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4 11:05周华诚
福建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甘蔗蜂蜜

周华诚

1

“然后是甜。夹杂着槐花或油菜花蜂蜜的甜。有时是豆沙与蔗糖或红糖的甜。”

我在某篇文章里写到这样一句话。

写到甜的时候,舌尖上会冒出丝丝甜味的幻觉。感受甜的味蕾分布在舌尖,故而甜也适合用舌尖舔之,但凡接吻,因其甜,多用舌尖品尝;而苦在舌根,人对苦意有本能的戒备与抵抗,良药苦口,咽下去了,才尝出是苦。接收咸与酸的味蕾,都在舌的两侧位置——口腔若是一片海,舌头就是那一叶桨,轻轻摇,轻舟已过万重山,千帆过尽皆不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2

甜是自然之物,深藏于草木之中。

白嫩的草芽,初绽的花蕊,都有甜;秋天废弃在地里的玉米秆,在寡淡的日子里嚼来,也有隐约的甜意。更多的甜,隐藏在瓜果之中,分散排列,化之于无形,像敌后游击队,像大师退隐山林,悄无声息,泯然于众人。

甜是清脆的——咚咚响的西瓜,比嘭嘭响的要甜。没有甜的生活很沉闷,而清脆的日子总有些许甜意在。

甜意收集者,一是阳光,二是蜜蜂。阳光是一座大工厂,采取浓缩和提炼的方式,大规模收集和生产甜意;蜜蜂是小农经济,以手艺人的习惯单打独斗,不知疲倦又乐在其中。

阳光与蜜蜂像是某种合谋的达成者,分工合作,互为补充。阳光催开花朵,催熟果实,令植物散发出馨香温暖的气味,这足以对一切昆虫、鸟兽与人类产生某种秘密和不绝如缕的诱惑。蜜蜂不过是其中之一。蜜蜂在阳光下幸福地劳作,一天穿行于10万枚花朵,纯手工采集甜味,每天挑着沉沉的步伐满载而归。

在我偏僻的故乡,最主要的甜也来源于此,一为拜阳光所赐的甘蔗,一为拜蜜蜂所赐的蜂蜜。

3

《天工开物》里,就说到古人怎么分辨甘蔗:

“凡甘蔗有二种,产繁闽、广间,他方合并得其十一而已。似竹而大者为果蔗,截断生啖,取汁适口,不可以造糖。似荻而小者为糖蔗,口啖即棘伤唇舌,人不敢食,白霜、红砂皆从此出。”

细甘蔗很硬,崩牙,牙口不好者不敢食,但甜分足;有一种质地松脆的甘蔗,粗大一些,甜度稍低,适宜生啖。我小时吃硬甘蔗,舌上起泡,咬肌酸痛,那甘蔗真是太硬了。

《天工开物》又说:“凡蔗古来中国不知造糖,唐大历间,西僧邹和尚游蜀中遂宁,始传其法。今蜀中种盛,亦自西域渐来也。”

西域来的东西很多,我们现在所吃的蔬菜水果,很多都是舶来品。造糖之法,也是舶来品。不过,长久的在地性,早已使外来之物具有了本地水土的特征,使之变成了方言。它与本地生活融为一体,水乳交融。我在乡下看过人家榨汁熬糖,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蜜汁流荡,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乡村感到前所未有的甜蜜。

请允许我缓慢地来描述它——

空旷的田野间有一口大灶,烟囱并不高大。土灶看上去像一个敦实的地窝子,地窝子挨着一座小房子。这个时节已经是开榨熬糖的时候了,三三两两的农人,正推着满车的甘蔗从四面而来。他们的动作从容而舒缓,仿佛这件事一点都不着急。他们把一根甘蔗接着另一根甘蔗送进榨汁器,甘蔗进去的时候是坚硬的,另一头出来时就是松软的蔗渣了,而隐藏在甘蔗中的含有糖分的汁水汩汩而下,汇入下面的一只大木盆中。

接下来,他们把满盆的糖水端走,继而倒进大锅,大锅底下熊熊大火正燃烧着。熬糖师傅一边搅动锅中的糖水,一边在雾气蒸腾中品享甜意——他早已被甜的部队包围,要知道,那白色的雾气都是甜的,人在那个房子里,就只有缴械投降。在甜意的包围下,没有谁可以坚贞不屈,不被俘虏。

