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回环下的挣扎与毁灭

李翔

【摘 要】长期以来，周萍因其性格特点和行为特征，被人们视为“美丽的空形”。然而，回归周萍的心理历程，我们发现，将周萍视为“空形”可能并不合适。命运的回环使得周萍的一切挣扎都沦为徒劳，让他最终走向自我毁灭。但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能感受到周萍自主选择的勇气，与命运抗争的努力，及其身上迸发出来的生命活力。由于命运限制所展现出来的挣扎的徒劳，并不能成为判定一类人是否为“空形”的决定性标准。

【关键词】《雷雨》；周萍；美丽空形；命运的回环；心理历程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8）09-0007-03

《雷雨》是曹禺先生的代表作。该剧在一天时间和两个场景内集中展现了周、鲁两家30年间复杂的矛盾纠葛，剧中人物间的各种矛盾纠缠在一起，通过主要矛盾——周萍要走，蘩漪要留；周萍爱四凤，蘩漪爱周萍，构成了一个纠结点。周萍，无疑是剧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形象。

历来各家对周萍这一人物形象的评价不一。曹禺先生曾经提到，周萍是“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是一个“美丽的空形”，他“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1]受此影响，许多评论者认为周萍是一个“美丽空形”的形象。然而笔者认为，将周萍视为“空形”可能并不合适。透过剧中周萍的心理历程，我们可以发现，周萍是与蘩漪有些相似的。他们都有着火似的热情，都满蓄着受压抑的力，也都敢于向一切桎梏发出挑战。只不过，命运的回环使得周萍的一切挣扎都沦为徒劳，让他最终走向自我毁灭。命运是《雷雨》的主题，《雷雨》所想表达的就是命运对人的一种限制。但是，由于命运限制所展现出来的挣扎的徒劳，并不能成为判定一类人是否为“空形”的决定性标准。对剧中人物心理历程的回归，可能会带给我们一些新的认识与思考。

在《雷雨》中，第一场乱伦发生在周萍和蘩漪之间。在此次乱伦关系中，周萍对蘩漪的心理情感可以说是在长期受压制之后，基于双方的情感共鸣，带有报复性的生理冲动与情感释放。

特殊的童年经历与成长环境造成了周萍古怪的性格，也造成了他对母爱的渴望和对父亲周朴园的不满。通过梳理文本内容我们可以了解，在30年前，周朴园引诱侍萍生下了周萍和鲁大海。为了迎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女人作太太，周朴园将侍萍连夜赶出家门。那么，周朴园在娶妻前会怎样处置年幼的周萍呢？很显然，周萍不会被周朴园留在身边。通过剧本中蘩漪的“你突然从家乡出来”“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吗”等一些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我们可以知晓，年幼的周萍被周朴园送回了家乡。

可以推想，年幼便寄人篱下的周萍在一种缺少亲情的环境中长大，体验最多的是孤独、陌生和恐惧，渴望最多的是家的温暖与亲人的爱。然而，周萍渴求的亲人之爱无法从父亲那里获得，因为当初就是父亲将自己寄送到乡下，而且周朴园的性格与处境也不会给予周萍更多的爱。因此，周萍对母爱的渴求会愈加强烈，对父亲的不满情绪也会悄然而生。渴望亲情而无法满足、渴望被爱却不能实现，这对一个孩子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在孤独与恐惧的侵蚀下，自卑、犹疑在周萍心中生根发芽，对父亲和周围环境的抵触心理和不满情绪也会孕育而生。尽管如此，周萍仍可能对父亲抱有期待与希望。

然而，周朴园是一个专横自私、威严冷酷的人物。对待蘩漪，他希望她“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要求蘩漪服从他的意志，长期压抑着蘩漪的个性与情感，几乎把蘩漪“闷死”“压死”“渐渐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以便维护自己在周公馆中威严的家长形象。对待周萍、周冲，周朴园以专横、冷酷的方式表达他的“关心”和“爱护”，然而這种“关心”和“爱护”带来的只有他们对父亲的恐惧。周萍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想要的温暖与尊严，在周朴园冷酷、专横的压制下，他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反叛情绪。

