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女团养成记

2018-06-02 02:56刘思洁
东西南北 2018年8期
关键词:女团偶像舞台

刘思洁

那些从互联网、直播平台、综艺甚至足球场上冒出的女团,一下子挤满了中国偶像养成市场。每一个,看上去都是待开采的油田。

整齐划一的服装,统一的舞步,女孩们在台上卖力地蹦跳着。台下的男孩们随着音乐的节拍声嘶力竭地打着call——这是无数个偶像女团演出场景中,反复出现的画面。

模仿日本早安少女、AKB48的中国养成系女团们,在资本的席卷之下,不断新生或者死亡。

去年7月份的SNH48的总决赛收获票数330万,为其公司带来过亿收入。SNH48的成功,也让其他女团走上同一条路。

團队

灼烧的炎症痛感,在金可儿的眼眶中持续了好几天。

2017年7月26日开始彩排,之后连续四天共20场演出,最多一天达到了11场。7月30日,这是ChinaJoy(以下简称CJ)的最后一天,她所在的女团SSIdol还剩3场未演。

一场结束,女孩们就得跑向下一个展位,没时间吃饭没时间休息,在上海四十度的高温下间歇性狂奔。

女孩们每天都要早上六点起床化好妆带上美瞳,直到晚上十点多钟回到宿舍,才能把美瞳摘掉。金可儿眼睛的承受力也终于达到了临界点。她的整个右眼都是红肿的,这段时间不能再戴美瞳了。

7月30日晚的中日联合公演,负责人孙华宁在工作群里告诉她“如果眼睛不好就别上了”的时候,她回答道,“不让我去我就在地上打滚不起来。”她还是坚持上了场,她很害怕团队的照片里没有她。

SSIdol一期是一个由七个女孩组成的团队,女孩们在舞台上有着不同的人设,老司机傲娇、机智诸葛、舞蹈担当、女神、卖萌担当、帅气担当……

搭建一个女孩的人设,和设计一个动漫人物形象一样。偶像女团,本就是二次元文化在现实生活中的投射,属于2.5次元。

女孩们的舞蹈多以宅舞为主,讲究整齐统一,歌曲也是比较有节奏的曲子,遵循着能够统一打call的节奏规律,不会突出某一成员的嗓音。

2010年至2011年, 国内出现了大量AKB48的同人团。2012年,SSIdol的创始人阿宝带着一帮喜欢日本二次元文化的女孩们一起组了一个同人团,女孩们在一起模仿着日本养成系女团的歌曲和舞蹈,出出coser,跳跳宅舞。

后来因为一些矛盾和纠纷,阿宝退出。直到2015年,她又带着几个女孩成立了Shinning Star团体,女孩们固定在一个有“妖气”的咖啡屋跳跳舞唱唱歌。

从当年下半年开始,团队开始考虑商业化,毕竟团队要长久下去不得不考虑经济问题,就这样到了2016年3月份,女孩们决定出道,把名字改为了SSIdol。

2016年是不少国内女团元年,通过三四年的行业积累,200多个女团蓄势而出。

SSIdol出道后当月,女孩们接到了第一个活动,是一家游戏公司的MV,收入10万元——和许多女团一样,与游戏公司的合作是他们主要的外务活动,包括在各大漫展表演,为游戏编舞编歌,做游戏的官方coser,或者是拍一些网络综艺节目。

SSIdol的团队负责人孙华宁在SSIdol出道前加入了团队,投身女团市场之前他曾做过二次元的推给营销。

在工作中他发现,很多打着二次元旗号的游戏公司并不知道什么是二次元,根本分不清楚coser 和showgirl 的区别,但他们却看得懂女团,看着妹子们在舞台上蹦蹦跳跳会很开心,这是一种甲方和粉丝都喜闻乐见的形式,于是就萌生了要自己做女团的想法。

在SSIdol 转型时,那些不符合商业化要求的女孩们陆续被淘汰,出道前10多个人的团队就剩下了4人。金可儿是在出道前被招募进来的,团队负责人偶然在某直播平台上发现了她,随即留言问她愿意参加吗?她甚至没记住女团的名字,只是知道可以在台上唱歌跳舞,还会有一群粉丝,便毫不犹豫地只身来到上海。

金可儿在成都做着主播,年入百万,实现了财务自由,买了车和房,甚至还帮家里还清了债务。但主播强烈的孤独感一直在侵蚀着她的内心——当人们开始休息时却是她每天工作的开始。

每天下午七点到凌晨两点,她需要化好妆,打开电脑前的大功率打光灯,和屏幕另一边的粉丝们互动,唱歌跳舞。但热闹过后,是一个人待在屋内的孤独与寂寞。除了粉丝,现实生活中没有人和她聊天,没有什么朋友能够分享她的喜怒哀乐。

这种孤独感逼迫着她把刀伸向了自己的手腕,每天直播完站在窗前,她都想要纵身一跃。换个环境,说不定能改变当时的状态。

出道那天,唱完出道歌曲《梦想的开端》,女孩们在舞台上抱在一起哭了起来。这首歌的MV是这个团队还叫Shinning Star时,当时的成员用做直播赚来的钱拍摄的。一路走来诸多不易。现在,她们站在了舞台上,似乎梦想已触手可及。