火继续旺着,锅中的水分蒸發,糖水越来越稠;它们缠上了搅棍,使得搅棍无法脱身,休想逃跑——慢慢地连周转也变得困难。掌握好火候在这时显得尤其重要——稠得恰到好处,却不能让糖焦煳了。这个过程很短暂,但是经验丰富的熬糖师傅深深懂得其中的奥秘。他会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然后迅速把正在变稠的糖液盛起来,摊凉,在温度下降的过程中,糖液慢慢地就凝固成了糖。

每年农历十月后,村里的榨糖铺就开始榨糖。糖铺冒出腾腾的热气,把糖香送进整个村庄。

许多年前,我在一个叫山溪边的村子里,花了一整天时间观看熬糖。我在空气中舔着一丝丝的甜味。一位老人告诉我,用甘蔗榨红砂糖的习俗,于此已然延续数百年。

此刻我眼前所见,那糖铺四周的人,来来往往,说说笑笑,没有人生气、忧伤或叹气,所有人脸上(即使布满皱纹)都带着笑意。我相信,在贫瘠艰辛的乡村里,糖的甜意,对于人们的生活有着强大的疗愈功能——它带给人美妙的幸福感。

如果盐是空气、粮食,糖就是音乐、笑声。表面上看盐不可或缺,可如果没有糖,日子就会无比艰难。

4

初霜斫伐,去杪与根,埋藏土内;到第二年的雨水前五六日,晴明之日起出,人们开始在阳光下种甘蔗。

——“去外壳,斫断约五六寸长,以两个节为率,密布地上,微以土掩之,头尾相枕,若鱼鳞然……”

种甘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种的时候满脑子想着秋天的收获,想着甜意满足,浑身充满干劲。

“芽长一二寸,频以清粪水浇之,俟长六七寸,锄起分栽。”(《天工开物》)

这也没什么,一定要浇灌。最好的肥料便是粪水。从前小学课本里,说不怕脏不怕累,才是好少年。能在甘蔗田里浇粪的少年,一定也是好少年。

然后,一年的甜意,就会在土地间,在阳光下,蓬勃生长——长得比少年还快,一眨眼就高了。有机肥浇灌的甘蔗更甜,也更松脆。可惜现在很少甘蔗是这样用有机肥种的。

5

9月某天,我在网上买书一堆,其中有季羡林先生《蔗糖史》。读得兴味盎然。

季先生是学问家。我总以为,学问家便是善于从细微狭小的切口里,做出蔚然大观的学问来。表面上看,季先生这本书说的是蔗糖,其实透过一粒小小的蔗糖,说到了整个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以及从传统到现代的社会大变迁。

不就是糖吗?季先生愣是耗费20年光阴,皓首穷经,洋洋洒洒,写下七八十万字来——这简直是跟甜杠上了。

20年间沉迷于一件事,无他,甘之如饴是也。

饴也就是糖,麦芽糖。小时候不常吃到麦芽糖,过年方有。过年前大人常买了麦芽糖回来敬供灶王爷,请其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是当灶王爷,我们孩子一边眼巴巴望着麦芽糖一边这么想。麦芽糖还用来做米爆糖,那是老家常见的一种用麦芽糖冻结炒米而成的甜品。我在随笔《甜夜录:冬日事迹之二》中写过米爆糖,写过乡村手艺人做米爆糖的一个个甜意充盈的夜晚。

6

人多以为苏杭人喜欢在菜里加糖,其实误会。杭州菜以清鲜为特色,大多数菜里并不放糖,然而最知名的两道菜,西湖醋鱼、东坡肉,偏都是要放糖的,偏放的量还不少,偏外地游客来杭州游玩都要品尝这两个特色菜——这也就使人觉得,杭州菜都是甜滋滋、酸咪咪了。

要说甜,无锡菜才是最甜。无锡在太湖之滨、鱼米之乡,却实在是甜的代表。不管是酱排骨、脆爆鳝,还是小笼包子、糖芋头,哪怕是煮一碗面,一概都是“咸过头,甜收口”,甜到骨子里,甜得使人欲罢不能。汪曾祺就说:“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包子的肉馅里放辣也是让很多人无法接受的——我老家常山人嗜辣,包子肉馅里一律都有干辣椒,一个包子吃下来,辣得人额头冒汗,这让很多外地人受不了)

无锡人的红烧肉、红烧鱼,都要放糖——主料下锅前,糖要先炒。通过炒糖,使糖焦化,获取红艳的颜色和独特的焦糖风味。做红烧肉时,红艳的糖色,使肉极为诱人,咬一口,瘦肉酥香,肥肉紧致,香味浓郁,入口即化。甜与咸的平衡,简直妙不可言——我还是喜欢菜里放点糖的。

