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道路

2018-06-15 07:16班宇
上海文学 2018年5期

班宇

小学倒数第二个暑假极其漫长,一个半月的时间,仿佛怎么都过不完。天气很热,白天,我在家不断地喝凉水,捧着一本《应用题大全》研读,计算甲乙两人的相遇时间或者鸡兔同笼问题,有时候情况很复杂,中途折返或者鸡兔数目互换,无法直接套用公式解决,我只看答案都理解得吃力,颇为苦恼。我那时的梦想之一,是去参加华罗庚杯少年数学邀请赛,假期过半,只觉离目标愈发遥远。做题间歇期,便去读小说,现在能记起来的有两本,一本是民间故事集锦,没有封皮,还有一本是雨果的《九三年》,后者很震撼,开篇就是水手、海浪与失控的火炮之间的肉搏战,惊心动魄,那是1793年的法国,革命涌动的时代,到处是枪声、火焰与阴谋,里面说,这些悲剧由巨人开始,而被侏儒结束的。我合上书,透过纱窗,抬眼望去1998年的铁西区,灰尘很大,路上都是碎石与刨花,人们穿得很凉快,走得很慢,不慌不忙,无所事事,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

在此期间,长江上游一共出现八次洪峰,中下游也爆发水灾,最终形成全流域大洪水,百年罕见,壮观而恐怖。每天傍晚,母亲下班回家,洗菜做饭,吃过晚饭,我们全家人一起看電视直播的抗洪救灾场景。战士们冒着雨,背负着一袋袋重物,砌成一道新的堤坝,两位专家在后方的演播厅里解说,其中一位说,听说袋子里都是水泥,干了之后就变成墙,非常坚固;另一个说不对,里面装的是面粉,科学研究证明,面粉的吸湿性最强,适合抵挡洪水。于是,我脑子里出现许多被水冲刷过的面粉,柔软并且黏稠,一滩白色在大地上缓缓溢开,远远望去,或许也像一场雪。

有天深夜,电视里重播着新闻,战士们窝在帐篷里,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客厅里只剩我和父亲,他坐在沙发上抽烟,我刚做完题,正打着哈欠。父亲忽然对我说,你李叔,走几年了?我问,哪个李叔?父亲说,李承杰,以前邻居。我说,记不得了,两三年是有了。父亲说,出殡那天,我记得是春分,二十四节气里的。我说,有点印象,从火葬场回来,上饭店吃白事饭,每人在门口先洗手,然后领一个煮鸡蛋,费了挺大劲,也竖不起来,后来直接磕在桌子上,剥开吃了。父亲说,好日子,万物生长,全球昼夜平分。我说,这有啥好与不好的。父亲说,春分时,燕子从南方飞回来,雷雨挂着闪电,噼里啪啦,像放鞭,都在给他送终,热闹。我没有说话。父亲顿了顿,又说,这人挺可惜,头脑好使,但没赶上好时候,性格也太内向。我说,这话啥意思。父亲指着电视里的救灾场面,说道,按照他的构想,即便发生这么大的洪水,也淹不死那么多人。我说,李叔不是开吊车的么,还有什么发明设计。父亲说,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临死之前,他跟我讲过一次,我没当回事儿,现在想想,厉害。我说,不对吧,临死之前,他都张不开嘴了,嗓子眼儿发堵,呼哧带喘,来回倒着气儿,李早跟我说的,他爸想骂他,都说不出口,光动嘴巴,出不来动静。父亲说,不是这次,是上一次,你还不太记事,有那么半天,我们一起悬在半空里。

针叶林高于阔叶林。班立新躺在墨绿色的塑料布上时,忽然想起这么一句。山地松软潮湿,他斜倚过去,脊背上觉察到一丝凉意。光线低垂,巨石的阴影倾侧过来,旁边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同一时刻,所有人都开始闭目养神,只有偶尔的虫鸣。有人拾阶而上,默默经过他们身旁。

酒是没少喝,从昨天开始,一直就没停过。凌晨的火车,刚坐上去,便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扁瓶的老龙口,每个二两半,捏起来碰杯,从嘴缝儿里灌,就着花生米、香肠和榨菜,然后又是啤酒,吵吵嚷嚷,不分你我,有点像过年,互相串换着座位,打扑克,脱掉鞋子,蹲在座位上扇,输了的还得罚酒。火车咣当咣当,越开越慢,每站都停,外面的风光广袤而单调,雾气昭昭,看上去十分闷热。临近中午时,车内蒸腾,许多人都已经睡着了,满头大汗,躺得横七竖八,空的易拉罐地上来回滚动。

班立新的酒量很好,喝得反而精神起来,在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他站起来,活动几下身体,然后又仔细避开从座位里伸展出来的四肢,从车厢的一侧走向另一侧。在两节车厢的接缝处,他点起一根烟,刚抽没两口,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声音不大,空洞而尖脆,他转过头来,看见一个易拉罐正向自己飞来,躲避不及,砸在小腿处,罐子里残余的几滴啤酒扬到空中,又落在他的裤脚和鞋子上。他抬眼望去,李承杰正笑着走过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摇晃着脚步,歪着脑袋,头发根根竖立。他的个子不高,头却很大,与身子不太相称,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

班立新有点不高兴,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作为回应,而是低着头,抬起腿来,掸去裤子上的泡沫与水珠,他的牛仔裤刚刚浆洗过,表面像附有一层硬壳,啤酒渗不进去。李承杰走到近前,红着脸说,没事吧,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没喝完的酒。班立新说,脚法挺准。李承杰说,给你裤子整湿了。班立新说,没事,这一上午都没看见你呢。李承杰说,你们喝酒来着,我也不会喝,谁也不认识,没爱过去凑热闹。班立新说,你们吊车组过来几个人?李承杰说,就我一个。班立新说,你门子挺硬啊。李承杰说,没门子,上次技术比赛,勾罐头瓶子,我拿了第一,说给涨一级工资,也没给涨,就换了个疗养机会。班立新说,跟谁过来的?李承杰说,就我自己,你不是?班立新说,媳妇孩子也来了,在别的车厢呢,媳妇也有个名额。李承杰说,让带孩子来吗?班立新说,不让啊,偷着带的。李承杰说,抓到不得挨处分。班立新说,谁啊,敢处分我。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傍晚,天空开阔而阴沉,几滴雨丝散落在地上,又迅速蒸发掉。车厢里的人涌出来,三五成群,迈开大步,汗水被风吹干,酒醒之后,他们又重新雀跃起来。班立新提着大包走在最后面,左顾右盼,李承杰等在车门处,向他着急地摆手说,快点啊,一会儿来接咱们的车就要开走了,那车可不等人。班立新说,你去坐车吧,我得带着老婆孩子单独走,被看见不太好。李承杰说,没事,我给你打掩护。班立新说,一个大活人,你咋掩护。李承杰说,嘿嘿,也是,那我也不坐车了,跟着你们走吧。

李承杰和班立新一家三口,走出站台,钻过地下通道,在车站外面找了两辆三轮车,谈好价格,班立新的妻子带着孩子坐一辆,李承杰和班立新同坐一辆,向着山脚下的疗养院骑去。蹬三轮车的问他们,你们是变压器厂的吗?他们回答说是。蹬三轮的又问,我有个问题,困惑好几年了,想请教一下你们。班立新说,有啥直说。蹬三轮的说,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班立新说,你说说看,我尽量。蹬三轮的说,我就是想不明白,疗养院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按照字面理解,是不是病人恢复身体健康的地方,但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是过来旅游的,欢天喜地,连吃带喝,最后还买一堆纪念品。李承杰说,嘿嘿,你不知道,我们都有职业病。蹬三轮的问,什么叫职业病?李承杰说,比方说我,是开老吊的,天天就坐在几平米的驾驶室里按电钮,扬杆转向,手握档杆玩一天,不是吊灰就吊砖,上高害怕也得去,坐里就像蹲监狱,很压抑的。蹬三轮的说,那是需要偶尔敞开一下心扉,看看风景,另外一位兄弟呢,你有什么职业病?班立新说,我有酒精依赖,上班就是喝酒睡觉,睡醒了下班。蹬三轮的说,你这病好,我也想得。李承杰笑着跟班立新说,你们线圈组啊,最适合养老,活儿轻巧,还属于有毒有害工种,保健发得也多,得是我的两倍。班立新说,无所谓,也不是自己买卖,对付过去就完事儿。

到达疗养院门口时,班立新的儿子已经睡着了,李承杰帮他提着包裹,他从车上把儿子抱过来,迈向里面的三层小楼,傍晚时分,门口的灯亮得很早,蚊虫噼里啪啦地往上撞。这里的空气清冽,温度适宜,有人已经换好一身鲜艳的衣裤,步伐轻松,准备趁着即将到来的夜色去四周转一转。班立新的情绪不错,挑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路,尽量避开他人的目光,实在躲不过去时,便点头打招呼,谨慎地露出微笑。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说,嘘,小点声,我的儿子睡着了。

我说,我记得,那时他们刚搬过来,我跟李早也才认识没几天。父亲说,对,一家三口搬过来的,媳妇是冶炼厂的,干焙烧的,能进炉子,身板儿宽阔,说话嗓门挺大。我说,去的时候,我跟我妈在一个车厢里,挺紧张,尿了好几次,后来坐上三轮,好像就睡着了,不知道多久才醒,醒来之后天都黑了,屋里也没开灯,我就一直闭着眼睛。父亲说,我们在那儿一共待了十天,那边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刚转过头的工夫,天就完全黑下来,灯也少,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又点了根烟,说,春分,一般是在三月份。我說,应该是。父亲说,李承杰走的那阵儿,我刚下岗没几天,他比我早一年。我说,下岗之后,李叔上哪干活去了?父亲说,不开吊车了,找了个私人开的门市,做铝合金的,他去帮着安装铝合金窗户,跟以前一样,也得爬高,有时候爬上楼顶,拽两根铁绳子,从上面往下一点一点放,深蓝色的玻璃架子,像一面镜子,扣在阳台上,遮天蔽日。我说,想起来了,家家都换铝合金,好看,滑溜儿,但冬天不保暖,漏风,窗台结冰。父亲说,有一次,他给一家二楼的住户安铝合金窗,顺着外面的管道爬上去,往墙上钻眼时,不小心踩秃噜了,摔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听说当时他自己还笑呢,站起来拍拍身子,接着把活儿干完,第二天睡觉起来,肩胛骨开始疼,持续好多天,钻心地疼,再后来,胸口也憋得慌,上不来气,去医院一查,发现了别的毛病,从此就常去报道,检查治疗,但也没用,这都是命。