梦想

金可儿出生在四川一个普通农村家庭,从小学到高中,她一直都很内向,因为家庭条件不好,父母重男轻女,她甚至有些自卑。

在上学期间,虽然长相甜美可人,却在班级里属于躲在角落里的透明人。即便现在做了偶像,站在舞台上,接受着粉丝们的崇拜,她仍然摆脱不了骨子里的自卑。“我没有那副受二次元喜欢的脸,二次元里面都喜欢圆脸,但他们说我长着一张整容脸。你看,尖尖的,一点也不可爱。”

加入女团做偶像的女孩们,几乎都和金可儿一样,喜欢唱歌跳舞,享受在舞台上被人们仰望的感觉。但金可儿有点不一样,她在加入女团之前对二次元完全不了解,而其他人基本上都多多少少混过二次元的圈子。

在没有演出和外务合作时,她们每天需要十点上班,来到公司学习声乐、舞蹈、形体、表演等课程。在有演出的时候,也需要提前排练,过了零点才能回到宿舍。女孩们的宿舍在距离公司一公里左右的某小区内。三室一厅的屋子,两个女孩一间卧室,睡着类似学生宿舍一样的上下铺。

宿舍是五月份搬进去的,但是直到七月底,她们还没有给房间装上宽带。“该干的事在公司都干了,回来就是睡觉,也不怎么需要网络,主要是忙,没有时间让人来安。”工资低,训练演出辛苦,金可儿直言“直播时赚得钱更多,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已经养成了,现在的工资其实是不够花的,我得拿之前赚的钱补。”底薪再加外务活动的提成,每个月的工资和普通上班族并无差异。

做主播时,房间内出现的满屏“666”和粉丝的认可,是她最开心的时候——这种证明了自己,并被他人认可的感覺就是她在舞台上的追求。

金可儿的眼睛并不是第一次出现问题,去年十月份,也是因为长期佩戴美瞳,她双眼同时发炎。

但是和秦时明月合作的《千山寄》的舞蹈表演她必须要上——因为团队里只有她会跳钢管舞,这次合作太重要了,这是SSIdol第一次涉足古风圈,必须让合作方满意,才会接到更多古风圈的资源。

支柱

身体上的任何苦难,对于金可儿来说都是可以忍受的,“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吃多少苦都可以,但是情感上的苦不可以,我很希望自己能够在别人的心中留下位置。”

“你会觉得她的感情特别真实,和别的小偶像不一样。”影子是金可儿的粉丝,金可儿真诚而外露的情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最开始影子喜欢的女孩并不是金可儿,但之前的姑娘因为身体原因转去了幕后,大家都以为影子会出坑(不粉了)。但是金可儿对他说:“我不希望你出坑,我舍不得你,你是第一个说我在舞台上跳舞非常好的粉丝。我很感动,我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

其实影子之前并没有怎么关注过金可儿,但就是这些话让他觉得,金可儿是一个特别细心,且会记得别人对她好的人。这样的话,其他人从未对他说过。

影子今年30岁,2008年上大学时接触了日本的养成系女团,最早喜欢的女团是日本的早安少女组合。中国最早的女团粉丝也大多跟影子一样,都是从日团转国内团的。2012年国内的SNH48成立时,吸引了大量AKB48的粉丝——毕竟国内女团可以在现实生活中见面。

而养成系女团的最大特点就是塑造面对面的偶像,让粉丝们可以近距离接触参与,也是从那时开始,国内日系女团开始变多,SNH48的成功也让资本盯上了这块市场。

偶像不同于明星,成为明星的门槛较高——科班院校出身,要有一定的演戏、舞蹈、声乐基础。

但是做偶像却不同,虽为素人,却可以通过后期训练成为偶像。粉丝们愿意陪伴自己的偶像成长——通过成就一个人,自己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是驱动他们的原动力之一。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舞台上闪闪发光,似乎自己的理想也实现了。

“她们比明星更加亲切,也能经常见面。”影子喜欢了十多年的孙燕姿,但他只见过一面,可喜欢偶像就不同了,握手会、联合公演、fansmeeting,每周都有活动,每周都可以近距离接触到自己的偶像。只要买了相应数量的偶像周边,就可以和自己的偶像合影握手甚至单独谈心。

粉丝的支持,也让女孩们感动。看到粉丝在台下为她们卖力地打call,金可儿总是会心疼。7月22日,金可儿的一次生日会。她成为偶像后的第一个粉丝,已经脱坑了的水桶来到现场。在粉丝表演环节,当水桶把金可儿当年来参与过的所有演出,扮演过的所有角色都在舞台上用PPT呈现出来时,金可儿哭了。

对于大多数粉丝来说,因为学习和工作的压力很大,偶像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心理寄托和慰藉。说白了,这只是粉丝们一种娱乐消遣的方式。

