祖先，是我们广丰第一个进士呢！另一句是：真没想到，“一寸光阴一寸金”这样的千古绝句，竟然是我们广丰人写的！还有一句让我笑得肚子疼：这个雕像白，真白，真的很白，难怪叫作王贞白了！

这最后一句话一直让我笑到52栋。母亲被我笑得发蒙，以为我病了，赶紧过来摸我额头。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听了，也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了起来。母亲说：“你说，这个人是真糊涂呢，还是开玩笑？”我说：“不知道，反正很好玩。”我忽然想起一件类似的事，便讲给母亲听——1996年，我在报社当记者，当时县里大搞特色农业，当时的河北乡（现在归并于洋口镇）博山村有个种羊场规模很大，我前往采访，在上广公路拐往博山村路口处，竖有一块挺大的指示牌——博山种羊场，我本来想去问路的，却见一位挑着畚箕的老人站在指示牌下发呆，他一副惊佩的神色，说了一段让我笑翻肚子的话！我还没有讲完，自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母亲催问我那老人到底说了什么，我学着老人当时的神情说：“了不得啊！现在的科学真的发达啊！我只听说过种白菜、种萝卜、种番薯、种芋头什么的，可是，他们连羊都能种了，真厉害啊！”

跟母亲讲完这两个故事后，我觉得全身舒畅，疲惫也消了，睡意也跑了，但是，饥饿袭来，我才发现晚饭还没吃呢。我主动让母亲给我蒸了三个鸡蛋，要带壳的那种圆蛋，我要好好庆祝一下。丰溪河沿岸的文化护栏板已经安装完成，现在王贞白雕像也安装好了，再花一个月时间把其他附属设施完善一下，把绿化搞完，这光阴文化长廊便可以在元旦前向市民正式开放了，整个项目包括沿河路重建在内，从开工到建成才四个月，这四个月，除了出差，我每天可不止一次出现在工地上。把广丰建设成为光阴文化名城，这是第一个项目，我想，今后类似的项目会越来越多的，一定会的，所以，我得为自己的创意变成了现实好好地庆祝一下。

母亲被我的快乐感染，连耳聋的老爹也感知到了我的快乐，他走过来，幽默地问：“怎么了，蒸蛋？得奖状了？”

真是幽默天天有，没有今天多啊！连我八十多岁的老爹都能幽上一默了，真是讓我高兴啊！老爹这句话可大有含义了，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小时候，家里穷，鸡蛋不是用来吃的，而是要积攒起来到廿四都市场上换取米粮或者跟走家串户的货郎交换针头线脑的，但是，有一种情况下却可以吃到鸡蛋，那就是考试考得好得了奖状，母亲就会蒸个圆圆的鸡蛋作为奖励，而我，却舍不得一下子吃掉，这是荣誉，当然要向所有认识的人展示一遍以后才能吃啊。所以，当老爹看到三个圆圆的蒸蛋后，才会幽默地问我是不是得了奖状。还真别说，我让母亲蒸了三个鸡蛋，潜意识里还真的含有奖励自己的意思呢！

第29章 2013年12月6日（农历十一月廿四），星期五

今天差点误了一件大事。

人事部门前几天通知我，说他们上报的全市最美公务员预选人员中只有我入了围，进入了全市前15名，说让我于12月6日也就是今天下午两点半前赶到市行政中心大会议室，准备5分钟的演讲，来自全市各地的评委将现场打分，最终确定前5名为“全市最美公务员”并报省里批准记二等功，后10名为“全市优秀公务员”记三等功。我当时还和通知我的人开玩笑：“这哪里是评比优秀公务员啊，就是搞演讲比赛嘛！”玩笑归玩笑，但这确实是件很严肃也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就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却偏偏把它给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市组织和人事部门的同志让15名入选者抽签确定演讲顺序时发现我不在，电话询问我在哪里，我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而此时，我正在博山片区的下水道改造项目施工现场，接到电话后，我惊出一身冷汗，立马叫上纪师傅，往上饶飞奔而去。纪师傅知道事情紧急，差点把轿车开成了火车，25分钟就赶到了市民中心，居然没有迟到。而我，就利用这车上的25分钟，用矿泉水捋直了凌乱的头发，抖去了藏青色休闲外套上的灰尘，还好，这衣服挺洋气的，可惜没有领带，裤子上的几处污渍也被我用矿泉水浸湿搓洗掉了，皮鞋最脏了，下车时，我用了整整一瓶矿泉水和半卷纸巾才基本清洗干净。

当我出现在大会议室时，会场上已经堆满了人，我一进去，就被铁青着脸的工作人员领到选手区，还没坐稳，就开始抽签了，我第八个上场，阿弥陀佛，幸好不是第一个，还有时间思考。再看台上，领导们都已经正襟危坐了，看那威严和一本正经的样子，官职应该不小。

我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环视周边，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都是公务员选手吗？确定不是银行的客户经理吗？他们怎么全都西装领带的啊？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叠材料，原来是早就准备好的演讲稿。我心想：这怎么玩？胜负已分，我还玩个鬼啊！忽然冒出放弃的念头，紧接着便生出后悔的想法。但现在已经骑在虎背上下不来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吧。忽然想起刚进来时纪师傅安慰我的话：“局长，你别急，更别担心，你做了这么多的工作，事实在那，你那么有名的一个作家，水平在那，别怕，一定会成功的！” 于是振作了两分钟，给自己提了提气，然后向左边这位借了支笔，向右边这位要了一张纸，便开始在纸的反面涂涂画画起来。

很快就轮到我了。

演讲内容就不写了，说结果吧——我获得了第一名。

母亲听到这里，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她仍然有点生气：“你这孩子，做事没轻没重，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忘记呢？你事多，忙，可以跟我说下，跟纪师傅说下，我们都会提醒你的啊！你得第几名倒不重要，重要是你们去上饶那样子赶，车子开那么快，万一出事怎么办？后悔都来不及！”我完全没有理会老母亲的埋怨，逗她说：“我的老嬷，你就不想听听我是怎样获得第一名的吗？”母亲仍然有气：“懒得听，我刚刚的话你听了没有，可要记住了！”我说：“记住了，我的老嬷，告诉你，我这回能得第一名跟你发给我的奖状有关呢！”母亲没听明白：“我给你发的奖状？什么时候啊？我没发过啊？”我说：“你平时是不是经常说我做了很多善事啊？说我这几年带头修的桥、铺的路、栽的花、种的草、安的路灯、扫的马路、建的公园、通的下水道，比你一辈做的善事还要多啊？”母亲不解地問：“是啊，说过啊，怎么了？”我说：“就是啊，这就是你给我发的奖状啊！”母亲不以为然地笑笑：“这个也算奖状啊！”我说：“当然算了，这是夸奖啊，是最重要的奖呢！”

母亲忽然来了兴致：“那你说说，你一点准备都没做，怎么就拿了个头名了？”我哈哈一笑：“我的老嬷，你还是想听的是不是？好吧，我就讲给你听听！来来来，你坐这里，爹坐这里。”我理了理思绪说开了：“因为没有准备，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是，没准备有没准备的讲法啊，我小时候见你劝架，也没有准备的啊，都是临时上去，先是拉架，然后就是长篇大论一通说辞，一直说得让吵架的双方都觉得自己有大错似的，最后还不是互相道歉重归于好了！这个演讲就跟你那个劝架是一样的，要的是随性、自由、机智、生动，而老早准备好的演讲稿，反而会成了羁绊！”母亲说：“那是，别看劝架，那可是有讲究的了，有的人劝架，劝得自己挨打，有的人劝架，劝得一起打架，我劝架从来就没有失败过！”母亲见自己说得过多，有点不好意思：“你说，你说你的！”

