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的诗

2018-07-10 07:17
诗林 2018年4期
关键词:基弗罗曼艺术

罗曼,1992年7月生于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2015级硕士研究生。曾获嘉润·复旦全球华语大学生文学奖。

消失的艺术——观KIEFER展览

再次冲抵边缘,毗邻忘川,虚无对抗着虚无,

存活的片刻啊,“无限小在无限大地重演”。

画一只欧洲大陆的食草动物,让稻谷结实地

穿透它的腹部——身体,只是个过程。

弃置的打字机由不具名的蕨类植物占领,

向日葵不会死去,枝叶衔接宇宙,铁轨

通往消失,奥斯维辛的讽喻别急于说破。

细数是可怖的:假如你凑近分辨丙烯

与混合材料、油彩与血渍、碎石与钻石的构成比。

借废墟漾出的缕缕幽暗火舌,我们望向

被毁弃、燃尽后的飞船、旧日与青山默默。

面目全非地凝固在画布,化作

煤、尸体或铅灰色,谁又幸免?

你的美狄亚,你的幼发拉底河。

白裙子的古代女神定格成一尊塑像,

而她的脸陷于某种遗忘,呈现为荆棘状的金属星系。

从挂在墙上的一扇扇苦痛的窗子,我虚构着

某个Kiefer直到步出美术馆,一颗寒星升起。

忤逆Kiefer的表态,人们有幸目睹展览。

树木岑寂,骨架分明,叶子装上卡车不知去向。

消失与背叛的艺术每天都在发生。

注:Anselm Kiefer,基弗是德国新表现主义代表画家,他的作品以圣经、北欧神话、瓦格纳的音乐和对纳粹的讽刺为主题,有“成长于第三帝国废墟之中的画界诗人”之称。本诗依据基弗在央美的展览而作,此次展览得到藏家机构的许可,但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同意。

致三三,我乏味的知音——作于前往重庆、大理途中

1

三三你看,在每一寸崭新的炎热里

都有莫名幽怨无处蒸发

这令我睡了又醒

从四面八方的漆黑中分辨

旧日与天亮的迹象

老虎们仓皇出逃

大地掀翻了庙宇

晚春某个时辰

你我评估余震的可能

又多放了些糖果在背包

电话那端,你时续时断

于是沉默景观一再而三

2

我们分担一个信誓旦旦的谎言

将他人嗤之以鼻的狷介

与年少唱过的歌谣

轰隆隆穿越重重隧道

折叠后沿江寄送

导航也束手无措的重庆

我们学舌乡音拾级而上

在江边,想起某位初中班主任

想起这里似乎是她的家乡

颓败只会是砖瓦楼宇

然而青苔,以及善舞的中老年

正遍地随意气温般生长

3

累了我们蹲下

看胖妇人背着竹篓走向马群

那云正急遽地移动

更多的影子团结在南诏国

太阳下山前

遇上三个云南兄弟

他们各怀心事

有天也许重操旧业

回家种田

三个云南兄弟

吃完现烤的鲜花饼

就出了城门

你還在后悔

没能告诉他们的

不可说的万般现实

这个月圆之夜

载歌载舞的三月街

人们正从四方赶来

4

卸下盐茶乘凉歇脚的地方

纳西,如今游人如织

商铺贩卖的不是过往

也不是现代

适时的沉默

让水波晕染开来

没人同我们在一起

米线串起象形密码

簇新屋檐下你蹙眉

破译:“太阳里有灰。”

彼此引为乏味的知音

抬头望见北斗星

七颗碎钻石

仰视的眩晕连同黑寂的恐惧

弥漫于天台十二点钟

独处的雪山较以往更加阴郁

5

被一块石头而非词语绊倒

又有什么区别

刺破的手续写零散的诗行

以后都不再是今天的心情

铁轨前面还是铁轨

一望无垠的

麦子刚没到小腿

丰收作为一个愿景

群山般等待我们

看上去竟如此切近

金色逃亡——致萧红

1

八岁那年,世间死了祖父

玫瑰树下泪珠滚落

祖父入殓时你饮酒

消弥放眼望去的陌生

柿子挨个红透

清晨一天凉似一天

入秋以来回响的细微虫唱

清脆又悠长,是童年在后院听过的

只有在那儿,爬上树梢或倚着墙角

你面向天黑前发着幽光的八月村庄

在呼兰,四个月都落雪,朔风

横扫麦场,黑土地空旷又辽远

人,动物一样平静,忙着生死

唯独你,效仿候鸟南飞

为生活而漂泊

像娜拉众叛亲离

从异乡奔赴下一个异乡

2

一面仓皇逃离,一面

潜心经营你的博物学

秧歌、河灯、跳大神

物质匮乏但记忆喧哗

你把自己烧进作品里

佐味苦若青杏的日子

某个时候与你并肩的人

到底构不成生活的主流

乍暖还寒还原自说自话

你,始终是大地的女儿

多少次咖啡色旗袍的身影

往返于虹口大陆新村九号

你同鲁迅先生的盈盈笑语

令人遗忘万古长青只一瞬

无尽跋涉之中的注定相会

3

兵荒马乱的时节你东渡

白月当空,平静倏然地

降临,伸手向灰黑的夜

一个念头,裂帛般发声:

