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诗告别

胥弋

众所周知，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以惜墨如金著称，他生前出版的诗歌并不多，然而在诗人去世五十多年后，竟然有数百首诗人从未发表过的诗歌被发现，而且都是写给一位秘密情人的。诗人二十一岁时曾宣布放弃爱情和诗歌，不料年过半百竟然陷入情网，并且一发而不可收……以下便是译者获得法国独家授权翻译的部分文本，它介绍了这些首次披露的诗歌及其写作背景。

——胥 弋

瓦雷里说过，“诗是一种孑遗”，其时为1929年。90年之后，是否应该出版诗集《花冠》呢？

毕竟在文人轶事中，这是一桩独一无二的案例：这是一位不朽的诗人，在临终前想要最后一次重温的诗作，他用一种温柔的情怀为我们注释，一种略带苦涩的嘲讽，像是对朋友说再见一样。

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法语文献中心，保存着瓦雷里最后的笔记手稿，其中一页极为罕见，它写于1945年4月22日。

就在那之前的三周，让娜·勒维冬（Jeanne Loviton），笔名让·维奥莱（Jean Voilier），来向他宣布了他们关系的终結（她要与别人结婚）。那天是复活节，“这个重生的日子，对我来说却成为进入坟墓之日”。4月22日，是一个周日，周日这天，他总是与让娜一起度过，在她家，在奥岱伊花园里。周日是属于“他们俩的日子”。那个周日，他独自在那里度过，为了排遣孤独或者与她再多待一会儿，他打开了装着《花冠》诗稿的信封，重新阅读起来。

爱情已离他远去，他将会死去，我们知道会这样，他也预感到了。

在这最后的、从未寄出的尘封的信笺中，诗稿可被题为“向诗告别”，事实上，我们发现其中凝聚了两种神秘的力量，两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以为二十岁时就永远抛弃了的，如今却成为他的全部生命。

“在五个小时中，我坐在这里，面对喋喋不休的沉默。依旧是星期天，时间太漫长了，我品尝着永恒的甜蜜。黑色的沙子，一粒一粒地，被计数过。

可是必须要排遣，我打开了书柜，取出一个厚重的信封，我浏览着……

波利多罗斯，美丽的额头

浓密的长发

……

浓烈而珍贵的时刻，没有你该怎么活下去

……

你的眼睛是镶嵌在我心中的宝石

还有这句：

我的爱因恐惧而活在不安之中

噢，而你，我却不能看你的脸

因为眼泪立即遮蔽了我的眼睛

或者：

对你的爱在些许灯盏下彻夜不眠

而灵魂，此刻已经脱离了躯壳

……

我的神思游荡在最温柔惬意的房间中

（啊，温柔的房间……洞房，你的想法是对的，必须收回这样的句子，我的小鸟是不会喜欢它们的）

这首小诗，我竟然发现它如此优雅：

噢，我的雕像，声音柔美

我的女神，我握住你的手

亲吻，告诉我应该怎样

依循我言语的内心……

这是一首诗的精彩片段。再往前翻阅，心绷得越来越紧：

噢，感觉你的手如花一般清凉

我的额头不再幻想其他的桂冠

还有：

这令人艳羡的律法

让你变得美丽，还有我，更加成为当下的自我

超越人世和时代之外，我们的命运有如阴翳中的并蒂之花

噢……让令人艳羡的律法见鬼去吧

同时还有，还有……

至高无上的玫瑰，我暮年的骄傲

噢！我经历的最美丽的不幸

……

我黄昏的花朵和我最后饮却的蜜露

它变成了毒药，我看到了这一切，忍不住啜泣

这当中确实有一些有趣的东西，这令人惋惜的真挚而如歌的岁月……

这当然是痛苦。将其结集，我相信在我们的诗歌当中，还未曾有过。我无法领会这特殊的注解。

闭上眼睛……是我的声音……我轻盈的

手上的棕榈……我来轻轻地触摸你……

以及这令人心碎的：

震颤，轻轻的垂下，一阵风眷恋着你，柳树……

柳树死了，它已经料到。它不想看见窗外将要发生的这一幕……可怜的柳树，可怜的温柔与诗的战栗，曾与你一起分享，于夜幕降临时分。我的诗歌，我可怜的诗呀，组成了我所有的艺术和全部的心，此刻它必须完结，你让我变得可爱。我不能再说了，我的自尊，我的温柔不该留下任何痕迹。