于是，我说开了：“因为人家都是正装，很是庄重，就我，有点灰头土脑，连个领带也没戴，怕评委和观众误解，所以我一开始就向大伙道歉，坦白地说了原委，说自己确实忘记了下午的会议，还差点没赶上，请大家谅解，我听到了掌声，说明人家谅解我了。接着，我说我是广丰人，我的普通话很差，请大家将就着听，还说我是一名城管，请大家不要因为对城管的偏见而影响我今天的表现，我又听见了掌声，说明大家不会介意我的语言和职业了。然后正式演讲，我说自己当了三年多城管，就干好了两件事，一件事是主业，就是行政工作，城管局长，举了一堆例子。另一件事是副业，说自己在做好主业的同时还抓好了文学创作这个副业，而且副业的收成还不错，写出了畅销书《我是城管》，编了电视剧《油菜花香》，这里，我又听到了掌声，说明大家肯定了我所做的这两件事情。最后，我说我曾经获过很多的奖，但最重要的奖项只有两个，一个是广丰的市民送给我的几十面锦旗和一大堆感谢信，说这是市民给我的奖状，另一个奖是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也就是你给我的奖，就是你对我的夸奖，我说，我认为，那些盖了大红印章的国家级省市级奖状虽然重要，但最最重要的奖却是这两个，是对我所做的主业的高度肯定。这里，我听到了更为热烈而且长久的掌声，我就知道，听众们同意了我的观点。就这样，不到五分钟，我就拍拍衣袖下台就座了。后来公布票数，我居然获了个最高票，差点没吓着我。”

母亲说：“难怪你说跟我有关系，原来指这个啊，你把它当成奖状了，也是啊，夸奖也是奖呢，有句广丰腔，叫作金杯银杯不抵口碑，就这个意思吧！不过话说回来，归根结底还是要口才的，我看你，可以去劝架了。”我说：“老嬷，我都第一名了，你还不去蒸三个鸡蛋啊，记住，是三个！”

第30章 2013年12月24日（农历十一月廿二），星期二

已经连续三个晚上到52栋过夜了。

前天和昨天晚上都是十二点以后去的，今天晚上就更晚了，到52栋时，已经一点半了。

前天晚上去时我没敲门，蹑手蹑脚地掏出钥匙，悄悄地溜进去的，但是我在卫生间洗漱时的动静还是惊醒了本就没有睡深的母亲，母亲醒了，老爹自然也就醒了，母亲问我：“怎么这么晚啊！有什么事吧？”我说：“没事，太晚了，快睡吧！”就哈欠连天地进了卧室。昨天晚上，我虽然吸取了前天的教训，尽可能没有发出声音来，但仍然惊动了母亲，母亲问：“怎么又这么晚啊？出什么事了？”我困顿至极，连连说：“没事，没事，明天再说，赶紧睡吧！”今天晚上到52栋时，已经一点半了，我更是屏着呼吸开的门，我甚至没有开灯，用手机的电筒照明，可是，当我就着手机电筒微弱的亮光寻找拖鞋时，客厅的电灯忽然亮了，我着着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待定神细看，却见二老端坐着沙发上，每人身上裹着一床棉被。我很是惊讶：“你俩干什么啊？干吗不睡啊？吓我一大跳！”

母亲把被子往沙发上一扔，神情严肃地说：“估计你今天又会来，所以一直等着。”我说：“等什么嘛？你们睡你们的，等我干什么？万一我不来呢，难不成你们就这样裹着被子到天亮？”母亲以非常严厉的口气说：“你给我好好说说，为什么你接连三天都到这里睡，而且都这么晚？是不是夫妻吵嘴了？是不是跟别人去赌博了？或者，在外面瞎混了？今天你一定要说清楚！”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的老嬷哎！你真是想多了，我都要忙死了，都快累死了，我哪里有心思跟老婆吵架啊？哪来的闲工夫跟人赌博啊？哪里有机会在外面瞎混啊？”母亲满脸的疑惑：“真没有？那你为什么接连三天不在家睡，都到这里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我告诉你，月兔广场边上彩虹桥头有个大转盘，你是知道的，那个转盘太大，上面有很高的树，挡住过往行人和车辆的视线，每年要出很多事故，死伤好多个人，而且，这个地方位置特殊，永丰大道、芦林大道、彩虹桥、河滨路、广场北路、广中出口、儿童乐园出口、广场西边出口等等，全都跟它直接相连，车流无数，现在，我们将这个地方全面整改，转盘改小，树木移除，下水道重建、路面改成沥青柏油，但是，白天无法施工，会严重影响交通，只好晚上动工干通宵了。你说，这么冷的天，都起霜冻了，我们几十号工人在现场，我当局长的，好意思待家里睡大觉啊？就算假装也得在现场露个脸吧？告诉你，我必须在现场，我要给工人们加加油，鼓鼓劲，给他们弄点热包子当夜宵，之后才能回来。我算回来得早的，你认识的市政公司那两个人，祝浩荣和翁龙斌，他们得带着工人们一直要干到天亮，那才叫辛苦！这么晚了，我不想回家去吵他们，所以就到你们这里了，反正你们白天可以睡觉。”

母亲听了不做声，好久，她才说：“原来这样啊！你也不早说一声，我就可以给你下碗面条，煮碗热粥了！”我说：“因为回来的时间不好确定，深更半夜的，又冷得要命，就懒得惊动你们了，你以为你们还年轻啊，都七老八十了的人了，我要是把你们弄出毛病了，那才划不来呢！”对于之前对我的误解，母亲显得有点内疚，她说：“我说怎么了，你从小到大都不做坏事的，怎么会连着几天不回家，我想去问华凤的，下去了两次都没见着人，可能没下班。”母亲一边说一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你吃个苹果吧！几个孩子送来的，说什么苹果就是平安，一定要吃的！”我接过苹果，上面居然印着“平安快乐”四个字！我才猛然想起，明天是圣誕节，今夜是年轻人狂欢的平安夜，就告诉母亲：“这是外国人的节日，明天是圣诞节，相当于我们的新春，今晚叫平安夜，相当于我们的大年夜，要守岁，祈求平安。”母亲问：“这外国人过年就吃个苹果啊？他们祈求平安要点香烧纸钱吗？”我说：“我们拜的是佛，请的是社公，祭的是祖宗，这外国人，大多数信耶稣和基督，他们好像不用香烛纸钱。”母亲一听耶稣和基督，立即变了脸色：“那是野道邪神，千万别去理它！”母亲其实是不知道真正的耶稣和基督是怎么回事的，因为我们周边有小部分人信仰耶稣和基督，而这些信仰耶稣和基督的人从来不去祭奠死去的亲人，甚至连清明都不上坟，孝义至上的母亲便认为信仰耶稣和基督的人连祖宗都不要了，肯定不是好人，于是耶稣和基督也就受到了连坐，在母亲眼里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邪门歪道了。我知道这个问题跟她是无法探讨的，就跟她说：“信与不信，信什么教，拜什么神，是每个人的自由，你还是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念你的阿弥陀佛拜你的观音菩萨呢！”

第31章 2014年1月9日（农历十二月初九），星期四

早起，我眼皮子跳得很急，本想用“左跳财右跳灾”的广丰古谚来预判祸福的，无奈两边的眼皮都跳，让我无法判断，洗脸时我先用冷水后用热水反复冲洗，不断搓揉，但仍然跳将不停，于是心生疑忌，难免疑神疑鬼起来，忽然想起这几天老爹身体不适，难道老爹有事？便噌噌噌噌一口气飞奔到52栋。

老爹没事！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52栋时，老爹正握着一个暖手袋坐在阳台上抽烟呢，看上去很是精神。我问母亲：“老爹没什么事吧？”母亲惊异地说：“没事啊？能有什么事啊？怎么了？”我说：“不知怎么了，我眼皮子跳得厉害！就上来看看你们。”母亲忽然说：“鹰，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和你爹到你那里去，却打不开锁，原来锁换了，仔细一看，还是把金锁，我和你爹还埋怨你换了锁也不给我们一把钥匙呢，嘿，原来是个梦。听老人们说，梦见金锁，会有贵人相助！”我不以为然：“听老人说？哪个老人啊？咱们老家还有谁比你俩更老啊？我还听老人说了，野梦颠倒！只要你和老爹身体健康就好，就是遇上贵人了，好了，我得走了，今天好多事啊！”

确实是好多事啊，年底到了，还有很多工地没扫尾呢，得加紧扫尾清场了，尤其是刚刚开放的光阴文化长廊，还有一些附属设施需要安装，同时，我还得对护栏板上镌刻的文化内容重新核对一遍，昨天就有市民给我指出了一个错字。

