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31 03:20杨东梅
彝良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阿兰大婶奶奶

杨东梅

秋芬是被奶奶捡回来的。

她出生的时候,足足有八斤重,圆头大脑,粗腿胖臀。在他父亲的手上,挥舞着两只小拳头,哭得好不伤心。

他的父亲捧着她,看着两个腿丫子间能证明性别的地方,不住地摇头叹气,“怎么又是个丫头?”他一脸伤心欲绝,说完,把秋芬往床边一撂,就出去了。

秋芬的母亲躺在床上哼哼,生秋芬时她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她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按理说早已顺当了,但这个差点要了她的命。原以为这次一定会是个大胖小子,男人的一席话又把她的心丢在了冰冷的地窖里。听说又是个女孩,她把头往床里一扭,闭上眼睛,佯装睡了过去。

秋芬的上头有四个姐姐,她的父母发疯似的想要一个男孩,却一直不曾如意。已有四个女儿,在他们眼里,秋芬的到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了,相反,他们还要花大把的时间和粮食把她养大,然后,嫁到别人家里去。

小秋芬似乎懂得父母都不喜欢她,在床边上哭得越发响亮了。她的四个姐姐扑在门边,看着她笨拙地扭来扭去,窃笑不已。她的奶奶听到哭声,知道是生了,就连忙拄着拐杖过来瞧。

奶奶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好几年,她看什么都是白茫茫一片。不过她的心里是澄明的,她对身边的一切都还清楚得很。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朝着哭声摸过去。摸到秋芬时,她将手伸向了秋芬的腿丫子间,想要确定一下这真的不是一个男孩。确定完后,她也摇头叹气,自语道:“难道,这真是我林家的命。”但接着,她又兴奋了,因为她摸到秋芬浑身的肉,软乎乎的,嫩油油的。她摸索着把秋芬抱了起来,喊秋芬的母亲:“阿兰,你快看,这个跟前头四个是不一样的,这个将来肯定是有福的。”

阿兰正在气头上,喝道:“什么有福没福的,不是小子,终归也是赔钱货。”

奶奶不敢再说什么,但听着秋芬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还是说了一句,“她哭得快没力气了,你给她吃点奶吧。”

阿兰一下子传过身来,骂道:“我刚刚生她的时候,差点断了气,现在浑身都疼,哪有奶给她吃。”

奶奶无可奈何,只得抱着秋芬出来,向她的小黑屋子走去。

秋芬的爷爷死了十多年,自她父亲成家后,奶奶就主动搬到了隔壁的小黑屋里住,他们家并不是很贫困,也有三间大房子,可是奶奶懂得做人的道理,不用谁撵,就搬了出来,至此,和阿兰相处得倒也相安无事。

回到小黑屋里,奶奶用两件衣服把秋芬包裹起来,照顾孩子,她是有一套的。接着,她到门前的石阶旁,摘了一把黑蒿叶子,放在锅里熬。一会,浓黑黑的汁就出来了。她用筷子蘸了放到秋芬的嘴里。秋芬嫌太苦,吃進去又吐出来。奶奶不停地喂着,嘴里说道:“快吃吧,要吃了苦的,才能有甜的。”

喂完了半碗,秋芬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奶奶把她放在床上,就出去拔菜了,她准备给秋芬煮点菜汤。

阿兰整整在床上躺了十一天,这段时间里,秋芬的父亲吃喝拉撒伺候着,她过得很舒适,只是,她再没问过她那刚出生的女儿丝毫。只是秋芬的父亲,去看过一次,顺便把秋芬生前准备好的衣服送过去。

这天晚上,秋芬的父亲宰了一只老母鸡,炒了点白菜,一家人围着就吃了,四个孩子很少得肉吃,盯着那碗鸡肉就不放,一坨一坨不停地夹了去。阿兰看着鸡肉见碗底了,赌气把碗一放,骂道:“你这几个贱皮子,老娘刚生过孩子,身子正虚着呢,你们倒好,从早到晚闲着,还左一碗右一碗吃不饱,我说你们有什么用,都是赔钱货。”

秋芬的父亲赶紧把一只鸡腿夹进阿兰的碗里,笑道:“你别生气,好的,我都给你留着。”

几个孩子都不敢再吃了,放下碗跑了出去,她们跑到奶奶的小黑屋里,见秋芬躺在床上咂舌头,便把从母亲那儿受来的气,撒到了秋芬头上,她们上去,掐着秋芬的脸、腿和手,秋芬一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哭声惊动了正在啃鸡腿的阿兰,她再次把筷子一扔,骂道:“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整天吵得老娘觉都睡不好,早知道是个赔钱货,当初在肚子里就应该把她弄掉。”继而转向秋芬的父亲,“你这个人怎么搞的,都这么多天,还让她在这个屋里,你难道还嫌四个不够吗?”