那阵子一直都是阴天,总也不放晴,塑料袋漫天飞舞,大街两边刚种上新树,瘦弱光秃的树干,新闻里说是法式梧桐,外国品种,在我们看来,不过是插在地上的一根光杆儿,而这样的一株要八十块钱,简直不可思议。我们放学之后,沿街两侧横踹一路,很多人都看见过,但没人阻拦,那些树苗逐渐塌腰,从中间折开。没过多久,它们又重新被掘起来,放在卡车上拉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一个被翻开的土坑。下雨过后,便会形成一个微小的泥潭,青苔在其中密集繁殖。

李早的胳膊上绑着黑纱,一言不发,表情严肃,放学后非拉着我去游戏厅。我说,你今天是咋了?不用回家?李早瞪着荧屏的格斗游戏,选好金家藩、陈可汗和蔡宝健一组,韩国队,然后晃着把杆热身,梗着脖子跟我说,我爸死了,后天出殡,今晚没人管我,来,咱俩掐一把,你草薙用得不牛逼么,操。

从游戏厅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我们一起走回到院子里。灵棚搭在中央,香火萦绕,底下是几盘蜡制的假水果,色泽夸张。李承杰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央,周围有许多陌生人,李早把书包往里面一撇,先是跪在地上磕三个头,动作很慢,像是在用额头去触摸大地,然后坐在一旁,盯着父亲的遗照,满脸怨气。他的妈妈,那位强壮的冶炼厂工人,大声地讲述着李承杰离世时的场景:医院里的暖气烧得滚烫,穿着衬衣衬裤都直冒汗,下午五点多,他们打开半扇窗户透气,结果飞进来一只蝙蝠,像小老鼠似的,围着日光灯来回绕,赶也赶不走,后来索性不管它了,那只蝙蝠便倒挂在墙角,像是在看谁,没过多久,自己又从窗户飞走了,无声无息,这时候,李承杰也咽了气,同病房的人告诉他,你家的那位是去好地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不厌其烦,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丈夫,他也并没有死去,而是出门远行,去往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半夜挨间查房,具体是几点,没人知道。班立新坐在床边,把被子提上来,儿子正睡在床里面,他心里想着,最好还是别被发现,不然总归会有些麻烦。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推开房门,拎着一瓶啤酒在走廊上张望,直到后半夜,整天的酒劲儿泛上来,卷积着浓重的困意,他有点熬不住,便将被子搂到一边,准备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间,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敲着房门,声音急促,班立新听在耳里,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同屋的人叫骂着,趿拉着鞋去开门,李承杰站在门外,向里面喊道,班子,班子。班立新揉几下眼睛,翻了个身,说,叫魂儿呢,谁啊。李承杰迈进屋子,焦急地说,查房的来了,我那边刚查完,快轮到你这边了,孩子我先给你抱走,别有麻烦。班立新这时尚未醒酒,脑袋里仿佛有无数绳索在扯动翻搅,他略有迟疑,但还是将儿子递了过去,李承杰接过孩子,三步两步,迅速消失在门外。班立新坐在床上,缓了几分钟,酒精缠绕,仍未消散,他很疲惫,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爬起床来,想去外面看看是什么情况。刚一推开房门,保卫科的人便进来了,拉开灯绳,挨个床上翻腾,问道,没有带外人过来的吧。屋内没人回话。保卫科的人看着站在门旁的班立新说,你要干啥去。班立新说,你管呢。保卫科的人看看手里的名单,说道,我知道你,姓班,刺头儿,爱干仗,蹲过匣子。班立新说,是我,有啥问题,大半夜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保卫科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白红梅,倒出两颗,递给班立新一颗,班立新接过烟来,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先给保卫科的人点上,再给自己点上,刚抽两口,保卫科的人问道,在里面待过多久?班立新说,羁押,俩月。保卫科的人说,因为啥呢?班立新说,没啥,聚众斗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保卫科的人拍了拍班立新的肩膀,然后说道,我先走了,去下一间看看,明天早上六点,楼下食堂准时开饭,别忘了。

那些人走后,又过了一会儿,班立新也转身迈进疗养院的长廊里。长廊很黑,只在尽头处挂着一盏黄灯,发出模糊的光,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反复数次,凝视着墙上映出的那些低矮混沌的暗影,午夜的长廊十分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他很想去找李承杰,抱回自己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间屋子里。

班立新只好向外面走,走出疗养院一楼的大门,站在院子中央,空气清冷,背后是石砌的拱顶,抬头望去,远处的山峰与阴云连接在一起,如灰烬一般的颜色,他仿佛正处于峡谷的中央,而风带来轻微的回声。阵阵寒意袭来,他已经彻底醒酒,浑身哆嗦,转过头正准备回去,忽然发现李承杰正抱着他的儿子坐在侧面的台阶上,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他只穿一件衬衣,那件深蓝色的工作服盖在孩子身上,一只袖口孤零零地垂下来。班立新走过去,也在他身边坐下,台阶很凉,于是他又半蹲起来,说道,查完房了,啥事儿没有,回去吧。李承杰说,明天还查不查。班立新说,据上次来的人说,就这一次,走个形式。李承杰说,你儿子睡得真香啊,这么折腾都不醒。班立新说,也想你儿子了吧。李承杰说,想,自己出来玩,没意思。班立新说,回去吧咱们,明天六点开饭,然后去爬山,我跟他们都定好了,你也一起。李承杰说,行,是得爬爬山,不能白来一趟。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透,班立新便将熟睡的儿子交给妻子,自己收拾好随身物品,集合队伍,准备开始爬山。这座山已经被开发得相当完备,铺了石阶,沿途有卖拐杖与茶叶蛋的,也有照相留念的摊位,他们从最低处出发,一路向上爬去,班立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李承杰紧随其后。路上遇见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盘根错节,颇有来历,李承杰提议合影,班立新虽然有些抗拒情绪,但还是答应下来,立等可取,拍照的人从相机的背后拿出照片,在空气里来回扇动,再交到他们手里。这时他们发现,这里的景致相当好,背后是松树,松树后面则是雾气缭绕的远山,墨绿与深棕相间,层次得当,极像挂历上的风景画。

班立新说,照得挺好,可惜只洗出来一张,你留着吧,当个纪念。李承杰点点头,然后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本书,又将照片夹在书里。班立新问他,这是什么书?李承杰说,苏联小说,《日瓦戈医生》,厂里图书馆借的,半个月了,在吊车上看了一点,在火车上又看了一点,还没看完。班立新说,有意思吗?李承杰说,看着看着就困,名字太长,不好记。班立新说,挺有文化,爱看外国书。李承杰说,我以前看的都是武侠,最近想看看历史书,这本借错了,翻卡片借的,我当时还以为是讲白求恩的呢。

我跟李早在铁皮房子里点火。他跟我说,偷两根儿烟来。我说,你咋不偷呢?李早聚精会神地扒拉着火苗,说,我爸也不抽啊,你爸爱抽烟,够意思,去整两根儿。我跑回家,借着喝水的工夫,从烟盒里抽出来两根,攥在手心,又跑回来。李早已经把油毡纸点着了,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屋内被火光溢满,无比明亮,外面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房顶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我们借着火苗,各自点着一根烟,李早猛抽一口,然后咳嗽起来,我也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出来,味道有些发苦。李早看着我说,抽烟不过肺,你这人儿挺不好交啊。我说,拉屁倒吧,说得像你会抽似的。

两根烟一前一后烧完,我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李早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只隔着一层铁皮,那声音听起来却相当遥远,他对我使着眼色,意思是让我别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逐渐消失,换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次我听出来了,那是他的父亲李承杰,像一头低吼的狮子,焦急并且缺乏耐性。李早不为所动,仍十分坦然,闭着眼睛享受火焰的气息,他靠在一面铁墙上,浑身沾满锈迹,帽子也摘下来,扣在膝盖上,那顶帽子上的图案是一只红色的公牛,芝加哥公牛,双角高扬,怒睁圆目,注视着面前的那团火焰。雨声越来越密集,直至连成喧哗的一片。

1929年的初夏,天气很热,熟人穿过两三条街彼此做客时,都不戴帽子,不穿上衣。

班立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去别人家做客,还要戴上帽子。李承杰说,前苏联,讲这些礼仪,我们不讲究。班立新说,这本书还讲什么,你再说说。李承杰说,还有就是死亡,这个男的,日瓦戈医生,坐在公共汽车里看景儿,经过一个行人,穿着紫衣服的外国姑娘,公共汽车开过去,他超过紫衣姑娘,然后他就死了,公共汽车停下来,紫衣姑娘又跟他相遇,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又超过了他。班立新说,这是啥意思。李承杰说,我也一直在想,没太悟透。班立新说,可能就是歌里面唱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李承杰说,大概也有这层意思。班立新说,日瓦戈医生,最后是啥毛病呢,走得这么急。李承杰说,不知道,估计是心梗。班立新说,你刚才说书还没看完,但主角都心梗了。李承杰说,其实这书我是在看第二遍了,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说没看完,你有什么好的道理,也来讲一讲。班立新想了想,然后说,针叶林高于阔叶林。李承杰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们在缆车上,浮在半空。因为没有向导,他们第一次爬错了山峰,太阳初升之时,他们一行人便已抵达山顶,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临近的矮峰,主峰要从山的另一侧走上去,他们有些沮丧,又从山上走下来,重新整装出发,这次只爬到一半,所有人便已精疲力尽,吃喝休息过后,他们决定去乘坐缆车,借助工具登顶,虽然已经很累,但总归还是要看一眼最高处的风景,再往回返。

