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皮斩

2018-06-11 07:34司长冬
延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县长师父大爷

司长冬

“自从盘古开天地,

留下三百多手艺。

有的养家能糊口,

有的闯祸下牢狱。

有的发家赚万贯,

有的沿街去要饭。

有的酒地又花天,

有的一命赴黄泉。

列位,话说这世上有三百六十行手艺,那真是行行出状元,行行出颟顸……”

当囚车路过李记茶馆时,纪快刀好像又听到了说书人王瞎子的开场白,此时的他正被当差的押向城南的法场,佝偻的身后拖着一条细细的、枯焦的、像烂绳一样的辫子。暮岁的太阳苍白,有气无力地悬在昏黄的天空,像一个充了气挂在干枯树梢上的猪尿泡。

俗话说:家有万贯不为富,身怀薄技不算贫。但纪快刀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手艺在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列,虽说他靠着这门手艺从一個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变成了全县独一份,又吃香又喝辣的“纪快刀”,但如今他却要被枪毙了,眼看“连皮斩”就要断弦了。

“老天爷,俺这辈子没敲过寡妇门,没挖过绝户坟。你不给俺一碗饭也就算了,连俺的命也搭上了,还有没有天理啊?这世上以后没了‘连皮斩可咋办?”他望着混沌成一体的天空愤愤不平地嚷着。

凛冽的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地吹向纪快刀,平时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此时却人头攒动,闲倌们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大街两边。还是那些喜欢看他杀人的闲倌,今天却是看他被杀;还是那条通往法场的路,多年来自己曾趾高气扬地押着多少犯人送向死亡,但今天却变成了他的黄泉路。往日的风光和气派没有了,他像寒风中一片随风飘荡的枯叶,在闲倌们指指点点中一步一步地飘向城南的法场。

第一次踏上这条大街,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一年,光绪帝登基,但他的爹娘却在瘟疫中走了,他成了没人管的小要饭。当他像一片枯叶飘落到县城时,尽管破棉袄盖不住肚皮,露出一道道血口;棉裤烂成“开裆裤”,把小鸡鸡冻得又红又肿,赤脚上的冻疮在流着脓血,但他却非常兴奋,这是他第一次进县城,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城门,这么气派的房子,这么多的人,这么宽的街,戏院、客栈、绸庄、油坊、药店、茶肆、粮行、杂货铺等一家挨着一家,最让他兴奋的是大街上各种各样的小吃摊,还有酒馆饭馆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当他兴冲冲地过去讨要时,那些城里人不是连轰带骂,就是掂起扫帚就撵,好像驱赶恶心的绿头苍蝇,就差连饭菜的香味也不让闻,他只能捡城里人吃剩的,扔的东西填肚子。那一年的腊月初三,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两眼发绿,走路打晃。当他看到空旷寒冷的大街上,有几只麻雀在刨食马粪蛋里的谷粒时,他也有了冲上前找吃的冲动。突然,他看到有人拿着烧火棍从卤肉铺叫骂着追了出来,循声望去,只见一条瘦狗叼着一只熟猪蹄向他这边狂奔,他浑身一震,立刻猛扑了过去,瘦狗受到惊吓,丢下猪蹄就跑。他顾不得灰尘和狗涎,捧起猪蹄边跑边啃。瘦狗好像不甘心肥美的猪蹄被抢,又龇牙咧嘴咆哮着扑了上来,他一边抱住猪蹄狂啃一边跑,纠缠中,裆里突然袭来彻骨的剧痛,他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旁边一盆炭火燃得正旺,一位白胡子老头和一位长满了乱蓬蓬野草样络腮胡的壮汉坐在床头。等他看清络腮胡的面孔时,不禁浑身一颤,下身随即袭来一阵剧痛,让他发出凄厉的惨叫。络腮胡连忙制止了他:“娃,别动,小心扯着伤口。”他吓得用被子捂住头哭喊:“阎大爷,你饶了俺吧,千万别砍俺的头啊。”原来络腮胡就是县城里大名鼎鼎的刀斧手“阎快刀”。他曾亲眼看见阎快刀连砍了四颗人头,连梦里都会被那血淋淋的人头吓醒。白胡子老头过来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和手腕说:“娃,你别怕,要不是阎师傅,你的命都没了。”

阎快刀问白胡子老头:“刘神医,都三天了,能不能叫他吃点饭?”刘神医点点头:“他刚才尿了,就不怕尿道口长闭住了,可以叫他吃饭了。阎师傅,多亏了你的老山参,只是他这辈子——唉。”阎快刀说:“能捡条活命就不错了,大不了叫他跟着俺当徒弟,有俺一碗饭,绝对饿不着他。”刘神医拱手说:“阎师傅,你可真是他的再生父母啊。”阎快刀端来一大碗面条:“娃,饿坏了吧,快吃吧。”面条的香味赶走了恐惧,他的嘴好像一个无底洞,一大碗面条还没品出滋味就倒进去了。他还想吃,刘神医却摇摇头:“娃,你三天没吃东西了,一次吃多会要命的。”他只得舔了舔嘴角,将粘着的一小截面条舔过来吞了下去。刘神医说:“娃,你的小鸡鸡叫狗咬没了,命苦啊。以后你咋办?是去京城当太监?还是跟阎师傅当徒弟?”阎快刀忙说:“娃,当太监太苦了,你还是跟着俺当徒弟吧,俺保你这辈子天天吃香喝辣,你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他大声叫着,也不顾疼痛,跪在床上冲阎快刀磕了三个头:“师父,俺愿意跟你当徒弟。”那时候,在他的心里,只要有一碗饭吃,叫他干啥都中。小鸡鸡没了怕啥,以后还能再长出来啊。

多年后,他也曾羡慕过太监,同样是没了命根,人家却在皇宫里围着皇帝娘娘转,多风光啊!但他后来就释然了,因为宣统皇帝退位了,听说好些太监被赶出皇宫后,由于啥手艺都不会,大多过得很惨。而自己的小日子依旧过得有滋有味,还经常跟着师父喝酒吃肉,出入烟花巷。由于没了“小鸡鸡”,吃到肚子里的酒肉没有糟蹋在男欢女爱上,也没有浪费在像师父那样的络腮胡和胸毛上,全变成了身上的横肉,他膀大腰圆,皮糙肉厚,像一大块粗棱犷角的糙石头,从上到下都透出一个大写的“糙”字。

