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寺

2018-06-23 18:22曹文生
鹿鸣 2018年4期
关键词:豫东虎丘枷锁

曹文生

在外地,想起故乡,就想起虎丘寺。

说起虎丘寺,我并无特别的记忆。它早我多年而存在,却毁于战火。等到我成年之际,它已破落得不成样子,院墙全无,只剩下三间大殿,踩实的土路,已长满了荒草,经雨水浸染的墙壁,已然长出藓苔,瓦倒是静静地盘踞在屋顶,只是瓦楞上有了经秋的白霜。

虎丘寺,本在豫东偏远之地,离汴梁较远,甚至与杞县县城,也相距三十里。这些因素,注定了它是孤独的。一座寺,没有住持,没有僧人,甚至连香客,都没有。一尊神,披着黄袍,在屋内静坐。等待三两个相识的人,来坐坐。来的人,不会是远客,不过是十里八村的庄稼人而已。

对于一座古寺,我骨子里是愿意亲近的,我乐意去了解它的前生后世。可是令我汗颜的是,它留给我的是一片空白,创建年代不详,只知道在清康熙七年重修过,后来又被当作迷信,殿房被人毁了去,后经海昌和尚募捐化缘重建中殿。一个善举,也算给豫东历史留下点儿念想。

当然,空白之处,也有好处,我们的思维可以无限飞翔。杞地直指春秋,历史足够丰厚,怎么想都不为过。那时,可能是魏晋南北朝,毕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座虎丘寺呢?是否在那诗句里包含着?

黄河在虎丘寺的北边,侧身而过。一千多年前,黄河水不像现在这么囊中羞涩,应该很大度,一个喷嚏,周边或许就泛滥了。它荒凉过,也富足过,黄河像一个谶语,灾难夺走口粮,夺走家园,但是水退后的淤泥,又带来一片肥沃的土壤。人,再一次在此安家,草木丰茂,鸡鸣狗吠,足以糊口。

这寺庙,是有点儿小家子气,像我一样,没见过世面。只见过庄稼汉,不识权贵的车马。这里很安静,无车马的滋扰,和村庄的房屋混在一起,颐养天年。令我汗颜的是,直到现在,我仍分不清庙和寺的区别,在文字里,我一直叫它虎丘寺,但是挂在乡人嘴上的却是虎丘庙,如果你来豫东,你问虎丘寺在哪里,人多半感到一头雾水,如果你问此地有什么庙没有,村人一准领你进虎丘寺。

说起虎丘寺,便想起与寺有关的东西。“姑苏城外寒山寺”一句,让寒山寺远离安静,多了些游人。其实说起寒山寺,我便想起寒山和尚,一个参佛写诗的人,写出“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的悠闲和无欲。在日本和美国,你可以不知道李白、杜甫,但是不知道寒山子,人家就觉得你特别无知。世间的很多情况就是这样,思考的方向不一样,也就造成了结果的差异。在中国,按照文学史的既定思维,寒山子尚无地位。但是他的诗,佛的顿悟,远高于诗的高度。在日本,佛的影响力,远胜于中国,一些文人喜欢参佛,写出很多具有禅意的书,譬如《徒然草》《方丈记》等。一打开,满满人生感悟,很多句子具有佛的意味。在苏州,也有虎丘寺,但是此虎丘寺,非彼虎丘寺。豫东的虎丘寺,因建虎形土丘之上而得名,它本应该写成虎邱寺,但是当地人一直误写为虎丘寺,时间久远,已成定论。故乡的虎丘寺,应该有很多传说,但是都在纷飞的战火里消散了。而苏州虎丘寺是幸运的,它沾了唐伯虎的才气,在“千人石”上,唐伯虎与好友祝枝山“枕石而眠地上仙”,呼呼大睡,这是何等的逍遥。近邻少林寺,也比虎丘寺幸运,现在尚能黄卷青灯、晨钟暮鼓地活着。

每一次经过虎丘寺,都觉得它与我如此陌生。我心中的虎丘寺,应该有木鱼声,但是这里,仅有蟋蟀声,叫出豫东乡村的俳句。你说,没有一个僧人,没有一棵古树,没有一首古诗记载的古寺,怎么能让时光铭记。

我喜欢在黄昏下,走进虎丘寺,看那屋顶上的瓦松,看那夕阳斜照下的房子。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像一个忧郁的人,享受着这孤独和安静。我喜欢黄昏,原因无它,只是觉得黄昏更有佛意一点儿。倦鸟归巢,多像一个远离故乡多年的人,突然厌倦了庸俗,想起了远方的家。黄昏的涂染,也让我觉得黄昏的独特来,红的斜阳,黄的枯草,青砖灰瓦,再加上几只青绿色的蚂蚱,让这空寂的寺院,顿时鲜活起来。

