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面孔都不太美

于涛

对体力劳动说不

第一张面孔来自沈阳——夜色阑珊，在沈阳市沈河区，车流穿梭的东西快速干道旁，一家24小时营业的汽车修配店里，有一张黝黑的面孔，正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扭曲。

这是“蔡师傅”的脸，他正用一个巨大的扳手，拼尽全身力气，想撬动车上生锈的连接件。4月里，东北的春夜乍暖还寒，他却已汗透衣衫。

“蔡师傅”只是同伴们的戏称，他今年才19岁，标准的00后，2017年从吉林省长岭镇的农村来到沈阳，在这家汽修店当学徒工。

在他身后站著的，才是真正的师傅，年仅23岁的汽修大工小陈，95后，也是“蔡师傅”的老乡，此时正在大声指点这个00后徒弟。

工作间隙，记者和“蔡师傅”聊天，问他怎么没继续念书就出来打工了。他有点儿惊讶，似乎觉得这问题太无厘头，干涩地说“念书……也就是为了工作啊，这边店里都是老乡，就来学修车，不好吗？”

你有对象了吗？记者自认为，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对感情问题很敏感，故意问得非常突然。但没想到“蔡师傅”很自然地说有啊。似乎，他觉得这才是一个正常问题，很轻松地和记者聊起来：“我对象明年能来沈阳吧，她还在念书呢，得等毕业。等来了，我还得托老乡给她找个工作。”

随后“蔡师傅”又聊了很多对未来的打算，他很关注沈阳的房价，预判10年后沈阳房价必跌，他打算10年后在沈阳买房定居。

《劳动法》第十五条规定，禁止用人单位招用未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也就是说，在我国年满16周岁即可步入社会工作（16-18岁为未成年工，而不是童工）。从数据上看，我国16-20岁的新生代农民工所占比例在逐年减少。《中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中的数据显示，从2012年-2016年，16-20岁农民工在农民工总数中所占的百分比分别是4.9、4.7、3.5、3.7、3.3，逐年下降的趋势较为明显，而即将公布的2017年数据，甚至可能会跌破3%大关。从趋势上看，到2018年年底，全国2.8亿多农民工中，16-20岁的“千禧一代”农民工数量将跌破800万人的大关。这对于整个劳动力市场而言肯定不是好消息。

这一点也得到“蔡师傅”的认同，他说：“在我们那边，很多和我同龄的，即便不上学，也不喜欢出来干这些脏活儿和累活儿。反正在家也有父母，不愁什么。”“蔡师傅说”，在家乡，像他这样肯出来学技术、从事体力劳动的00后年轻人被认为“很懂事”。他也确实满怀理想，在他计划中，再干一年就可以当上大工，再干三年大工，当他23岁时，和他同龄的人可能刚刚大学毕业，而他，则会在沈阳开一家自己的汽修店，成为00后老板。

也就是说，“蔡师傅”也并非想永远凭技术或体能吃饭。说到做老板，“蔡师傅”一定会成功吗？千千万万个像“蔡师傅”这样的00后会成功吗？我们不知道。

95后、00后农民工数量的阶梯性减少，一方面有人口结构变化的因素，另一方面，确如“蔡师傅”所说，体力劳动似乎成为00后择业的禁忌，记者曾采访多家装修公司、建筑公司，其瓦工、水电工、油工等工种中，别说00后，连95后都没有。绝大多数80后和少数90后是装修业主力军，据这些公司说，90后将是这个队伍中最后一批生力军。

00后精英的无奈

第二张面孔，要比“蔡师傅”斯文一些。在沃尔玛超市的一楼大厅，这位叫陈鸣的小伙子的脸，正呈现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的面孔白皙、文弱，嘴边有毛茸茸的短胡子，应该还从未刮过，软绵绵地在嘴唇边贴服着。

他在做的事很简单——用一根长长的带子把几十辆套装在一起的购物车捆上，然后推着长长的“车龙”上滚梯，送到二楼即可。陈鸣很谨慎，每一个动作又慢又细，仿佛是在做实验。而且他很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他穿的是一身“彪马”的户外套装，脚蹬耐克限量版的白色旅游鞋。

和记者聊天时，陈鸣坦言自己是一名大一的学生，00后，在沃尔玛做小时工勤工俭学，在这之前，他还在麦当劳、赛百味等商家打过短工。

勤工俭学其实也只是一种说法，从他这身打扮就能看出他家境应该富裕。他说父母答应他，如果能自己赚来1000元钱，就再补助他1.3万元，给他买一辆哈雷fatboy摩托。

不为摩托，还会出来打工吗？陈鸣摇头，说：“不是不想，是学业太紧，没时间。”

大学生勤工俭学的数量在近5年来出现锐减，据《东方教育》等机构2017年发布的大学校园调查数据显示，仅有17.5%的学生参加过勤工俭学，另外82.5%的学生则未参加过任何形式的勤工俭学，这和5年前32%的大学生勤工俭学率相比，可谓断崖式下跌。

家境普遍富裕导致00后学生不愿打工？父母宠爱或孩子懒惰不愿打工？这都不是主要原因，真正让00后不愿提前涉入职场的原因，是近年来大学学业变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周淳是湖南大学金融系的大一学生，记得2017年参加完高考后，由于其成绩优异，被很多高二学生家长争抢着做补课老师。周淳在高考后的整个暑假，每天拎着一个兜子像模像样地外出当家教，一个月下来竟然赚了1万多元。刚进入社会就斩获颇丰，他得意洋洋地对父母说，今后4年我勤工俭学，一切自理。

