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故乡路 (外一篇)

2018-06-30 06:50符纯荣
湛江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水库故乡

◎ 符纯荣

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故乡是一个充满温情和疼痛的词汇。我们在这里呱呱落地、蹒跚学步,我们在这里茁壮生长、练习飞翔,我们在这里谋划未来,背着故乡为我们准备的行囊头也不回地远去......

先贤有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我是不赞同这句话的。在我看来,貌似木讷的一草一木,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却从未减少一点对于大地的质朴情感。它们在这里呼吸、成长,在这里坚守、老去,将纤细血管朝着土地深处延展,哪怕岁月淘尽风霜,也将自己枯干的身躯与记忆完全留在土里,却从没有抱怨过一句什么。

面对如此重情重义的草木,我们除了羞愧,还能说些什么呢?

一直以来,我对生我养我的故乡满怀歉意,仿佛正是因为自己的逃离,才导致她渐渐变得如此寂寞与苍老。我知道,吸纳地气的土墙房还在那里,寄托梦想的梨、橘、桃、李还在那里,脚印深深的羊肠小路还在那里,我那故去的母亲还在那里……

因为文字,我在自己梦呓般的怀念中,和故乡时时晤面;还是因为文字,一些朋友和我有了共同的故乡。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家罐子坪已不单单属于我一个人,而是被越来越多的人记住,并将情感一点点寄托到这里。

当一串或熟悉或陌生的脚步不期而至,放着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不走,偏偏选择崎岖山路弃车步行,一切便显得自然而然。平滩河依旧哗哗流淌,只是苔藻密实了许多;民居依旧零散矗立,只是安静了许多。偶有鸡鸣犬吠零星响起,却像某一道存留于时光中的背影,散淡得令人惆怅。房前屋后或田边地角,尚有秧苗、白菜等作物倔强生长,为这个夏天保持惬意的绿。而硕果累累的桃李,因为随意生长、信手可摘,更给人以物是人非的无尽感触。

适逢乡里赶场,我身患重病的二爸在家人陪护下上街打针输液去了,留下两只小狗看守着门窗紧锁的家。小狗虽小,对贸然闯入的陌生人却毫无惧色地狂吠,将长长的铁链拖得哗啦直响。与此同时,受惊吓的鸡群扑棱棱飞窜,用一阵慌乱的鸣叫,为村庄引出久久的回声。

按照既定路线,一行人向后山上的乡场行进。

二爸家屋后的松林坡,因为常年林荫笼罩,连鸟鸣也显得阴森森的,加之崖壁上的岩洞是夭亡孩童的葬身之所,所以一度充满神秘的色彩。但重新走在林中的石梯上,眼前的一景一物却是那么亲切,曾经陡峭的山路走起来也毫不费劲。

崖上平坝是有序铺展的田畴,其中有我家的几块水田、几分薄地。在我的印象中,水田总是缺水,旱地要么种植红苕、洋芋,要么就用来种花生,凭借阳光充足,这些贱命作物从来都有不错的收获。有一年初夏,我和一个小伙伴在林子放牛,悄悄溜到坝上偷花生吃,没成想刚扯几株花生就被在凹地里做活的大人给发现,赶紧蒙住头一溜烟藏进松林坡茂密的林子里,半天不敢出来。自以为躲过一劫,孰料,回家即遭到母亲一番好骂。

从坝上往前大约三公里就是乡场。由于地势平坦,村里决定开辟一条连接乡场和大公路的村道,既给村民提供便利,也替代乡里连通外界的旧道,给村里发展带来某种可能。在长满野草、繁花的小路走不多远,我们看见正在建设中的这条村道,一辆挖掘机正停在路边,初见雏形的宽阔路基,让人真实地感受到了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