然而更多时候,做菜放点糖,并不是为了使菜变甜,而主要用于提鲜。很多人也并不理解。很多事也是如此,只看表象,往往误入歧途。

7

江苏如皋,有一种糖叫“秦淮董糖”,据说最早的制作人是董小宛。

董小宛,红袖添香兼善解人意,世上男人们的梦中情人——这个女子,是冒辟疆的妾,秦淮八艳之一。她的好,还在于其名列“中国古代十大名厨”——经常研究食谱,勤学好问,看到哪里有新奇的做法,就千方百计学回来。她腌制的咸菜,能使黄者如蜡,绿者似翠,即使是野菜,一经她手,也都生出奇香异味。她做的火肉,有松柏之味,她做的风鱼,有麂鹿之味,她做的醉蛤艳如桃花,做的松虾状如龙须,真是令人垂涎欲滴。

董小宛这样的女人,在什么年代也都是不可多得。冒辟疆口福不浅。他在《影梅庵忆语》里,深情地写到董小宛的种种厨艺,包括制作桃膏、瓜膏、红腐乳等点心小吃的步骤方法,譬如“走油肉”,也是董小宛的创举。

清《崇川咫闻录》记载:“董糖,冒氏民妾董小宛所造。”

董糖者,以精细的白糖、褪壳的芝麻、纯净的饴糖加上面粉制成的一种糖,酥松香甜、入口即化,流传至今,如皋人到现在都喜欢吃。

说到董糖,我想起老家常山也有一些甜食,如米爆糖、桂花糖、白糖饼。小时有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白糖饼、桂花糖,而今早已消失不见。

8

一片叶子,居然比甘蔗还甜。

在永定土楼,坐下来喝茶,胡乱闲聊。卖茶的女人说她有一种草木茶,约有十几味的中草药,都是野生的东西,干草干花,零碎混杂一处,颜色很好看。女人说泡水喝,护肝明目云云。说着就从草木堆里拈出一小片叶子,说放在嘴里,尝尝。一尝,觉得甜。甜味滋滋不断,在舌尖上涌现。

这是甜叶菊的叶子。甜味菊,原产于南美巴拉圭和巴西交界的高山草地,自1977年以来,中国北京、河北、陕西、江苏、安徽、福建、湖南、云南等地均有引种栽培。这句话我是坐在土楼里,用手机搜到的——网上还说,甜叶菊的叶子,含6~12%的菊糖苷,精品为白色粉末状,是一种低热量、高甜度的天然甜味剂。

甜叶菊很有意思。它比蔗糖甜200~300倍。

非洲热带森林,有一种西非竹竽,果实的甜度比蔗糖甜3000倍。

非洲还有一种薯蓣叶防己藤本植物,果实的甜度是蔗糖的90000倍。

世上最甜的植物,它会把自己甜死吗?

9

但我对糖精没好感。

——我对所有精的食物都没好感:味精,鸡精,糖精,麦乳精,瘦肉精。

唯对狐狸精持保留态度,未知其甜不甜。

10

春生夏长复何云,甜者甜兮苦者苦(宋·释道印《偈二首》其二)。

11

接下来让我们说说蜜蜂吧。

我们坐在北京朝阳区文学馆路附近的一家烤肉店里,向阳兄向我们讲述一个养蜂人的故事。“他在头上抹满蜂蜜,蜂子就跟着他走了……”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奇异的景象,一个人在前面跑着,他的脑袋后面紧紧地追着一窝蜜蜂。蜂群黑压压的,中间密集一些,四周稍微分散并拖曳出尾巴,看起来就像是在风里展开的一面旗帜。或者说,蜜蜂以密集的形式,构成了他的发型——长发在风中飘扬。他跑得摇摇晃晃,他的旗帜——或者发型——也随之飘摇。

这一幕情景久久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这样跑着,是为了把一窝失散的蜂子领回去。成阳兄是山西人,我原先不知道山西人也是养蜂的——据说甘肃的天水,是中华养蜂的起源地。那里有个隐士叫姜岐,跟姜子牙一样,人家请他出山做官,他都以种种理由推脱了。后来母亲去世后,他便向大山更深的深处去,与一群蜜蜂为伍。我以为,这是真正的高士。与流泉、草木、飞鸟、走兽为伍的人都是高士,因他才是真正的自然之子。

我外公也在山里养蜂。从前他把蜂桶放置在山上的石壁里,也有一桶放在卧房的木窗上,那些蜂子飞进飞出,采撷杜鹃花、槐花、紫云英花、油菜花、杜仲花、泡桐花、山茶花、合欢花、桃花、李花、梨花、杏花、海棠花、紫堇花、蓬蘲花等一切花朵上的微小的蜜源,即便是連青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的花也不放过——阿拉伯婆婆纳的花朵还没有蜂子身体的一半大,它钻都钻不进去,只能把细长带毛的腿伸进去撩拨半天,带走微不足道的无法觉察的明黄色花粉。