时间过得贼快，感觉才一霎时便已经十一点了。这时，手机响，是邵小亭县长的，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刚从天官基里弄的工地出来，准备去光阴文化长廊。邵县长说：“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姚亚平到广丰视察宣传和文化工作，他向我询问你的情况，说要去看下你！”我惊奇地说：“没搞错吧？这么大一位领导来看我？也好，让他来看下我们的光阴文化长廊！我就在王贞白雕像这里等候了。”

不多久，来了几辆车，还有警车。下来了好多人，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有扛着老大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的，那是记者。我本来还有点惴惴，不仅因为姚部长官大，还因为他是个博学多才的博士，在南昌大学当过教授，当过省文化厅厅长，还担任过我们上饶的市委书记，我听过他的报告，确实是一位学识渊博、见识超群、口才卓绝的专家型领导，是位真正的博士，很多县委书记、县长都害怕跟他汇报工作，因为他的思维非常敏捷，跳跃性极强，三下两下你可能就跟不上趟了。所以，当一位这么高级别又高水平的博士领导走向我的时候，我确实是有点惴惴的，虽然彰显了他率性一面的随意穿着，比如牛仔裤体现了他的平民性，让我释放了不小的压力，但我内心深处仍然有些忐忑。

但是，姚部长很快就让我把所有的惴惴和忐忑全都抛掉了。真是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在瞬间营造出一种如此轻松的谈话环境，让一位跟他品级相差甚远的下属马上就能消除品级差别带来的隔阂与距离感。他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你就是周亚鹰？《我是城管》是你写的？你现在可是网络红人了啊！电视剧《油菜花香》也是你的？你以前干什么的？你当个城管局长怎么干起作家的行当了？”这一大堆问题噎得我不知从何说起，但我心中一乐，这也是一位急性子啊！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急性子的人大多心地善良！于是踏实了许多，把脑海里之前准备好的介绍光阴文化长廊的内容全部清洗干净，对照他刚才的发问一一作了回答。他又问：“你现在名气不小啊，我在上饶当市委书记时你怎么没有名气？我都不知道你！”我回他：“其实那时名气也不小了，只是您当时任主官，没关注我！现在您做宣传部长，关注文化人多一点，当然就知道我了！”回完话我就后悔了，心想这回领导该生气了，但是没想到，这位还真是一个具有真性情的领导，他深思了一下，然后说：“你讲得有道理，当时任主官，确实关注少一点。”这算是他的反思吗？如果是，那我真的要好好敬佩他一下了。接下来，他询问我的年纪、阅历和家庭情况，然后跟我开起了玩笑：“我要是把你调到我部里你愿不愿意？”我说：“领导玩笑开大了，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当然一百个愿意了！”他又问：“那你家里怎么办？”我说：“南昌又不远，爹娘有哥哥姐姐照顾，有事随时回。小孩马上高中了，住校啊，能到南昌去读就更好了！老婆嘛，反正上着班，就不管她了！”领导说：“你想得倒好，老婆不管了，你想干什么啊？”他的玩笑话引起了一阵哄笑，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活跃。

离去时，姚部长把我拉上他的车，说：“一起吃饭去！”于是，我就同他去了。午饭后，姚部长一行稍微休息了一下，就回南昌去了。

晚上，我来到52栋。跟母亲说了白天的事，母亲说：“这不就是贵人出现了？”母亲还说：“听你这么说，这位领导真是一位好官啊，要是当官的都像他这样不摆架子该有多好啊！”

第32章 2014年1月17日（农历十二月十七），星期五

晚上，我和纪师傅沿上广公路巡检完路灯后已经九点，我说：“去52栋吧，我晚上想写点东西，估计动静不会太小，两个老人反正睡不着，不怕吵！”然后给妻子发了条短信，便奔52栋去了。

二老已经休息了。母亲披着硕大臃肿的棉袄走出卧室，她疑惑地说：“都这么晚了——”我打断她说：“晚上写点东西，在这里睡了，你两个老人家反正不怕吵！”母亲赶紧说：“是啊是啊，我们年纪大的人，睡得少，有时整夜睡不着，瞪着眼到天亮，白天反而好睡，晚上不怕吵，不怕吵，你以后要写文章就上来，我还能煮面给你吃。”

母亲说着便去收拾餐桌，被我拦住：“我不在桌上写的。”母亲惊疑地问：“不在桌上写，在哪写？”我说：“我躺床上写啊，直接在手机上写就可以了。”母亲惊叹说：“现在科学就是发达，写字不用纸和笔，以前见你在电脑上写，现在连手机都可以了，真是厉害了！我们比南杰姑丈多活了几年，多见识了多少新鲜玩意兒啊！”这南杰姑丈是老家最有学问的人，以见多识广著称，母亲每次说到学问知识之类的话，便会提到他。

洗漱完毕之后，我打开了卧室空调，按照惯例躺到二老中间。我让二老躺好，自己则拿了个沙发上的大靠垫斜靠着，用了两件毛衣将二老跟我之间的空隙塞住填实，然后拿出手机，写了起来。老爹时不时就咳嗽几声，母亲探出头来并伸出左手摇摇，示意老爹不要发出声音，以免惊扰到我。但是老爹不停地咳嗽，而且全身扭动起来，说背上痒，要抓，我把手伸进被窝，给他挠痒痒，挠完痒痒，老爹总算安定下来，进入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状态。

母亲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经常抬起头来看我的手机，很想知道我在写些什么，可是她怕打断我的思绪，就一直忍着没问，直到我写好初稿，要上洗手间了，她也跟着起来，问我：“给你煮碗面吧，加俩鸡蛋，好不好？”我确实饿得肚子咕咕叫，想起晚餐陪客，酒菜吃了不少，却没有吃过主食，当时觉得饱了，现在却已饿得不行，于是说：“吃夜宵会发胖的！”接了我这句话，母亲就去厨房了。

当母亲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时，我也刚好快速地修改了一遍文稿。在我吹着热气吃面条时，母亲又给我倒了一杯温开水，然后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面喝汤。直到我把汤也喝干净了，母亲才迟疑不决地问我：“你打夜工写的是啥重要事啊，明天写不行吗？”我哈哈一笑：“也没啥重要事，就是觉得憋在心里，不写不爽，不写完不写好就睡不着！”都说七十老人似孩童，年过八旬的母亲，好奇心反而跟孩童一样强烈，她好奇地问：“那是什么事啊？”我想，今天要是不告诉她，她老人家肯定一宿都睡不着了，于是就将事情告诉她了。

前些天，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找我，说是月兔广场上一个小卖部的店主。她说自己生活很艰苦，夫妻俩跟我差不多时间的大学生，下岗后在广东打工，丈夫不幸得了重病，失去了劳动能力，回广丰后找到当时的县长汪德和，征得同意后在人气极旺的月兔广场上开设了这间小卖部，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着最简单的生活和丈夫的基本医药费。她找我的意思你想都想不到，她不是来要困难救助的，她来要求我将刚刚建好的光阴文化长廊上的两间公厕承包给她管理，以增加收入弥补家用的不足。我当时觉得是个好事，一是同情她的遭遇，二是赞赏她的骨气，三来刚好解决这俩公厕的管理问题，便与相关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承包给她。本来嘛，这样的事情过了也就算了，但是，我昨天却收到一封信，是在香烟盒包装硬纸片上写的，是承包厕所这位女同志十岁的女儿写的，她写信感谢我，说因为我的帮助，让她家里多一些收入，她可以看到比以前更快乐的爸爸妈妈了。我当时很是感动，就决定去看她，今天上午刚好有个空，就带了些书、笔、信笺和笔记本前去看她，你猜怎么着？真是没想到啊，苦的人有，但没想到会苦成这个样子啊！这一家三口全部蜗居在这个店铺里，生意在哪，吃住也在哪，在本来就不高的铺子里隔出一个不到一米高的阁楼，一家三口就住在上面那个身子都直不起来的阁楼里。临走时，我问小姑娘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本以为她会说考上什么大学或者当老师做医生之类的，没想到她说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有张床，说长这么大了只有去拜年时才睡过别人家的床，还说在床上睡觉可舒服了！