周萍回到周公馆对于蘩漪来讲是黑暗中的一线光亮。在周公馆这座“活地狱”里，蘩漪找到了可以倾诉并付诸感情的唯一对象。周朴园长期压抑着蘩漪的个性与情感，无法使蘩漪正常的生理欲求和情感需要得到满足，几乎将蘩漪逼至崩溃的边缘。偌大的周公馆“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住”，而周冲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蘩漪需要倾诉心声，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周萍是唯一合适的人选。周萍那时的“青春”与“热”，使得蘩漪在死气沉沉的周公馆里觅到了一线光亮，而蘩漪对周萍的关心与信任在一定程度上也填补了周萍心中长期的情感缺失。面对蘩漪的倾诉，周萍心中长期压制的种种不满情绪和反叛情绪逐渐被激发出来。在周萍的理解与安慰中，蘩漪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感满足。两人的情感共鸣和相互理解激起了彼此心中的情感火花，最终，欲望与热情“整个如潮水似地冲上来，淹没了他”，周萍实现了第一次情感释放。

第一次乱伦发生后，理智的回归和头脑的渐趋清醒使得周萍陷入一种矛盾纠结与自我挣扎的痛苦中。情感满足的快感逐渐消失，羞愧、悔恨等心理感受渐渐涌上心头。周萍对自己“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深感内疚，并且对自己与蘩漪的乱伦行为感到强烈的悔疚与不安。

然而对于蘩漪来讲，周朴园已经彻底令她绝望，她不会因为这次乱伦行为产生悔疚情绪。正如她自己所言：“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她依旧也只能将周萍视为其情感投入的唯一对象。面对蘩漪的情感付出，正常的生理欲望使周萍感受到“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但是蘩漪毕竟是自己的后母，道德伦理使周萍无法接受蘩漪对自己的情感，并对此感到悔疚。在这样一种灵与肉的冲突下，周萍陷入到了矛盾挣扎的痛苦状态中。

为了摆脱这样一种痛苦的心理状态，周萍渴望通过新的力量，帮助自己实现自我救赎式的情感转移，把自己从矛盾冲突的苦海中解救出来。当四凤来到周公馆后，她的“新鲜”“青春”和“美”感染了周萍，使周萍发现这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周萍将情感完全转移到四凤身上，他要“死心塌地爱她”“好好地待她”，希望借助四凤的力来忘掉自己，摆脱这种矛盾挣扎的痛苦状态，并满足自己的生理渴求。在四凤这里，周萍感受不到乱伦带给自己的罪恶感。

然而，《雷雨》的第二场乱伦悲剧就是发生在周萍与鲁四凤之间。尽管两人在恋爱过程中并不知晓自己犯下的乱伦罪行，直至全剧的末尾，周萍与四凤的“乱伦”关系才随着人物身份的明了而清晰显现。

在周萍与四凤的恋爱关系中，四凤对周萍的爱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而周萍对四凤的情感动机却是值得怀疑的。周萍爱四凤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希望通过四凤的力量，实现自我救赎式的情感转移；通过对四凤的情感付出，摆脱自己过去犯下的乱伦罪行，把自己从矛盾冲突的苦海中解救出来。也就是说，周萍是为了摆脱蘩漪才爱上四凤的。而且可以说，周萍对四凤的爱，伴随有自己内心的悔疚与痛苦。这种悔恨与痛苦的心理感受，是由于他无法完全从上段乱伦关系的阴影中脱离出来。“四凤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通过周萍的一些话语，我们可以推测出周萍与四凤的恋爱关系可能已经持续了近一年。然而通过文本内容我们可知，直到“雷雨”之日的前一阶段，周萍还常因为悔恨自己与蘩漪的乱伦关系而赌钱酗酒，脾气暴躁，在跳舞场里“鬼混”。由此可见，摆脱上段乱伦关系的阴影对于周萍来说并非十分简单。周萍对四凤爱的过程，伴随着过去经历带给他的悔恨与痛苦。

如果认为周萍对四凤的爱始终没有真情实感，也是不妥的。

首先，四凤对周萍并非完全没有吸引力。如文本所述，四凤是一个十七八岁，身体健康，性格爽朗，“整个身体都很发育”的“好看的”少女。周萍被四凤所感染的，正是她的“新鲜”“活力”“青春”和“美”。周萍与蘩漪的乱伦给自己带来的矛盾与挣扎，使他渐渐厌恶了“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而四凤正是他最想要的。四凤的鲜活、青春和美吸引着周萍。