一路少见行人,即便是逢场的街道也显得稀稀拉拉,不复往日摩肩接踵的热闹。但无论如何,这里也需要停顿。曾经,熙来攘往的市井背影,高低起伏的吆喝叫卖,以及摆在显眼位置的麻花、米豆腐、凉粉等农家美食,是那么地充满诱惑。如今,烟尘散尽,繁花凋落,唯有枝叶间的少年旧梦依然茂盛。

当然,一行人陪我前来的理由,不仅仅是我在这个建于山脊上的乡场上过六年小学,于风雨寒暑中度过最青涩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还因为我的父亲已从城里搬回这里居住,硬生生为我增添了时时牵记的理由。

其实,最初父亲打算在乡场买房居住,我并不怎么赞同。母亲去世后,父亲找了一个家住本乡的老伴,老人待人和善,两人性情也合得来,一直生活得十分幸福。他们在城里有住房,和双方子女相距也很近,本是让人放心的,但他们却偏要搬回距城数十公里的老家乡场居住,无论如何,还是让人感觉颇为不便。但老人们意愿如此,而且山里的空气确实也好,便只好由了他们高兴。

在父亲位于乡场上的新家,我看见他们拥有良好的生活质量和精神状况,一度绷得紧紧的心,也就释然了。

本打算到我的小学母校看一看的,因为时间关系,只在校门外匆匆一瞥,就坐上了通往岩门新村的客运车。

岩门新村,是该村2007年发生重大滑坡地质灾害后重新选址建设的村民聚居地,原址是远近闻名的乡里的集体果园。读小学时,每逢春天到来,我们都会排成整齐的队伍,举着鲜艳的红旗,走一个多小时山路到果园春游,在这里撒下太多的欢笑。后来,由于品种老化和经营管理不善,果园荒废了。随着岩门新村的高标准建设,对于和我一样充满怀旧情结的人来说,曾经硕果累累、果香四溢的果园已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去的记忆了。

从村旁垭口望去,当年的滑坡体一览无余,但早已不是满目疮痍的悲惨景象,取而代之的是生机勃勃的碧绿,经过土地整理项目的投入打造,一行行经济作物长势良好。当年灾害发生不久,我曾以报社记者的身份来这里采访村小学,为那些失去家园的孩子们展现出的坚强而深深感动。如今,这里的人们和充满生命力的草木一起,正朝着更加幸福的明天走去。

返回的路上,我们再次抛弃车辆。沿着岩门新村、画马水库、老家崖上至罐子坪这条草莽丛生的路线,一走就是好几公里山路。

十多年后,又见到画马水库清秀的容颜。这座村里最大的水库,是乡场最为重要的水源地。我清晰记得,那些年,水库总是年年翻修、加堤,由于只能使用人力,维修加固工作总是无法在短时间内顺利完成。村民投工投劳集体参与,也是水库建设得以完工的唯一保证。我们上学时,母亲必须丢下活计参与水库建设;节假日,我们便代替大人出工,主要工作是给堤坝挑土、填石头。本来还算简单,只是因为泥土缺乏,需要到水库尽头的山湾里去挖土石方,来回一趟,费时不少。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帮助母亲圆满完成投工投劳任务,并因此得到了几个荷包蛋的奖赏。

水库建好,有了水源保证,原本缺水的一湾湾农田便都有救了。每逢春夏之交插秧时节,水库是最繁忙的,村里会依次放水,轮到我们生产队时,各家各户派出的人员早已挖好沟理好渠,另还派出“娃娃兵”昼夜看守,提防别人偷偷将走在路上的水引到别处。这时候,我和同龄伙伴自然是不二人选,通常是通宵达旦地一路巡视和打闹,实在困了,便裹一床毛毯就地打个盹。我们喜欢守在出水口不远处,等着欢蹦乱跳的鱼儿到来,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无尽的乐趣。

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行走,深及腿部的野草犹若高涨的潮水,淹没了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小路。崖畔险象环生,在林荫中小憩,探头就可望见脚底的老家罐子坪。隔着笔直而高耸的悬崖,我与故乡的距离如此近,却又显得那么远。