母亲忽然打断我：“天，都新社会了，怎么还有这么苦的人啊？你晚上写的就是這事啊？应该的，应该写！你一定要帮助他们啊，多苦的人啊！咱们以前也是过苦日子出来的，那些年，咱们家人口多，老人多，接连病故，我一双手送走四个老人两个儿子，我们家又是囡大仔小，劳力不足，加上你爹被错打成反革命，苦得差点饿死人了！幸好，咱们家遇上了贵人，这世上好人还是很多的，就有很多叔伯婶娘偷偷接济过我们家，有送来米麦的，有送来番薯的，也有送来旧衣服的，咱们一家才渡过那个难关啊！”我急忙打断母亲的话，要是任由母亲说下去，她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忆苦思甜的洪水保准泛滥成灾，那么我一个晚上就别想再睡了。我说：“老嬷，咱先不说那个了，你说的这些帮助过咱们家的人，我都一一记着呢，这些年，该拜访的也拜访了，该感谢的也感谢了啊。”母亲说：“是啊，你们几个还算争气，尤其是你，懂得知恩图报！嬷跟你说，对那些帮助过咱们的人，有能力就一定要记得回报，没能力也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告诉后代。记住，风水轮流转，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看见别人有难，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吧，多做善事，一定能够荫佑子孙的！”

虽然我哈欠连天，但母亲最后这几句话我却牢牢地记在心上了。

第33章 2014年1月30日（农历十二月卅），除夕，星期四

今天除夕。我们齐聚在三哥家过年。从老家祭祖回到城里，已经四点。三哥就嚷嚷着催：“快来过年！饭熟了！鸭炖烂了！吃年夜饭了！”

当我和妻儿陪着二老来到三哥家时，二哥一家已经全部到齐了，客厅不大，十四五口人挤在一起，显得十分拥挤，但很热闹。

爹娘看见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十分高兴，尤其是母亲，这种气氛下肯定有很多话要说的，果然，没过多久母亲便感慨万千地说：“现在真是幸福啊！好日子来得不容易啊！六十年前，菊彩（我大姐）出生，咱们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我们走投无路了，才选择到外婆家寄居！五十年前，衰候（二哥）出生，全家十口人，四个老人四个孩子，那个要是不走，就五个了（我本有一个最大的哥哥，五岁夭折），只有我跟你爹是正劳动力，那日子过得比苦瓜还要苦啊。四十年前，爹爹被错打成反革命，那是全家最难之时，鹰出世，鹰来得真不是时候啊，差点被抱去送人，要不是别人接济，真的要饿出人命了。三十年前，分田到户，手工业也放开了，靠着爹爹一把斧头嬷一双手，硬是把日子给过回来了，家里有余粮余钱了，还起了一栋房子。二十年前，日子又倒回去了，天灾人祸啊，爹爹老了，我全身是病，菊彩孩子多负担重，金彩生大病，医生说没救了，接着永宣（我二姐夫）又得肺癌，用光了所有的钱，人没了。那时衰候走霉运，做啥啥败光，亚光超生，满世界躲计划生育，房子都给乡干部拆了，他开了个棺材铺，结果连棺材板都被没收了，那时鹰还在上大学，就得自己挣钱自己读书了，天灾不可拒，人祸挡不住啊！那日子过得绝望啊！十年前，我和爹爹已经不中用了，还是鹰的决定好，让你们全部进城，你兄弟俩一个眼睛看不清，一个有肺病，农活干不动，在老家肯定没有活路了，幸好还有点文化，来这城里开个小店，反而更适合。咱细水长流，大钱就不要去想了，财要运掌，福要命享，咱就踏踏实实挣点小钱，挣点血汗钱。富不富，三代后，兴不兴，看后丁，咱就好好培养后代吧，多积善根，总有福报的。鹰虽然当了个局长，但我看他当得跟别人不一样，他过得比你们都累啊！你们不知道他的苦！嬷知道！”

游游递上一杯水：“奶奶，说累了，喝口水吧！”母亲喝了一口水，然后把孙子们叫拢来：“你们一定要团结啊，一定要互相帮助，要像爸爸叔叔伯伯那样。都说亲兄弟亲兄弟，但我没见过像他们仨兄弟那么亲那么好的。就说咱们老家吧，不少同胞兄弟，分家时就像演大戏，房间有大有小分不平均要请村中老人来调解，财物分配不均少了一把扫帚，多了一块碗碟并肩娘（妯娌）要大吵一顿，分田量地时绳子没有拉直兄弟们要打上一架，赡养父母时多摊了几天日期要闹得一塌糊涂，最后请娘舅来做中人，真是树大开杈，儿大分家气死爹妈啊！可是，我们家呢？往细里究，咱们家其实到现在还没有分，他们仨兄弟一个个白手起家，各干各的，自然而然就独立生活了，老家那些田地啊房屋啊家具啊物件啊，全部丢在那里，从来就没说过这是谁谁谁，那又是谁谁谁的。谁家钱紧了，就到那个那里去拿，连账都不记，有就还点，没有拉倒。我们两个老头吃的用的开销不少，他们谁出钱多谁出钱少，也从不计较。到医院看病，也是谁有空谁陪，谁付了钱也不分摊，用了便是。小区有老人问我三个儿子怎么分摊我们养老的，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

母亲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越说越来劲了。直到三哥第三遍催促吃饭，大伙才散了开来，嗅着香气往餐桌而去。

虽然老家有吃年夜饭的时间要尽量长一些的说法，但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喝酒的习惯，又抑或是我们家一直就穷，即使是过年也没太多 好吃食的缘故，再加上母亲常常教导我们，说我们家做手艺的，在人家家里干活吃饭，第一不能吃得太饱，无论粥饭，绝对不能去盛第三碗，否则就是不自觉了，第二不能吃得太慢，尤其是做学徒帮工的，五分钟之内必须放下碗筷，不然就讨人嫌，以后就没人请了。所以，我们家的年夜饭其实跟平时的饭餐差不多，从来就不喝酒水，直接上饭，一般十分钟左右就全都吃好放下碗筷了。而且这种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即使现在生活富足，酒水不缺，饭菜丰美，也同样没有喝酒的习惯，即使是过年，即使我有超过一斤白酒的酒量。

吃过年夜饭后，天才擦黑，小辈们陪着爷爷奶奶去52栋了，他们陪老人看春节晚会，守岁。而我，却没有那么幸福，谁让我是城管局长呢？今天是大年夜，今晚全城的烟花鞭炮将通宵达旦地放。为了全城人民能够过个好年，我们得保水、保洁、保亮、保畅通、保安全，所以，我们城管系统的同志有一半近600人还在作业岗位上，所以，现在，我要去巡街了，我得去看望这些还坚守在岗位上的环卫工人、自来水厂员工、爬在路灯杆上的电工和守在街头巷尾担负火情监察的城管执法队员了。

第34章 2014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十一），星期一

昨天晚上母亲有点迟疑地问我：“知道你忙，但明天上午能不能抽个空啊，你爹明天87歲生日，你们几个能不能回趟老家，祭拜下社公和祖宗，保佑他多活几年！”

于是，我一大早就来到52栋。

二哥、三哥比我还早，他们已经开始侍弄“五碗”——一碗五花肉、一碗鱼块、一碗鸭肉、一碗豆腐干、一碗白玉豆，我说：“嘿嘿，挺体面啊，吃人嘴软，这社公社婆和咱们老祖宗吃了咱这么多好吃的，还不得保佑咱老爹活过一百岁啊！”

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爹这两年大不如前了，三年前还能挑担，可以挑半桶尿，还能用锄头，高粱要收几百斤，烧酒要酿两三回（老家自酿高粱酒计算单位，出酒一百斤为一回），番薯要堆满半个房间，菜园里种了十几种菜，全家老少几十口都吃不完，要晒成菜干！这两年不行了，饭量下降，走路不稳，你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安慰母亲：“没事的，有钱难买老来瘦！”想再说第二句，就再也找不出话来了，因为，老爹确实太瘦了！已经不是老来瘦的那种瘦了，感觉是营养不良的那种瘦。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怎么吃东西，手艺人少吃甚至不吃饱的习惯已经植根于他的血脉，永远都改变不了了。