拜过樊哙、张飞、魏征三位祖师爷后,师父翘着大拇指骄傲地说:“杀猪下三滥,杀人上九流。咱们的大祖师爷樊哙虽是杀狗的,后来却是汉高祖刘邦的大将军;二祖师爷张飞虽是杀猪的,可他老人家是刘备的结拜兄弟;三祖师爷魏征虽是阴间的刀斧手,在阳间可是唐太宗的丞相,当年梦里斩龙,才引出了唐僧孙悟空西天取经。别看人们都说咱们是人间半个死神,可咱们一头连着朝廷,一头连着王法,上斩文武百官,下斩黎民百姓,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要是没了咱们,天下就大乱了。”

当师父阎快刀砍够了九十九颗人头后就封刀了,从此他接手了全县杀犯人的活计,名字也被人叫作“纪快刀”。

纪快刀缓缓地转过头,李记茶馆在他的凝视中慢慢远去了,他的眼又模糊了:“师父,不是徒弟窝囊,是这个世道太混账了,把咱们的饭碗砸了。”

刚开始,他和许多人一样认为,杀人很简单,只要胆大心狠,抡起大刀对准犯人的脖子用力砍就行了。当他开始学艺后,才知道这里面的水太深了,师父让他先练胆练杀心:“没有杀人胆,掂刀手就软。不练杀心练刀功,功夫再深也是空。你先去学杀猪杀牛吧,把杀胆杀心练成了再说。”杀了三年的猪牛后,他又在师父的指导下,抡起鬼头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白天对着冬瓜练,晚上对香火练。功夫练成后,白天一刀下去,能削掉冬瓜上的白霜而不伤着冬瓜肉,晚上能精准地斩落香的那一丁点火头,甚至能将飞着的蚊子一劈两半。师父笑着点点头,指着自己的脖子说:“人的脖子上有一个‘刀口,就在第三个颈骨的缝里,与嘴巴平行。只要对准这个地方下刀,刀刃就会精巧地在骨縫中穿过,像庖丁解牛一般。被斩的人还没感到痛,就觉得脖子上好像掠过一阵清风,托着他们的魂魄荡悠悠就上了天。”

师父骄傲地对他说:“三国的小霸王孙策厉害吧,那可是孙权的亲哥,顶呱呱的大英雄。就因为没练咱们这刀功,当他遇到刺客时,没砍在刺客的刀口上,一下把宝剑砍断了,可怜一代大英雄,最后死在无名小卒的手里。”

又练了几年后,他的刀法日见精准,师父就开始教他最后一招——“连皮斩”。

有些死囚怕当无头鬼,妨碍来世投胎,就花大钱让刀斧手用“连皮斩”来砍头,当头被砍下时,还留着一丝皮肉,身子系连着砍下的人头,下葬时再把头缝上,下辈子就能投胎当个全乎人了。纪快刀觉得好笑,“连皮斩”再好也是砍头啊,下辈子是啥样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当牛当马,还操恁远的心干啥。不过,那“连皮斩”的刀法可真讲究,要在刀砍进犯人脖子的那一瞬间收一下力,那力道既要恰到好处地砍断脖子,又要留一点点皮肉连着脑袋,力道得拿捏得非常精准,多一点点力,就会砍断最后一丝皮肉;少一点点力,就可能杀不死犯人。这是一个需要多年的苦练才能掌握的技巧。纪快刀又不知砍了多少车冬瓜后,最后能将冬瓜一砍两截,但最下面却有一丝冬瓜皮还连着。师父笑着点点头说:“真是车行车路,马行马路。看来你真是吃这碗饭的料。”

等到他出师后,“连皮斩”就成了他扬名全县的拿手绝招,听说方圆几个县里的刀斧手,只有纪快刀师徒会这一手绝招。虽然他在心里非常不屑那些花大钱买“连皮斩”的人,但靠着这一绝招,纪快刀真的过上了吃香喝辣的幸福日子。

但第一次跟着师父到法场斩犯人,差点没把纪快刀吓死。那是一个据说是谋财害命的小媳妇,但她一路却大声哭喊着冤枉。当师父不管三七二十一砍下她的脑袋时,只见尸体扑倒在地,鲜血从脖子里喷出来,就像满满一桶水倾倒了一样。而人头竟然滚到纪快刀的脚下,张口咬住了他的裤脚,他“妈呀”一声,差点吓昏了。师父一刀飞过来,砍下了他的棉裤脚,又飞起一脚,将那人头踢出老远。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眼前总是晃动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和一腔喷涌而出的污血。第二天,他的病刚好一点,就偷偷地跑了,但这时的他已拉不下脸再要饭了,更受不了人们的白眼。冻饿了几天后,他又昏倒在大街上,又是师父找到他把他背了回去,治好了他的病后,师父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咱们杀的人,都是被官府判了死刑的,咱们是替天行道,是顺应天意。再说冤有头债有主,岳飞死了,人们只恨秦桧;祖师爷魏征梦里斩龙,可泾河小龙王只找李世民,没听说有谁找刀斧手的茬?那些恩怨情仇都与咱们不相干,让他们痛痛快快上路,咱们还是积德行善呢。”

纪快刀终于“开刀”了,师父赐他的一把新刀,那是一把只有二尺长,既轻薄又锋利的鬼头刀。他郑重地给三位祖师爷上香磕头,然后手持新刀在师父的带领下走向了刑场——涅河河滩。被斩的犯人是一个交不起地租、失手打死了地主的庄稼汉,还没到法场他就吓成了一摊泥,跪在地上,那“刀口”非常明显。纪快刀喝了一碗老白干后,将酒喷在鬼头刀上,对准“刀口”一刀抡过去,真应了师父教的口诀:“白干喷钢刀,砍头如切糕。”那颗人头竟然飞出老远,围观的人们发出了“名师出高徒”的阵阵喝彩。他呆呆地望着鬼头刀和那颗滚出老远的人头,好像在做梦一般,这比砍冬瓜还容易!

