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记

2018-07-12 09:50李绍芬
滇池 2018年6期
关键词:婶婶媳妇爷爷

李绍芬

莲巴姨

那个村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水。那些年,许多残酷的记忆是围绕着水开始的。

水,开始时是有水的,我清楚地记得莲巴姨扭着纤细的腰,甩着一条油亮亮的大辫子,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水桶去担水的样子,那是一个清澈的大水潭,水潭中间放了两根长长的木板做桥,莲巴姨站在桥上,把水桶往水潭里一荡,就轻盈地提上来一桶水,再一荡,又提上一桶,水潭里倒映着莲巴姨亭亭玉立的身姿,莲巴姨脸上的笑容也如春天般明媚。

山,我也清楚地记得山上是有树的,松树,黄栗树密密的成林,弟弟和我,总是会钻进树林,树林是我和弟弟的宝葫芦,里面有甜甜的野果,有散发着清香的菌子,有时跑困了,阴凉的大树下就是我们的床,弟弟呼呼睡去,阳光从那些叶缝里挤进来撒在他脸上,脸和头发染上了金黄色。几只蚂蚁肆无忌惮地爬上他的脸,他闭着眼拍打自己的脸,蚂蚁惊慌失措的逃走,他又沉沉睡去。

我记忆里,有过这样安然美好的画面。可这些画面在莲巴姨尖利的咒骂声中消失了,从此我的乡亲们就在争水抢水中度过漫长的岁月。

那也是一个早晨,莲巴姨赤着脚披头散发的哭骂,和她对骂的是一个婶婶,婶婶是一个黝黑精瘦的女人,莲巴姨的辫子是被她抓散的,莲巴姨的鞋也是被她脱了扔在污水里的。我记不清楚,那个水潭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水泥筑起的圆包,圆包像坟丘似的,诉说着水的死亡,圆包中伸出一根水管,水就从那圆管里滴出来,一滴一滴的眼泪般的滴出来;也记不清楚,山上那些树木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们村庄就像一个热腾腾的蒸笼,我们在蒸笼里艰难的呼吸。莲巴姨来挑水,婶婶洗菜。水潭边,挑水的、洗菜的媳妇们排着长长的队,几个小媳妇抱怨着瞎了眼才会嫁到这干涸的村庄。莲巴姨说婶婶让我一下,我锅里蒸着饭呢。婶婶说,我都在这等了一早上了,你鍋里蒸着饭,我都还没生火呢。等你叔叔回来,看我没做饭,又得打我。莲巴姨记挂着锅里的饭,以为婶婶不会和自己计较,把婶婶的菜移开,将桶放在圆管下,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自己洗菜的婶婶暴怒了,她一把揪住莲巴姨的辫子,莲巴姨的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婶婶按住她,把她的鞋脱了扔出很远。嘴里绵绵不断的骂出些不堪入耳的句子,其中一句让我很是不解,我记得婶婶骂莲巴姨是条懵母牛,我问我母亲懵母牛是什么意思,母亲训斥我小孩子不学好,学这些话干什么。许多年后,我知道了懵母牛原来是不会怀孩子的意思,我仍是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

莲巴姨边哭边丢婶婶的菜,婶婶边骂边砸莲巴姨的桶,周围的乡亲并没有去劝,相反的几个媳妇还尖着嗓音让莲巴姨和婶婶要杀要砍滚远点,别耽误她们接水。那天莲巴姨家的锅底烧通了;那天,婶婶回去又挨了揍。

这是在我记忆里为水源的第一次争吵,从此,我就没看见莲巴姨的明媚的笑容,直至她远嫁,听说媒人上门提亲,莲巴姨只问了一句男方住的地缺水么,其余的什么也没问。没多久她就出阁了,她嫁的那个地方水源很充足。我想,离开了这个干涸的村庄,莲巴姨应该又那样明媚的笑了吧。那个圆包前,还是天天都会发生争吵,女的尖着嗓子吵,男的撸起袖子打。

