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有量度 道无尽述

孙冰冰

【摘 要】美籍犹太裔建筑师路易·康是现代建筑史上的杰出建筑诗哲。贯穿路易·康执业始终的建构诗学或可概括为：诉诸可量度之“知”、求述无止尽之“道”。康视建筑为通向永恒精神的路径、文化内形的结晶，其以建筑为载体诉说的一个又一个关乎传统与现代共生的故事在今日世界仍有普泛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知；道；秩序；路易·康；建构诗学

中图分类号：TU-8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8）11-0153-02

源自希腊文的“建构”一词初指木匠或建造者，后泛指一般意义上的建造技艺。纵览古今中外，凡某一特定事质领域内的杰出研究者皆是不安分的探索家，他们从未拘囚于所谓的专题化边界，而是以其开阔和合的整体思想将一切存在畿域并置共商。路易·康便是以其充溢着形而上清气的建构诗学及建筑实践去触碰时代脉搏的探索家。工业文明的强势侵袭从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建构逻辑的超越性价值，反而助长了贪婪之风，此是路易·康在其逊朴肃穆的作品中灌注“新纪念性”的思虑出发点。康也对现代主义建筑中几近固化的解决方案及知识系统心存犹疑，他试从源始发端处重铸建构艺术的本与末。

贯穿路易·康执业始终的建构诗学或可概括为：诉诸可量度之“知”、求述无止尽之“道”。建筑于他而言“存在于静谧与光明之间的门槛处——也就是他所称的阴影的宝库。”[1]6在康看来，“道”与“存在”这一极其湮远的主题密切相关，它不仅是万事万物隐而未显的超乎时间之上的起源特质，更是一种能够将主体存在意志临现于实存事物之中的源始活力。名垂建筑史册的杰出大家在其建筑语言背后往往还有一套与之匹配的建构诗学，当此二者完美熔铸在建筑师其人其作之中，亦即是可量度之“知”与无止尽之“道”和谐相生的契机。路易·康素有“建筑师中的哲学家”美称，不妨经由一番审视，探明其建构诗学之要旨，以期在追索“存在”意义的路途上更进一步。

一、诉知：在静谧与光明之间

康尽管毫不掩饰自己对形上秩序的表达欲求，但也不否认如若没有知识的参与，此种对“道”的把捉最终不过是虚无中尚未发生的可能性罢了。康曾举例说，爱因斯坦之所以能写下美丽的相对论公式，那是因为他未被片段的知识所牵制住，而是在理性方法之上追逐“道”的整一性；并且在自己业已获得某种关于无限之域的启示时，他还不忘引导人们走出对世界、对存在的流俗领会的阴影。这在康看来是一种诗性的方法，它诉诸知识，却不为知识所宰制；它将人们对知识的尊重与善用推向了极致，正所谓“把你的知注入在作品中，那就是你的最佳品德了。”[1]22

康的诉知之路从静谧走到光明，再由光明复归静谧。“静谧与光明”是康将其对“形式”与“设计”二者间区别与联系的思考一步一步诗化、升格而来的结果。上世纪60年代，康发表了《形式与设计》一文，该文对“形式”与“设计”的阐发被人们视为新柏拉图派哲学观点的复生。“形涵盖了系统的和谐、道的意识和辨别实存与实存之间的差异。形就是对一物之本然的领悟，由不可分割的构件组成。形无状，亦无大小尺寸。完全听不见、看不到。它无形象，只是求诸本性而存于心灵，你必须借自然使它显现。形先发于设计。”[1]34康的此种认知与新柏拉图主义实际创始人普罗提诺的形而上学理论有着相似的生成背景。普罗提诺生活的时代是秩序瓦解的灾难并发期，无法预测的种种不幸促使哲学家寻觅一种神圣的永恒世界；路易·康则在迷失与饥饿的年代里不得不将注意力由现世转向凌驾于纷繁现象世界的“道”。康的“静谧与光明”隐喻不仅蕴含传统的西哲肌理，更具几分东方式的整体主义关怀与直觉思维的气质。

首先，康在逐一解释“静谧”与“光明”所指之后，又立刻宣示说，作为存在之欲的“静谧”与作为实存物施与者的“光明”虽被分而述之，其实二者应属灵魂的一体两面，单独附议是为着藉此步入阐释佳境的目的。其次，康认为对“静谧”这一理想秩序的体悟与把捉不可弃绝其不可量度的本性，因此必须求诸直觉，也就是以切入生命的方法去触碰而非以其他非生命的手段。亦有研究者指出，从早年的“形式”“规律”到“信仰”“存在”，终至“静谧”的诸多表述，康实际上未曾出离过对“道”之奥窔的求索。

现代主义建筑体系的一大标志性特色便是建筑师对于一整套规划报告书的依循并以此为起点去回应技术革命的典型模式。其消极结果之一是“机构只是每天例行运作”[1]50，人们在毫无惊喜可言的机能主义世界中接受着因不再对机构负责而获得的惩罚。路易·康并不落此窠臼，他深信建构空间的过程应当附随着主体对于存在本身的体验与标画。康指出，在世的人不应失却自身对于源始鼓舞力量的本质认同，否则伴随着机构死亡的事实一同到来的还有人的异化。康以空间本质为表达对象的创造思维自然而然使其摆脱了从计划书开始设计的僵化理路，转而追问具体空间具有怎样的“意欲”再为其作出最合乎其机构本质的独一性安排。在康的思想中，特定建筑是特定机构的实体化呈现，特定机构相应地便是特定建筑的精神特质。“‘机构通过他们的特质而成为‘具有灵感的房子，……‘灵感与‘光线有关，是理解的象征，也是‘静谧与‘光线交会门槛处对‘肇始的感受：‘静谧有其渴望为何的意愿，而‘光线则是所有表现的赋予者。”[2]显而易见，康对建筑的定位毫无将对象实在与主体实在割裂而待的俗世习气，对一切实存与实存之间共生互渗关系的开放性认知使其在执业中既无过度谦卑亦从不盲目自大。