当天晚上,师父给了他一个大红包,说是赏他的“开刀金”。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钱!师父又带他到酒馆里美美地吃喝了一顿后,还按老规矩找个妓女陪他睡了一夜。虽然那一晚上,他那被野狗咬掉了小鸡鸡的身子对妓女没感觉,但他从此也算是变成了男人,正式过上了靠杀人吃饭的日子。

后来纪快刀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看到什么人,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人家的脖子上寻找“刀口”。师父曾得意地对他说:“在这个世上,除了敢和黄帝作对的刑天,能以双乳为眼,脐为嘴,不要脑袋照样活命外,不管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只要他肩上有颗脑袋,说不定就是由咱们来送他上路的。徒弟,咱这手艺可是咱们的安身之本,这鬼头刀就是咱们的饭碗,这世上的人头都是咱们的粮饭。”

这话纪快刀深以为然,在他看来,只要你吃了断头饭,喝了上路酒,出了白虎门,不管是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被判了死刑,你脖子上那颗人头就是俺手中的钱,碗中的肉,杯中的酒。当然,他也最喜欢连皮斩了,就因为多了那么一点点皮肉,却为他连着源源不断的钱财,吃喝不完的酒肉,还有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虽说刽子手的名声不好听,但这门手艺油水足,没有木匠铁匠辛苦,没有石匠皮匠劳累。一年杀的犯人也不多,就是干活时,也不过一抡胳膊,“嚓”一刀就完事。县衙里有月钱,犯人家里也送钱,还有要人血做药引的也塞钱。当他腰包鼓鼓地打麻将下馆子时,人们像见了大爷一样点头哈腰赔笑脸。每当他手持鬼头刀,押着犯人走向城南的法场时,街道两边总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纪快刀非常享受那万众瞩目的感觉,有时候他恍恍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夸官游街的新科状元。

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纪快刀自信在刀斧手这一行,自己和师父都是状元。在他的眼里,皇帝宰相也没啥了不起,那不也是一门手艺吗?就像师父说的,人生在世,入的行不同,学的手艺也不同。纪快刀有时也眼红那些当皇帝当官的手艺,听说当官的每顿都吃二十道菜的大席面,而皇帝每顿饭吃一百零八道菜,天哪!一百零八道菜,那一定摆满了肥得流油的猪肘子、猪头肉、熘肥肠,那得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完啊?

只是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痛,听说太监们净身后,被割掉的小鸡鸡要用油炸透藏起来,死后要放在裆里,来生投胎时能当一个全人,这和死囚花钱买连皮斩想留个全尸是一个道理。只是纪快刀的鸡鸡被狗咬掉后也不知去了哪里,想当全人也指望了。要是那小鸡鸡被狗吞到肚子里了,天哪!俺还咋有脸见人哪。

他最讨厌人们在他跟前谈论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和嫖窑子、操女人的话题。在他最风光的日子里,县城的人们都不敢在他面前说太监、骡子、二刈子(双性人)等字眼,到后来发展到谁在他面前说了劁猪、骟马、阉牛等字,纪快刀也会跳起来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

郭记茶馆到了,以前每当纪快刀走到这里,里面好像有勾魂无常勾着他的魂往里面走。但现在,他看到满脸鄙夷的郭寡妇也在人群中对他指指点点,两片薄嘴唇正喋喋不休地对闲倌们说着啥,还配有“呸”的口型。纪快刀恨恨地骂道:“骚窑子!”

师父活着的时候,除了下馆子,嫖窑子,还喜欢去李记茶馆听王瞎子说书,《三侠五义》《薛刚反唐》《隋唐演义》《大明英烈》等是百听不厌。纪快刀也喜欢去茶馆,但他却不喜欢去李记茶馆,因为他不喜欢听王瞎子说书,你纪大爷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一天到晚听你一个瞎子瞎掰,那谁听俺说呢?他喜欢去郭寡妇的郭记茶馆,那里有一大群总嫌时间过得慢,恨不得推着太阳下山的闲倌们,他们聚在一起最喜欢议论东家小媳妇偷人、西家大姑娘怀孕、南家小寡妇生娃、北家老公公扒灰。只要他一进门,那个一惊一乍甜得发腻的声音就会像蛇一样缠过来:“哎哟!纪大爷来了,真是贵脚踏贱地啊,大伙都想死你了。”指望他镇场子的郭寡妇细脚伶仃,搽了粉脂的老脸就像起了一层白霜的干柿饼。只要纪快刀一进门,她就会丢下其他的茶客们黏上来,闲倌们也都站起来向他点头哈腰地打招呼,那一刻,纪快刀感觉自己就像戏中的大官出场了一样。

虽然这些闲倌们连鸡都不敢杀,但最好奇的、百听不厌的却是杀人的轶事:“纪大爷,黑风寨二当家的真是一条好汉,去法场的路上,人家还唱:想当年破黄巾东除西荡,战吕布,诛文丑,痛斩颜良。还真像关二爷单刀赴会。”

被围在中间的纪快刀有一种众星捧月的美好感觉,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茶后,用衣袖将油腻腻的厚嘴唇一抹,环视着闲倌们像说书一样开讲了:“人活百岁也是死,早死早安生,早死早投胎。这辈子能遇上俺老纪送他们上路,那是他祖坟上冒青烟了。”说完他的开场白,他又来了一句常说的口头禅:“俺最恶心的就是那些还没到法场就吓尿了裤子的,奶奶的,瞧那点出息。”

“对对对,头砍了也不过碗大个疤。”闲倌们每次都这样迎合他。

“要说黑风寨的二当家,那位爷真是一条好汉,一路唱着到了法场,还冲俺笑笑说:兄弟,利索点,给哥来个痛快的。说完就把头低下去,把刀口明明白白地亮给俺。”

闲倌们一片哗然,“纪大爷,那你咋说?”

