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让我为你流次泪

2018-06-22 10:48余显斌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8年3期
关键词:山包葡萄树坟地

余显斌

车走了好远,到了沟口,我回过头从车窗看见,她站在土地庙旁的山包上向沟口望着,不停地抹着眼睛。

那个山包,就是她选中的坟地。

1

娘有脑萎缩,走路一晃一晃的,不稳。

爹在电话里几次说,让我回去,给娘准备一副方子。在我们农村,方子,就是棺材的别称。我忙说:“干嘛准备那么早啊?”

爹觉得,还是早准备的好。

我接罢电话,默默地坐在那儿,又一次走回记忆的童年,走回乡村的原野。

小时候,娘薅秧草时,我经常跟着。田边,有一棵柿树,一个个柿子绿绿的,有鸡蛋大。这时,娘就会摘下几个,埋在泥里。

过几天,再去的时候,娘扒出柿子,一洗,让我吃,又甜又脆,梨一样。

薅罢秧草,娘拉着我的手,走在秧田边的小路上。

有时,我懒了,不想走了,娘就背着我,一步步走在蝉鸣里,走在阳光下。

可是,一眨眼,娘老了。

我,竟要开始为娘准备身后的事情了。

2

我是暑假里回去的,一下车,热气呼地涌来,火一样。

爹走出来,笑着对屋里说:“儿子回来了。”

娘于是晃着出来。下台阶时,她的两只胳膊张开着,如一个小孩子一样。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脚没踩稳,身子倾侧了一下,险些摔倒,我忙扶住。

不久前,我在网上专门给她买了个拐杖寄回去。我问娘:“咋不拄着拐杖啊?”

爹说:“掉了。”

爹說,娘的忘性大,有时一个人出去,回来竟然会走错路。

娘在旁边听着,笑着,好像爹不是在说她。她喊我:“斌,回来了?”我点头,答应着。

我回来时,专门捎了她最爱吃的西瓜,切了,给她拿了一块。她不吃,一定要给我吃,手晃得厉害,西瓜掉在地上,摔碎了,她望着我,好像做错事了一般,自言自语:“还能吃。”说着,就去拾瓜瓤吃。

我忙挡着,扫了出去,她还望着,脸上有一种很惋惜的表情。

她虽然有点糊涂,可还记得我喜欢吃葡萄,让爹去摘。爹出去,我也走出去,墙角的葡萄架上,巴掌大的叶子,绿绿一片。叶子间,是一串串的葡萄,黑的如珍珠,绿的如玛瑙,密密的。

这葡萄是娘栽的。

小时,每到夏夜时,娘就坐在葡萄架下,拿着蒲扇,一下一下给我扇着风。四周里,虫声如露珠一样,清亮亮的。葡萄树叶间,不时有露珠落下,嘀嗒一声,又嘀嗒一声……

一切都如昨天,可是,娘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尤其脑萎缩后,记忆一天不如一天,有时说话,张着嘴却忘记要说什么,甚至,有时吃饭没有,都会想不起来。

我看着爹摘葡萄,就问,这么好的葡萄,咋都不吃啊。

爹笑着说:“谁敢吃啊?”

爹接着解释:“你娘看着呢。”

娘在旁边,一脸的笑,很是得意。她说,如果不是自己看得紧,早就被左邻右舍的孩子吃光了。她说,我喜欢吃,专门给我留着的。

我告诉娘,城里的葡萄早下市了,也是又亮又黑。可娘坚持认为还是自家树上的好,她说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吃这棵葡萄树上的葡萄。

娘生病之后,格外固执。在她的头脑里,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还是靠在她腿边吃着她摘的葡萄的样子。

爹说,自从葡萄长出,每天她都围着树转,生怕一个转身,葡萄被别人摘了,或被鸟雀啄走了。

我默默地,不再说什么。

自从栽下这棵葡萄树后,娘也就栽下一段母爱,年年岁岁守着它。而今,葡萄树仍一片青葱,带着无限的绿意。可是,娘却一年一年衰弱了。

想起来总揪心,有一天再回来,葡萄树仍绿着,可树下却不见了娘。那时,我的回忆将停泊在哪儿啊。

3

回到农村,格外热。娘将吊扇打开,屋里清凉了一点儿。娘指着,让我坐在吊扇下面。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拿来蒲扇,放在我手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了村里的一户木匠家,看好了方子,定了下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蝉声一片热浪了。吃罢饭,我有午睡的习惯,就睡了。