可没承想，进大学后学业忙得昏天黑地。用他自己话说，每天就是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连去食堂的时间都没有，半数饮食都靠外卖解决。勤奋之余他觉得父母骗了自己——高考前，父母明明告诉他上了大学就可一身轻松。

淳的父母没说谎，但时代变了。

“一方面是学业重，另一方面是考研的压力大。”周淳说，现在的同学都是从大一开始就筹备考研，在他们学校的氛围里，想拿着本科毕业证就出去找工作，那就是自暴自弃自毁人生，读研是必须的，关键是能不能考上名校。

现行的教育体制以及国内就业环境导致00后勤工俭学、接触社会的机会变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会推迟00后走进社会的年龄。这实际上并非好的现象，有社会学专家指出，23岁左右是进入职场的最佳年龄段，心智成熟，体力旺盛，通过几年打拼，在28岁左右结婚，30岁之前生子，32岁后就能迎来事业的第二波上升期。如果就业年龄推迟，后续的人生必经阶段将被压缩，实际上不利于个人整体发展，恋爱、结婚、生子、创业等都可能变得事倍功半。

就业的压力似乎可以战胜一切理论，00后的精英群体需要付出更多学习，他们大规模进入职场的时间点后移，已经没有悬念。

现实比梦想变得快

第三张面孔，来自锦州市的一家烧烤店。凌晨两点，烧烤店服务员陆萌萌（化名）正靠在柜台上打哈欠。她的嘴画成一个夸张的O型，衬出满脸倦容。

她是錦州本地人，00后，虽然还是职业学校四年级的学生，但实际上四年级是全年实习，因此她擅自离开学校安排的实习单位，打工赚钱。

陆萌萌并不是一直干服务员。早在大学三年级时，她已经开始创业——当主播。她瞒着父母租了房子，靠消费贷款购买了大量化妆品，在网络上直播护肤秘籍、彩妆日常妆的诀窍和心得。

一开始效果确实不错，粉丝众多而且不乏出手大方的豪客，加上加盟的平台给力，一个月能赚六七千元。这让陆萌萌认定“新生代就该有新生代的赚钱手段”。

但好景不长，直播的热潮在2017年下半年迅速退潮，直播平台兼并整合数量锐减，像她这样的小主播很快被边缘化被淘汰出局。

“我曾尝试做抖音、快手这样的小视频，导入到微博实现盈利，也只火了一个多月，不只是我，整个行业都不行了。”陆萌萌感叹这些新兴行业的周期太短，还没等站稳脚就要重寻生路。如今，她没什么新营生，消费贷款的还款压力又大，只好去烧烤店做服务员——夜班收入高，能达到5000多元。

陆萌萌对记者说，她还会再干两个月服务员，等还完消费贷款，就和同学一起去山东。同学的姐姐在那搞一个组合，白天线上跳舞直播，晚上线下演出，机会好还可以去韩国和日本做代购。

但是，她也不知道这些能干多久。如果闯两年还是不行，就回来让父母帮找个踏实工作，在25岁之前找个对象嫁出去，做个全职太太最好。

00后被称为“移动互联网的原住民”，他们第一次上网用的不是电脑而是手机，因此他们的很多思维模式不但和80后差异较大，与90后这些“互联网原住民”也截然不同。例如90后对二次元的热爱多数源自日本作品，而00后接受的启蒙则以国产内容为主。90后喜欢 cosplay，而00后更倾向于语言 cos。90后喜欢追随大形势，00后偏爱小众的APP和论坛贴吧；90后喜欢大型网络游戏或网页游戏，00后基本不会接触，手游才是唯一。例如“王者荣耀”这款游戏，其高峰时用户注册数量达到两亿，其中有4000万用户是00后（用父母账户玩的不算其中），而全国年龄超过10岁的00后其实只有7000万人左右。

在这种熏陶下，当一批批00后年满16岁，开始准备进入职场时，他们对自己职业生涯的规划往往被划分成非常极端的两类，一类是不谈梦想，只讲最实在的，就像“蔡师傅”那样，越稳妥的越好，或者像陆萌萌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能有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处；另一类，则极端“故事化”“游戏化”，例如网易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的调查问卷显示，95后和00后最梦想的职业是“当主播”。另外如做翻译出国旅游、无拘无束的自由职业者、漫画师、做乐队、当星座学家……总之，梦想中的职业都在规避那些大众化的择业方向，总想寻找“小众的”“无法替代”的。但偏偏很多被他们梦想的职业都是短周期，或者干脆是昙花一现，这让00后的职业规划面临更多的变数和挫折。

归结几张面孔所代表的00后，一种担忧不可避免会在文字中浮现，游走于应试教育之外的00后已经不愿像前辈们那样靠体力劳动赚钱；应试教育之内的00后却在他们成年的阶段仍和社会保持距离；有创业主张、敢于从事自由职业的00后满怀游戏般的理想，可面前的路却几乎难以持久。我们无意菲薄他们的观念和方法，却会为他们担心，因为我们知道社会是现实的，至少在未来十几年内，这个社会的话语权不在00后手里，也不会因为他们而改变。何况，00后的职场之路还将迎来一个最大的敌人——AI。可以认为，00后将来面临的工作机会，至少比90后少40%——虽然00后已经站在了职场的门槛上，但显然，他们还没准备好迎接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