粉丝经济说白了,只有让粉丝们心甘情愿付费花钱,才能成为一门生意。

SSIdol负责粉丝运营的小宝说:“一定要注重粉丝的体验,经常组织线下粉丝活动,让粉丝和自己的小偶像见面握手聊天,这样能增加粉丝体验,提高粉丝粘性。”和每个女团一样,SSIdol也有自己的粉丝群,一个20人的核心粉丝群里,气氛非常活跃。

当公司有免费赠票和偶像周边福利时,也会最先在这些核心粉丝群里发放。

维系粉丝,让粉丝保持忠诚度,不仅是公司从整体运营和盈利方面来考虑,也是团队成员费劲心思要做的事,粉丝们喜欢“甜”妹子,所以偶像们经常要对粉丝们有所回应,比如回复微博留言,对粉丝给予眼神的关注,对他们说辛苦了……这些细节上的回应会使粉丝感到自己的付出是有回报的。

竞争

粉丝们的圈子也是一个小小的江湖,人们抱着不一样的目的混迹于此。有的粉丝在联合公演时为自己的偶像疯狂投票,以此来巩固自己在粉丝里的影响力。也有的粉丝会因为自己更受偶像的喜欢而遭受其他人的排挤和妒忌。

因此每个月,公司都会举行公演投票,十块钱一票,投给你喜欢的偶像。公司承诺,票数最多的成员,将会给她发行个人单曲,并且可以请一名老师为她上私教课,此外还会有其它的资源倾斜。

在另一个女团CherryGirls的规则里,粉丝投票的名次还决定着偶像的站位,C位(舞台最中间的位置)是每个成员的梦想,似乎除了C位其他位置都是陪衬。

CherryGirls某成员粉丝墨染最多的一次为自己的偶像投了100票,他相信只要把自己的偶像投到靠前的名次,就能为偶像争取到更多的资源。

除了粉丝之间的竞争,女孩之间的竞争,也是平静水面下的暗涌。谁比较会撩粉,谁先有第一个粉丝,谁先有人举灯牌,谁表演时有粉丝送礼物,谁的粉丝应援时比较卖力……都是她们暗中较劲的。

公演投票和月度考核投票,把女孩们的这种争夺抬上了台面。偶像们或多或少都会在意这个排名。

因为每个人都有区别于其他人的人设,甚至每个人的发型都应该是独特的——之前有粉丝反映SSIdol的王奕萌和杨雪都扎双马尾让他们分不清,王奕萌因此换成了低马尾。在五月份的公演投票中,王奕萌夺得了第一,她希望公司能够满足她想要扎高双马尾的要求,而公司许诺她如果连续三次夺得第一,就让她扎一个月。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之事,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平衡,用粉丝投票这种方式来决定成员的站位和资源,这就是规则。”公司CEO张展豪说。

因为某成员的线上土豪粉太多,只要土豪粉想为其争夺第一,就没有谁的粉丝能够比拼得过。在公司眼中,这种不平衡必须被纠正,因此游戏规则改变为——线上三票只抵线下一票,并且由一个月一次统计变为一年一次。

“游戏规则必须要掌握在公司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不能让其它玩家失去了参与游戏的动力。”

流水线

想要加入女团的女孩,要经过简历筛选和两轮面试通过后才能进入公司。之后要做两个月的试训生,考核成功成为练习生,再等各项考核通过才能正式出道。

杨子妮是SSIdol的二期生,和她同期的二期生都已经出道,但是她卡在了体重上。杨子妮只有再减下5公斤,才能出道。一次活动结束,她被要求当着粉丝的面称量体重。活动散去,子妮觉得难过。体重达不到标准,除了控制饮食之外,她还在考虑吃点减肥药试试。

不能谈恋爱,不能回复粉丝的微博私信,素颜必须戴口罩,外出必须向经纪人打报告,发的每条微博必须经过审核……一条条严格的规定把女孩们锁在了一个框子里。每个人在舞台上的人设也都是死规矩,不能抢其他成员的人设,女孩们都默默遵守着这个规则。

偶像终究是一个吃着青春饭的职业,在台上蹦蹦跳跳充满青春活力的时间就那几年,总需要有新鲜的血液来继承前辈们创下的团队品牌。

孙华宁还希望能够用一种形式把前辈们的人设沿袭下去,比如用同样的英文名,这样的模式复制似乎还包含着师徒传承的情感在内,粉丝对于前辈的喜欢也会延续到后辈身上。离开,在所难免。对于未来,很多女孩儿并没有想得太远。

女孩们说:我们是在做着自己喜歡的事情,与粉丝互相在精神上的支持,这不能说是冷冰冰的消费,也不能说是游戏规则。

利润,是资本永恒的追求。建造一个统一的模式,大规模复制一期生、二期生、三期生……女孩们努力追求,为了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梦想,渴望散发着明星一样的光辉。斗争、迷茫、失望、退出,也是女孩们隐隐的伤痛。

她们一方面是造星工厂中流水线上的产品,另一方面却难以泯灭其独特的个性和不同的奋斗故事,对于这些女孩们来说,造星工厂也是梦工厂。

舞台上的发光,管它是不是一门生意呢,也许只是年轻时做过的一场梦,能拿出一段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似乎也就足够了。

(蒋微荐自《男人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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