12

蜂子一天穿行于10万枚花朵而不知疲倦。

蜂子就像是西西弗斯,过程相似,只是结果并不相同。西西弗斯是令人绝望的悲剧主角,而蜂子则是喜剧演员,一个根本看不到希望,一个未来充满光明。这就使劳作的感受有了天壤之别。

一个蜂桶内部就是一个团结严肃紧张活泼的集体,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一个蜂桶内只有一只蜂王。如果出现另一只新蜂王,问题就来了,如果不是老蜂王把新蜂王搞死而成功捍卫自己的主权,那么便是新蜂王把老蜂王逐出蜂巢而改弦易辙。两种结局都比较惨烈,有的蜂群就此分裂出来,流落在外;有经验的养蜂人会在一切变化发生之前,明察秋毫地把蜂群一分为二,把一个新的蜂桶交给另一个蜂王去建设,由此蜂群也得以发展壮大。

事实上对于那些勤劳的工蜂来说,山上换了谁的大王旗问题都不大。它们唯一的乐趣在于追花逐蜜,在于永不停歇地工作。它们是业务型人才,一技在手吃喝不愁,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从不好高骛远去贪图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名利。每天清晨高高兴兴出门,傍晚平平安安回家,腿上携带的沉甸甸的收获足以证明这一天的光阴没有虚度。

13

手头有一本书,古罗马M.T.瓦罗著《论农业》。此书对于某些东西惜字如金,“吊着的水果,像葡萄、苹果、山梨,我们从它们外部的变化,可以知道什么时候是应当吃的时候;它们那发生变化的颜色和枯皱的浆果便告诉你:如果不摘下来吃就得扔掉。”

但此书却花了15页来讲述蜜蜂和养蜂场。“这是一种最无害的小动物了,它不会毁坏任何人的产物;它虽自知软弱,却敢于抵抗任何试图损害它自己的工作的人。它们被称为‘缪斯女神之鸟是当之无愧的……”

14

蜂蜜的甜,与甘蔗的甜、甜菜的甜都不一样,蜂蜜的甜带着花的香。

蜂蜜是有来路的,花的香就是它的来路。每一滴蜂蜜都有着自己的历史渊源,沿途的风景,风雨阳光,鸟叫虫鸣。

当我们品尝一勺蜂蜜时,我们尝到的其实是那些风雨阳光、鸟叫虫鸣,草木山川,以及沿途的风景。

15

我想起汪曾祺的一件旧事。

汪老能吃能写,还能下厨房做出一手好菜。有一回,他女儿有客人来,汪老于是亲下厨房,忙活半天,端出来一盘蜂蜜小萝卜。水嫩嫩的小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蘸上蜂蜜,插上牙签,结果客人一个没吃。汪老的女儿抱怨说,这么费功夫,还不如削个苹果。老头不服气了:“蜂蜜小萝卜,这个多雅。”

蜂蜜小萝卜,是日常的风雅,其实更是一番心思。我挺为那位客人遗憾。北京的小萝卜可以当水果吃。去年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食堂常供应一盆子生萝卜供大家取食。口感有一点微辣,但清甜爽口。我想要,是能像汪曾祺那样用蜂蜜蘸着吃,一定美极。

16

蜂蜜曾是富有的标志,也是极宝贵的东西。《圣经》中多次提到蜂蜜,说天堂是“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出埃及记》)。据说在《旧约全书》里提到蜂蜜有54次。我书架上有一本《圣经》,但从来没有检索过“蜂蜜”这个字眼。

在古印度的《吠陀经》里,有一首诗简直就是蜂蜜的赞美诗,读来每一句都如此甜美——

让每一阵风都吹来蜂蜜,

让每一条河都流淌着蜂蜜,

让所有的药品都变成蜂蜜,

让黎明和黑夜都充满蜂蜜,

让所有黑暗的东西都被蜂蜜覆盖,

让我们的营养物质和空气中都是蜂蜜,

让树木变成蜂蜜,

让阳光变成蜂蜜,

让所有的奶牛都能分泌蜂蜜。

17

薛宝钗吃的冷香丸里,也有蜂蜜。书上是这样写的——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

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

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春的牡丹,夏的荷,秋的芙蓉,冬的梅,这倒好找;雨水的雨,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这真不容易。我由此想起鲁迅少年时,在百草园里费尽心思寻觅的药引子——原配的蟋蟀、冬天的芦根、经霜的甘蔗、平地木,颇有点故弄玄虚了。相较起来,薛宝钗这款冷香丸里的蜂蜜与白糖,实在算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了。