纪快刀瞪了他们一眼:“真没见过世面,你不知道干俺这一行,不能在临刑前和死囚说话?这是祖师爷留下的规矩。”

一斗鸡眼闲倌捋著山羊胡摇头晃脑地说:“各位有所不知,听说死囚们临死前记住你的声音了,魂魄日后天天来找你索命,就像泾河小龙王被魏征斩了,他记住了李世民的声音,天天到皇宫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要不是有秦琼和敬德——”

“是你懂还是俺懂?”纪快刀狠狠地瞪他一眼,吓得斗鸡眼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

“纪大爷,那后来呢?”众闲倌急切地问。

“俺佩服他是条好汉,只想利索点,叫他少遭点罪。你们知道吗?那好汉头被俺砍下来后,还冲俺大叫:好刀法,好痛快。”说到兴奋处,纪快刀一只脚不自觉地踏在板凳上,不禁手舞足蹈,口水横飞。

众闲倌一片惊呼:“纪大爷,就冲你的刀法,黑风寨二当家来世做牛做马也得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纪大爷,你真是天下第一刀!”

“那当然,也不看看俺老纪是谁?摊上俺来送他上路,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纪快刀得意地说,那一刻,他通体舒泰,好像喝了一壶陈年老洒,飘飘然,晕乎乎地飞上了云端。

“纪大爷,同样是不怕死,那为啥杀革命党时,你好像很生气,还砍了他两刀?是不是官府叫你多砍他几下?”一个歪嘴闲倌问。

纪快刀一下仿佛从云端跌在了粪坑里:“放你娘的屁!老子啥时候杀人砍过两刀?官府啥时候有这样的交代?”

歪嘴吓得嘴更歪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道:“纪大爷您老别生气,俺听说当年京城里杀戊戌变法的六反贼时,太后老佛爷最恨一个叫谭嗣同的反贼,叫刀斧手用最钝的刀砍了三十多刀才把头砍下来。俺的娘啊,这哪是砍头?简直是锯头,连劁猪也比他快。”

一听歪嘴说出了劁字,纪快刀不禁勃然大怒,一下掀翻了桌子,大骂一声:“劁你爹!”他冲上去要打歪嘴,要不是众人急忙拦住,纪快刀可能要一巴掌把歪嘴给抽正了。

众闲倌七嘴八舌好话相劝,郭寡妇急忙插进二人中间,抚着纪快刀的胸口,扭头对歪嘴闲倌嗲道:“这位爷,你喝多了就别乱说。纪大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行大船。要是为这两句话上火,毁了俺的茶碗桌子事小,气坏你的贵体俺可担当不起。”

尽管郭寡妇已徐娘半老,但经她风情万种地一嗲一抚,纪快刀的气就消了一多半,但仍气哼哼地说:“那革命党是城北关吴家磨坊的独苗,吴掌柜供他在省城读书,可他偏要回来造反。被官府抓进大牢了还不安分,不管逮着谁就说革命呀,造反呀。奶奶的,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俺甩手就给他两个大嘴巴。”

“好,打得好!”众闲倌一听像抽足了鸦片一样拍手叫好:“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良民,说啥也不能上反贼的船。”

“可不是咋地,那鬼孙看俺们都不尿他,就骂俺们是狗奴才。到了法场还不跪,衙役们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一棍子就把他的腿打断了,可他还是昂着头骂。俺火了,一刀就拍昏了他,趁他一低头露出刀口,咔嚓!”说着他的手掌就劈到歪嘴伸长的脖子上,吓得歪嘴惊叫一声,摔了个仰八叉,纪快刀不禁放声大笑。

“当奴才咋着了?那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听说只有旗人才能在皇上跟前称奴才,汉人还不够格呢。革命党就是当不上奴才才造反的。”斗鸡眼又忍不住插嘴。

“对对对,自古以来,反贼没一个好东西。”众闲倌又附和道。

一个“独眼龙”闲倌说:“纪大爷,你这一刀下去吴家可就绝后了,可惜吴掌柜——”

纪快刀把眼一瞪:“他可惜?那大清叫他家兔崽子毁了就不可惜?俺现下端的谁家碗?吃的谁家饭?他造反就是要砸俺的饭碗,绝俺的后路。”

闲倌们纷纷点头称是,郭寡妇似笑非笑地说:“对,你纪大爷可千万别绝后了,这世上离了你这个夜壶都没法尿了。”

纪快刀一拍大腿兴奋地说:“这话俺喜欢听,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俺眼里,读书人算个球,除了酸不拉叽地诌几句之乎者也,别的还会啥?有本事叫他们砍颗人头试试?全县读书识字的人不少,可会连皮斩的只有你纪大爷一个人。”

郭寡妇似笑非笑点着他的额头说:“你纪大爷说得对,别说那些书呆子算个球,就是孔夫子也只配给你提鞋。那你还不快生几个娃,千万别让你的手艺断弦了。”

纪快刀嬉笑着摸着郭寡妇的屁股说:“好配好,赖配赖,弯刀对着瓢切菜。人们都说俺有杀气,你克夫,不如咱俩一起过生一串娃吧。”

郭寡妇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滚一边去,等你下辈子长出那玩意儿再做梦吧。”

囚车石板路面上颠着晃着,大街两边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其中就有斗鸡眼、独眼龙、歪嘴等一帮闲倌。虽然县城里没人不认识自己,可现下都变成了看笑话看热闹的,风光快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披麻戴孝的也没有。想起师父对自己的嘱托,纪快刀顿时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师父去世前,曾多次嘱咐他:“刀斧手这门手艺损阴德,命中注定要遭报应的。所以,杀人九十九,到时要收手;杀人过一百,报应一定来。”

纪快刀一听就笑了:“师父啊,啥报应?不就是断子绝孙吗。就俺这个样,难道还惦记着传宗接代?”

师父苦笑了:“话虽这样说,可你也得留点心眼,早点收徒弟,把咱这门手艺传下去,也早做养老送终的打算。”

纪快刀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在想:“你说得跟吹糖人一样容易,当年要不是遇见俺,还不知你现下有没有徒弟呢。”

都说刀斧手命犯天煞孤星,身上杀气重,别说是大姑娘小媳妇,就是相貌丑陋的老寡妇、老妓女也不愿跟他们过,断子绝孙就是刀斧手注定的命运,只能靠收徒弟来为自己养老送终。但不到万不得已,谁家当爹娘的也不愿自己娃干这一行,他们都说这一行以后会有报应的。师父死的时候,浑身都流着脓血。纪快刀知道师父这是染上了花柳病,但为啥有的人嫖了一辈子却没事呢?