大家头顶烈日,走了半天山路,纷纷疲惫不堪。在二爸家吃过香喷喷的农家饭,几杯啤酒下肚,醉意、暑意和睡意一齐涌上心头。大家索性倒头便睡,让敦厚的土墙房,安抚渐已浮华的梦乡。

返城的路上,心头闪过这样几句情诗:“你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爱就在那里/不离不弃”……

当一个人揣着村庄行走,娘亲般的故乡就会为他写下这样的诗句。

亮瓦漏下光线

在我的心中,始终记得一匹亮瓦漏下的光线,曾经洗彻一个乡村少年内心的惶惑。

山凹里的罐子坪,满是清一色的土墙房,矮小,温暖,略显木讷。月光踩在青色瓦片上面,通常比阳光和山风的走动来得轻巧一些。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轻微,那狡黠,看似隐匿无形,却分明不绝于耳。

每当吹灭油灯之后,屋子里就完全陷入黑暗。哪怕是白天,两孔木格窗缝也不见得就能钻多少光线进来。墙缝里自由进出的蟑螂、蜈蚣、蚂蚁,还有误了方向的蚂蚱,借着黑暗的庇护无所顾忌地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若是在宽敞一点的屋子里,当明朗朗的一柱光线斜斜穿过屋顶的缝隙,就有许多细小的尘埃纵情舞蹈起来。这些原本死寂得不近人情的事物,却只需要阳光露出一个轻佻的勾引动作,便立即焕发出令人惊叹的生命力。它们不知疲倦地跳跃着、旋舞着,或许还有欢快的歌唱、零碎的交谈和温润的气息夹杂其中,只是我们专注于它们优雅的舞姿,难以真切地感触到。

第一次听说有“亮瓦”这种东西,记不准确是哪一天了。

那天,在狮子石坡放牛的时候,富娃用不无炫耀的口气给我们说:“我家房顶安了一匹亮瓦,屋子里从早到晚都是亮晃晃的。亮瓦这东西可是稀奇得很,你们肯定没有见过,想不想去我家看一看?”在他口中,亮瓦仿佛不单单具备避雨功能,更重要的是还能照明。禁不住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一大帮毛头小子当即去了富娃家,倒是看见了“亮瓦”——外形上与普通青瓦别无二致但材质上完全不同的玻璃瓦片,也确实感受到它带给人内心的敞亮感觉,却忘记监管好山坡上四处寻食的牛儿。只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好不容易长得肥厚的一坡青菜就被消灭了大半,失职的我们也免不了受到父母一番严厉惩罚。

之后不久,我家也装上了亮瓦。且不止一匹,而是在堂屋、厨房、牛圈分别都装上了。一个装字,其实显得书面了一点,也就是请了一位村里的盖房师傅,乘木梯小心上得房顶,将绿苔丛生的青瓦扒拉开来,然后将玻璃瓦恰到好处地嵌入,再接上原来的青瓦。这样,习惯了长久蒙蔽的房间终于可以不用油灯便亮堂起来。如果阳光明媚,也会有一柱光线斜斜地伸到地上,那些死气沉沉的尘灰也就恢复了勃勃生机,开始争先恐后地进入阳光之中,舞蹈和歌唱。

因为亮瓦的存在,我第一次懵懂地感受到,对于生活的意义,拥有一片明亮的天空是多么重要。我常常安静地呆在角落里,望着一匹小小的、脆脆的亮瓦,以怎样的姿态化解肆虐的风雨、承接辽阔的天空,又以怎样的姿态将阳光一路输送。我努力保持这种安静,就像亮瓦保持住思想中宠辱不惊的部分一样。

是的。就那么一小块透明的天空,不只是照亮一间长时间不见天日的屋子,也不只是挽救太多趋于消沉的小小生命,同时,还洗彻了一个乡村少年内心的萌动和生涩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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