我没有吃过“冷香丸”,我只吃过香港“太和洞久咳丸”。去岁冬天在北京受了风凉,因此咳了起来,试了各种方子都不见效,两瓶“太和洞久咳丸”吃下去也收效甚微,实在叫人无可奈何。若是有“大力丸”,我也愿意吃一吃——蘸上蜂蜜来吃。

18

说到嗜糖者,苏轼算得一位。

苏轼在杭州任职时发明的东坡肉,一定是要放糖的。为什么呢?他爱甜食。比如他写过一首诗,《安州老人食蜜歌》,说“不食五谷惟食蜜,笑指蜜蜂作檀越”。陆游在他的《老学庵笔记》中,也说到苏东坡嗜食蜂蜜:“……所食皆蜜也。豆腐、面斤、牛乳之类,皆渍蜜食之,客多不能下箸。唯东坡亦嗜蜜,能与之共饱。”

嗜甜之人,颇有一些任性,这任性里有的人是可爱,有的人又有一分疯癫。比如晚清时有位情僧,叫苏曼殊,此人非同于一般和尚,他不仅投身革命,才华也实在了得,既精通英文、日文和梵文,译过拜伦、雪莱的诗作和雨果的小说,又擅长文学和绘画。其所著小说《断鸿零雁记》,写那时的男女爱情,亦是风行一时。然他向来放荡不羁,佯狂玩世,嗜酒暴食,贪吃甜食——吃吴江土产的麦芽塔饼,常人吃三四枚足够,他能吃20枚之多;又嗜吃苏州酥糖,一日可啖数十包;还好食糖炒栗子。这位“糖僧”,后又嗜好一种外国糖果,叫“摩尔登”,据说是法国大仲马小说《茶花女》女主角所嗜食的。这位先生因为景仰茶花女,也就特别爱吃了,每次收到一笔稿费,总要买上三四瓶“摩尔登”饱食一番。有一次想吃此糖果,囊中无钱,居然把所镶的金牙给变卖了,再换糖吃。

苏曼殊爱吃,给人写信,落款注明“写于红烧牛肉鸡片黄鱼之畔”。然他饮食着实无度,“一日饮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不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后来终于早逝,年方35岁,死于肠胃病——什么样的肠胃,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19

春天感觉甜的事情是:

新萌的草根,扯出来白白的一截,放在嘴里嚼,有清甜味。

鸟鸣山涧是甜的。

桃花瓣落在清茶上,喝一口,有点甜。

马兰头是涩的,后味却有点甜。

20

夏天甜的事情是:

莲蓬里的仔还很嫩的时候,剥来吃,甜甜的。

李长声有一本书名《美在青苔》。青苔也是甜的——盛夏酷热,深山密林下青苔遍地,空气中富含氧分子,恨不得裸身森林浴——那样的空气就是绿色的甜。

21

秋天甜的事情是:

秋天甜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比夏天的瓜果还要多。别的都不说了,只说那桂花满山坡,人在路上走着,远远地就能闻到空气很甜。19岁那年的秋天,我穿过整个杭州城的桂花香,去看望一位朋友,走着走着一抬头,看见满陇桂雨。

22

冬天甜的事情是:

糖瓜祭灶,看着就觉得甜。不甜又怎么能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呢?

冬天的番薯放在炉灰里慢慢地煨熟,很甜。

秋天里收起来的板栗,收在阁楼上的簸箕里阴干了,生吃也很甜。

在街上看到年轻的恋人穿着臃肿的衣服依偎在一起慢慢走远,也有点甜。

有位已失去联系多年的朋友偶然读到我的一篇文章,辗转找到我,说他的父亲就是做米爆糖的师傅,整个腊月都在乡村夜晚行走,带着一身的甜味——他父亲已去世多年,读我的那篇文章,唤醒了他对于父亲的记忆:父亲身上的甜。

23

叶儿说:我们小时候家家都自己做糖。奶奶提前十天半个月用番薯熬的,那個香啊。熬好后盛放在钵里,我们常偷偷用筷子挑一团做零食吃,无比美味。冷却后不容易撬动,有时筷子都折断了。无比怀念那番薯糖。

葱花说:小时有冻米糖吃。我的绿皮洋油箱跟着我去过蒋堂,爸妈还想让它陪着我上北京去呢。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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