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

阿正

8月18日，哨所战士王超终于下山了。

整整两年，眼前不再是凝固的单色，悉数血脉、柔肠，伴着皑皑的白雪渐渐消散，哨所海拔高，被称为“云中哨所”，气候恶劣，地方小，又被称为“巴掌哨所”。王超望一眼深不可测的山涧飞快地向山下跑去。半山腰处他停住脚步，一株桑树忽然落下一片绿叶，他伸手接住。绿色啊！他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这个颜色了，他望着那片绿叶泪眼朦胧。哨所每年的9月到第二年的4月都是大雪封山，所有物资都无法上山。战士们每天吃的是压缩饼干、脱水蔬菜、青方、红方、方便面，永远都是这几样，每天看着没有食欲的饭菜就想吐，战士们最大的愿望是想吃点新鲜的蔬菜。哨所里没有水，战士们每天轮流去背雪回来，化成水之后是战士们的生活用水，还得节省喝。哨所没有任何的娱乐节目，这里接收不到信号。唯一能打发时光的就是看书写信。

眼前的花花绿绿让王超忘记了疲惫，他加快了脚步向“老虎口”急走。从连队到山口有50里的距离，要过一条平均流速8米/秒的河流，有深数百米的山涧，到处悬崖绝壁，此处被战士们称为“灵魂关”，这里经常遭遇暴雨、山洪、泥石流、雪崩等灾害。路是在50米高的绝壁山腰中间间隔3米凿洞镶嵌的圆木上搭建的木板。王超两手拉紧藤条，脚踩着一脚宽的木板，侧身紧贴着崖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通过。突然，一块拳头大小石块从崖壁下滚落下来，正好砸在王超的头部，王超眼前一黑，身体一栽，跌进泥河中，急流载着王超向下流冲去。

王超微睁双眼在昏眩中听到有人在说话，并伴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醒了，美朵央泽！快看！他醒了。”王超努力睁开疼痛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头部用洁白的哈达包扎着，一群背水女孩焦灼地望着他，草原四周散发着格桑花的清香。在哨所中满眼的白色，温柔的颜色几乎不见。在这难得之中，一片绿茵清纯映入眼帘，似少女羞涩，可爱美丽，它就是格桑花。叫美朵央泽的女孩走上前，双手端过一碗水递到王超的嘴边，王超感觉到咽喉干涩一饮而尽，他甩甩额头上的水感觉清醒多了。

王超挣扎坐起来，仔细打量叫美朵央泽的女孩。乌黑如墨的秀发编着很多根小辫子，藏族女孩辫子越细越被人称赞，小麦色的肌肤，明眸皓齿，一脸的微笑，青色藏袍，红色藏珠。微风吹过，藏袍轻轻摆动，竟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多少次王超在梦中，格桑花开了，开在对岸，看上去很美，看得见却够不着，一种格桑花的暗香，不容拒绝地弥漫着心肺。他终于找到用格桑花来比喻谁了，恰如其分，惟妙惟肖，她就是格桑花，心中的格桑花！传说，格桑花是幸福的天使，谁拥有了它，谁便拥抱了幸福。此时，王超多么希望，他心中的格桑花永远地盛开，只要能陪着你朝朝暮暮，那就是终身的幸福。

“你是金珠玛米（解放军）？你从哪来？”美朵央泽生硬的普通话提问，打断了王超美美的思绪。

“我从山上哨所回家探亲，在过悬桥时被滚石砸中了头部跌落在河中的。”

“是我们姐妹合力把你救上来的，在打捞你时我们姐妹差点被急流冲走了，你个子高，身体好重啊！”美朵央泽咯咯地笑着说。

“是美朵央泽下河救的你，我们只是手拉手用力拉。刚才见你昏迷不醒，美朵央泽都急哭了。”一位女孩插话说。

美朵央泽羞涩地低下了头，一朵朵地摘着绿荫中五颜六色的格桑花。

王超捂着头部站起来，拉着美朵央泽的手感激说：“你的名字好美，谢谢你救了我，格桑花真美啊！”