借助施与者“光明”的力量，康将自己在“静谧”与“光明”交会的门槛处所觅之“灵感”加以具象化操作，而这一目标的达成又离不开其对结构逻辑的精湛表达及对材料的得体之用。在结构法门上，康因迷恋欧洲古典建筑的纪念性精神风貌，又拒绝以批量化的建造思維为指导，故其提出了将“光明”、结构单元与形式单元融为一体的旨在回应空间本质欲求的解决方案。

宾夕法尼亚大学理查德医学研究大楼是建筑学界公认的首个较为全面体现康极富个性化语汇之结构体系的设计作品。对此实验性空间诉求的理性思量使得康在格局规划上分外注重研究人员的生理及心理需要，康亦藉此项目正式提出了服务与被服务空间的特色理论，具体表现在该建筑方案中是囊括管道、垂直交通、设备线等辅助功能在内的空心柱作为服务空间，而作为实验室、公共场所的被服务空间则在服务空间的有机配合之下尽其秩序本性。

在萨克生物研究中心方案中，康以其鲜明的整合手笔将人类何以为人类的重重属性在流溢着人文关怀的空间组织关系中诠释出来。彼时康对服务与被服务空间二元统一的观念较之稍早于此设计的理查德医学研究大楼显然有着更完善、妥帖的展露，他将此法门从单纯的平面配置上升格到全方位的空间剖面上。值得一提的是，本案的中央广场设计，康本想借两行白杨树为研究人员的交流提供空间上的方便，但这一想法终于在路易斯·巴拉干的建议下被舍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中央开凿出一条细水道，依照巴拉干的意思，水道并不只是它看起来的可量度的存在，其实它“构筑”了一种不可量度的诗境，也仰望苍穹的虚立面。每当日光洒落，阴影与光明同在石水上徘徊，人们可以察觉出“光明”向着“静谧”进发路上的每一丝蜕变，此种精神复归之旅让人再度证验与自然相逢时怡悦而不失凝重的心结。

二、求道：源自直觉的驱策力

康的求道历程是以其生命作长度的发现自我、表达自我的内向审视史，它以对“道”“存在”“秩序”的直觉式体悟为驱策力，并在此基础上作出事关文化消长之理的从容回应。康的建构从逻辑起点开始，就注定要以展现建筑之“不为建筑”的一面为任务，这样的切入法似有冯友兰言下“负的方法”的意味。关于“道”，康当然不能给出一种定义，他只说“道存在”。恰如金岳霖在建构其道形上体系时，于必要的逻辑原则外更兼采经验原则的做法，康的建构诗学亦撷有不可磨灭的先验气质。

罗贝尔指出，康赖以求道的方式有两种，即直接询问与审视自己的内在。“直接询问”指的是，康在构思形式前与空间展开的“对谈”，他执拗地让空间自己说出自己的意愿；此外，建造过程中对材料的起用也是一桩需以审慎问之的事情。事实上，此种询问背后的观念指导无非就是康认为万事万物中皆有“道”，既然要求索此“道”，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便是着眼于“道”展开过程中的机构精神和创造物本身。于是，康以“图书馆空间的起源来自于一个人拿着书本走向光明”这样的询问结论为价值定位，设计出了让人与书本亲密会合的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图书馆；又以“国会议堂对从政者来说是一个超然的场所”这样的询问结论为价值定位，设计出了孟加拉国会议堂；还借金贝尔美术馆的设计为技术风暴席卷之下仪式化社会精神的重要性发声。康与材料对话的典故更是现代建筑史上的趣谈，看似执于我见的言论背后实际是康为重塑建筑业对材料的尊重与敬意所作的努力。

所謂“审视自己的内在”，是说“万事万物都记录了自己的创造过程，人类的创造过程记录在我们的直觉中”，是故“直觉是我们最真实的感觉”[1]75，我们必须向直觉求教，方可迈出从“静谧”到“光明”的第一步。康强调的直觉无疑是一种诗性的领悟，这是建构艺术有始有终的源始智慧。不过，直觉方法在建筑上或任何其他艺术领域的成功绝非无依无待，它需要坚实的理知作为后盾。正如一切成熟的爱智之学都难离高妙的形上思想与清晰的逻辑分析一样，康以建筑为载体的求道志业也自然是在不可尽述的哲思与可量度的知识二者共筑的堡垒中向前推进的。

三、结语

路易·康的建构诗学是对现代主义建筑弃置历史、独尊机能的质疑与超越，以此为基础的建筑实践无疑是其身体力行去释读“诗意栖居”理想的现实化历程。康为世人留下的不止是砖石凝固成的诗，更有引人深思的论述以及穿行其中的浓厚人文关怀，这些都是我们可利用的遗产。

参考文献：

[1]（美）约翰·罗贝尔.静谧与光明—路易·康的建筑精神[M].成寒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2]施植明，刘芳嘉.路易斯·康：建筑师中的哲学家[M].南京：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