缆车售票处的窗口上拉着一个条幅:热烈庆祝本线路缆车连续运行十三年无事故。李承杰指着条幅,撇着嘴对班立新说,你看这条幅,很有问题,一般人看连续十三年无事故,一定会觉得很安全,但有没有人想过,十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工作人员在售票窗口里冷冷地插嘴说,十三年前,我们这条缆车线路刚刚竣工。李承杰听后尴尬地笑了笑。

山中的阴晴瞬息万变,缆车一辆接着一辆走,相隔几十米,到了最后,只剩下班立新与李承杰两个人,他们共处在一辆缆车里,坐在两侧,乌云很近,抬手可及,李承杰背对着山峰,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侧逆行的风景,班立新只注意着那片乌云,柔韧而漫散,他从来没有这么近接触过任何一朵云彩,他想,闪电会不会也在其中,然后他就看见了闪电,天上的一道光,在他眼前聚集、分解、消逝,伴随着巨响,他闭上眼睛,但闪电的模样仍停留在那里,长久不散。

雷声过后,缆车便静置在半空中,接受风雨的侵袭,不再前进。刚开始时,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停止也是游览的一部分,直至窗外的景色很久都没有变化,他们不得不将视线移开,发现后一辆缆车空无一人,而前面的那辆车里,已经传出刺耳的尖叫声。他们正位于整条线路的中央,看不出来离地有多高,脚下是高大的树丛,斜长在山脉上,一片深邃的绿色,风吹过来,树梢摇摆得很厉害。班立新手里捣弄着打火机,骂道,怎么他妈停了,操。李承杰说,别是有故障。班立新说,等等看,估计马上就能启动了。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一场冰雹,猝不及防地砸在缆车的窗户和车顶,声音密集而巨大,噼里啪啦,像是经历一场猛烈的扫射,他们觉得车厢四处皆有裂痕,班立新有几次都想用手遮住脑袋,但却始终没能抬起胳膊。过了一会儿,那些冰雹又变成雨,跟着雨一起来的,还有凶猛的风,他们被吹得荡起来,扬到半空里,像是坐秋千,班立新拽住一侧的窗沿,不敢放松,头上开始冒汗,缆车里空间封閉,越来越热。

班立新始终在劝自己说,就当是在游乐场里,坐那些惊险的高空游戏。李承杰很害怕,脸色惨白,一直盯着窗外,浑身发抖,并且开始干呕,他的手紧紧抓住座椅的边缘,汗珠直往下滴。李承杰说,十三年无事故,让我们赶上了。班立新说,别吓唬自己。李承杰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能活着下去,这辈子就再也不爬高了。班立新说,别说这没用的,肯定没事,大老爷们,镇定点儿,给我讲讲你看的那本书。李承杰说,讲不了,没心情,讲不了。

这时,外面的风仿佛小了一些,班立新手抖着,点燃一根烟,说道,随便讲讲,时间过得快,转移一下注意力。李承杰说,好,好。然后又摇摇头,说,讲不了,真讲不了。他双手抱着脑袋,看着摇晃的地面,仿佛随时可能栽倒下去。

李承杰吐了两口酸水,然后仰头躺在座椅上,对班立新说,班子,给来根儿烟。班立新倒出一根烟,放在自己的嘴里点上,再递给李承杰,他抽了两口,咳嗽起来,满脸通红,平息之后,他开始讲述,外面的雨像在为他进行激烈的伴奏。他皱紧眉头,讲得有些突兀,开始时毫无头绪,说什么生命就是为牺牲做准备,几近胡言乱语,直到说起1929年的夏天,苏联的一条大街上,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他们喷出来的烟雾笼罩在车窗上,车内愈发压抑、闷热,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外面的雨声好像小了一些,不再那么嘈杂,而是转为低语,仿佛也在谛听他的讲述。

讲完日瓦戈医生,李承杰的精神缓和过来一些,他又要了一根烟,用鞋子把刚才吐出来的酸水划开,重复道,针叶林高于阔叶林。班立新说,忘记在哪里听到的了。李承杰说,我们现在又高于针叶林了。缆车咯噔一下,仍然没有行动,很多露水凝结在玻璃上,他们已经看不清窗外的模样。

李承杰说,不聊书了,没意思,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个想法,现在要说一说。班立新这时身心俱疲,眯着眼睛,靠在一侧,附和着说道,什么想法。李承杰说,这个想法,今天在这里,我感受更深。班立新说,你说说看。李承杰说,我始终觉得,现在的城市规划有问题,有大问题,我们的生活不够立体,只活在一个平面上,太狭隘了,其实我们可以开发空中资源,打造三维世界,像这种缆车一样,改造成空中的公共汽车,不用这种缆绳,不安全,受气候影响太大,直接用吊车,抗风、不挂霜、结实,比方说,我会开吊車,那么我可以作为一个中转站的司机,你要去太原街,好,上车吧,给你吊起来,半空划个弧形,相当平稳,先抡到铁西广场,然后我接过来,抓起来这一车的人,打个圈,抡到太原街,十分钟,空中道路,你看着空无一物,没有黄白线和信号灯,实际上非常精密、高效、畅通无阻,也不烧油,顶多费点儿电,符合国际发展方向。班立新说,有点意思,那吊臂得多长,怎么启动。李承杰说,伸缩的,利用吊臂的长度和倾角的变化改变起升高度和工作半径,折叠式的桁架结构,非常安全,你上车也得买票,有售票员给你安排座位,胖的瘦的搭配,保证好重心位置,严格控制,不能超载,亮绿灯再启动,各个站点做好配合,拿着对讲机,安排好层次,按照规划路径,二十米一层,互相别打架,有高有低,错落有致,车上的人在空中滑行,半个城市尽收眼底,比方说你从重工街出发,摇几下杆把,你就开始横着滑行,一路上能经过红光电影院、劳动公园、露天游泳池,能看见挂着的广告牌,上面画着巩俐,《古今大战秦俑情》,还能路过公园的假山,看猴子和鳄鱼,最后是游泳池里墨绿色的池水,人们在里面打着水浪,晚上还亮着五彩的灯,一起一落,全是风景。班立新想了想,说道,确实是好,你开吊车,有点屈才了。李承杰说,不屈,我都想到了,别人不可能想不到,这是大趋势,以后要是不在厂子上班了,我可能去当司机,天天坐在空中,比树高一些,四周明亮,能看见雨和雪,心情舒畅,听半导体效果肯定也好,我得再听一遍《薛刚反唐》。班立新说,不看书了,前苏联的那个什么大夫。李承杰说,开车不能看,闲下来时候可以看。班立新说,要是早有这个发明,他也不能死那么快,怎么也能先抡到医院,抢救一下。李承杰说,还真别说,这个设施对于医疗也是一大进步。班立新说,那总共得多少个吊车。李承杰说,也不用特别多,有的距离长些,有的短些,交接处正好设置车站,下去几个,又上来几个,跟公共汽车一样。班立新又说,但你想没想过,这个跟高楼容易发生冲突。李承杰说,完全不冲突,建高楼时,留个心眼儿,凹进去一部分,作为中转站,交通也更方便,直达,比方说,咱们厂子要是起个高楼,那些坐办公室的,一步到位,直接进楼里上班,节约多少成本。班立新说,有想法。李承杰说,但晕车的不建议乘坐,在天上呕吐的话,收拾起来比较麻烦。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停滞半天的缆车已经缓缓开动,风雨渐息,云雾散开,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抵达终点,顶峰近在咫尺。前面的人抱着哭作一团,准备徒步下山,班立新和李承杰从烟雾弥漫的车厢里走出来,抖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让雨后的凉风拂过胸腔,然后继续迈向雾气萦绕的山巅,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还在说着空中的那条道路。

父亲说,两年之后,我们两家又一起出去旅游过一次,还是那个地方,没住疗养院,住在宾馆里。我说,那次我记得,李早每天都起不来床,第一次印象不深了。父亲说,也是去爬山,你和李早爬到一半,累得走不动,你妈说坐缆车上去,我没同意。我说,挺遗憾,但后来去山洞里看佛像,龇牙咧嘴的四个神灵,挺有意思,也就忘了爬山这个事情。父亲说,我当时已经到了缆车门口,不少人在排队,我向里面一望,窗口上面拉着个条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本线路缆车连续运行十五年无事故,然后我就退出来了。我说,只记得那些山洞里的回音很大,来回折射,说话声越大,反而越听不清楚,一片混沌的嗡鸣,要贴在耳边轻声地讲话。

父亲让我回屋睡觉,他独自留在客厅里。我躺在床上,打开台灯,望着天花板,然后听见他在客厅里拄起拐杖,拐杖一头缠着棉布,但在地面移动时,仍会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一年之前,上夜班时,他走在车间里,忽然被电击倒,他倒在地上,半边身子是木的,完全想不出是哪里来的电,想站起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也张不开嘴叫喊,直到凌晨,才被人发现,躺在板车上被送回家里,休息了两天,还是不行,最后去的医院。那时候,厂区里空得令人发慌,许多人都已经下岗,他住在医院里时,心里知道自己也即将成为其中一员。手术之后,他的膝关节被截去,右手不太能握得住东西,医生告诉他,康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需要每日锻炼,调整好心情,才会有效果,不要丧失信心。父亲说,好,一定坚持,至少得恢复到能拿起酒杯的程度。

我有点困,但又睡不着,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事情,拐杖、缆车、山路、潮湿的空气、破败的佛像、墨绿色的池水,那本《九三年》正在手边,我继续读下去,书里面写道:有些人来了,有些人去了,发生了一些事;至于我,我总在这里,总在星星照耀之下。他不仅对一切大事不关心,对任何细小的事也不关心。与其说他在沉思,毋宁说他在幻想。因为沉思的人有一个目标,幻想的人却没有。他流浪,漫游,休息。

班立新回到工厂之后,还是背了一个处分,被人举报他带着孩子去疗养院,这已经是在厂里的第二个处分,第一次是上班期间打扑克,并用垫木块儿进行赌博,给予的惩罚是留厂察看,这也就意味着,只要再犯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他就会被开除,变成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他本来以为自己并不在乎,但在不经意间,却发现自己的所有行动都变得很小心。