黑煞神

说起打架,我不得不说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没有时间天亮才去排队接水,她总是半夜三更的打着手电筒去接水,这样,就避开了白天那些争吵。可是,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在水源丰富的时候,我们是种水稻的,可水干涸了,乡亲们没有反应过来,还继续种水稻,这就让一些田成了望天田,我的乡亲们种下秧苗之后就眼巴巴地等着老天发慈悲心下场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印象里,每次落雨都是在深夜,雷鸣闪电之后,母亲总是一骨碌起身,带好草帽,穿好雨衣,才轻声叫醒我,让我和她一起断水去。所谓断水,就是从雨水大的地方挖一条沟,把雨水引到自己家的田里去,我们家人口多,田就相应的多,只有母亲一个壮劳力,她让我拿着手电照着,自己拼命的挖,恨不得自己多长几双手才能让水流到自己的田里,让所有的秧苗活下去,才能养活几个小红嘴雀。母亲经常用红嘴雀来形容我们,小雀小的时候,需要大雀出去觅食来喂,大雀一觅食回来,小雀就张着红彤彤的嘴叫着。母亲一看到这样的场景,总是指着大雀说,她就是那只大雀,我们就是那几只嘴红红的小雀。

母亲挖通所有通向水田里的沟,可到田边看了半天,却没有一滴水流进来,她顺着沟查上去,发现所有的水口都被人堵了,水流被活生生的改变了流向。母亲用锄头捞开水口,边捞边骂。这时,一个男人抬着锄头过来了,这个男人,我们叫做大爷爷,他挖了几锄头就把母亲刚捞开的水口给堵上了,母亲叫骂说堵我家的水口干嘛?大爷爷说我不堵你家的水口去堵谁的水口,愤怒的母亲用锄头把没头没脑的打大爷爷,大爷爷把母亲按倒在地,一脚一脚的踢她,我站在原地,我的哭声和眼泪淹没在这风雨声中,直至母亲爬起来,递给我一个石头,让我在水口旁站着,谁要再来堵,用石头砸,然后,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风雨里。

第二天,我看见了母亲的脸肿的变了形,母亲的背上腿上全部是淤青。

我爷爷曾经给大爷爷起了个绰号,叫黑煞神。

印象里,大爷爷是个一个身材健硕、面庞黝黑、高鼻凹眼的中年男子。我从没见过他笑过。他的三个儿子没结婚之前,他家是那个村庄的一霸,爷爷说,他这样的人,吃屎都要吃屎尖,谁要是先吃了屎尖,那大爷爷绝对不会消停的。我们家的田地只要与他家的相邻,他总是一锄一锄的挖田埂地埂,挖到那田埂地埂刀削一样的薄。没过几天,那些田埂地埂就塌了,只要塌了,他一家老小倾巢而出,带着锄头,急急的赶往倒塌处,遇到路人,就说我母亲田埂地埂倒了也不来扶,害得他家随时来扶。乡亲们听了总是苦笑,母亲听了总是破口大骂,长此以往,大爷爷家的田地面积越来越大,我家的田地面积越来越小。我们这样的人家,遇到这样的事,只有母亲叫骂几句就无声息了。可是遇到家里壮劳力多的,大爷爷也有吃苦头的时候,我们村里的陈家,有五个牛高马大的儿子,两家都会这种攒田挪埂的伎俩,在一次扶田埂的斗争中,两家人大打出手,几个壮小伙头破血流的。那次,大爷爷家吃了亏,二儿子被打的几个月下不了地。后来,他的两个儿子都很高大,唯独二儿子瘦小,乡亲们说可能是那次打架打出了痨病。

弟弟说,等他长大了,一定要把被大爷爷家霸占了的田地抢回来。哎,我不得不说说我的爷爷,这个驼背的老人,摸着我弟弟的头说,三儿啊,你要记住,猫胡子上虽然有饭,但抓来是吃不饱肚的。