很快就回到了老家，我们把车子停在水口，直奔社公庙。竹篮装着“五碗”置于香案的正中间，一对两斤重的蜡烛开始蹿起火苗，母亲点燃了一大把佛香，分给我们每人六根，然后让我们跪在一沓纸上，母亲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感谢社公社婆对整个村子的保佑，感谢他们对我们全家老少的荫佑，又向社公社婆诉说老爹是如何如何的善良，说老爹一辈子连蚂蚁都不会故意踩死一只，恳求社公社婆保佑老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母亲让我们叩拜，我们就很庄严地叩拜了。

之后回到自家老房子，简单地清理了一下，就在厅堂里摆上了“五碗”，祭奠起了祖宗。母亲跟祖先的话可多了，她从安家的祖宗到周家的太公再到徐家的先人，絮絮叨叨地诉说了一个多小时，佛香燃完又续上一炷，再续上一炷，通过缭绕的香烟，我觉得母亲似乎可以通神，她是那么专注，那么严肃，那么煞有介事，好像祖宗真的会答应她的请求，答应给老爹添福加寿，烧完纸钱后，母亲满意地笑了，她说：“祖宗很高兴！”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根据，但是她却说得十分自信和肯定。不管如何，我得顺着她的话，顺着她的心意，于是问她：“这么说，社公和祖宗都答应给爹加寿了？”母亲相当肯定地说：“是的，答应了！”

我扶起母亲：“嬷，答应了就好，咱们回城里去吧！爹在52栋等着我们呢！”

离开村子时，我回看了一眼低矮的老屋，雨雾之中，老屋就像一个幽幽的梦，一个遗落在山野之中的幽幽的梦。

第35章 2014年2月25日（农历正月廿六），星期二

上午，我随爱心人士毛富强先生到霞峰镇看望了“瓷娃娃”刘久富。晚上，我来到52栋，把“瓷娃娃”的故事讲给母亲听，母亲听得泪水涟涟，唏嘘不已。

母亲刚开始不知道什么是“瓷娃娃”，我告诉她，有一种人，得了一种叫“软骨病”的疾病，全身骨骼不全而且容易断裂，因此整个人实际上没有骨架，缩成一团，无论多少年纪都只有几十公分高，像个长不大的娃娃，而且，这种人的骨头疏松，稍重一点的碰撞都会造成骨折，就像一个碰不得的瓷器一样，因此被称为“瓷娃娃”。

极富同情心的母亲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她非常忧虑地说：“以前听老辈人说过，说有一种人拉起来一长条，放下去一大团，我还不相信，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啊？他们怎么生活呢？他们活着该有多么难啊！”我对母亲说：“我上午去霞峰镇就看望了这样一个瓷娃娃，这个人32岁了，只有几十公分高。但这个瓷娃娃可厉害了，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他硬是对着电视机，凭着电视里人物的口形并对照字幕就学会了认字，他还学会了电脑，成功地成为淘宝的客服淘小二，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他不但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有哮喘病的80岁老父亲，你说厉害吗？”母亲惊奇得张大了嘴巴，她无限钦佩地说：“这个瓷娃娃可聪明了，我念个经，有些字不认识，你教我好几遍都记不住，他一天书都没读，居然认得好多字，还能打电脑，要不是生病，准能考上大学！”我说：“那当然，这个瓷娃娃不仅聪明，关键是坚强，无论是学习认字还是学说普通话，无论是学电脑还是做客服淘小二，他都要比正常人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

母亲忽然沉默了下来，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情绪大变。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缓缓地说：“很多人只知道你们只有四兄弟，其实你有四个哥哥的，最大一个非常聪明，可惜五岁时出麻疹没救过来，走了。唉！要是能留个活命该多好啊，哪怕是个瓷娃娃也不赖啊，那也算是一条生命啊！就说毛猴（我大哥，如果细算其实是二哥），即使他得了脑膜炎，残疾了，疯了，但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我也没有亏了他，把他养到了四十岁，走的时候装的是大棺材，葬的时候起的是大坟墓，坟前竖的是青石碑！嬷命苦啊，前两个是女儿，长子夭折，次子残疾，因为气急而坏了眼睛伤了胎脉，你二哥衰候（如果细算应该是三哥）自娘胎里便带上了眼疾，唉！”

我没让母亲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母亲因为“瓷娃娃”的身世而想起自己已经病故的两个孩子，如果不及时把母亲从那段悲痛的往事中拉回来，母亲一定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年过八十的母亲不能再经受到这种锥心的痛楚了。于是，我打断了母亲的回忆，说：“嬷，我今天又做了件好事，我给瓷娃娃写了篇文章，已经募捐了不少钱了。”母亲果然从沉重悲痛的回忆中走了出来，她破涕而笑：“真的吗？那好啊！这样的事出在谁家谁不幸啊，你要是有能力就帮他一把，这是积德呢！你上次给广场那个小姑娘写了一篇文章，不是一下子就给招来十几万块钱吗？比我们为了修庙挨家挨户化缘厉害多了。你得给这个瓷娃娃好好写写，也给他弄点钱，他家的生活肯定特别困难啊！”

第36章 2014年3月5日（农历二月初五），星期三

今天上午，我来到位于城北十五岭山的城中村，察看路面硬化和下水道疏浚工作进展。忽然想起一件往事，便对市政公司经理祝浩荣和副经理翁龙斌说：“走，带你们去看个人！”

三转两转之后，终于来到一处堆满了垃圾，长满了杂草的空地，这片空地位于三栋房子错落而成的夹角处，高低成两层。祝、翁两人不明白我的意思，流露出疑惑的神色。我说：“你们仔细看看！”他俩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祝浩荣经理说：“垃圾堆里好像有个水泥墩，是个塔基吗？或者是个废弃的水池？该不会是个坟墓吧？”我说：“正是个坟墓！”翁龙斌说：“真的是个坟墓啊？你说来看个人，就是他吗？他是谁啊？”我感叹一声：“唉！他是谁啊？他可是个大人物啊！算起来他应该是咱们广丰最大的官了！看到那个长方形吗？那里有字呢！”祝浩荣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走过去使劲地刮，好不容易才把上面的青苔和污物刮掉，字迹露了出来，但不清晰，他俩仍然无法认出那是什么字。我说：“别猜了，我告诉你们吧！”然后跟他们简单地讲述了一段往事。

这确实是一座坟墓。坟墓里面躺着的人名叫俞应麓，是广丰人，他于上个世纪初跟黄兴一起，陪同孙中山先生远赴重洋，寻找救国真理，他是中山先生最为得力的上将之一，是辛亥革命绝对的元老。可惜，1950年受到诬陷，被冠以“通匪反叛”等罪名，于1951年4月被处以死刑并就地掩埋于此处，1989年7月得以平反，恢复了政治声誉，被重新安葬了一次，就是这个水泥坟墓了，你们现在看到的长方形实际上是块墓碑，中间这行大的字是“俞应麓将军墓”六个字。我1998年研究上饶地方文化时曾经来吊唁过老将军，没想到现如今竟然荒废成这个样子了。

祝经理颇为疑惑地问：“这么重要的人物，咱广丰怎么就没有几个人知道呢？难道这个坟墓就没人管吗？”我说：“这件事涉及政治问题，很复杂！”离开俞应麓将军墓时，我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块石头，堵得慌！

晚上，我来到52栋，我跟母亲说起这事。没想到母亲的反应非常强烈，母亲说：“怎么会这样呢？死者为大啊！认真算起来，这个人算得上是开国功臣了，冤死了也就罢了，但平反以后应该受人尊敬的啊！”母亲忽然叹了口气：“我六岁时你外公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有书信回来，说是在云南，跟日本鬼子打仗，因为你外公读的书多，信上说他在司令部做什么参什么谋（参谋），后来没了音讯，有人说他死在战场上了，说那个部队的人全部死光了，有人说他去台湾了，到底怎么样，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对照这个人的情况看，你外公当年即使活着回来，不管他有没有官职，也一样会被错杀了的，当然，肯定也会平反了。”我突然明白母亲刚才反应强烈的缘由了。