他不再喝酒,也不打牌,别人喝酒时,他出门抽烟,低着头走过狭长的通道,车间举架极高,左右两侧各铺着一条运输轨道,他跳到轨道里,踩着上面的锈迹前行,他比车床要低,比线圈和配电箱要低,比经过的人群也要低,一直走到尽头,才重又撑着铁门的底角跳上去,那时他的双腿仍十分有力。

班立新在厂里几乎很难遇见李承杰,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并没有因为一次出行而变得更深,只有孩子在院子里玩时,他们才会凑到一起聊上几句。两个家庭结伴出去游玩过两次,爬一次山,看一次海,到地方之后,基本上也是各玩各的。看海回来之后,厂里改制的消息便传开了,很多人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事情真的来临之时,却也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工厂先是卖给一群人,许多人被裁掉,剩下的重新竞聘,重新签订用工合同;工厂后来又转让给一个人,更多的人失去工作,变得无所事事。折腾几次之后,班立新的工作变得十分繁重,令人疲惫,他上夜班时,通常都是一宿无法合眼,空旷的车间里,经常有重物坠地的声音长久回荡,所有人比从前要更加沉默、辛苦,即便这样,他们也只能得到从前一半的工资。

李承杰被通知下岗的第二天,特意借来一辆三轮车,他找来班立新帮忙,一起把东西搬回家。李承杰说,要走了,你那边怎么样?班立新说,勉强维持,早晚的事情。李承杰說,没想到,以前不甘心一辈子开吊车,现在觉得,要真能开一辈子,倒也没啥不好。班立新问道,新单位找到没有?李承杰说,没找,不知道干点啥好,实在不行,去建筑工地看看。班立新劝他说,树挪死,人挪活,别太担心,总有出路。

班立新看着他从储物柜里收拾出来许多东西,劳保手套、崭新的工作服、几块肥皂、两本泛黄卷边的书和一本相册。班立新坐在一旁,翻开那本相册,里面夹着许多张照片,有他和妻子的,并排骑着自行车,他穿着西服,妻子穿着极不合体的红色旗袍;还有他和同组的几位工友的,有他们一起聚餐的照片,也有去郊游的,互相搂着肩膀,旁边是一块字迹模糊的石碑,李承杰站在最边上,比其他人矮上一头,笑得很害羞;更多的,是他儿子单独的照片,光着屁股坐在澡盆里的,举着玩具冲锋枪站在圆凳上的,围着粉色纱巾打扮成女孩的。再往后面翻,班立新发现,他跟李承杰在山上的那张合影也在相册里,于是他又想起那次爬山的经历,指着照片对李承杰说,我们那天被困在缆车里了,差点没下来,妈的。李承杰说,是么,我有点记不住了。

满地的啤酒瓶子,班立新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他的脑子很晕,但精神依旧亢奋,不停地说着话,跟身边的朋友讲述工厂里发生的事情,前一年他刚被放出来,在家待了几个月,母亲怕他再出门惹事,便申请提前退休,他接替母亲的工作,到工厂里上班。喝到半夜时,所有人都醉了,红着眼睛高声叫嚷,班立新去旁边的墙根底下撒尿,回来时,发现他的几个朋友已经跟邻桌的陌生人打了起来,白黄相间的街灯之下,他们奋力向前掷出自己的身体。班立新很激动地去摸自己的背包,那里面习惯性放着一把匕首。两边打得火热,他摸到那柄冰凉的硬物,刚想掏出来,却又想起自己刚满半岁的儿子,他想,如果再有两个月见不到儿子的话,他可能会十分难受,于是他又犹豫起来,捏着刀柄不知所措。最终,他拎起背包,独自向另一条路走去,他听见身后有两个啤酒瓶子在空中相撞的声音,在长夜里显得极其清脆、尖亮,仿佛要去划破什么东西,而碎片像雨一样落下来,撒在地上,泛着零碎的光,映照着他的前路。他的脚步愈发轻盈,像是走在空中。

而同一时刻的李承杰,正在产房门口等待着,他的妻子已经推进去很久了。刚进去时,他还很焦躁,胡思乱想,随后精神有些支撑不住。在此之前,他刚上过一个夜班,开完吊车又去帮忙搬运,回到家里,早饭还没吃完,妻子便出现阵痛,比预产期要早一个月。他骑着自行车,后座驮着妻子,俩人来到医院,满头大汗地去办理手续,妻子在走廊里疼得撕心裂肺,眼神里尽是绝望。妻子被推进产房后,他数次将耳朵贴在外门上,去聆听里面的声响,却只有空气嘈杂的流动声,那更像是收音机里传来的一声口哨,航过全部星群与房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后来有些累,便坐在塑料椅子上,回想着刚刚经历的一幕幕,沉沉昏睡过去。他睡得很深,歪着脑袋,头发根根竖立,除了儿子的啼哭声之外,什么都不能将他吵醒。

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悠长的一个夜晚,他们两手空空,陡然轻松,走在梦境里,走在天上,甚至无需背负影子的重量。◎陈应松

我们几个人决定进山里抓鸡。因为快过年了,我们几个耐不住寂寞的老伙伴也想去山里玩玩。又下了雪,拍些雪景在微信里显摆。另外,山里有许多土鸡土猪肉土特产,搜罗一些回来过年。特别是赵日天,这位老兄说他几个晚上梦见吃土鸡。他说他炒的土鸡忒好吃,姜是用刀拍的,不可切,切的姜不出味。少放水,甚至不放水,将鸡炒干加点南泉豆瓣酱一焖,那个味道,喝酱香型53度酒就成神仙了,个斑马的。我们都知道赵日天喝不起53度的酱香型酒,何况到了年关市场上已经没有53度酱香型酒了,有钱也买不到,有的店一瓶两千还指不定是假的。淘宝上八百块钱一瓶买了,到店里两千卖你。就问赵日天你喝的什么53度酱香型酒?多少钱一瓶的?赵日天说老子在网上买的,茅台镇的,买一箱送一箱,一瓶只划二十六块钱。开车的孔瞟眼说二十六块你喝酱香型,你喝酱油去吧。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往田架山进发,对土鸡的渴望让我们在风雪中飞驰。我们有三辆车,有几个还带上了老婆。老婆们穿得花枝招展,作少女状,准备在冰天雪地的山村摆pose,回城上微信。

我们坐的是孔瞟眼的车,我和赵日天,还有马夹头、杜老眯。有点挤,但也只能如此了。马夹头的头很扁,像是马夹过的。杜老眯眼皮撑不起来,老是眯耷着犯困,他老婆要他去割了松弛的眼皮,再做个双眼皮,又怕他花心。孔瞟眼是个瞟花眼,所以眼睛不好使的杜老眯特别担心孔瞟眼的车,很揪心,时常提醒孔瞟眼开车向右。夜壶哥,你咋老往左偏咧?孔瞟眼说,你眼不好使。事实上,孔瞟眼开车很稳,虽然有时会偏左。孔瞟眼爱好收藏,顾景舟的紫砂壶就有三把,也不知真假。他还收藏湖北的马口窑黑陶,有中国最大一把夜壶,可以装七十斤尿,说是长工用的,“文革”时他这把夜壶出尽风头,到处作实物参加批判“地富反坏右”分子,揭发地主阶级是怎么剥削和欺压长工的,这把壶就是罪证。改革开放后,这把壶他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竟弄来了一纸证书。所以我们介绍他时不提什么顾景舟,提中国最大的夜壶,这永远是一个超级话题而且可以挖掘出源源不断的扯蛋的话题,因此我们不叫他瞟眼,都叫他夜壶哥。

一路上赵日天在叨念他的拍姜炒鸡,他说拍姜之所以好吃,在于把汁拍出来了,再就是不要放水。他还说土鸡爪虽然没肉,但喝酒的人啃的不是肉,是意境,喝酱香型啃土鸡爪,是最高境界的喝酒,可以从酒盅里听到古琴声。孔瞟眼说,赵日天你真可以日天了,你肯定要上《舌尖上的中国》,他学着《舌尖上的中国》解说:赵氏土鸡的做法,食材取自田架山土鸡,姜拍出的神秘的香味与土鸡独特的肉质强烈地碰撞,产生了奇妙的融合。马夹头说,那还放豆瓣酱呢?孔瞟眼说还不是豆瓣酱神秘的香味,与田架山土鸡独特的肉质强烈地碰撞产生了奇妙的融合。反正赵日天上《舌尖上的中国》上定了。赵日天说夜壶哥你上央视的鉴宝节目也应该有谱。孔瞟眼与赵日天见面就会打嘴巴仗。赵日天虽然说得玄之又玄,见我们兴趣不大,又说出了一个惊天新闻,他说那些肥得厉害的像野人脚的饲料鸡爪,都是从美国进口的,美国人从不吃这些鸡爪鸡翅还有猪脚。凡是肥的大的,都是从美国进口的,而且你们不知道,美国专门培育出口到中国的鸡爪猪脚,都是一种畸形的鸡畸形的猪,鸡长六只爪子,猪长八只脚,全是转基因。他这么说我们都不信,杜老眯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这都是“黑”美国的,“爱国粉”干的事,我国进出口肉类食品是经过严格检验检疫的,不要信不要传,是谣言。

赵日天喝劣质酒后脸是浮肿的,还有一块是黑的,表明他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死了,赖在他身上。他满脸堆笑,围着老婆给他网上买的假巴宝莉围巾,方格绒线帽。因为有痛风,脚有点瘸了,像被严重的鸡眼折磨着。不管怎样,那就是瘸了,那就是老了。喝酒满面红光一时,浮肿黯淡已成常态。