砍够九十九颗人头后,纪快刀也遵照师训收手了,但却在赌馆里拉下了大窟窿,赌馆里的“黑夜叉”叉着腰,亮出黑乎乎的胸毛说:“老砍头,你这辈子都是砍人家的头,三天内你要是还不了债——哼哼,也让你尝尝被砍头的滋味。”

“这几年我未到边庭地,尔好比那砖头瓦块都成了精——”听到《穆桂英挂帅》的戏词,纪快刀心里那个难受啊,俺掂刀杀人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乖得像孙子一样,刚一洗手,就不拿你纪大爷当回事了。老虎不发威,你真把俺当病猫了。管他娘的啥规矩、报应,没钱说那些有球用?一咬牙,他又拿起了鬼头刀,日你八辈,看哪个鬼孙以后还敢蹬鼻子上脸!

从此,纪快刀更加珍惜现下的好日子了,天天喝酒吃肉、打麻将推牌九,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的快活日子。当有人劝他攒点钱时,他不屑地说:“连天下都不知道明儿个是谁的,俺攒钱干啥?俺这一辈子又不能留下种,再不抓紧时间快活快活,谁知道明儿个是啥光景?”

当纪快刀思忖着该收徒弟时,天下真的大乱了,庚子国变,甲午战败,戊戌变法,洋务运动等搅得天下乱七八糟,后来连宣统皇帝也退位了,县太爷变成了县长,花翎变成了礼帽,官服变成了中山装。昔日的衙役们也剪去辫子,扛起洋枪,换上新式军装,尽管胸前背后没有了“捕、牢、衙”等字样,但他们却摇身一变,成了新政府的当差的。

纪快刀很快就从大清灭亡的惶恐中走了出来,当遗老们为剪掉辫子而哭天号地,为新风气痛心疾首,为男女平等而愤愤不平,为新学堂抛弃四书五经而咬牙切齿时,当县长像走马灯一样地换,当差的也换了一拨又一拨时,只有他还在稳坐莲台,职位没变,活计没变,穿的衣服没变,甚至连辫子也没剪。依旧轻松地杀着犯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常翘起大拇指冲准自己的鼻子对閑倌们夸耀:“狼走天下吃肉,狗行一世吃屎。不管这世道咋变,就是换了皇帝,也离不开俺老纪。”闲倌们对这话无不点头称是,如果这个世界上没了刀斧手,那这世界不乱了套了。

后来,纪快刀惊喜地发现,世上所有的事就跟连皮斩一样,就算是改朝换代也是这个理。别看大清完了,民国政府一上台啥都玩新花样,洋枪洋炮、洋服饰、洋学堂,连结婚娶媳妇也玩婚姻自由,不要三媒六证。其实那都是换汤不换药,就像砍了大清的脑袋后,又在大清朝的尸身上安了一个民国的脑袋一样,许多地方还和大清连着皮带着肉,像杀犯人还是大清那一套,死囚们还是要连皮斩。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连皮斩中的那一丝皮肉,一头连着大清,一头连着民国,他甚至不敢想象,要是没俺老纪连大清杀人的套路,民国政府该咋过呢?

就说宣统皇帝退位后,县里来的第一任县长郑县长,听说他以前是革命党,在武昌跟袁大头干仗时伤了腿,这才脱下军装回到地方当了县长。他刚来第三天就带着手下的兄弟偷袭了黑风寨,把黑风寨大当家和手下十七个弟兄一窝端了。行刑那一天,大街上人山人海,人们说起郑县长都翘大拇哥:“要不是他,咱县的土匪也不知要祸害到猴年马月呢?”纪快刀神气活现地走在队伍前,那一刻,好像那些土匪全是他逮住的一样。刚走到裕泰酒楼下面,跑堂的“麻猴子”在楼上兜头一盆水把他泼成了落汤鸡,满街的人们哄然大笑。他气得七窍生烟:“日你先人,眼长到屁眼里了,活够了你?”他要往楼上冲,郑县长叫住了他:“老纪,咱们办正事要紧。等把那些土匪斩了,回来咱们好好收拾他,我给你做主出气。”纪快刀憋了一肚子火,只想着快点杀了土匪们回去找“麻猴子”算账。到了刑场,他把气全撒到那些土匪的脖子上,嘁哩咔嚓把十七个土匪的头全搬了家,围观的闲倌们扯着嗓子叫好,连郑县长也拍手叫绝。等他怒气冲冲地来到裕泰酒楼时,却看到郑县长笑眯眯坐在里面:“老纪息怒,这水是我叫麻猴子泼的,就是要激起你的怒火和杀气,你别生气,我赏你一桌酒菜。”

“麻猴子”在一边点头哈腰地赔着笑:“纪大爷,要不是郑县长吩咐,俺就是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冒犯您老啊。”

明白过来的纪快刀心中那个美呀,还没喝酒就晕乎乎地醉了。

两年后,郑县长又穿上了军装,参加了讨袁护国军,并从县里带走了好些年轻人,当时郑县长把纪快刀叫去,给他讲了一大通革命、共和的大道理,紀快刀也明白这是郑县长看得起自己,心里虽然很美,但那些大道理却让他一头雾水:“县长,你说的那些大道理俺也听不懂,俺只知道自个有多大个碗,就吃多大个饭,靠这门手艺混碗饱饭就心满意足了。战场上的刀枪不长眼,万一把俺打死了,可惜俺的‘连皮斩。”

后来,听说郑县长在川南战场上牺牲了,纪快刀在闲倌们面前炫耀了好多次:“郑县长当初要是像俺一样聪明,现在早就该当知府了,有三妻四妾,坐八抬大轿了,亏他还是个读书识字的人。”

众闲倌点头称是:“千里求官为哪般,金银美女抽大烟。要是当官不能发财,还把小命搭上,那只有疯子才会干。”

后来听说郑县长带出去的人有的当了连长,纪快刀把嘴一撇:“那算个球,要是俺当初也跟着去了,就凭俺的连皮斩,现下最小也是个团长。”

这一天,他砍完一个犯人的头后,第三任的冷县长却给了他两倍的赏金:“老纪,这是你斩的最后一个犯人了,昨天我接国民政府指示,以后的死囚不再砍头,改枪毙了。”

纪快刀一听就懵了:“不砍头了?县、县长,那、那俺咋办?”

