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行走于世间的通行证

2018-06-13 09:44张玮玮
读者·原创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塔尔伊犁维吾尔族

文|张玮玮

我是一个特别爱惜东西的人,而且有点恋物,用过的东西都舍不得扔。以前特别夸张,我连用过的牙刷都舍不得扔,家里面堆了特别多的东西,直到我二十七八岁时在北京总搬家,这些东西变得有点拖累我了,然后开始觉得不能老这样,每次搬家我就狠下心扔东西。我在北京待了13年,最后临走时,我只有4个箱子,其他东西全部都扔了。但是有很多东西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其中有一件是维吾尔族的乐器—弹布尔。

我有好多来自新疆的乐器,后来慢慢地都送人了,因为我觉得我若不弹了,拿着它就没有意义。只有那把琴一直在我身边,现在都还在我大理的家里面挂着。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一首歌,刀郎也唱过:“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当我和她分别后,,好像那都塔尔,闲挂在墙上。”

我特别喜欢那首歌,觉得家里的墙上若能挂一件这样的乐器,我就感觉特别舒服。

维吾尔族最重要的三种乐器是都塔尔、弹布尔、萨塔尔,这三种乐器是一个组合,有了这三种乐器,维吾尔族所有的民歌都能伴奏。我喜欢的是其中的一种叫弹布尔的乐器,它有五根弦,是钢弦,弹的时候要在指头上绑一个铁丝做成的三角,然后手指头要用特别大的劲去弹。

2003年,我在新疆待了半年,住在一个村子里面。

我第一次去那个村子,看见一个理发馆,理发馆里面有一个维吾尔族人在给人修胡子,修一次胡子两块钱。他也是那个村子最好的音乐家,每到晚上,他的沙发一掀开,里面全是都塔尔、弹布尔这些乐器。他的哥们儿到了晚上八点钟吃完饭,就在店里面弹琴。

我下午路过时看见他一个人在那儿弹琴,就进去跟他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约我,说要是喜欢听,就晚上来。

晚上,我走进了那个村子,在那里跟他们玩了两个多小时,玩得特别好。最后我拜他为师,他帮我找了一个他的朋友,家里有房子租,我就在那个村子里面住了整整半年。白天我在他的理发馆里面待着,我练琴,他修胡子,晚上再回去睡觉。

自从我开始在他那个店里面练琴,他的生意就变得特别好,不停有人来,他们刮完胡子就在那儿待着,常常挤了一屋子人,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一个汉族人学这些乐器,他们觉得特别新鲜,而且可能也有种自豪感:我们的音乐谁都喜欢。

我跟他们学了特别多维吾尔族的音乐。我本来想找这个师父买一个弹布尔,他有一把特别好的琴,我看上他那把琴了,但他就是不卖给我。我让他帮我找,但他给我找来的都是新做的、花里胡哨的琴。我觉得乐器是一拿上就是一辈子的东西,所以它的声音,还有得到它的那个过程,都要绝对完美才行。所以我就一直没买,一直在弹他的琴。

在那个村子待了三个月以后,我和一个朋友一块儿去塔什库尔干,然后到喀什,在那里住了三天。有一天我们在街上溜达,路过一家铜器店。那家铜器店里卖铜壶的小伙子在弹一把弹布尔,远远地我就听见了那个声音,他弹得并不好,但是那把琴的声音特别好,我完全陶醉了。

我走过来走过去,最后想了想,还是进了他的店,跟他说:“你这把弹布尔卖吗?”

丝绸之路上的人特别会做生意,他眼珠一转,就说:“不卖,这个不能卖。”但他说完不卖,就开始夸这把琴:“我这把琴是我爷爷传给我爸爸,我爸爸又传给我的。”那把琴没有一百年,至少也有六七十年了,是一把很老的琴,琴上有一层包浆,上面用维吾尔语刻着他爷爷和他爸爸的名字。

我一看他开始夸这个乐器,我就知道他肯定会卖,此刻他只是在盘算什么价格比较好。我就一直待在那儿,跟他聊了特别多,最后我说:“你说吧,多少钱?”

他嘴里嘟囔着:“两……三百五!”

我一听“三百五”,比我预期的价格要便宜很多。在伊犁,我那个师父给我拿来的新做的很不好的琴都要七八百块钱,甚至1000块钱。我当时心里狂喜,但是表面上又要装装样子:“350太贵了!”其实我恨不得立刻给钱。最后说了几句,就掏了350块钱把那把琴拿上了。

我买那把琴花了特别长的时间,从下午三四点钟见着他,一直到晚上那条街全部都打烊了,八九点钟才把琴拿走。他一直给我弹,我也给他弹,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本来我不准备待在伊犁了,我们要到塔什库尔干休息一下,然后走新藏线去西藏,但我拿上这把琴,回去弹了两下,就觉得我有这么好的琴,但我根本还没有学好,如果就这么走是不行的。后来我那个朋友自己坐车去西藏了,我从喀什坐车回到了伊犁。我又在伊犁待了整整三个月,就拿那把琴跟我师父学,学了十二三首曲子,其中有六七首都是维吾尔族特别有名的“木卡姆”里面的曲子,特别难,我到现在都弹不好。我觉得这十几首曲子足够我这一辈子来消化,最后就带着那把琴走了。

我在那个村子天天跟我师父学乐器,我师父作为音乐家,却没有什么正式的演出,主要就是参加婚礼。伊犁地区所有的婚礼都要找乐队,我师父每周最少要参加两个婚礼,坐车就要两三个小时。他去婚礼就会带上我。那里的人特别尊重音乐家,音乐家到了,永远坐在最重要的位置,所有人都是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天天跟着他,没多久,我在那个村子里面都快红了。我每天拎着琴出去,到每一家都有人喊我:“来我的房子坐一下,抓饭吃一下。”我觉得那里太温暖了,所有人都特别好。

每天晚上,我在他的店里,街上的小青年进到他的店里,全部都老老实实地坐着,一直在那里等着,因为这是音乐家的店。他们有时候说:“哥哥,能不能给我弹那个曲子?”我师父不理他,也不给弹,求半天才会给他弹一个。听师父弹琴的时候,他们简直就是“迷弟”,但是一出了那个门,立刻又招摇过市。我每次见着那些小青年,他们对我也特别客气。我临走的时候,有四五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和姑娘在凌晨4点钟送我,一直把我送到车站。

在新疆,音乐的地位是很高的,这和很多地方的区别特别大。我父亲是音乐老师,他其实并不支持我搞音乐,经常劝我不要再干这些了,要务实一点。以前他希望我赶快找个工作,后来希望我做生意,一直到我差不多过了35岁,他才开始不说这件事了。因为我到35岁还没回头,他就知道我肯定不会再回头了。

我走的那天伊犁下了大雪,整个新疆白茫茫一片。我在新疆买了件羊皮的皮袄,背着那把琴,带着我的吉他和行李,坐车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回家。到了兰州,我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买了个这么大的水瓢?这么长!”因为那把琴的琴箱是椭圆形的,特别像一个水瓢。

后来那把琴被我背到了北京,我在北京待了几年以后,2011年它又被我背到上海,在上海放了一两年,又被我从上海带到了云南,一直到现在。现在它就挂在我书房的墙上,我每天都能看到那把琴,感觉特别好。我现在也不太弹它,弦都好久没上过了,但是看着它依然觉得特别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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