我忽然有点愤怒，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要修葺俞应麓将军的坟墓。是的，我要把杂草除了，把野树砍了，把垃圾清了，把墓碑洗了，把坟坑填了，把墓台修了，把名字描红……总之，要把俞将军的坟墓清理干净，要把俞将军的名字凸显出来，我不管他属于哪个组织哪个党派，我就把他当成一位老人来尊敬，当成一位长者来看待，何况，这位老长者还做过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如果有人会因为我所做的这些而有说辞甚至给我乱戴帽子，那也无所谓，我遵循本心，我不怕！我把这个想法跟母亲说了，母亲一介民妇，当然不可能想到更深层面的问题，她只是遵循自己善良的本性，从人伦节义的角度，觉得我的主意挺好，还说：“这也算是修行积德了！”

我掏出手机，拨通祝浩荣经理的电话：“近期请准备材料，安排人员，在清明节前将俞应麓将军的坟墓清理一下，如果需要修补，就作简单的修补吧！”

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外公要是回来，哪怕是冤死也没关系啊，好歹有个坟墓吧，总比现在我们连他的骨头在哪个角落都不知道要强吧！”

第37章 2014年4月1日（农历三月初二），星期二

晚上，我来到52栋。

我垂头丧气地告诉母亲：“嬷，我有一件事没做好，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母亲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焦急地问：“你怎么了？又得罪哪个领导了？”我说：“那倒不是！我帮扶的一户人家没了！全部没了！”母亲说：“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叹了口气，就跟母亲讲开了。

前几年，我曾經帮助过大石乡抱苍坞村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十分悲惨，父亲70多岁，得肺病，无钱医治，长年卧病在床。母亲早年就去世了。有个儿子，30多岁，因为患有肝炎，所以找不到工作，连给人家打短工都没人要，怕被传染，因此长年在家待着，慢慢地就有点痴傻了。还有一个女儿，本来已经出嫁了，但生孩子时落下一身疾病，不但孩子没了，还因此离婚了，于是回到娘家，因为疾病缠身，又没钱医治，也长年躺在床上。这些年，我每年都会去个两三次，每次都会送去一点钱粮物品。每次去的景象总是让我心塞——门总是大开着，厅堂总是凌乱的，地上永远是脏的，锅灶永远是冷清的，痴傻的儿子总是没精打采地斜靠在一张破竹椅上，年迈的父亲躺在厢房的床上，有气无力的咳嗽声时不时就传了出来，女儿则躺在后面的房间里，气息奄奄，整个屋子充斥着一种十分阴森恐怖的气氛，尤其是女儿的房间里动不动就传出阴森森的气息。

面对这样一个家庭，我其实是束手无策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所能做的就是偶尔去看看他们，带点钱粮物品，带点生活用具，我能感觉到，他们其实是抱有很大的活着的憧憬，因为每年过年时，我都能从他家破旧的门板上看到大红色的春联，看到倒贴的“福”字。前年春节，我去了，他们都还在。但接下来，我的工作十分繁忙，后来再也没去过，最近因为帮助“阁楼女孩”和“瓷娃娃”的事，引起了中央电视台的关注，“道德与观察”栏目组来做节目，他们问我是否还帮助过其他人时，我才又想起了这一家子。今天，我去了，但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村里人说，那父女俩去年秋天前后脚走了，痴傻的儿子不知道流浪到哪里去了，反正再也没有见过，说不定也没了。我十分难受，尤其是门板上还没掉落的春联和倒“福”更是让我揪心。他们肯定等了我一年多时间，等我去看望他们，等我带去钱粮物品，等我带他们去医院看病治疗，但是，我没去，我想，他们该有多么失望啊！他们肯定是带着巨大的伤悲与遗憾走的，他们肯定是因为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才极不情愿地走的。我怎么就把他们忘记了呢？我怎么就一年多时间没去了呢？再忙也应该能够抽出时间去的啊！可是，我偏偏就没有去！而他们，偏偏就在我没去的时段里没了！

讲完之后，我问母亲：“嬷，你说我难受不难受？你说我有没有罪过？”

母亲似乎仍然沉浸在这家人的悲惨之中，好一会儿才抹把眼泪，哀声说：“这家人真够悲惨的，一个正常的人都没有，更没有一个人能够做主，所以，他们活着就是在等时间，等待离开人世的时间啊！其实，命运祸福都是天注定的，你也别太难受了，我们跟他们非亲非故，你能去看了他们几年，已经很不错了，当然，好事没有做完，心里肯定会有疙瘩的，我说件旧事你听下。”我知道，母亲为了安慰我，肯定又要讲述那件她跟老爹经常拌嘴的事了。

四十多年前，应该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吧，我还没出生，拿二老的话——那时候世道极乱，红卫兵整天东奔西走打打杀杀，社员们也不好好种田作地，整天搞什么路线教育，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说有多苦就有多苦，许多人家生下孩子养不起活活饿死了，或者就丢在野地里。有一天，母亲带着十块钱去廿四都集镇上购买“黑粮”，所谓“黑粮”，指的是官方打击，但民间流行的私下交易的高价粮。半途路过一个名叫“下仓”的地方，看见路口围着一堆人，母亲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位中年男人横躺在路上，已经死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呼天抢地号啕大哭，知情者说男人因病无钱救治，家中又穷，便拖着病体出来找亲戚借钱借粮，那年头又有几家几户有多余的钱粮外借啊，结果，空手而回的男人一口气上不来，就倒下了。母亲是个慈善之人，听完后联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大动恻隐之心，她想也没想就将准备买粮的十元钱给了死者家属，然后空着箩筐回到家里。傍晚，父亲回家了，母亲问：“你今天去要工钱，要到了多少？”父亲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道道来。母亲急了：“快说啊，要到了工钱明天还要去买粮呢！”父亲听了一愣：“买粮？你今天不是拿了十块钱去买了吗？怎么，又涨价了？”这回轮到母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父母亲就这样相持了老半天，最后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和盘说出了原委，想不到父亲一拍大腿：“哎呀！你干吗不早说啊？我回来时经过下仓路口，看见那人实在可怜，也给了她十块钱。不是怕你骂我吗，所以没敢说。”母亲问：“你要到了多少工钱，还有吗？”父亲说：“还有二十五块。”母亲说：“咱们身体好，你又有手艺，日子虽然也不宽裕，但总比那家人好过些，要不，咱留十块钱明天买粮，其余的都给了那人？”父亲想了想：“也行，咱们再挣，谁家没个急难的时候！”于是，父母亲揣着十五块钱又踏着夜色匆匆地往下仓路口赶去。当他们再次来到下仓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地稻草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父母亲站在路口发了好一阵呆，然后黯然回到家里。

四十多年后，二老经常把这件陈年旧事拿出来反复地拌，母亲因为这事颇有责怪父亲的意味，说当年那件善事没有做完，指责父亲当时为什么不打听一下那户人家的住处，应该把十五块钱送给对方的。父亲分辩说当时人都走光了根本无从打听，再说当时也没有这样想过啊！因为这事，二老到现在还会偶尔提起，看来，这件没有做完的善事在父母亲的心里落下了一个好大的疙瘩！今天，为了安慰我，母亲又把这件事说了出来，我希望，母亲在安慰我的同时，最好也能够走出这件事情的阴影，而我自己，则准备通过做更多的善事去弥补这件事情的遗憾。

第38章 2014年4月13日（农历三月十四），星期日

我刚从江苏丰县回来，还没有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奔52栋去了，我急着把丰县孝女张铃兴的故事讲给母亲听，我想，母亲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55岁的张铃兴因为感天动地的大孝而被丰县乃至徐州甚至全江苏人民所熟知，就连当时的国家主席胡锦涛都知道她大孝的事迹，并亲自接见了她。果然，我刚说了个开头，母亲就催我：“真的吗？尽个孝心也能被国家主席接见啊？赶紧说来听听！”于是我就说开了——