走到郊区,田野没有一点绿色,满目萧瑟,雪下得纷扬,河流曲里拐弯冻上了凌,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前面的对讲机在说婆娘们吵着要停下来拍照。孔瞟眼说我们进山了有好景,比这好一百倍,现在雪下得很大,赶路吧。前面的车说婆娘们要拉尿,好吧好吧,拍照吧,这些老妖精。前面的车里已经在向他们摇自拍杆了,等不及了。下了车,河上的冰很厚,有人试了试,蹬不破,人上去没问题。有人就踩上去了。赵日天竟然也跑上去了,一拐一拐,瘸了还胆大。赵日天作溜冰状,竟很轻盈,在冰上看不到瘸。他年轻时一定风流倜傥不痛风,滑过冰的。赵日天的老婆与他一样很会搔首弄姿,一声召唤,一群老娘们就跑上了冰面,栽了跟头,更加嘻嘻哈哈,手上高扬自拍杆,开始做动作,扮笑,找角度,咔嚓,自拍完成。再来,再照。还有老头们,也凑上去,大家一起笑,一起搞怪,来张合影,OK!孔瞟眼和马夹头都拿出单反,装好长镜头,给他们抓拍,咔嚓咔嚓!赵日天坐到冰上,仰头,脸承接雪花,一副陶醉状,这家伙会摆cool,娘们肯定也要这么照,闭上眼,仰头,雪花给拍出来啊。绿围巾、红棉袄,白茫茫中,强烈的反差就出来了,这样的雪景简直千载难逢啊!可孔瞟眼还有更好的创意,有更好的道具。他从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了他随车携带的一整套茶桌茶具,让大家搬到冰河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在这冰天雪地里烧水煮茶?不是不是,给你们这些老妖精拍照唦!大家一片欢呼,夜壶哥太有创意了,烹雪煮茶,白首天涯。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夜壶哥老子服了你!马夹头是武昌区楹联学会会员,拽了个文大赞孔瞟眼。来来来!摆好茶桌茶具,盘腿坐在冰雪上,雪花飘落,手捧茶盅作品茗状,神闲气定,到哪儿找这样的照片上微信?今天你不是微信之王谁是?谁与争锋?让那些只會在小角落拍咖啡拍热干面拍盖浇饭拍地铁拍小花小草的家伙们见鬼去吧,让他们嫉妒去吧,让他们把咱屏蔽拉黑吧,旷野气势,雪花漫天,山川河流,盛大景色,就是比你那区眉小眼的滥片子好。还有这白茫茫中一点红,一个女子在冰河中独自品茶,简直太壮观了,太壮美了,太壮丽了,太壮阔了,太壮怀了,太壮举了!好好好,一个一个来。问题是老娘们都想穿赵日天老婆的红棉袄,赵日天老婆怕冷,不让脱,那些姐妹就强制给她扒衣。扒好衣,表演开始,都是在微信上久经考验的老戏骨,年纪大了,照远不照近,镜头一对准,迅速入戏,拍了长镜头还要自拍杆,不相信你们的相机手机,看见别人的照片好,故意不发给别人就悄悄删了,你若要,就说拍坏了。好了好了,赵嫂子快冻得不行了,让她穿上棉袄咱们快出发吧,不能耽搁了。

进山的路上雪积得很厚,有的地方已有十厘米,前后的对讲机叮嘱大家车要跟上,要小心驾驶防车轮打滑。但坐车人高兴,前面的对讲机里传来婆娘们的歌声,北风那个吹呀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一忽没有人家,全是山;一忽又有了人家,有了柿子树,满树的红柿子,还有橘子,在白雪里红得像灯笼一样,真是好看啊。赵日天说不知老婆感冒没有,大家说你老婆的棉袄买得好,赵日天说老婆的底裤都是我买的,在打扮女人上我还是有一套的。马夹头说你给小三呢?赵日天说没有小三,自从住院后都戒了,保命要紧。他说他刚才耳朵冻了,说夜壶哥你怕费油,就不能把暖气开大点吗,这鸡巴冷的。孔瞟眼说老子开到最大了,你咋这娇嫩呢。赵日天说让大家说说,是不是冷,你小气。赵日天与孔瞟眼一开口就要互掐。但今天赵日天估计是真动了气,因为冷,血压升高,有中风危险,就迁怒于孔瞟眼,开始酸他。夜壶哥你今天为什么不把夜壶带来拍照呢?你举着夜壶,一群婆娘围着你,那不是皇帝的作派了?马夹头说,风雪夜归人就

成为风雪夜壶哥了。赵日天说什么夜壶茶壶,你老孔哪有几把顾景舟的壶,我到宜兴紫砂壶博物馆去看了,人家那么大个博物馆,才有两把顾景舟的壶。孔瞟眼也不恼,说,日天你晓得个卵子,那两把是顾景舟的阳春壶,还有一把提梁壶,都是几千万的,老子没有,说壶你说不赢我。马夹头说讲夜壶你也是世界第一。孔瞟眼说我是武汉大学兼职教授,专讲中国的夜壶文化,这有假?我说你们别影响夜壶哥开车了,没看山高了吗?赵日天还缠着说夜壶也是顾景舟的?孔瞟眼说,我的梦想是建一个中国夜壶博物馆,你们的骚夜壶都给老子送来。

刚才还是丘陵,路也不险,眼前路就险了,窄了,弯道也多了,山也大了,就是盘山公路。雪还在下,好像比山下密集。孔瞟眼说快到了,他打开了导航,说还有十公里。这山里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也许是山深人稀。赵日天说他们那儿的乡下,就是前一二十年,到了腊月,就是过年了,进入冬月也就热闹了,开始杀年猪、写春联。小寒大寒,杀猪过年,最迟不能迟过小寒。挖藕的、打鱼的,还有炸鞭声,叭叭叭叭,现在叫什么过年!马夹头说,我们小时候下多大的雪,这样的雪简直不叫雪,有什么可高兴的。孔瞟眼说我记得那时候河里跑汽车。赵日天说那时候有汽车么?孔瞟眼说,汽车有了,雪没了。赵日天说,你这叫车!孔瞟眼说,下去,赵日天,你下去坐客车去。

沿途到处都是村庄,为什么要到田架山抓鸡?这是孔瞟眼搜索百度的结果,加上过去到过这里拍过片子。他给我们发了田架山的介绍,田架山的土鸡非常有名,田架山的鸡下的蛋全是双黄蛋。田架山还有一个怪事儿,这村里有许多双胞胎,不仅田架山的女子生双胞胎,嫁到这里来的媳妇也生双胞胎。可要到这个村太烦,差不多要到了,路变窄了。路是按“村村通”标准修的,不到两米,就一个车宽,不能会车。路途有车来咋办?只能一个退,或者会到沟里去。好在没有车,我们的三个车长驱直入,孔瞟眼喊菩萨保佑,千万不要来车。还有杜老眯的老婆开车,杜老眯就不犯困了,对讲机里连连提醒开慢点,开中间。说着说着来了一个车,一个农用车,车孬,宽度不孬。前面一停,后面就明白了。为啥不修宽点。就笃定农村没人买车吗?这是在山区,在平原现在哪个农民家里没车?当官的就没长只后眼?孔瞟眼说当官的只顾眼前,管一届,有条路就不错了,一半还是农民集资。赵日天焦急,说想吃个土鸡看样子是吃不成了,个斑马养的!我们下车去前面查看,杜老眯的老婆和一车婆娘在骂那个农用车司机,你不能往旁边开点让我们过去吗,故意挡着不让我们走啊!我们一看,还真不是故意挡的,农用车轮子快掉下去了,旁边的路肩离路面有至少一尺深,掉下去就爬不上来了,要用吊车。那农用车司机是个农民,急得大声争辩,农用车声音太大,烧柴油的,听不清。这路真是的,村长干什么去了,两边把路肩填起来,一边填五六十厘米宽,填实,不就能够会车了吗?春节一定会有大量车回来,那这条路不就堵死了?村长一定是吃干饭的混蛋。我们看了一下,前面有一个宽点的岔路口,就给农民商量要农用车退。那农民被一帮城里老女人骂得狗血喷头,头都大了,先犟着,后来我们做工作他只好退。退也不容易,不像我们的小车,但还是接受了现实慢慢退。终于成了,我们的车可以过了,皆大欢喜,上车,再走,是石子路,虽然更窄,更烂,坑坑槽槽,但再没碰上车,田架山就到了。

哇,老树,池塘,石屋,炊烟!这是个沉静的村庄。进村抓鸡开始了!口号是赵日天喊的,拍打盹的杜老眯,杜老眯一个激灵就来了精神跟着下了车。池塘里有厚厚的冰。哇,有水埠,还是条石,长长的几块条石伸进塘里,塘冻了,村民在冰上砸了一个圆圆的大洞在那儿淘洗,条石上堆一大堆青菜,绿茵茵的上海青。这儿的房子依山而建,有的像古堡,有的像兵寨,有的是豪宅——至少建造之初是很用心的,很有气派的,是准备住一千年的,是光耀祖宗和子孙的。那个洗菜的男人在这个古老村庄的水埠,多少有点不协调,如果是一个村姑,一个红衣少女,那意境就更美了。何况还有静静落下的雪,银白的世界,好美好美呀。那些婆娘们都大声叫嚣着停车停车!车一停,门就开了,大伙一窝蜂往水埠跑下去,去拍池塘、水埠和洗菜人。那真是一幅冬日山村的静谧生活图啊!题目就叫《冬日村庄》!我们进村了,我们要抓鸡了!老乡,你洗菜啊,冷不冷啊?我们是从武汉来的,来看看山里雪景,请问你们哪家有土鸡和双黄蛋的鸡蛋,我们想买一点,你们这儿听说有许多双胞胎是么?