咯咯咯……女孩全都大笑起来。王超蒙头蒙脑傻傻看着女孩们。

“你叫这种花什么名字？”一位女孩问。

“格桑花啊！”王超呆呆说。

咯咯咯……美朵央泽和女孩又一阵大笑。

“这种花在我们村子还有一个名字，叫张大人花。”

“为什么叫张大人花。”王超疑惑问。

“张大人，全名张荫棠，是清朝末年有才学的官员。张大人得知达赖特别喜欢花草后，亲自带了各种花籽入藏，并将花籽献给达赖和高僧大德们试种，结果非常神奇，其他花籽无法生长，唯有一种花籽长出花瓣来，一时间，拉萨家家户户都争相播种，很快传遍广大藏区，然而谁都不知道此花何名，只知道是驻藏大臣张荫棠——张大人带入西藏的，因此起名‘张大人花。”美朵央泽惊喜地说。

王超低下头惭愧笑着自言自语，我知道的太少了。

“明天是我们西藏传统节日——雪顿节。你来参加好吗？”美朵央泽问。

“雪顿节？”王超睁大眼睛不解问。

“雪顿节，又叫藏戏节，是西藏最隆重最盛大的传统节日。我们全体藏民都要参加的，在罗布林卡举行。雪顿节是我们拉萨人最有活力的日子。有我们七姐妹的舞蹈、还有热巴男孩戴面具表演，曲水县的野牦牛舞表演，贡布的羊皮腰鼓表演。藏戏是雪顿节最精彩最受观众欢迎的表演。”美朵央泽滔滔不绝。

“太热闹了，我一定参加。”王超激昂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美朵央泽。

“我叫王超，是哨所中士班长。”

“你可以在附近找一家旅店好好休息一下，我們明天见。”美朵央泽。

这群背水女孩，眉梢挂满了红黄蓝绿的柔情，秀发飘扬纯洁质朴的爱意，走在青青的高原上，爱情的红晕写意着藏村的天空。王超找了一家叫“拉萨骏马飞扬”的旅店住下，这里距离罗布林卡只有两公里的距离。附近有一所“当巴小学”。

19日8点钟，罗布林卡半山腰上，法号悠悠，桑烟袅袅。在第一缕曙光的辉映下，伴着凝重、庄严的法号声，一幅500平方米、用五彩丝绸织就的巨大释迦牟尼像唐卡徐徐展露出祥和的容颜。藏民们身着鲜艳的节日盛装，扶老携幼，带上青稞酒、酥油茶、在繁茂的树荫下，搭起色彩斑斓的帷幕。在花香草肥的绿茵上，铺上新卡垫，摆上水果糌粑，席地而坐，边饮边谈，载歌载舞，观看藏戏，时而主人向来宾敬三口干一杯的“松准聂塔”（酒礼），客人将酒三口饮完，敬酒声、祝福声、欢笑声此起彼伏。藏民们怀着虔诚的心顶礼膜拜，感觉着灵魂的净化。

罗布林卡以及周围的树林里，一夜之间涌现出一座色彩鲜艳的帐篷城市，形成几条热闹繁华的节日市街，几乎整个拉萨城都搬进了这片绿色天地，所有的人都在歌声舞蹈中过着野外生活，深沉热烈的歌声伴着高原特有的乐器在树影里传播。美朵央泽今天穿了一件精美的藏族服。是白与蓝强烈对比的色彩组合，巧妙地运用了复色，金、银、赤、橙、蓝、紫的搭配，头佩戴着白色羽帽，感觉明快又和谐，彰显了浓郁的藏族特色，像高原上一支瑰丽绽放的格桑花。

王超早早起床，他今天穿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迷彩装，黑色制式鞋，戴上了迷彩帽。整理好服装拿起那一束新采的格桑花，闻了闻花香，大步流星向罗布林卡走去。

突然，公路上一阵骚动，大批游客们提着背包行李从后面惊慌拥上来。轰隆轰隆的滚石声、惊恐喊叫声、房屋倒塌声，有人高喊：“山体滑坡了，当巴小学教室房屋倒塌了。”王超转身向当巴小学飞跑。一名游客在王超逆向奔跑的同时，在他身后照了相片。逆行奔跑是一名解放軍战士忠于职守；逆行奔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逆行奔跑是因为他毫不畏惧任何危险。