在虎丘寺里,可以摆脱世俗的羁绊,一个人顺着自己的思绪蔓延。家乡的忌讳太多,说话尚不能自由,一句口水也能引出祸来,远没有在这里自由。与我同样自由的还有虎丘寺,它也摆脱了寺的虚名,回到事物的本真,只是一间具有豫东风格的房子而已。不必打开山门,敲响暮钟,然后盘坐在一起诵经。只是可怜了这海昌和尚,自己化来的虎丘寺,居然不能弘扬佛法。虎丘寺,像乡间的一座草垛一样,就这样蜗居着,我知道它也遭受了不少委屈,村人嫌它占地,几次要铲平种上庄稼,那时它一定很惊恐。屋内的佛,坐在这里几千年,从没有直过腰,朝代像过山车一样,一个还没坐稳,就被另一个取代。夜晚的时候,不知道这大佛会不会犯困,会不会偷偷地打哈欠,月光凉了,不知道只穿一身黄袍的它,是否感觉到了冷意?想到这,我哑然失笑,一个人在虎丘寺下,独自乱想,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在豫东平原,没有道观,佛教一家独大。只是豫东的庄稼汉,可不管这些,他们分不清道和佛,谁更能普救众生一些,干脆一起跪拜得了,也不管佛道是否愿意安居一处,他们搬来弥勒佛、观音、财神以及关帝等人的塑像,一股脑地放在一起。初一、十五,也点香跪拜。这混搭的习惯,在豫东乡村里很是盛行。

佛当然不会老去,老的永远是人。豫东平原上,一茬又一茬的人,埋在了土里,但是佛盘坐在大殿上,样子永远仁慈安详。我知道,人和佛,本就差别不大,如果非要说人和佛的差别,那么就是从土地到桌子的距离,一个蜗居土地,一个盘踞桌子,这高度要经过多少日子的苦修啊!佛的衣服旧了,而禅意是新的。

一个人,一定能感受到虎丘寺那种巨大的静。斜阳躲在树的深处,暮色泛起,院里的落叶,俯仰皆是。枝桠间漏过的风,吹动屋顶的枯草。闭上眼,能听见隔壁牛反刍的声音。只是这场景,存在于想象中的虎丘寺,如今的我,早已成了天涯倦客,只能靠回忆活着。

也许,在盛唐的包容中,虎丘寺的香火还旺着,那时会有书生和大户人家的小姐在此相遇,然后演绎成红尘往事。也许,在北宋,京城的风会吹来,然后来此赋诗的人很多,只是这些文字毁于战火。后来,一些人在这里宣誓、盟约,摇身一变,就成了豫东的革命起义旧址。

这偏僻的村庄,本该独守清贫才对,你养你的鸡,他养他的狗,寺里的和尚,也在木鱼声里安静下来。没想到,这寺庙,成了隐秘的线索,一些人,成了功臣,而它,却被遗忘在此处。

一些人去远方,遇到寺院,便虔诚地跪下,然而对于虎丘寺里的佛,却很是轻视。也许,是因为虎丘寺太朴素了,朴素到毫无威严,毫无修饰。三间正房,也毫无寺庙屋檐角上指的优雅,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一个乡下汉子;一个石刻的碑文,站在不起眼的地方。我不知道佛是否有高低之分,我想佛必然是平等的,而高低之分的永远是人,这就是佛之所以成佛,人之所以成人的原因吧。每天在这里坐一会儿,参悟一会儿,然后再到回家,闻一会儿人间烟火味儿,其实挺好的,心里没有了那种虚空的感觉。佛就在身边,无需仰视,它和人一起呼吸这贫寒的气息。

佛,是用来修的,而日子却是用来过的,两个字之间,隔着多少层境界啊!

我突然想起卢梭的话:“人是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其实有枷锁束缚也挺好的,就看你怎样去看待枷锁二字的意义了,譬如乡愁是枷锁,我一直被它束缚着,但是感觉有乡愁回忆真好,如果某一天再无乡愁可言,我想这个人多半死去了。说一个人的死亡,只是俗世的说法,也許在虎丘寺里,佛认为人本无生命,活着或者死亡,只是两种不同的形态而已。你听,虎丘寺的风,是否温和了些。一些蚂蚁顺着砖缝,不知道是否闻到了禅意。我想这是一群幸运的蚂蚁,离虎丘寺这么近,这么安静。其实你我何尝不是人间的蚂蚁呢?我们抬头看风云,低头听鸟鸣。有时候,也一个人在草木之间,品一些苦药。

多想,在黄昏里,与虎丘寺相遇;多想,在黄昏里,与安静相遇;多想,在黄昏里,与故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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