我想，你将不会被恭敬地印在一本小册子里，不会被……出版。

我很羞愧地写下这些，编织了这个花冠，献给你，我诗中歌咏的瑰宝

你不应该被拒绝，唉，我们不希望有朝一日因为引发这些魅力而闻名于世

我太爱你了，我的诗，只要能看见你，

我想还有其他，很多其他的东西……

但是不该相信别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心

而你，任何人不会用这样深沉和这样品质的爱，去爱你了。

我向你保证，我的爱的声音，

你将永远，永远不会再从别人那里听到，永远不会。

（1）献给女纳喀索斯的十四行

噢，感觉你的手如花一般清凉

我的额头不再幻想其他的桂冠

这种澄明被爱情所围绕着

却被泪水之源的阴影所迷惑

呼吸着从你乳房散出的深邃烘热

幸福充盈了我偎依的心

以你的目光赋予我的温柔命运为代价

荣誉于我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幸

我任由自己艰深的意志消散

我真实的宝藏源自你熠熠生辉的绚丽的眼神

在如丝如缕的闪光中，我眼前一亮

这是我所爱慕的，你眼中对我的感觉

噢，在你的双手之间亲吻吧，用一个吻

加冕在我红宝石的王冠上，在为你钟情的额头上

（2）茉莉花颂

你的眼眸是镶嵌于我心中的宝石

飘忽不定的眼神放射出的光线

以生命之火摧毁了我的冥思之夜

噢，内在的仪表，噢，全部的你

你如此溫柔地环绕着整整一条河堤

一日无你，世间于我只是被奴役的一天

一种重新滋生叹息的重负令我不堪承受

并且在长久地身处地狱之中了结

当周围所有这一切令我恼怒的时候

同样的工作对我是一场令人厌倦的梦

我向你逃遁，如一只四处躲藏的鸟儿

和为你隐秘的芬芳所召唤的利剑

我全神呼吸着最惬意的房间

在靠近花朵和火焰的洁净内衣中

爱情的力量在你的肢体里幻想着

以我所钟爱的微笑接受我的心愿

我挥霍前程，飞向极乐

我的步履，废除了那将我引向

你柔软的花萼入口的珍贵阶梯

我渴望再见到你真实的眼眸

我对爱的期待让伪装感到厌烦

我愿意啜饮它，闭合且静静地望着它

再重新打开，当与之相连的幸福残痕

使我们能够对你的战栗付之一笑

（3）柳 树

战栗，轻轻地垂下……一阵风眷恋着你，柳树，

是谁向你发出一个肩膀的梦之战栗呢——

微风？……抑或是我孤独的叹息，如此单纯如 此陡然

散发出爱情，为了这漂浮的花园

在它的花朵上，我的目光忍受等待的苦痛

脚步，声音，手，尔后，全部温柔的生命

全部属于我的你，正在成为

经由流逝的时间可以突然与我结合

它到来了……我体会到……

我的嘴终于迎接到你！

靠近心灵，一片叶子的颤抖

而我的眼睛，虽然满载着树叶和阳光

看到你在我背后，全身绯红的玫瑰……

战栗，轻轻地垂下……一阵风眷恋着你，柳树，

而我不再需要梦见一个肩膀，

而这微风不再是一个孤单的心灵的气息……

被战胜的时间屈服了，而胜利者的吻

来自无名的缺席，一个名字拯救了我，

在阴影里啜饮着促使我们活着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