那个洗菜的男人有四十多岁,说洗菜是今日他们家请村里人喝猪血汤。赵日天说,那就是杀年猪啰。因为喝猪血汤就是杀年猪的一种风俗习惯。我们就说太好了,太妙了,赶上杀年猪!我们这些摄影发烧友各自挥拳猛砸同伴表达我们的惊喜,互相祝贺运气来了,这可是绝妙的机会让我们撞上了!杀年猪杀年猪,老乡你家的猪是土猪吗?当然当然,我們这儿喂猪都是山上放养的,没有饲料猪,我们的猪叫百草猪。那个人姓田,叫田建成。我们就问猪肉卖不卖呢?田建成说不卖,自己吃的,腌腊肉的。那你家的鸡呢?鸡卖,鸡也不多,自己吃的,你们要买可以买几只去。那其他老乡呢?其他老乡呀,我们村里没有其他老乡,喂鸡的人少。那你们村里的人呢?都出去打工去了。过年不回来吗?回来的不多,都到外头买了房子,最差的在镇上住去了,我们村长就在镇上开发廊。那你们村现在还有多少人?全村有八十多户人家,三百多人,现在剩下十一人,基本是老人。那你不老啊?我四十五了,还不老!我也是在外头打工的,脑梗塞在武汉动了手术,不能再外出打工了,我女儿在外打工,老婆照顾我也没出去。

我们说着跟田建成进了村,这村里真没人了,都是比时间更老的房子,全部条石台基,端端正正,门框门楣门槛台阶都是条石,雕得精巧讲究。有一些墙是干打垒,却因为无人收拾居住,被一种土蜂蛀得千疮百孔,触目惊心,令人肉麻。我们兜了一圈,大约看到两处新楼房,夹在那些破碎不堪的老房中,呼吸困难。田建成说新房子都是老人守的,一家一个老人看家。田建成的房子在斜坡上,用石头砌的屋场,工程很大,但这已是多年前的事,现在房子也破旧了,好在有人住,有点生气,加上猪喊鸡叫,还有炊烟冒出。其他的,他左邻右舍都没了人,大门紧闭,阁楼敞开,堆放着陈年农具、家具。往屋里瞄,黑咕隆咚,阴气袭人。走到田建成屋场,旁边屋山头避风处,两个屠夫正在磨刀,咔嚓咔嚓。猪已经牵出来了,肥壮油黑,估计有两百斤以上。田建成的老婆在哄猪,将它往屠凳那儿赶。猪虽然是猪,也有灵性,看这阵势知道自己的死期来临,就挣扎着不肯往那儿去。这真是让我们赶上时候了,我们的摄影家伙包括手机到哪儿能捕捉这么好的画面,创作年俗大片,输送微信大图,还有第二家么?有的还拍视频,记录下这一历史场景;有的自拍杆伸出,要与猪来一个最后的合影。

屠夫让田建成的老婆走,因为他老婆在那儿假装唤猪拖猪,却在那儿抹泪,想是与这猪有了感情。喂养了一年,朝夕相处,就是一块石头也捂热了。我们几个就悄悄走近,去拍流泪抚猪的田建成老婆。田建成老婆穿着廉价的胶底厚棉鞋,棉衣上戴了两个绿袖套,还有污脏的围裙,还戴着一个老年人的毛线帽子,就是一个老年人,其实年纪不大。老公脑梗武汉住院,想必欠了一大笔债,也不能外出打工,家里不富裕,还守着个空村。

我们拍了几张田建成老婆的照片,她发现了,不好意思就不流泪了,就起身去了屋里。这时一个屠夫拿着挠钩一把钩住猪的鼻子,一个屠夫抄尾,猪要作垂死挣扎了,我们见状一拥而上,帮他们制服猪。猪怎敌这么多人,三把两下就被摁到杀凳上,这时屠夫大喊让开让开。田建成端来盆子,里面放了盐,是接猪血的。我们让开正好要拍照,看屠夫怎么进刀捅死一个庞大生命。说到底,我没见过,其他人也没见过。饥渴的相机和手机,准备留下一头猪死亡的瞬间。

猪的叫声太惨,太悲伤,太绝望,在这漫天飘舞的雪花中。因为是杀年猪,大家也没觉得惨,倒是很喜庆。那些老娘们,假装很害怕,躲得远远的,又忍不住要往这边看,露出了嗜血本性。猪在杀凳上嘶嚎,腿踢蹬,想摆脱死亡。可猪这么肥,就为这一刀。年关一来,猪只能去死,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刀捅进了那个脖子的柔软处,斜着进刀。屠夫经验老道,千百次地捅刀,练就了一剑封喉的本事,一刀下去,血就来了。这样,大光圈,1/60秒,200毫米长焦用1/1000秒,微单用1/30秒,喷溅出的热噜噜的猪血就在空中飞舞时定格,片子就有了,这真是好片子,不要摆拍,不要美颜,不要PS,来源于生活,片子叫《杀年猪》,或者叫《血花与雪花》,等等。赵日天老婆要拉着他,与嚎叫的猪一起自拍。赵日天小中风过,面对这场杀戮没有反应过来,糊里糊涂走近了。赵日天老婆做动作造型自拍时还要嗲着念念有词:哇,个斑马好漂亮!好一头大、肥、居(猪)呀!因为猪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要挣扎,每挣一下,血就飙很远,赵日天与老婆自拍时没防备,那飙出的血就溅上了他的羽绒服与他老婆的牛仔裤。这可晦气了,赵日天就在猪嚎声中骂他老婆。给他们抓拍的孔瞟眼就说,开门红!开门红!我们也就都说开门红开门红。赵日天那黑了的一块脸也溅了血,看起来很滑稽,脸上挂着猪血,面无表情,我们就一通笑,有的拿出纸巾来上去帮他们擦,可赵日天老婆不让别人擦,好像是恼怒别人取笑他们夫妇的意思。

有乡亲们来了,也就三五个,大多是老人,估计村里的活人都来了,来喝田建成家的猪血汤的,说是喝汤,其实菜不少。我就给田建成说,我们也想体验一下在乡下喝猪血汤的年俗,吃个中饭,一个人给你五十元怎么样?田建成说,就是不给钱,撞上了,也要喝这猪血汤,这哪不行!我们一共十一人,给他五百五,他就收下了,说你们太客气。我说一是一二是二。我又说你有多少鸡卖给我们?他说就十多只,全部给你们,你们太好了,我还有些土鸡蛋,要的话全部拿出来给你们。我问鸡多少钱一斤,鸡蛋多少钱一斤?他说鸡平常二十六,今天还是二十六,昨天来的人要出二十八一斤我都没卖。鸡蛋一块五一个,是不是双黄我不保证。我说好的好的,不讲价了,快过年了。我觉得患了脑梗的田建成也可怜,这么冷还砸冰洗菜,这样会再脑梗的,不讲价等于是扶贫,何况也贵不到哪儿去。大伙一商量,特别是几个婆娘,天天进菜场的,一听就说不贵,跟武汉差不多,武汉菜场卖的不一定是真土鸡,鸡蛋还不一定新鲜。这里不仅新鲜,还没有假,货真价实,可得可得。至于鸡嘛,田建成说鸡在外头,鸡逮着了就是你们的。那么肉呢,猪肉呢,也卖点我们吧,这么大的猪你们也吃不完,腊肉腌多了不能老是吃,吃新鲜的才不会得病。你们要多少?一人一刀行么?田建成說这不行,我还要给我姑娘准备一些的。那一人五斤行么?可得可得。一斤要三十元。好好好。我们就与田建成谈妥了。田建成说,天气冷,各位领导进屋喝茶。我们说,茶喝了,我们先去村里转转,雪也不大。田建成说你们不走远了,一个小时喝汤。

好吧好吧,正好。村里那么多老屋,那么多老树,山上有泉水,村中有池塘。老树有乌桕、银杏、木梓树、枫杨树,还有松杉,几个人合抱。我们进入的人家,有太多好看的红漆门、铜环、锁。锁不好看,弹子锁,生锈了,有的没锁,大门敞开。真是的,好歹生活过一家子,好歹总有些东西。我们进了一个没锁的院子,屋是破了,墙倒塌了,进去就是曾经的厨房,有好多坛坛罐罐,有木蒸笼,有碗柜,有木箱子,有盆,有水桶,有装苞谷的大黄桶。有毛巾,有挂在墙上的棉鞋,还有一株冬天也没死的绿油油的土大黄。孔瞟眼打开一个坛子,里面竟有着半坛发臭的酸菜。锅生了锈,还有锅铲,有土灶台,这可有年头了。孔瞟眼发现了一个好东西,一个青砖筷篓子。看啊,他喊,这东西好怪。这样的筷篓子是头一次见到,里面装有十几双筷子,一个铝瓢子。这是个文物,马夹头说。孔瞟眼已经牢牢地将它攥在手上了,任何人休想夺走。他把筷子倒出来,用纸巾将里面的蛛网擦了擦,左看右看,翻来覆去看,爱不释手。挂绳是一根电线,结实,孔瞟眼喜孜孜地提着了,这是第一件战利品。我们又来到敞开的堂屋,墙上牵的绳子还搭着衣裳,灰尘蒙面,也没人要。另一面墙上挂着许多夹小兽的“铁猫子”,都生了锈。孔瞟眼说这也是文物啊,他自个取下一个,要我们也各自拿一个。我们认为这捕兽夹在腊月拿着不吉利,都没有拿,这破玩意儿也没什么用,我们也不搞收藏。孔瞟眼进了一个房门就不见了,我们走进去看,孔瞟眼趴在地上了,朝床底下搜寻。那床有蚊帐,床上是些农具。噫!噫!我们看见壁虎一样趴着一动不动的孔瞟眼,就知他又发现了好东西。他开始往床底下爬,我们很好奇,看他从床下拖出一个物件,竟是一把黑糊糊的夜壶。夜壶哥又找到文物了!

这是一把好夜壶。想建一个中国夜壶博物馆的孔瞟眼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把夜壶的,何况这真是一个老物件,釉上得非常好,尿垢金黄,晃一晃,干的。孔瞟眼一只手伸出大拇指,不说话,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了。走出院子,孔瞟眼说,到处都是文物,都是好东西,全村都是,都丢了,我好想把这个村买下来。他对我们说,我们租也行,反正没人住了,我们在这里搞个艺术家村,摄影驿站怎么样?整旧如旧,然后在这儿养老该多好,这儿山青水秀,为什么他们要跑出去?个斑马的搞不懂,我们买下来搞民宿也赚钱啊。马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但要人投资啊,你卖几个宋代夜壶投资?投资了谁又来这儿住?鬼?鬼住?这村子阴风惨惨的,老子是不会住的。赵日天说,土鸡是不是文物?你看什么都是文物,看雪呢,是不是文物,几年没下雪了,这雪是哪个朝代的?孔瞟眼说,你们不住我搬来住。赵日天说你是来偷文物的。杜老眯说,你那夜壶给收破烂的都没人要。就要拿石头砸孔瞟眼手中的夜壶。孔瞟眼连忙笑着躲开说,莫疯唦!