其次，在蘩漪的情感报复、嘲讽挖苦下，四凤对周萍的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周萍心中的情感缺失，进而会产生一种代偿性的情感递进。通过文本我们可知，仅仅在“雷雨”日当天，除去一些零碎的应合之词，周萍同蘩漪的对话共有五回，其中两人发生争执有四回。而且在这些对话中，蘩漪均或明或暗地提及乱伦往事，嘲讽和挖苦周萍的怯弱与失责。对于周萍而言，蘩漪的这种行为犹如一次又一次撕裂他心中逐渐愈合的情感伤口。在这种情境下，四凤对周萍纯真无私的温暖与关怀安抚了他的内心，填补了其心中的情感缺失；而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周萍对四凤的情感热度也会有所上升。

再次，从周萍自身的情感体验来讲，尽管他对四凤的情感动机值得怀疑，但是两人在经过长期的恋爱和相处之后，势必会产生对彼此或浅或深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在一定程度上会模糊和淡化周萍对四凤的情感初衷。

最后，双方所处环境的恶化和情势的激化也会进一步激发周萍对四凤的爱。对于四凤而言，自己的父亲令她无法忍受，自己最爱的母亲已经逐渐对她“失望”，自己的哥哥对她深爱的男人恨之入骨，而自己又丢掉了在周公馆里的差事。对于周萍来讲，蘩漪的情感报复渐趋疯狂，周朴园的威严专横和家族的宗法伦理制度绝不可能允许他与四凤恋爱，而且最重要的，四凤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在环境与情势的逼迫下，双方逐渐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和心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周萍对四凤的情感进一步得到激发，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周萍面对鲁大海的威胁吼出“我爱四凤，她也爱我”，也就不难理解在鲁妈坚持不让四凤走时说出“我们只好不顺从您的话，自己走了”，也就不难理解这个因为四凤（下接第23页）“多活了一年”的男人。

在第四幕剧中，蘩漪受刺激之后做出的疯狂举动，迫使周朴园道明了自己与鲁妈之间的情感瓜葛。隨着人物关系的明了，周萍与四凤之间的乱伦关系便也浮出了水面。为什么周萍最终会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说到底还是因为回环的命运。

命运注定了周萍与四凤的乱伦关系。而这种乱伦，使得周萍为摆脱上段乱伦关系所作的一切挣扎和努力都付诸东流。与蘩漪的乱伦，使周萍陷入到了灵肉冲突与自我挣扎的痛苦状态。周萍对四凤的情感动机，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要摆脱这样一种痛苦的状态，实现自我救赎式的情感转移。然而，残酷的现实最终让周萍清醒意识到，四凤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救命稻草”，而是伸在悬崖边上的一枝新芽。不顾一切“抓住”四凤，只能是让刚刚费尽千辛万苦爬到崖顶的自己再次跌入谷底。不顾一切去挣脱，不顾一切去爱，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在不顾一切去乱伦。曾经让他痛苦挣扎过的所有心理感受再一次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只不过在这一次，周萍内心感受更深的，是命运的回环带给自己的绝望、无奈与荒诞。

从爱上周蘩漪的情感冲动，到理智回归后的矛盾挣扎；从自我救赎式的情感转移，到与四凤乱伦关系浮出水面后的自我毁灭。回顾周萍的心理历程，我们看到的似乎并不是一个“空形”，而是一个如蘩漪般勇敢挣扎着的人。

情感冲动使周萍与蘩漪发生乱伦，但在理智回归后，周萍在悔疚中不断努力摆脱这段不道德的情感经历，摆脱这种痛苦矛盾的心理状态。遇上四凤，周萍不顾一切去爱她，直至最后发现，四凤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在这其中，我们能看到周萍与命运抗争的努力，能看到周萍自主选择的勇气，也能感受到周萍身上迸发出来的生命活力。如果因为周萍最终没有选择蘩漪而将其视为“空形”，认为周萍的生命活力应该体现在与蘩漪不顾一切的乱伦上，那显然是不妥当的。

通过回归人物的心理历程，我们对周萍形象的解读进行了一种新的尝试。周萍的心理历程，实际上也是作者自身的压抑体验以及希望冲破文明约束状态的一种文学表达；而周萍的挣扎与毁灭，正体现出了命运对人的限制。作者通过上帝视角，将周萍在命运回环下的冲动、矛盾、挣扎、痛苦、希望、绝望、无奈直至最后走向毁灭的心理历程活生生展现在观众面前，让我们怀着一颗怜悯之心，来俯看这一切。

参考文献：

[1]曹禺.雷雨日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