张铃兴是陕西省乾县人，因为家贫，出生后被送给别人做养女，跟着养父姓张。她14岁时考上了西安戏剧学校，但为了报答养父养母的养育之恩而放弃了学业，留在家里侍奉双亲。17歲时招了个上门女婿，这个上门女婿名叫周云庭，江苏丰县人，他流落在陕西在张铃兴所在的生产队帮工种西瓜。这个周云庭其实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在丰县老家曾经有过家室，因妻亡故，心灰意冷的他才离家外出。张铃兴的出现重新燃起了他对生活的希望，但是他却不敢将曾有家室的事情告诉张铃兴，这一隐瞒就是八年，直到1985年。

再说张铃兴结婚五年了还没生育，便抱养了一个儿子，但抱养孩子的第二年，她自己却生了一个儿子。1983年冬，张铃兴的养父去世了。1984年，周云庭老家来信，说父母生病，想见他。一番周折之后，张铃兴带着养母和两个儿子随周云庭回到了江苏丰县老家。但是丰县老家的困难远远超出了张铃兴的想象——没房子、没田地、没粮食、没钱财——什么都没有！如果要说有，那就是有重病的公爹和年迈的婆婆。张铃兴傻眼了，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张铃兴血脉中的坚韧精神被激发了出来，她用从陕西老家带来的为数不多的钱作为救命本钱，开始了艰难的创业——租田地种作物、打土墙建房子、上集市倒腾小货物……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后，也就是1985年，丈夫周云庭生病了，生大病，肝硬化！就在这时，又冒出个人来，这个人就是丈夫周云庭前妻的母亲，按当地风俗，张铃兴应该称之为“续母”，这位续母也真是不幸至极，女儿嫁给周云庭，死了，自己的儿子，死了，唯一的孙子，也死了，于是，续母成了孤老，张铃兴也就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丈夫原来曾经有过家室，但是，面对大病的丈夫和可怜巴巴的续母，善良的张铃兴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不但恨不起来，她还非常同情续母的不幸，甚至将续母接回自己的家里供养了起来。1987年9月，张铃兴生下女儿，本来就难以为继的家庭又添一口，日子更为艰难了。这时，张铃兴的家庭格局演变为——上有四个跟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老人，80岁的公爹、75岁的婆婆、74岁的养母、80岁的续母；下有6岁的养子、5岁的亲生儿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中间是她自己和身患肝病已经失去劳动能力的丈夫。维持全家九口生计的重担，全部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而这时的张铃兴，仅仅27岁。

这时的张铃兴，一天的生活是这样过的——天蒙蒙亮就起来打扫院子，再打扫房间，然后给三位老人送洗脸水，给有肠病的婆婆端尿盆子，帮她翻身，给她擦洗身子，给丈夫煎中药，然后到田地里去忙活。续母在家烧好早饭，叫醒俩孩子去上学，照看小孙女。大约九点钟，张铃兴从田地里回来，如果是收季她则骑着三轮车拖着脱粒机到外村揽活，碰上墟日她还得到梁寨镇上去卖自己的绣品。后来，她新增了业务，去山东和安徽（丰县与山东安徽交界）批发一些小商品，再到集镇上去倒卖。晚上，她又到自家的田地里去忙活，十点以后才会回家，然后到四个老人的房里请安问好，要给最难说话的婆婆捶肩捏背，还要打着哈欠耐着性子听老人们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些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关于她们年轻时的那些事儿……

但即使是这样，张铃兴仍然养活不了全家，无法让家人吃饱饭。可是她的孝心、她的善良、她的义举、她的勤劳、她的真情感动了很多人，她获得了人们的理解、同情、赞扬和支持，帮助她的人越来越多，她家院子里，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柴草、青菜、麦子、马铃薯，甚至是蒸熟了的馍馍和刚烙好的大饼。她知道，这些都是好心的乡亲们送来的，生怕要强的她拒绝或者记情，才悄悄送来又悄悄离去。

1993年6月，86岁的公爹离世。1999年11月，丈夫周云庭也走了。因为家庭困难，张铃兴决定让亲生儿子弃学，而养子却继续上学。亲生儿子居然没有责怪母亲，长大后成了专业户的他娶妻时还提出个硬条件，要求女方必须跟母亲一样，能够真心实意地服侍家中三个老人。再后来，张铃兴的大儿子考上了军校，女儿也考上了大学。

2005年11月，张铃兴的婆婆去世了。三个月后，养母也走了，张铃兴之前答应过养母，说待养母百年之后要把养父的骨灰请到丰县，跟她合葬，因此，在养母病危之时，她还特意回了一趟陕西，把养父的尸骨从坟地里起出，背到了丰县，兑现了让养父母合葬的诺言。

长期的操劳虽然让张铃兴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关节炎、偏头疼等疾病，但她的付出让老人们得到了善终，她的孝心感动了无数的人。从2003年起，就有各种各样的荣誉加在她的头上，从丰县的“三八红旗手”到全国的“三八红旗手”，从丰县的“十大杰出母亲”到全江苏省的“十佳母亲”，从徐州的“孝星”到江苏省的“孝老爱亲模范”再到感动中国的“全国道德模范”，人们把所有跟孝有关的荣誉都送给了张铃兴，但是，张铃兴却一点也不在意这个，每次授奖回来，她总是将证书奖状锦旗往儿媳手中一塞：“拿着，俺娘怎么样？”便急匆匆去看望三个娘亲。随着荣誉的不断升级，知道她的人越来越多，接见她的领导也越来越大，采访她的媒体也越来越多。2007年9月，她获得“全国道德模范”称号，县里派人来送她去北京到人民大会堂参加表彰大会，她赖着不肯去：“北京啊，可远了，得好多天吧，俺不去，俺舍不得俺娘！”经过反复劝说，才勉强答应前去，但附加了条件：“说好了，就三四天啊！可不能骗俺！”就是那次，张铃兴见到了当时的国家主席胡锦涛，没想到，胡主席竟然知道她的事迹呢！

2010年5月30日，张铃兴的续母无疾而终，享年103岁。此时，张铃兴的大孝之举算是功德圆满了！

我告诉母亲：“张铃兴现在过得很幸福！我这回去丰县，就是冲着她去的，我要专门给她写篇文章，就叫《孝女张铃兴》！”

听完张铃兴的故事，母亲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母亲说：“这个张铃兴真的是大孝啊！苦累都没什么，服侍这么多老人真是不容易啊！唉！这世间，命苦的人还真不少啊！嬷的命苦，可这个张铃兴的命也苦啊！嬷六岁时就没了爹，国民党把你外公抓了壮丁，连尸骨在哪都不知道？嬷这一辈子先后送了多少亲人上山啊！偏偏就没送过自己的亲爹！”母亲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掰着手指头算开了：“我的爷爷、我二叔、我小叔、我叔（母亲的继父）、你外婆，这五个人都是我一手送上山的。你爹那边，虽说有三兄弟，但你爷爷奶奶还是没人管，被扔在祠堂的角落里，我只好接回来服侍，直到终老上山。说起来，我真是命苦啊，不但送老人上山，还送儿子，你本来有四个哥哥的，第一個五岁时出麻疹种天花死了，第二个你知道的，毛猴，小时得了脑膜炎，疯了，活了四十岁，才走的。唉！嬷这双手，到现在为止竟然送走了九个亲人！你说惨不惨？”

我安慰母亲说：“是啊是啊，好人有好报，现在，咱家不是挺好吗？你和爹爹名下都50多人了，都是托你的福，都是因为你一辈子修行行善换来的啊！就像那个张铃兴，她现在也过得很好啊，很幸福！”

母亲感慨万千地说：“人生在世，总会有磨难灾情的，总会有的，只是灾难有大有小、有多有少而已，磨难就是孽缘，有因果的，所以灾难来时，千万别躲避，躲不开的，也不要怕，怕是没用的，只有多做善事、多积善缘、多栽善根、多种善因，才能化解孽缘解除劫难，才能最终获得福报！”母亲这段话，虽然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却有着较强的辩证思维并明显呈现出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我深知，母亲之所以能够说出这种富有哲思的经验式的话语，并不全是因为她读过不少佛经，更多的还是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给她带来的穿心彻肺的感悟。