“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

远在他乡,爱人不在身旁

而这是最好的时代,此刻

你若愿意相信,那便是了

美好不会自行终结,敏感的心

却无法绕开事物秘而不宣的旨意

宁愿迟钝些,避免预感侵扰

避免注视夏末的夕光

避免两次涉足同一街巷

4

书写是漫长的回望,穿过香港的硝烟

武汉的渡轮,上海的弄堂,西北沙尘

中央大街的手风琴,返回小城的三月

未完的,不甘心的将成为永久的秘密

被搁置,被封锁,如在阁楼里的青春

弥留时分剧烈的咳嗽重演颠簸遭遇

一生的呼兰河在你体内倒淌

是时候了,逃离覆霜的低低的天空

——年少的憧憬竟如此兑现

你梦见你正飞往新的王国

金色的温暖的王国

半路上,你第一次想到了栖居

丢失的镜子——答程陌的赠诗,怀张枣

那不是一次探望,正如相逢

也不是一回同谋

神辞世后,人类方醒

告别的园地铺叙寂静春天

“您在哪里歇息

我们就在哪里分离”

经过的地方刮起大风

城门、钟鼓楼、稻香村

疾行列车碰翻夜的杯盏

许多蓝,影影绰绰地四散

凝视空气和空气里依稀的咳嗽音

依仗比喻,还原轻甜的形骸

而丢失的镜子如何再寻回

滑冰的老人怅望粼粼的湖水

词语一旦下落即无始亦无终

“您在哪里歇息

我们就在哪里分离”

星辰孤单的铅字港畔

溺水的诗篇打捞上岸

被护送至屏幕前,俟候

纤细指尖点开订阅的苹果树林

悠远的鹤唳居然不期而遇

惟独您缺席,玩笑般

持续六个愚人节,失落仿佛

某天清晨盈满心事的风筝

在风暴序曲间徒劳追逐黑云

雨点思忖陨落或远去——

无边沉默中稀有的轻盈

不会消逝,不会消逝……

“您在哪里歇息

我们就在哪里分离。”

(此诗纪念程陌2016年愚人节来北京同我和曹沝炏的会面。我们因钟爱诗人张枣而相识,思及张枣离世已六年,未免有“插遍茱萸少一人”之感。)

短 评

在古希腊史诗中,目盲的诗人们常常如此开篇:“女神啊,请为我歌唱。”诗人渴求的与其说是一种灵感,不如说是一种神圣的记忆。摩涅莫绪涅孕育了缪斯女神,教导她们如何歌唱,记忆执掌着诗歌的能力。在罗曼的作品中,诗歌成为了一种记忆之术。如果说,诗是诗人的一种特殊能力,一种与世界沟通的可能,那么这种可能就体现在诗人对记忆的阐释上。正是依靠从日常生活中溢出的记忆,罗曼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言语节奏,走向了处于当下与过去之间的时间性经验。

在此,语言被赋予极大的自由,甚至可以產生背叛的艺术,展示那拒绝普遍性灾难的运动姿势,与此同时我们却看到真正声音的发出者似乎在隐秘地躲闪着什么,自由的弧线总是在想象力飞翔的途中选择中断语言的惯性,文本政治意识的退缩暗示了这一点,当然更不用试想一种充满矛盾和张力的诗歌内部的政治图景。

随之要问的是,如何自然地从个人体验上升到更高的精神维度,通过抒情主体自身的姿态或抒情语言的暧昧,抑或词语和事件,成为更加细致的质料融入到完整的诗歌结构之中,最终回答关于完善的感性谈论何以可能,“无目的的目的性”何以获得某种真正的实质性意义,这也许是罗曼将进一步思考的诗学问题。

——陈郢客 某中文系在读本科生

在当代枯燥的生活下,新诗写作变成了面向“无”的绝望抵抗,诗歌只能从侧面记录时代的荒诞,无法产生直接影响,这样的说法不免有些消极,但换一个角度,社会的荒诞可能是当代诗歌之幸事:诗人得以回归语言,重新反思艺术,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的爱恨情仇的现实,也为诗人提供了创作的基础。

《消失的艺术》缘起2016年北京的基弗回顾展,虽然程序合法,却未经艺术家本人的同意,上演了一出闹剧。罗曼通过对艺术装置与奥斯维辛的隐喻表达,探讨了艺术与苦难的关系:基弗出生于二战后的德国,战争的创伤与苦难影响了基弗的艺术。阿多诺的“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并不是说奥斯维辛之后就没有诗歌和艺术了,他指的是对战争伤痕单纯控诉的艺术作品,这些作品抛弃了艺术的基本要素,缺乏理性声音,仅从语言的暴力回击现实的暴力。

区别于单纯控诉的艺术作品,基弗的作品与苦难的关系建立在理性声音之上,透露出对战争和人类的生存境况的反思,罗曼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诗的末尾写道,“消失与背叛的艺术每天都在发生”,隐喻今日中国艺术创作的可能,然而如何处理好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是摆在每一位写作者面前的切实问题。

——程陌 山东大学汉语言专业本科生

曼曼的诗,直接道出对事物的真理性感受,这一真理性感受,包含理解及对理解本身的认知描述。她在诗里投入对亲密友人的情谊,对高尚灵魂的渴慕,对严酷历史的审视,令读者感受到一颗美丽心灵对美的附丽和追随。从这一组诗揭示出的短暂创作轨迹来看,曼曼的诗越来越聚焦,越来越向垂直和纵深的向度开掘。选择有意味的细节,重新发明美的秩序,正如她在第一首诗的结尾写道:“消失与背叛的艺术每天都在发生。”我期冀于她的更新和蜕变。

——刘年久 青年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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