大爷爷在村里,打媳妇下得了狠手也是出了名的,他打大奶奶时,不许大奶奶哭,大奶奶越哭,他就打得越厉害,最狠的一次,是将一根扁担打断。我很惊奇大奶奶那精瘦的身体里蕴藏着怎样巨大的力量,就算那样三天两头的打,她还能给大爷爷生五个孩子,我们经常听到大爷爷骂她老母牛,经常看见他抬着扁担追着大奶奶打。我从没看到大奶奶的眼泪,她的眼,也如我们那个村庄一样干涸了。

大爷爷的大儿子娶了媳妇,没过一个月就吵着分家,媳妇说,我们就算出去要饭,也不再吃你的受气饭了,被他打怕了的大儿子畏畏缩缩的不敢说话。后来,儿媳对村里的人说,吃什么饭啊,吃眼泪泡饭啊,谁多添一碗饭,谁多添一口菜,大爷爷都恶狠狠的盯着,甚至摔碗。他自己可以无节制的吃。

二儿子娶了媳妇,不到一星期,也吵闹着分了家。

三儿子娶了媳妇,媳妇是个懦弱的姑娘,没敢吵着分家,怀孕,生孩子,孩子满月时大奶奶突然说她的眼看不见了,说这话时,大奶奶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空洞洞的,但她行动利索,多远看见人就打招呼,但再也不做农活,也不做任何家务,这次,大爷爷没打她。她遇到人就说她的眼是被三儿媳气瞎的,村里的人都不敢搭话,几个月后,三媳妇用调羹把敌敌畏灌进孩子的嘴里,她自己把灌剩的一滴不剩的喝了。孩子抢救过来了,她却永远都没睁开眼。

三儿子带着孩子和大奶奶离开大爷爷自立门户,他说,如果早些分家,他媳妇不会死。

大爷爷暮年时,乡亲们早就结束了看天吃饭的日子,生活已经富裕起来,而他,却成了村里最潦倒的一个人,他的暮年,是靠捡垃圾来维持日子的,到他不能动弹时,他的儿子们几天送一次饭进去,然后捏着鼻子出来。

他的葬礼,那是村里唯一没有哭声的一次葬礼。

黑牛肝

他和大爷爷长相是惊人的相似,也是那样高鼻凹眼的、也是那样面庞黝黑、也是那样身材健硕。

他的岳父,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爷爷,二爷爷娶过两个妻子,都没有生下孩子,最后,娶了一个寡妇,寡妇带着一个年幼的女儿,没有生育的二爷爷把这个女儿当做自己的骨肉一样,和寡妇把这孩子抚养大。

孩子长大了,二爷爷和二奶奶给孩子张罗了一个上门女婿,这女婿就是我爷爷口里的黑牛肝。

爷爷给他起这个绰号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是起源于一件事。那是还在生产队时,队里杀了羊分给每家每户,他拿回去煮了,二爷爷和二奶奶却没吃到一口羊肉,二爷爷和二奶奶住在楼下,二爷爷喊着他的名字问他羊肉哪去了,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他让二爷爷在楼梯口等着,二爷爷就站在楼梯口等着,二爷爷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盆滚烫的羊肉汤,他站在楼上,把一盆羊肉汤哗啦一声浇在二爷爷的头上,二爷爷惨叫一声在地上打滚,他在楼上喋喋不休的咒骂,让你吃,让你个老不死的吃,我让你这老不死的以后见了羊肉就害怕。

羊肉汤浇头事件发生后,二爷爷左眼失明了,一张脸坑坑洼洼的。二爷爷多了一个瞎二爷的称呼,而他的名字也变成了黑牛肝。

也因这事,二爷爷和他们一家分了家,分家时,二奶奶是想和二爷爷在一起的,终归扭不过他和她的女儿,他的三个孩子需要二奶奶看护。

离开二爷爷的二奶奶成了一个贼,他天天站在他家大门口骂二奶奶,今天可能因为二奶端了一碗饭去给二爷爷,明天可能因为二奶奶藏了几块肥肉去给二爷爷,再后天可能因为二奶奶给二爷爷洗衣服,再过几天,可能是因为二奶奶去二爷爷那里吃了一顿饭。