走进另一家,门口有一棵大泡桐。进去就看到一口棺材,上面盖着一个破床单之类,好不瘆人,看上去就像里面躺着死人,我们赶快退出。可这时黑暗的屋里有一个活物动了,孔瞟眼的脚下,竟卧着一条狗,他以为是一堆破絮什么的。他踩着了那狗的腿子,狗连叫也没叫一声,站起来,是条瘸狗,后腿的一个爪子没了。狗啊!马夹头惊慌说,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个鬼。还真是个狗,老狗。你个狗日的狗,你叫一声啦,柴门闻犬吠,你这狗不是白养了。这狗是个野狗,不然,是这家人家的狗,陌生人进屋就得叫,你不吠不叫的,是什么狗呢!细看,狗很衰弱,刚才卧在棺材头前,身边一个狗食盆,是个石头凿的,很厚的盆,盆里两根苞谷芯子,没一颗籽粒。石盆里像生了苔,水也没见一滴。赵日天踢着狗食盆说,夜壶哥,这又是一个文物。孔瞟眼在研究棺材头上的一个大红“奠”字,被叫看狗食盆。一看,果真斜眼亮了。又看那狗,撵狗,咄!咄!感到没有威胁,不会反抗,就抱起那个石盆,到了光亮处,再看,不是太大,也不是太小,不是太重,也不是太轻,青砂石凿的,圆圆敦敦,一件少见的好器物,连连惊呼道:有点味,有点味,回家养一盆铜钱草,绝对有点味!那狗呢,见人抢走了自己的饭碗,不急不恼,大家看它,骨瘦如柴,四条腿像四根篾片,一根还是短的,歪歪倒倒,就是条死狗,夹着尾巴,先我们跑了,也没跑远,躲在泡桐树下,踩着雪,瑟瑟发抖。赵日天看不过去,说夜壶哥,再怎么不能抢别人饭碗好不好。孔瞟眼抱着狗食盆就往外走,手上还叮里哐啷提着夜壶、筷篓、兽夹。那条狗呢,站在风雪中,瞪着愤怒的眼睛,看着一个陌生人抢走了它的食盆,大摇大摆地走了。狗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噗噗”声表示了自己无可奈何的抗议。这群进村抓鸡的城里人,无辜地“顺”走了它的饭碗。

对于贪婪的收藏家孔瞟眼,你是没有办法的,他如果看见了一泡屎,也可能鉴定出是宋代的。我们回过头望了一眼那狗,它仍在风雪中,它好可怜,它快死了。

旁边有一个真正的大宅子,高高的木头门槛,但门没了,窗棂的木雕花却完好无损。孔瞟眼说这没有保护,没人给挖走吗?上了七八级台阶往里一看,屋顶开了天窗,堂屋落下厚厚的雪,但有一扇巨大的屏风,有四个浅雕的大字:耕读传家。这四个字敦厚、饱满、自信、张扬,虽没有留款,一看就是至少清末或者民初的字,写字者有儒风,笃诚、豁然、大气。屏风脚已腐烂、穿孔,但基本完整,有气势。马夹头问孔瞟眼说这个东西好吧?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孔瞟眼说这东西要是弄到武汉古玩市场,最少值十万不止!赵日天说,夜壶哥,咱们动不动手?孔瞟眼说去你的,老子又不是强盗。几个老妖婆一挤进来,就要在这四个大字下照相。孔瞟眼说慢,慢,要找一把椅子。杜老眯果然从里屋找到一把圈椅,只是坐垫木没了,腿也只剩三条。我们先绑上腿。赵日天找来一根木头和绳子就绑椅子,孔瞟眼蹲着看了说,这是黄花梨,绝对是黄花梨。我说这不是,黄花梨木的比黄金还贵,敢丢在这里腐烂啊?孔瞟眼说黄花梨的也分海南黄花梨和越南黄花梨,越南的不值钱。我看了看说是楝树的。孔瞟眼说这个造型就是明代的。赵日天说,你夜壶哥的造型还是秦代兵马俑的呢。孔瞟眼说,老子是活生生的兵马俑?个斑马!我是讲真,好了好了,大家坐在椅子边上假装耕读传家吧。老妖婆们自拍他拍,一派大家闺秀气息。有人又找出一本书,是小学数学课本,让她们翻开,假装读书的样子。还是赵日天老婆的中式服装出彩,大家又要她脱,她又是被强脱了,冷得在门口打喷嚏。赵日天就催婆娘们快照,不要摆姿势了。头上开了天窗的屋顶有雪落下来,落到他们头上,每人一张,手捧小学课本,耕读傳家。这照片真好,真好,在这村里随便照都是好片子,都是怀旧情绪和怀旧场景。问题是,到哪儿找这么绝的道具去?而且是实景拍摄。道具越来越多,有人拿来渔罾,有人拿来山里的挖锄,还有背篓,有蓑衣,有一大串生虫的红辣椒白蒜头,有斗笠。可雪越下越大,雪涌进了屋子,涌进了耕读传家的屋子。等大伙都照了,孔瞟眼对马夹头说,你明晚回去把你家儿子的卡车弄来咱把这些拆了拖回去,反正也是没人要的东西。杜老眯说夜壶哥,你真这么做啊?马夹头说我是不敢半夜来,小心被村民捉了打死。孔瞟眼说,我给大伙真的建议,咱们老伙伴们可以吆喝些人来买这儿的房子,修整一下养老种菜,又没有雾霾,又没有噪音,简直太舒服了,不是神仙的日子么。赵日天说,夜壶哥你买下来是要拆里面的东西,谁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我认为孔瞟眼是真爱上这儿了,他的建议很好,老哥们在这儿养老,就等于是到了桃花源,远离城市,回归自然,这是趋势,也是一种觉醒,我表示举双手同意。

我们往山坡上踅回,边走边看时,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老头,背着一捆从山上砍的枯树枝。马夹头说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樵夫穿着臃肿,胡子拉碴,朝我们友好地笑,砍刀别在腰上。老妖婆们就要跟樵夫照相,她们见谁都要照,主要是想让那些皱了巴叽的山里人衬托她们的光滑高贵。有人还抽出了老汉腰上的砍刀,高举着,与肮脏的老汉勾肩搭背作亲昵状,把老汉喜得咧嘴傻笑。好,好,一二三,OK!OK!太好了,太好了!老哥你贵姓啊?田。这里是田架山,都姓田。老汉说虽然都姓田,有土家族的田,也有汉族的田。老田你家里有几口人哪?生活还好吧?过年物资准备得还丰富吧?孔瞟眼当过几天学校汽车班班长,会拽官味,有省长派头,问田老汉。田老汉说有六七口人。田老汉虽然眼睛糜烂,但盯住了孔瞟眼怀里的狗食盆,欲言又止,后来就指着说喏喏这个盆子是不是三九老汉家的?孔瞟眼说三九?怎么三九?孔瞟眼故意装蒜,拿了人家的东西,心里发虚。田老汉就说我昨天还给狗放了两个苞谷的。孔瞟眼很不好意思,田老汉就说这是我家里的,给那狗拿去的,有大泡桐树的那家是么?有一口棺材的。为缓解孔瞟眼的尴尬,马夹头就问那狗是咋回事。田老汉说,三九跟我同庚,他到城里去了,给工地看场子去了,听说死了,死人运不回来,就在城里火化了,这棺材也就没人要了。狗呢?狗啊,丢在家里了么。这狗可是条忠于主人的狗,哪儿也不去,就天天守着那口棺材,谁知道中了什么邪。又没有人给它吃的,到处蹭食,可能是棺材有三九的气味,它还以为棺材里头睡着三九呢,就这么守着。村里的人有记得的就给它一口食,不记得就让它饿。早年它不老实,偷鸡,发现了总是一顿打,它就上山逮鼠逮野鸡,有一次山里逮鼠被别人下的“铁猫子”套住了,在后山哀嚎了几天,没一个去帮它解套,大家想让它死了好,后来它挣断腿又回来了。三条腿逮不了什么,眼看要饿死,我就有时给它拿个苞谷拿碗剩饭来,有时人老了记性不好,忘了,它就只有挨饿,它快不行了……

我们听后心情沉重,都拿眼睛去看孔瞟眼抱着的狗食盆,太不应该,一条残疾狗,饿狗,你还抢走它的饭碗,良心上说不过去。孔瞟眼也很不自在了,丢下不是,抱着也不是。好在马夹头又引开了话头,问田老汉这儿双胞胎的事,田老汉说他就是生的双胞胎儿子,再往下问,田老汉说一个儿子在温州打工,成了家,有小孩,一个儿子在武汉读大学后上了班,工资有几千块,但后来就没跟家里联系了,说是失踪了,好久未回来。失踪?这事儿!怎么失踪?一个男孩?田老汉听说我们是从武汉来的,来了精神,就说起这个儿子。说当时一胎化,但田架山就是生双胞胎的地方,好多外地来的人偷偷住这儿怀孕,也大多是双胞胎。双胞胎是可以上户口的,不能把多出的一个掐死是吧。他说我老大比老二大一个小时,但很懂事,打工帮助他弟弟读完高中再读大学,读的是光谷软件学院。是光谷软件学院?是的是的。巧了!那我们的孔教授就是那个学校的老师。孔瞟眼这下成孔教授了。