秋芬的父亲支支吾吾的,陪着笑容讨好阿兰。

“行了。”阿兰一挥手打掉丈夫的手,“今天晚上,你把她送出去吧。”

秋芬的父亲吃了一惊,说:“可是,妈不准啊!”

“什么准不准的,又不是她生的,她有什么权利管,留下来,难道她养吗?就她那瞎了的眼睛,自己都管不好。再说了,那后山沟里,又不是只有咱们家的。”

秋芬的父亲点点头,现在,他必须捧着这个蛮横的媳妇,因为他还等着她给他生一个儿子,他是了解她的性子的,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晚上,秋芬的父亲趁着奶奶出去抓鸡的档,偷偷跑到小黑屋里,把秋芬抱了起来,朝着后山沟走去。

后山沟并不远,翻过一座小山顶就到了。那年头,生孩子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能生,想生多少就可以生多少。但那时,经济贫困,很多人生下来养不起,便都丢弃了,加之重男轻女的思想重,所以,被丢弃的十之八九都是女孩。经年累月,后山沟里也变得白骨森森。

秋芬的父亲一口气跑回家里,坐在凳子上不停地喘着气。阿兰看着他的怂样,笑道:“怎么了?难道你还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是这大晚上的,觉得有些害怕。”

阿兰瞅了他一眼,翻身睡了过去。

奶奶抓鸡回来,嘴里念叨着“小乖乖”,紧了紧手里捏着的两个鸡蛋,这是她刚刚抓鸡时捡到的,触碰到还热乎着的壳,奶奶的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她知道她的两只母鸡下蛋了,以后,秋芬就有鸡蛋羹吃了。想着,她干瘪的嘴边露出了笑容。放好了鸡蛋,她便向床上的秋芬摸去,可是,摸遍了整张床,也不见秋芬那软软的小身子。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生气地朝着阿兰的房间走来,大声叫喊着阿兰的名字。

秋芬的父亲跑出来,一把拦住她,问:“妈,你来做什么,大呼小叫的,阿兰刚睡着呢!”

“你说……你说……”奶奶说不上话来,顿时就老泪纵横了,“是不是你把那孩子扔了?”

“妈,你也知道,咱们家已经有四个丫头了,还要了做什么,等阿兰下一胎给你生个孙子,那你才会觉得高兴呢。”

“你……你这天杀的,这样的事你都做得出来啊!你上头不也有四个姐姐吗?可我也没有把你扔了啊。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个和前头四个不同,这个是有福气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这时,阿兰一下从屋里跳出来,指着奶奶骂道:“你说得好听,妈,你也是过来人,你知道要带大一个孩子有多难吗?再说,就算养大,终归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今以后就是两不相干,到我死了她也不会回来看一眼,这样的丫头,养些做什么?”

“阿兰,这个孩子比不得别的……”

“行了”阿兰打断奶奶的话,“你就会说她有福有福,才那么一丁点,你怎么知道她有福,我小时候,人人都说我是有福的,到头来,还不是嫁到你们林家来,哪有什么福?你要是觉得她有福,那你把她捡回来,养大了,以后享她的福去,至于我们嘛,就算以后她变成凤凰,我也不会沾惹她半分。”说完,拉着秋芬父亲进了屋去,“嘭”一声把门关上了。

奶奶的身体一僵,她知道这两口子是铁了心不要这孩子了,她拄着棍子,一边骂着天杀的,一边朝着后山沟走去。

此后,秋芬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每天熬些菜汤来喂她,奶奶没有米,只好把玉米粒煮得很烂很烂,再加点水调稀,给她喝下去,过一段时間,秋芬还会得一点鸡蛋羹吃。尽管生活很清贫,可秋芬还是圆圆鼓鼓地长大了。

满一个月的时候,奶奶给她取了名字,叫林秋芬。奶奶不认识字,她只是觉得秋芬这个名字好听。

秋芬的父母一边坚定不移地坚守着他们不要这个孩子的决定,一边做着梦似的想要实现生男孩的愿望。可是一年过去了,阿兰的肚子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起初,两口子都以为是生下秋芬后时间太早,身体还没有恢复到位。于是,秋芬的父亲想方设法弄了好多滋补的东西给她吃下去。但一年又过去了,阿兰被喂养得白白胖胖,肚子还是平坦如地。