第39章 2014年5月11日（农历四月十三），星期日

母亲节是个舶来品，我虽然一直主张咱们中国该有属于自己的母亲节，但在没有自己的母亲节之前，我仍然会在5月份这个舶来的母亲节陪陪母亲，今天又是母亲节了，我决定不加班，专门陪伴老母亲。

母亲只关注传统的那些节日，尤其关注跟祭祀有关的节日，比如清明节、鬼节、冬至节等等，她压根就不知道母亲节是怎么回事，我也从来没有跟她介绍过这个节日，因此，她对这个母亲节没有丝毫的概念，所以，当我一大早就来到52栋时，母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将厚厚一摞《广丰民谣》书稿往桌上一放：“嬷，今天我在这待一天，改书稿！”

母亲听说我要在52栋待上一整天，显得无限欢喜，她拉住老爹说：“老个，鹰今天在这里写文章，一整天都待在这里！”老爹自然欢喜得很，他说：“真的？他今天没事啊？”我扬扬手中的书稿：“有事啊，好多事呢！”母亲接着便张罗开了，而我，泡了一杯文友白荣敏寄来的福鼎老白茶，开始校对书稿。

我核校的书稿是《广丰民谣》。

广丰民谣是广丰声腔文化的主要表现形式，是广丰方言的艺术表现样式，是广丰五千年历史文化的结晶，是广丰人民长期集体创作的成果。随着社会发展和历史演变，广丰民谣几近流失，趋于消亡。在丰富多彩的广丰民谣中，最具有地域特征和艺术色彩的有四类，一是喝彩，二是谚语，三是山歌，四是龙船歌。我打小就是听着广丰民谣长大的，很多民谣我不但会念，还会唱。小时玩过家家的游戏，经常学着大人们的模样喝洞房彩。在田间放牛时喜欢哼唱山歌，尤其爱唱《十八对》。农历四月以后，最爱跟在肩扛龙船头，腰挂龙船鼓，高唱爬船歌的“打家”们后面瞎起哄，人家唱“殃——消——么——噢，消——殃——灾——噢”，我们非唱成“杨小妹啊，发洋财啊！”气得“打家”们到处追打我们。每到夏夜，就围着叼着长烟筒的顺义伯，听他讲谚语，直到迷迷糊糊地伏在爹爹的膝盖上昏沉沉地睡去。我那时不知这些玩意叫作民谣，就知道好玩，确实好玩。

没想到，这些民谣居然像老家风底垄里的“草皮筋”（一种顽草）一样顽皮，从此在我心底里植根疯长，再也铲除不了，喷除草剂都没有用。我呢，从上高中时起就有意无意地记录了一些我认为好玩的民谣，那是无意识的选录。上大学时，我念的中文系，开始接触民俗文化，才幡然省悟，原来自己从小到大玩闹嬉戏的这些玩意儿居然是“声腔文化”的文学表现样式，是广丰的祖先们几千年集体创作的结晶。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立马产生了紧迫感和责任感。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宝贝正悄悄地消失于现代生活的改变之中，正慢慢地湮没于现代文明的冲击之中，而熟知这些宝贝的老人们也一个个地正在减少。因此，我得抢救它们，于是，便有了二十年的漫长追踪。为此，我曾经骑个破自行车，踏遍了数百个村落访问了上百位老人，我曾跪在病危的老人床前，从其一张一翕的唇齿间录下了其他地方没有听过的洞房彩词，我曾蹲在九旬老人的膝前陪著他一起抽着“紫老红”，在缭绕的烟雾中记下了大量的谚语，我曾在偏僻的山村，与八旬老人共睡一床，跟着老人学唱那美妙的山歌……这些老人，现在都过世了，我曾经到有些老人的坟前吊唁过，他们的坟头已经绿草青青，就像他们传授给我的民谣那样，终于呈现出了茂盛的迹象来了。

现在，我把自己这些年所收集到的广丰民谣汇集成册编纂成书，就是手上这本准备交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广丰民谣》校对稿。去年，建设丰溪河北岸光阴文化长廊时，我已经选取了很多广丰民谣镌刻在河岸的花岗岩护栏板上了，广丰人民对这些民谣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现在，我把这些民谣汇总成一本书，让广丰这些古老的宝贝能够传播得更广一些，更远一些。

在我修改书稿的过程中，母亲从不打扰我，但在我歇息或者方便时，母亲就会给我冲开水，会叫我“多歇一会”，会询问我“又写什么书了”，我跟她说是《广丰民谣》，她不明白什么是广丰民谣，我就跟她说：“民谣就是民间传唱的那些歌谣，其实你都会的，比如说，竖屋和洞房时的喝彩，端午节的爬船歌，顺义伯在世时常说的农谚，还有我们小时候你教我们唱的那些山歌、采茶歌长工歌等等，说白了就是我们广丰人所谓的‘老古曰，明白吗？”母亲非常惊讶：“这些东西你也能写成文章啊？”我说：“当然，可别小看了这些东西，可是宝贝呢！”母亲啧啧称奇，她走到老爹身边，以发布新闻一般的语气告诉老爹：“老个，你说好玩吧，鹰说我们广丰的‘老古曰是个宝贝，把它们都写进书里去了！”说了两遍老爹才听清楚，老爹也表示出好奇：“是吗？有这样的事啊？”

我忽然对母亲说：“嬷，你生了七个孩子，十月怀胎了七次，我这书里还收有十月怀胎的歌谣呢，我念你听听吧！”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听长辈唱过十月怀胎歌，可是我唱不来，多少年没人唱了，没想到你倒收集起来了！”我说：“这十月怀胎歌可长了，你煤气灶上有没有炖东西啊，可别忘记关火啊！”母亲连忙关掉了煤气：“这个骨头汤等下再炖，你现在讲吧！”我于是用广丰腔将一曲《十月怀胎歌》念了一遍，具体内容如下——

十月怀胎歌

一月怀胎在娘身，无声无影更无心。

犹如水上浮萍飘，不知生根莫生根。

二月怀胎在娘身，一天到晚朦沉沉。

口中不言心中想，孩儿在腹唯娘知。

三月怀胎在娘身，神志昏昏懒动身。

茶不思来饭不想，想吃桃李不敢声。

四月怀胎在娘身，儿在母腹渐渐成。

我娘全身不舒服，面黄肌瘦不像人。

五月怀胎在娘身，儿在母腹已成人。

阴阳造化分男女，咥娘血水娘痛心。

六月怀胎在娘身，四肢无力路难行。

儿女哪知娘辛苦，一个身躯两个人。

七月怀胎在娘身，娘不串门屋里躲。

东家请娘娘不去，西家请娘娘不走。

八月怀胎在娘身，日间黄昏都担心。

临盆时间越接近，心中祈神越起劲。

九月怀胎在娘身，还有几天算得清。

是男是女无所谓，平安生产最放心。

十月怀胎在娘身，娘在房中嚎出声。

疼痛一阵又一阵，痛得我娘脸煞青。

牙齿咬断青丝发，一骹蹬破棉花被。

生儿真是不容易，阴曹地府走一回。

临盆哇哇哭一声，我娘昏昏也听真。

父母恩情比海深，一生一世还不清。

念到最后一句时，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眶已经发紧，我拿书挡住了脸。面对坐在我面前承受过七次分娩之疼的母亲，我能给她的报答就是在母亲节这天把这曲《十月怀胎歌》轻轻地念给她听。

待我移开书稿，朝母亲看去时，才发现，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第40章 2014年5月31日（农历五月初三），星期六

中饭后，我来到52栋。

二老在楼下送客，原来是表哥来给他们送粽子。我到的时候，表哥刚刚上车离去，母亲摇晃着的手还没有放下来，见到我，母亲不无遗憾地说：“你要是早两分钟到，就见到他们了！你姑姑也真是有心，每年端午都要送来粽子、猪脚和鸡蛋！还怕你爹没牙齿咬不动，那猪脚和粽子煮得可烂了！小姑煮的粽子不放苏打片，用山上挖的黄金根煮的，松黄松黄、喷香喷香的，快上去尝一个，还热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