梦里,有风吹过,身上舒爽起来,朦胧中以为外面下雨了,睁开眼,发现娘坐在旁边椅上,拿着蒲扇,给我一下一下地扇着。

爹说,本来是准备把电扇搬进来,可是,娘怕发出声音,扰了我。

爹笑着说:“你娘啊,就这会儿头脑灵醒。”

我忙劝娘别扇了,我不热。她不相信,说哪有不热的。我见劝不住,急了,就告诉她,她要是这样照顾我,我真在家里待不住了。她听了,才慌忙停下。

我拿了一本书,独自坐在房里看着。一会儿,门开了,娘走进来,问我喝水不;一会儿,她又进来,说要拿什么东西……我知道,她很依恋我,就如我小时依恋她一样。

小时候,每到放学回来,看见屋门锁着,我就会站在门前场院,对着远处的庄稼地喊:“娘哎,回来哦。”

不一会儿,苞谷林晃动着,娘走出来,一头的汗,回到家。然后,炊烟升起来,刀和砧板响起来,那是我最初体会到的幸福,因为有娘。在娘是我的依靠时,我随便一叫,娘马上就到。

可是,在她如今最需要依靠我的时候,我却远走天涯,走到她梦里也找不到的地方。

4

她生病后,晚上一般睡得很早。

可是,我回来的两个晚上,她却不愿去睡,坐在葡萄树下,拿着蒲扇,慢慢地扇着。我也搬了椅子,坐在旁边,陪着她。

风,轻轻地吹来,吹得树叶沙沙的。虫声,在墙角响起,在阶沿下响起,依然和童年时一样,如一颗颗露珠。葡萄叶间,间或嘀嗒一声,又嘀嗒一声。

葡萄树的主干已经有瓦钵粗了,老皮婆娑的。葡萄树的横枝也盘曲蜿蜒,如铁铸一般。

时间,沿着葡萄藤慢慢爬远了。年年岁岁,我走向远处,娘就坐在这儿,想象着我童年的样子,度过她每一个孤独寂寞的日子。

她告诉我,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家葡萄藤上的葡萄,就不愿意走了。她甚至还记得,我瞪着眼睛,咬着手指,看着别人家葡萄的样子。

她叹息着说我出生在这个家受罪了。穷得饭都吃不上,哪有钱买葡萄啊。

她头脑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混沌了,竟然清清楚楚的。我眼里酸涩,回她:“出生在您跟前,很好啊。”

她叹息一声。然后,她就问起方子的事情,我说别操心,有我呢。她点着头,很满足地说:“不操心,操心啥啊?我有我儿啊。”

可是,她仍操心着,告诉我,坟地她已经看好了,就在土地庙旁的土包上,那儿最好,一眼就可以望见沟口。她说,我走时,她在那儿,可以看着我离开。我回来的时候,她可以看着我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悠悠地说:“有娘,走到哪儿,回来都有个家啊。”

她从没担心自己会死去,却早早地开始担心自己走后,我回来无地方可去,成为无根的浮萍。在她的眼中,我仿佛仍是童年时,拉着她的手,走在田埂上的孩童。

第三天,我就要走了。

她让爹去菜园摘了黄瓜,还有辣椒、西红柿,装了一蛇皮袋,让我带着。我不带,说这花用的车费都能买回这些菜了。

她叹口气,很失望地说:“啥都不要了。”我告诉她,这些城里都有。

车来了,我上了车,她跟在车后晃着走着,不知道叮嘱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清。车走了好远,到了沟口,我回过头从车窗看见,她站在土地庙旁的山包上向沟口望着,不停地抹着眼睛。

那个山包,就是她选中的坟地。

那个地方,真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沟口。

那一刻,我的泪唰地流了出来。

娘,你一定要长寿啊,你在,我就有家。你如果离开了,再回来,我将去哪儿啊?

李明摘自《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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