冷县长说:“老纪呀,你也年纪大了,干脆回去养老吧。”

纪快刀哀求冷县长给他一碗饭,冷县长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念你多年在县衙当差,就赏你一碗饭,去当牢头吧。”

纪快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牢头?那得一天到晚守在监牢里,每个月的月钱只够吃烧饼咸菜。”

冷县长皱着眉头说:“要不,你去干仵作(类似现代的法医)?”

纪快刀嘟囔道:“啥?仵作?整天摆弄那些臭死尸,烂骨头,俺不干。”

冷县长冷笑道:“那你想干啥?要不你来当县长?”

纪快刀慌忙摆手:“不中不中,俺可不是那块料。”

冷县长冷冷地说:“回去吧,我这座小庙养不起你这尊大菩萨。”

他失魂落魄地撞进郭记茶馆,斗鸡眼、独眼龙、歪嘴等一帮闲倌正在大骂剪辫子的学生们,一听说连头也不用砍了,他们全都炸了锅,一个个义愤填膺地大骂冷县长和民国政府:“日他先人,这谁出的骚主意?枪毙哪有砍头好看?”“日他八辈,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全叫他们给毁了。”骂着骂着,他们的嘴都收不住缰绳了,骂革命党,骂新学堂,骂男女平等,反正一切他们看不顺眼的新玩意都骂。那一会,小小的郭记茶馆里像圈了一群嘎嘎聒噪的鸭子。最后他们指天跺脚地一致咬定:“虽说宣统皇帝退位了,可天下哪能没有皇帝呢?没准儿明天就有真龙天子登基了,全部恢复以前的老规矩。”

纪快刀一听浑身猛地一震,跳起来大叫:“说得太好了!走,俺请大伙喝酒。”这天晚上,纪快刀摸着装满了酒肉的肚子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县太爷三顾茅庐请他出山斩革命党——

时间在纪快刀望眼欲穿的盼望中飞快地过去了,他没有盼来三顾茅庐的县太爷,却等来了县里第一次要枪毙犯人的消息。

纪快刀带着闲倌们来看热闹了,他抱着臂膀,撇着嘴,站在人群中冷冷地盯着。多年来,每一次县衙里杀犯人都是他在唱主角,但这一次却彻底沦为一个看客。行刑开始了,只见一个当差的拿着洋枪,站在犯人的身后,对准犯人的后脑勺一扣手指头,“啪”一枪就完事了,只有扑倒在地的死尸那两条腿还在痛苦地抽搐着。纪快刀当时就傻眼了,老天爷,这咋一点规矩也不讲呢?

他随着看热闹的人们涌上前,只见死尸的头上竟有一个血糊糊的大洞,好像露出红瓤的烂西瓜。“这也叫杀人?俺杀人也只是把人头搬个家,可你们把人家的头都给打烂了,连个全尸也不给人家留,叫人家下辈子咋投胎?”纪快刀破口大骂,好像枪毙的是他的亲人一样。

歪嘴附和道:“世道完了,这枪毙真他娘的损阴德,也不知是谁他娘的出的臭主意?”

独眼龙忙点头:“就是,这枪毙看着真没劲,还是纪大爷砍头好看。”

斗鸡眼哀号:“完了完了,这真的世道完了,连杀人也跟着洋人学——”

“洋人算啥东西?那都是红毛绿眼的野人,给俺提鞋都不配。日你八辈的,学啥不好,偏偏学这些伤天害理的法子。祖师爷的脸都叫你们丢光了。”那一刻,纪快刀一副痛心疾首,正气凛然的样子,好像是祖师爷附体,在痛斥着人间所有的不肖子孙。

斗鸡眼哭丧着脸说:“纪大爷,你老别生气,如今天下大乱,到处都是反贼,等过段时间,真龙天子一出就好了。”

歪嘴一脸悲壮地说:“纪大爷,这些洋玩意都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俺打赌,要是能撑到明年,俺头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独眼龙一只独眼里放着凶光:“纪大爷,等新皇上登基了,把反贼、假洋人全抓来,你把他们全咔嚓了。”

“对,大伙都来给你捧场。”众闲倌异口同声地说。

纪快刀仰天大叫:“皇上,您在哪儿啊,快点登基吧!”

袁世凯当洪宪皇帝了!

但83天后,他就下台了。

张勋拥戴宣统帝复位了!

但三天后,屁股还没捂热龙椅就收场了。

天下的人们好像都和纪快刀作对一样,骂死袁世凯,骂跑了张勋,骂碎了纪快刀的美梦。

那段时间他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大骂袁世凯、张勋,就你们这个熊样,连骂一声都受不了还想当皇帝?又骂不掉你身上一块肉,怕个球啊?惹恼了,就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满门“咔嚓”,株连九族,不信堵不住他们的嘴。

纪快刀一改过去不关心天下大事的习惯,天天往人多地方凑,他一改过去在人前高谈阔论的习惯,虚心地竖起耳朵听人们谈论,皖系、直系、奉系;袁大头、孙大炮、阎老西;冯国璋、段祺瑞、黎元洪。他们好像你打过来我打过去,你方唱罢我登场,把纪快刀的大脑绕成了一团乱麻。心里一急,他就直直问人家:“到底谁打赢了?啥时候登基?”

人们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说:“现在是民国,大总统,没皇帝了。”

纪快刀一天到晚喝酒,没钱了就当东西,喝醉了就骂,骂谁呢?骂宣统皇帝是刘阿斗,骂袁世凯是周瑜,骂“辫帅”张勋是曹操,骂“保皇党”康有为是秦桧。他早上骂,晚上骂,站着骂,坐着骂,躺着骂,跳脚骂,骂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骂,骂他们的父母,罵他们的儿孙,骂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十大舅,甚至连祖宗十八代也捎带上了。但在他的咒骂中,那些洋枪,洋炮,洋装,还有新学堂,新名词,新风气像呼啸的北风越吹越猛,不光把他的心吹得冰冷,把他的期盼和美梦吹得七零八落。

有时喝醉了,他又晕乎乎地拿起那把鬼头刀到大街上游荡,人们一看到他,慌得紧闭大门,吓得到处乱钻。一条不识相的野狗过来冲他吠了一声,纪快刀将刀一抡,狗头就飞了出去。这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像一位持刀闯江湖的大侠,像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站在空旷的大街上,他扯着嗓子对着昏黄的天空唱:“可叹俺十八般武艺全学遍,可恨那奸贼当道手遮天,可怜俺报国无门身世惨——”