他冲进满是尘埃的教室，看见老师正搂着三名学生躲藏在讲台下，其他的学生都躲在课桌下。王超左右各抱起一名学生，背上还趴上一名学生，他撞开门板飞快奔跑，把学生们放到安全的绿草地上，返身又冲进教室。他知道此时必须尽快让孩子们离开危险的教室，死神正在和自己赛跑。他已经抱出66名学生，他感觉头部越来越痛，呼吸越来越困难，咽喉像被紧紧勒住一样，额头的伤口往出渗血染红了迷彩帽，他咬着牙坚持着，双腿像灌了铅迈一步都非常沉重。半个小时后，在众人的全力救援下，245名学生被送到安全地带。此时他身体已经虚脱透支，隐隐约约看到了奔跑来的战友、指导员、连长。他想喊一声，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音，他一头晕倒被抬进了救护车。

老师在护着她的学生们，大声说：“同学们！我们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但我们知道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一定要永远记住他，他是我们藏族的兵菩萨。”

王超在驻地医院调养几天就归队回到哨所。

星期天，一群背水女孩在美朵央泽带领下来到哨所送水，并说要找大个子王超。连长说：“王超去河对岸执勤去了。”连长把美朵央泽送到河边时，河水却已涨了起来，波浪涛天，根本没办法过河。只有等到几天后河水下落，王超才能回来。美朵央泽失声痛哭看着连长，王超紧攥拳头心如刀绞，隔着河水喊：

“美朵央泽！你好吗？”

“我很好，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美朵央泽哭喊着。

“过几天我去看你，好吗？”王超喊着。

“好的！我带来了格桑花种子。在哨所能种吗？”美朵央泽迎着风。

“能的，明年五月份就能种，到那时格桑花一定会开满哨所。”

“你自己多注意身体，我带来了藏药，治头痛的。”美朵央泽双手嘴边拢着。

“谢谢你，你的心就像高原上的格桑花一样美，乐观，阳光。”王超回应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美朵央泽的喊话伴着河水的呼啸声。

“等河水水位下降，任务完成后。”王超的话和着风声。

“啊！我等你。”美朵央泽的声音是那么美。

“我们一起去采格桑花……”王超的回答很坚定。

王超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既然我们已经相遇，就让岁月湿润，春暖花开；既然我们已经相遇，就让春山不老，永远艳丽！格桑花，你随着季节变换，不断调整着花朵的颜色，日日积累，朵朵加深，这是不是跟我们的爱情一样，与日俱增！

夜晚，暴风雪正悄悄向哨所袭来，王超正在值勤夜班岗。他紧紧武装带，山顶的风太大，他有些站立不稳，消失在风雪中。战友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安静地侧躺在山下的雪地里，一侧脸埋在雪地里，另一侧暴露在风雪中已经肿得严重变形。他是被一阵白毛风卷到山下的。连长和指导员通知了美朵央泽，他们没有让美朵央泽看王超最后一眼，是因为不忍心。美朵央泽把王超的遗物三等功军功章小心揣在了自己的胸前口袋里。

当你眺望五千多米的雪山，被它的巍峨壮丽所惊艳，你可知道这山顶上，还有一群默默守护国土的年轻战士？而这美丽的雪山，曾经杳然无声地吞噬掉他们的生命。

有人在布达拉宫、大昭寺、藏区的街路上、雪山脚下的路途中，总能看见一位女孩朝拜的身影。“礼佛一拜，罪灭恒沙”，她虔诚地五体投地朝拜，她始终如一笃信，来世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去播种格桑花。每一天，每一时刻，带着强悍的灵魂，孤独，信念，行走在朝拜的路上。黑色的大地她用瘦弱身体丈量过，白色的云彩她用纤纤手指数过，陡峭的山崖她像爬梯子一样攀上，平坦的草原她像经书一样掀过……哪怕在路上丢失自己的性命，任何困难都挡不住她最直接的思维、最淳朴的民风、最简单的要求、最真诚的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