这下,两口子急了,他们连忙请来村里的神婆。神婆先是掐了掐手指,故弄玄虚地说:“你们这屋子有脏东西。”接着便要求他们买了好吃好喝的,支上供桌,说她要在屋里“除赃”,不能有人打扰,说完便把门关上,拿着木剑在屋里胡乱挥舞起来,完了,享受起供桌上的食物,吃饱喝足,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她打开门,对守在门口一夜的秋芬父母说:“行了,它收到了你们献上的东西,以后再也不会来为难你们了,你们就放心吧!这一次,保证生个小子,为你们林家接济香火。”

秋芬父母一听,一见供桌上的东西都不在了,信以为真,异常欢喜。此后,便又安安心心造人。可这一造,又是一年过去了,那个神婆也不小心掉到厕所里淹死了,阿兰的肚子依旧如此。这回,夫妻俩终于认识到问题的根源了——阿兰的肚子。

这一混,秋芬就已经三岁了,会跑会笑会跳。只是,秋芬的父亲知道阿兰再也不会给他生儿子了,他就不再捧着她了,开始对她冷淡起来,使唤起来,命令起来。阿兰一边承受着这份无名的委屈,一边寻找她不会生孩子的原因。终于,她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了秋芬身上,她想,她才三十多岁的年纪,怎么可能不会生呢?村里有个女人到四十七了还生一个孩子。所以,一定是秋芬,她生她的时候差点要了她的命,一定是她太胖了,生她的时候太用力,伤了自己的身体。于是,她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了秋芬的身上,她远远的看见秋芬就指着她大骂。有时,她会跑到小黑屋的门口,骂秋芬是“扫把星、赔钱货、贱皮子”。如果奶奶护着,她就连奶奶一起骂。

而秋芬的四个姐姐,也长到自尊的年纪,她们会把从父母那儿受来的气加倍地撒在秋芬的头上。所以,秋芬从小就知道,除了奶奶,身边的所有人都对她不好。于是,她每天亦步亦趋地跟着奶奶,奶奶到哪儿,她就到哪儿。

当然,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奶奶会给她讲那些很遥远关于爷爷的故事,奶奶抚摸着她的头,说:“你爷爷那时候很帅,我们的感情很好……”奶奶一边回忆着,一边老泪纵横。秋芬听不懂,她只享受着奶奶的抚摸,然后甜甜地进入梦乡。

秋芬五岁的时候,她就跟着奶奶下田去种菜,她帮着发菜秧,扛锄头。奶奶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她就搀扶着奶奶在田间的小路上行走。她最开心的,就是奶奶给她讲年轻时候的事,“我年轻的时候,在一家有钱人家当、丫鬟,我照顾的那个小姐,长得可漂亮了,她们家也很有势力,她的父母跟慈禧太后都有交情呢。”

“奶奶,慈禧太后是什么人啊?”

“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皇帝的娘。”

“那皇帝又是什么人?”

渐渐地,秋芬懂事了,奶奶就会给她讲一些生活的哲理,秋芬并不明白,但是她一一记下了。许多许多年以后,她还记得,奶奶捏着她圆浑浑的屁股说:“秋芬,你将来一定是一个有福的人,哎,这年头,人人都喜欢屁股大的女人,屁股大,容易生儿子。”

秋芬八岁的时候,奶奶已经彻底看不见了。这时候,秋芬的大姐到了十五岁,被隔壁村的一个大户人家看上,下了十块钱的聘金,便娶了过去。阿兰揣着这活生生的十块钱,心里乐开了花,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生女儿也不是没有好处,她养到大,别人是要用钱才可以把人领出去的。于是,她开始从新审视起她的女儿们来,她越看越觉得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值钱。躺在床上,她就会算着将来可以收入多少,是保得住本还是赔了。

就连八岁的秋芬她也打量起来,秋芬皮肤白嫩,眼睛又大,最重要的是她的屁股又大又圆。这样的女孩子,是招人喜欢的。她想,等秋芬长大以后,一定会有很多人来提亲,到时候,她就可以要个高价钱,谁出的钱多,谁就可以和她做亲家。阿兰这样想的时候,她完全忘了当年承诺过奶奶绝不沾惹秋芬的任何福气,她所考虑的是秋芬害了她不能生儿子的补偿,当然,这是秋芬一辈子都无法补偿的,所以,她还承受着无比巨大的委屈!