他像一块丑陋的石头,不合时宜地杵在人们的视线里、话题中,变成了小县城里的一道突兀的景观。可他不管这些,本来他就是县城里有名的人物,被人冷落才是他最难受的。靠着典当度日,纪快刀依旧过白天茶馆,晚上赌馆,三餐不离酒馆的日子。早上带着眼眵出门,晚上眯着醉眼回来,一旦耳边没了嘈杂的人声,他就心慌意乱,好像世界把他抛弃了一样。只是偶尔他在家里酒醒后,瞪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屋里越来越少的家当,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袭上心头,往后的日子咋过?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这一天终于来了,“黑夜叉”亮出有纪快刀手印的字据:“老砍头,这房子从今往后跟俺的姓了,你快点滚蛋!”

人们都说刀斧手住过的房子阴气太重,一般的人就是白送也不敢要,但黑夜叉就不一样了,人们都说他当年没钱时,连自己的亲娘都敢卖。

被赶出家门的纪快刀端着一只破碗,又恢复了童年沿街乞讨的生活,但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他背着一个破包袱,里面放着他的鬼头刀。只是那个曾让他望眼欲穿的真龙天子不光没有登基,好像还离他越来越远了。

纪快刀的日子就像转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原点,但人们却嫌他身上晦气重,杀气重,阴气更重,谁也不愿让他站在自家的门口。遇上好人家,还能远远地扔给他一个馍,但更多的人看他过来就远远地轰他走,他像一坨风干的狗屎被人们踢来踢去,当年像弥勒佛一样的身体瘦成了一段枯枝。“没牙的老虎不如猫,没爪的老鹰不如鸡。这他娘的是啥世道啊,还是大清的日子好啊!”纪快刀喟然长叹。最可恨的是,连一些年轻的乞丐也敢欺负他了:“纪老头,有人说你是太监,谁把你阉了?”“哈哈,你连这都不知道啊,纪老头的鸡巴叫狗吃了——”

纪快刀抽出鬼头刀大吼:“日你八辈,你们活够了,老子叫你们尝尝连皮斩的厉害。”

望着抱头鼠窜的叫花子,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和连皮斩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弃了,现下连一点点皮肉也连不上了。当年的风光、气派和酒肉再也不会回来了,纪快刀悲怆地嚎道:“我本是顶天立地男儿汉,这好汉无钱到处难——”

“老砍头,你他娘的叫春哪。”一声断喝,吓得他把后面要唱的戏词生生又憋进了空瘪的肚子,一扭头,他看到黑夜叉矗在了他的眼前:“老砍头,你也不屙泡稀屎照照,就你那熊样也配说‘我本是顶天立地男儿汉?还想把自个当秦琼?”

纪快刀忙点头哈腰,转身就要走。黑夜叉又将黑铁塔样的身体挡住了他:“老砍头,你他娘的祖坟上冒青烟了,黑大爷今儿个来照应你一桩好买卖,只要你点点头,马上就有三百块大洋。”

纪快刀用眼眵糊着的昏眼半信半疑地望着“黑夜叉”:“黑爷,世上哪有恁好的事?你别拿俺开心了。”

“老子想开心也不会找你呀,要不是你黑大爷照应,这桩好事也轮不到你。”黑夜叉也翘着大拇指冲着自己的鼻子说:“城东关‘赵千顷要新建一座八进的大宅院,他想买你的鬼头刀镇宅,情愿给你三百块大洋,三百块大洋啊,你老砍头发财啦。”

纪快刀吓了一大跳,他紧紧地抱着怀里包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中不中,这口鬼头刀是俺师父给俺的,俺这辈子指望它给俺驱邪呢,就是俺死了也要陪葬,省得到阴间野鬼欺负俺。别说是到三百块大洋,就是一万块大洋俺也不卖。”

杀人过百的刀,据说大凶大邪,能阳间斩妖怪,阴间斩鬼魂,是世上可遇不可求的通灵法器,有钱人不惜重金相求,用来镇宅避邪。但这样的刀也是刀斧手的命根子,虽说刀斧手杀人不眨眼,但也怕被他们砍过头的鬼魂纠缠索命,所以就依靠鬼头刀来驱赶索命的野鬼阴魂,就是刀斧手死了,也要用这口刀陪葬。在阴曹地府里,还要靠这把刀护身壮胆,杀魑魅,斩魍魉。况且,黑夜叉是见钱不要命的主,纪快刀猜想赵千顷出的价钱绝对超过三百,可能是五百,也可能是一千,他咋能不狠狠地捞一把呢?

“哟嗬,这谁呀,宁愿要饭也不要那三百块大洋,你这猪头是被门挤扁了,还是叫驴踢了?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黑夜叉一边夸张地叫着,一边揪着纪快刀的辫子来回摇晃。

尽管纪快刀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紧紧地抱着那口鬼头刀:“黑爷,求求你放手吧,这刀俺真不能卖,它是俺的命根子。”

黑夜叉发出一阵狂笑:“大伙都听听,老天爷,他还有命根子?哈哈哈哈!俺可是听说你的命根叫一条野狗叼走了,你快点去找那个野狗吧,说不定那条野狗还是条母狗呢,还给你生了一窝狗娃,你当狗爹了,哈哈哈哈!”

纪快刀浑身哆嗦着,他的声音也在颤:“俺,俺虽说身子不全,可好歹也是个人哪。俺哪儿得罪你了,你、你咋这样糟践俺?”

黑夜叉又是一阵狂笑:“就你,也算个人?脱了裤子让大伙瞧瞧,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是骡子,还是二刈子?爷要你的刀那是看得起你,少他娘的废话,把刀拿来。”

围观的闲倌也跟着一边拍手大笑,一边使劲地起哄。纪快刀眼前一黑,他差点摔倒:“黑夜叉,你、你别欺人太甚?别以为你当年在赌桌上给俺下套的事俺不知道,你把俺的家业全黑了你还不甘心,俺就剩下这一口刀了,你还惦记?”