田老汉说啊孔老师你一定认得我这娃,你一定帮我找找我娃子!我娃叫田二春,我老大叫田大春。孔瞟眼说不认识,学生太多,哪能都认识。您一定教过我娃的,我这娃不爱说话,戴个眼镜,不像有些娃嘴花。大学毕业后在光谷一家公司上班,蛮好的。可我娃突然不在公司上班了,不见了,打他电话是空号,有人说在网吧里看见过他。他哥专门从温州回来与我一起到武汉找过他,找了整整一个月,找了几千家网吧,所有武汉的网吧找遍了,寻人启事贴了不晓得好多,还受了不少骗。杜老眯说这娃怕不是染上网瘾了?赵日天说你们报警了吗?报了报了,问了几次警察,警察就定为失踪人口了,就要下户口的,现在离下户口还有几个月。我后来又去武汉找了几次,在武汉边捡破烂边找,都没有找着。我家里还有些寻人启事,我待会儿给这位……孔老师,麻烦老师帮找找,我全家对您感谢不尽!孔瞟眼说好的好的,我们在田建成家喝猪血汤,您去吗?我不去我不去,他叫了我,我没有还礼的,不好意思喝人家的汤。我是准备去温州大儿子那儿过年的,儿子也电话要我去,我怕二春回来,春节家里没人,我就在家等他。

唉,原来是这样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终于明白了他给那狗添食,害一样的病啊,同病相怜。这样这样,那到时您把寻人启事拿过来,我们的孔教授一定会帮您找的,赵日天对老头说。好的好的,孔老师是好人,大好人!田老汉恨不得给孔瞟眼磕头,作了一串揖,背着柴禾一溜小跑往村里去了。

山里的景色很好,可有人很悲伤,狗也很悲伤。树林里有落叶乔木,有不落叶的常绿乔木;有落叶的灌木,有不落叶的常绿灌木,都与山与村庄共存着。石头房子、青瓦、白墙,还有炊烟,有山脊,有叮咚作响的泉水和封冻的池塘,有弯弯曲曲的田畈,有庄稼,有蔬菜,在冬季如此美妙,在春季夏季秋季还不知美妙到什么程度呢,简直藏着当代人生活的所有幸福元素,藏着安宁、温暖,藏着城里人所有的想像。这个村要买下来,要买下来。孔瞟眼抱着狗食盆对我们说。

喝汤啦,喝汤啦!我们像禾场上的鸡一样飞奔到田建成的家。那猪已被大卸八块,收拾成肉的模样,不再是猪。屠夫在洗大肠,鸡在啄食猪粪中的食物,它们也将被抓到城里去,成为鸡肉,不再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鸡,它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屋里已经摆上了两桌,我们一桌,村里的人一桌,火锅热气腾腾,热泡咕噜。新鲜的猪肉炖萝卜、心肺煮海带、辣椒炒肉、炒蛋,当然少不了猪血豆腐汤。还有一些我们最爱的乡村坛子菜,什么泡辣椒、酱萝卜、酢冬瓜、尖椒豆豉。还有自酿的苞谷酒,饭是土灶锅巴饭,那个香啊。田建成的老婆端菜,田建成用一个大锡壶给我们倒酒。他老婆说,您们莫要客气,山里也没个好招待的,尽管吃,尽管吃。好的好的,不客气不客气,这酒好,好酒。人们都喜欢吃野食,野食就算是一泡狗屎也是香的,酒是酒精勾兑的也是香的,天下第一好酒。我们就给村里的几个老人敬酒,给他们拜早年。菜是真好吃,全是土菜,辣,辣得有模有样。塘里洗的菜是青嫩青嫩的,绝对的绿色蔬菜有机食品,猪是有机猪,蛋是有机蛋,这儿的水好,这么想,那双黄蛋双胞胎就是与这儿的水有关系。赵日天见了酒就忘记了抓鸡,说今天终于吃到地道的土猪肉了,而且是田架山的百草猪,这肉是甜的,萝卜可以生吃。来来来,喝喝喝!夜壶哥来祝贺你得到了一个狗食盆!第二杯是祝贺孔瞟眼得到砖筷篓,第三杯是铁猫子,第四杯是夜壶。他老婆过来夺他的酒杯,说你这个痛风鬼、高血压,喝死的!赵日天说我吃了药没事,不关你的事,跟我夜壶哥喝酒。正喝着,田老汉来了,手上拿着一叠纸片,很薄很薄的花花绿绿的纸片,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鸡,鸡绑住了脚。田建成见田老汉来了,远远地就打招呼说田爹来喝酒。田老汉说他已经吃了,就径直找到孔瞟眼说,孔老师,这是我娃子的寻人启事。启事上印着他儿子的头像,印得模糊,像是乡镇印刷厂印的。他儿子看起来很端正,斯斯文文,戴着眼镜。孔瞟眼正在与赵日天干杯,已经喝得神鬼颠倒了,就接过那摞纸片放到椅子的屁股后头,说好好好。田老汉将土鸡塞给孔瞟眼说,我是代儿子孝敬老师的一点心意。孔瞟眼说这不行这不行。田老汉说那有什么不行,学生孝敬老师天经地义,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就拜托孔老师了。孔瞟眼再三推辞,我们说就拿上吧,盛情难却。

等田老汉走了,田建成说田爹可怜,他在武汉找了他小儿子大半年,大儿子他老婆是个二婚,有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个孩子,负担重,也没管他老父亲,他就在村里等小儿子回来,天天在路口盼。因为婆娘们不喝酒,我要代孔瞟眼开车我也不能喝,气氛就上不来,加上两个杀猪师傅还要到别处杀猪,天又冷,几个婆娘想抓了鸡割了肉快点回家,雪还在下,就说吃饱了。田建成说没有喝好,往年村里哪家杀年猪,都要接七八桌客喝汤,肉要吃几十斤。我家吃了吃你家,冬月腊月吃两个月,到了正月,又请春客,又要闹一个月。往年到了这时候,狮子龙灯采莲船蚌壳精都出来了,村里热闹得要命。好吧好吧,你们抓鸡吧。

鸡们吃过桌下的残羹后,都在禾场的雪地上唱歌消食,公鸡雄壮,母鸡肥壮,但怎么抓是一个问题。田建成说我来唤鸡,他准备了两个网兜,网鸡的。他抓了些米,就把鸡往隔壁没锁的红漆门屋里撵,米撒在那黑暗的屋里,那里原来成了他的养鸡场。咯咯咯咯咯咯……鸡见了米,就像见了亲娘,撒腿就往那屋里跑。等鸡们都进了屋里吃食,田建成将门关住了,喊我们过去抓鸡。我们悄悄进了门,再把门掩上,立即动手。鸡发现我们的意图,就拚命往外面跑,但有网兜伺候,鸡就成了我们的鸡。门是破门,鸡可以钻出,有的鸡就钻出了,撵鸡的就开始到处撵鸡,屋里屋外,到处是抓鸡的男女。有的老娘们用自拍杆打鸡,有的飞身扑地抓鸡。我抓了两只,孔瞟眼也抓了一只。杜老眯、马夹头和赵日天因为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抓得满脸污渍还是两手空空,加上吃得太饱又喝了酒,眼神也不济,跟着鸡满村跑。鸡飞上了石墙,鸡钻进了草垛,鸡跳上了竹篱,鸡在逃亡。抓到鸡了的交给田建成老婆过秤,再去称猪肉,再就没事了抓拍那些抓鸡人,还大喊: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武汉“鬼子”完全是抗日神剧,鸡把他们带到雪沟里,带到断墙上,他们张着网兜嘴里骂骂咧咧就是逮不到。赵日天喝太多,摔了一跤,手上只有一根鸡毛。他老婆瞎指挥,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光动嘴不动腿,一网兜下去,网到一坨干牛粪。他老婆大骂他废物,个斑马的把兜子给我!赵日天毕竟是个男人,有自尊,痛风也有自尊,就是不给,霸着网兜,再网。人本来就蹒跚,但拗着劲了,要与鸡一争高下。加上有酒精烧脑,血往上冲,我们都怕他绊在石头上摔下去中风就坏了。

那鸡与他周旋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他碰上了一只狠鸡。那鸡不止跑得快,还展翅高飞,又飞进了那个破屋里。赵日天紧追不舍,进得门去,只听一声惨叫,鸡被擒获了。赵日天手上抓着一只大母鸡,从红漆大门里伸出头来,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孔瞟眼就抓住了这精彩的一瞬间,拍到了赵日天抓鸡的经典镜头,后来获得了中国夕阳红摄影大赛银奖,题目就叫《赵日天终于逮到鸡了》,自是后话。杜老眯就喊,赵日天日天了,赵日天日天了!马夹头推了赵日天老婆一掌,要她去迎接逮鸡英雄。我们几个起哄道,嫂子过年我们到你家去吃土鸡。赵日天老婆说好好,没问题没问题,留着你们喝酒。

好啦,满载而归啦,又是土鸡又是土鸡蛋又是土猪肉,还有人有了别人送的鸡。我们逮鸡时,田老汉一直在远处看着我们,等我们把账结清了,他又跟着我们到村口停车的地方,一再嘱托孔瞟眼帮他找儿子。孔瞟眼说了一句话安慰田老汉,说万一找不到了,你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只能往好处想。我们都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妥,我们看田老汉凄伤失魂的表情,不想插话。田老汉给我们小声地说,建成那儿哪有土鸡,他的鸡都是从山那边养鸡场买来的,他一年在这里要卖几百只鸡。我们想不会吧,我们的后备厢里全是叫唤的鸡,怎么会是养鸡场的飼料鸡?算了算了,我们不会再去问田建成,天色晚了,雪在下,鸡也没几个钱,我们要赶快返程了,山路险。

走到半途,因为赵日天喝过量了,再加上这日怪的苞谷酒度数高,山路颠簸弯又多又急,还加上撵鸡吸了太多冷风,就开始呕吐。第一口没止住,就吐到了车里。然后我们停下来让他吐。他吐了再上路,上路后又要吐。这可咋办,赵日天太老啰,下次不能让他出来折腾了。我们停下车看他吐,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他身上全是秽物,各自身上带的纸巾都擦完了,遭罪啊。孔瞟眼在车上找了半天,翻箱倒柜,没有了,最后拿出一些纸片来,是田老汉交给他找儿子的寻人启事。他说只剩下这个了,日天的赵日天呀赵日天,用这个擦吧。寻人启事全部擦完了,那些沾上了难闻的呕吐物的一堆纸坨儿,就丢在了北风呼啸、风雪弥漫的荒野上,丢在了我们车的后头。天气真冷。天气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