我最初记忆里的二奶奶是个面容祥和的老人,她头上包了一块蓝黑色的帕子,帕子别着一根缝衣针,缝衣针上有一根长长的线缠绕着,她见到我们衣服哪破了,总会把我们拉住,蹲下身给我们缝补,缝补时叮嘱我们不要说话,如果说话,以后别人丢失东西会以为是自己拿的,只要二奶奶给我们缝补,我们都不说话,谁愿意以后别人把自己当贼呢?

在他反反复复的咒骂中,二奶奶的脸上的表情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脸上的祥和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见了我们衣服破了,也不给我们缝补了。在他一次惊世骇俗的咒骂中,二奶奶彻底变成了一个行为诡异的贼。二奶奶有一个晚上出去没回家,第二天从二爷爷家里出来,那个早上,他站在院门口扯着嗓门骂了一个早上,其中的一句骂词,到现在都还留在村人心里,他用粗壮的指头戳着二奶奶骂:你逼都缩了,你还去浪。二奶奶低着头嗫嚅說:我只是想给他暖暖脚,只是想给他暖暖脚。他吐了二奶奶一脸口水。

从此,只要村里的谁家的母鸡一叫,二奶奶就会小跑着出现在鸡窝旁,快速的把手伸进鸡窝,掏出热乎乎的鸡蛋藏进怀里。或是拿着筲箕匆匆出门,鬼鬼祟祟的去别人家的菜地里摘瓜掐菜。做这些的时候,二奶奶眼里是没有人的,就像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存在。于是,二奶奶迅速的成了村里最令人讨厌的一个老人,只要她路过,只听见狗汪汪的叫,只听见大鹅嘎嘎的吼。

二奶奶在一个深夜出门,从桥上摔到沟里,第二天被村人发现,抬回了家,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在一个深夜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听说在这三个月里,她没有说一句话。

二奶奶走后,二奶奶的女儿突然就精神失常了,她经常好像谁在喊她一样,放下手里的事长声答应一声“哎”,然后就使劲跑,边跑边撕扯自己的衣服,一直要跑到她口吐白沫、失去意识躺倒在地才停止。等她醒来,她已经忘记了发生什么。好几年的时间,我们都经常看到她在前面飞一样的跑着,嘴里喃喃的说着些我们不明白的话,她的三个孩子在后面哭叫着追着,过了很长时间,才看见他们母子四人疲惫的回来。

爷爷是要我们远离他的。可有些事是避不开的。

我家房前是他家的一块地,在我才记事的时候,围墙外是一条小河,小河旁还有两米宽的一条路,我家的柴火就堆在院外的苹果树下,后来,小河干涸了,再后来,连那条小河都成了他家的地。

那是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母亲砍柴回来,和以往一样,把柴整整齐齐的码放在苹果树下,他就从家里窜出来,他家那肥硕的大黄狗也窜了出来,他叫着我母亲的乳名就开始辱骂,说我家没有摆棺材的地方了么?硬要把柴摆在他家的地埂上,母亲说 :如果你家没摆棺材处,我家的院子都让给你家摆。他撸起袖子,卷起裤脚,跑三步跳一步的冲下来,大黄狗也随着他窜下来。一场恶战开始了,他揪住我母亲的头发,把我母亲按倒在地,对着我母亲的脸吐口水,用巴掌打在我母亲的脸上,狗在一旁汪汪的叫着。我的姐姐,她冲过去捡起一根柴棒,劈头劈脸地朝他打去。有了援手的母亲抬起扁担朝他打去,他带着狗,重复着来时的姿势奔回家去。

后来,黑牛肝的独儿子结婚多年不育,领养了一个孩子,等孩子大了些,发现那孩子是个傻子。黑牛肝似乎一夜间就老去了,再也没有了那凶神恶煞的样。

责任编辑 李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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