“老子就是给你下套了你又能咋地?”黑夜叉又是一阵狂笑:“你那家业是断子绝孙的缺德钱,老子黑你也是替天行道,这叫贼偷贼,都不赔。”

纪快刀用颤抖的手指着黑夜叉:“你,你别欺人太甚,想当年,俺老纪可是靠杀人过日子的主。!”

黑夜叉甩手给了他一耳光:“奶奶个熊,敢指你黑大爷,活得不耐烦了。少在老子跟前提你当年,你不就是被狗咬掉鸡巴的叫花子,没活路了才去砍头,现下要你这种骡子球还有啥用?要不是‘赵千顷,就你那把破刀,切不了萝卜砍不了柴,当劁猪刀也没人要。”

纪快刀猛地抽出刀大叫:“你,你可看清了,这刀,可是杀人过百的宝刀。”

黑夜叉一口浓痰吐在纪快刀的脸上:“阿呸,别他娘的恶心老子了,还宝刀呢,狗屁!来来来,有种的砍你黑大爷一刀。”

刀口在眼前晃悠,手在剧烈地颤抖,纪快刀突然大叫一声,手一抡,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只见黑夜叉的头垂了下来,像一个尿壸一样挂在胸前,黑血喷涌而出,然后死尸像一截木桩沉重地扑倒在地。

连皮斩!依旧是漂亮利落的连皮斩刀法。

“我本是顶天立地男儿汉——”纪快刀紧握着带血的鬼头刀,站在黑夜叉的尸体旁,对着闲倌们大叫,但那些闲倌们却吓得哭爹喊娘地抱头鼠窜。

囚车驶出城南门,天地间充斥着灰蒙蒙的阴霾,奄奄一息的太阳已不见踪影,寒风在大地上趵着蹶子撒着欢,把纪快刀的鼻涕折腾得流出了好长。

纪快刀回头凝望,那不算高大的南城门仿佛在冷冰冰地盯着他。想当年,城门的上面总悬挂着几个竹笼,那里面是他引以为豪的杰作——人头。自从开始枪毙犯人后,这上面再也没有悬挂人头了。纪快刀看着就觉得非常别扭,就像漂亮的大姑娘却是个光头一样。

世道完了!纪快刀嘴里喃喃地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虽然纪快刀常说:人活百岁也是死,早死早安生,早死早投胎。但这世上从此就要没了“连皮斩”,纪快刀为这个世界感到痛惜和悲哀:“要是能让俺把连皮斩传下去,那该多好啊。”

“老爷,俺要俺的刀,那是俺的命根子。”这是纪快刀被当差的抓到冷县长面前,说的第一句话。但冷县长冷冷一笑:“那是本案杀人的凶器,本县长没收了。”

“老爷,俺不要槍毙,俺要砍头,俺要连皮斩。”纪快刀又在叫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纪快刀也明白这个天经地义的理,也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但他却想挑一个死法,那就是砍头,而且是“连皮斩”。在他看来,世界上最好的死法就是“连皮斩”,既痛快利落,又能留个囫囵全尸,今生不受罪,来生也好投胎。什么腰斩、凌迟、点天灯、浸猪笼、五马分尸都不能和“连皮斩”相比。他更害怕被枪毙,每当他想到那些脑袋被打成像烂西瓜样的样子,心里就直哆嗦。

“老爷,求求你,俺不要枪毙,俺要砍头,俺要连皮斩。”大堂上,尽管冷县长提醒他不用下跪,也不用叫老爷,站着叫县长就行了。可纪快刀却执着地要跪在地上,冷县长心里美滋滋的,但纪快刀的要求却让他发出了阵阵冷笑。不说现在国民政府早就改枪毙犯人了,就算是以前,全县也只有他纪快刀一人会这个手艺,上哪去找刀斧手呢,除非他能自己斩自己。一个死囚哪能轮到你自己挑选死法呢?

“押进死牢。”冷县长冷冷地下令。

关进死牢的纪快刀一天到晚都在设想自己被砍头时的场景,他倒想看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师父,还有谁会“连皮斩”?还有谁能像当年杀黑风寨二当家一样,头被砍下来了还眨眨眼,动动嘴唇。要是有人敢来砍他,他要以老前辈的身份的教一教那个人,点评一下他的手艺,甚至设想到了刑场后,傲然地对那个刀斧手背着口诀:“年轻人,你记好了:慢抽刀,缓扬刀,对准刀口猛挥刀,斩完收刀挺直腰。你记住了没有?”然后他摇摇头,扭扭脖子,把刀口一览无余地亮给他:“来吧,俺老人家再出一道题考考你,这道题就是‘连皮斩。” 他设想那个斩他的年轻刀斧手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的话,不住地对他作揖打躬,对他的教诲更是感激不尽,还非常谦恭地说:“老前辈,晚辈得罪了,请您老多多指教。”如果能干脆利索地砍下他的头,还连着一丝皮肉,他就会点点头说:“嗯,不错,像俺老纪的徒弟。”如果这一刀走眼了,砍偏了,他就会破口大骂:“日你八辈祖先,你这手艺是咋学的?祖师爷的脸都叫你丢完了。”

想到这里,纪快刀笑了。

涅河河滩到了,这里曾是纪快刀最为风光露脸的地方,他在这里砍过多少人头,享受过多少闲人的赞叹欢呼,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但今天,没想到今儿个自己也要死在这里,而且有好多人在伸长了脖子在看。他心里像开了一个咸菜铺,说不清心里那一波一浪涌上来是咸、是酸、是辣、还是苦。“日你先人,二十年后你们等着瞧。”他恨恨地骂道。

“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一个文书模样的问他。

“俺要俺的鬼头刀。”

“不行,那是你行凶杀人的凶器,被县长没收了。”

“俺要俺的鬼头刀,俺不要枪毙,俺要连皮斩。”纪快刀突然拼尽全力大喊。

冷县长把手一摆:“行刑!”

听到冷县长的指令,纪快刀的手下意识地想做抽刀的动作,但两边当差的却把他按跪在地上。紧接着耳边就听到“哗啦”一声,他急忙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当差的拉了枪栓后,正端着枪向他瞄准。纪快刀连忙大喊:“俺不要枪毙,俺要连皮斩——”

但他耳边好像听得“啪”的一声,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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