秋芬的父亲自从阿兰不能生孩子以后,他就不再抱任何幻想,开始专心地做事,他给一个有钱人家赶马车,由于勤快多劳,深得主人家的赏识,自然给他相应的报酬,不要几年,他就有了一些积蓄,自己买了一辆马车赶,生活渐渐地富裕起来。但是,就在秋芬十岁那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们家,毫无悬念的被划成了富农,成了阶级敌人。于是,每天晚上,他都要被抓到村边的一块小平地上,戴上高帽子,挂上牌匾,被村里的人用鞭子狠狠地抽。有时,他被强迫着跪倒玻璃上、瓦砾上……总之,每次出去,都是血淋淋的回来。

秋芬的父亲在外面受尽的屈辱,回家后,他又原原本本地报复在阿兰身上,他在家里准备了一条鞭子,看不顺眼阿兰,就使劲地抽打她,嘴里骂道:“你这个贱女人,你不给老子生儿子,老子要死了,老子林家要断子绝孙了……”阿兰卷缩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着,“秋芬,你个小贱人,你把我害死了……”

秋芬听着父母的惨叫声,瑟瑟发抖,她问奶奶,“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打爸爸?爸爸又为什么要打妈妈?”

奶奶眼里留着浑浊的泪水,她叫喊着:“造孽啊……”

而他们的家,自然也免不了受到迫害,每隔几天,就会有大批的人来翻箱倒柜,把值钱的、吃的、用的全部搜刮了去。

秋芬看着这些面目狰狞的人,躲在奶奶的怀里,问:“奶奶,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来抢我们的东西?”

奶奶慌忙地捂着她的嘴,说:“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有一天晚上,秋芬的父亲忍受不住抽打的疼痛,大呼了一声“天啊,这是什么世道?”

就这样一句话,惹怒了在场的人,他们开始围殴他,拳打脚踢,秋芬的父亲一边惨叫一边求饶,但是他们不理他,他们似乎对这个一直“压迫”他们的富农深恶痛绝,他们使出全身的力殴打着他,直到他停止呼吸。

第二天,有两个人把他的尸体抬回来,往门口一扔,就走了。阿兰看着惨不忍睹的丈夫,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这是秋芬第一次看见血腥的场面,也是第一次看见家里所有的人都在悲伤,特别是奶奶,她似乎有着流不尽的泪水,吃饭在流,干活在流,就连睡觉也在流。

秋芬的父亲死后,她们家的生活一落千丈,没有了经济来源,阿兰开始疯狂地期盼着她的女儿们快点出嫁,但是这样的等待太漫长了,饥饿和仇恨不停地吞噬着她的内心。终于有一天,她的二女儿出嫁了,但是婆家并没有送来什么聘金,只有一篮子土豆。

阿兰不想以这么廉价的价格把女儿嫁出去,但是她没有办法,家里已经吃了半个多月的野菜了。最终,她收下了这一篮子土豆。

后来,她的另外两个女儿陆续出嫁了,她们走得一个比一个廉价。女儿走后,阿兰开始感到孤独起来。这时候,她看见了秋芬,这时候的秋芬。已经十四岁了,生得比她任何一个女儿都要漂亮,特别是她那壮实的身体。但这并没有给阿兰带来任何的安慰,相反,它时刻在提醒着她,是秋芬害了她没能生儿子,她所有的苦难都是秋芬造成的。浓浓的仇恨又在她心里蔓延起来。但是,她又只能指望着秋芬能为她贫寒的生活带来暂时的转机,所以,她常常躲在门口,诅咒着秋芬。

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她会整晚地咳嗽,吃不下东西,看着已经长大的秋芬,她的心里开始恐慌起来,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一手带大的孙女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日日夜夜煎熬着她,直到有一天,她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她把秋芬叫到床边,用苍老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脸,说:“秋芬,我的好孙女,奶奶怕是要去了。”

“奶奶,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你的爸爸了。

“奶奶,我要跟你一起去。”

“傻姑娘,你要好好活着,你要记得奶奶说过,你是個有福的人,你将来会好过的。”

“可是奶奶,你走了,我去哪里啊?”秋芬哭了出来。

“你跟着你妈吧,她也怪可怜的。”

“奶奶,你不要走,我要跟你一起走。”

“秋芬,别哭,听奶奶说,奶奶这一生啊,也活够了,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只要能出生在一个好家庭,能嫁一个好丈夫,生一个好儿女就够了,虽然你的爸爸去得早,但是有你在我跟前,我就够了,够了。”奶奶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觉得自己的眼皮很重很重,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秋芬握着奶奶的手,泣不成声。她感觉到了害怕,她意识到奶奶要永远离开她了,而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离去,她放声大哭,用泪水来宣泄着她的不舍。

此后,秋芬就很少说话了,她按照奶奶说的,搬来和母亲住在一起。她从来不跟母亲说一句话,母亲骂她,她也当没听见,自己上山去挖野菜,只有在睡不着的时候,她才会一边想着奶奶,一边流泪。

阿兰的如意算盘渐渐地落了空,眼瞅着秋芬已到了出嫁的年纪,但村里没有一个人来下聘。按理来说,秋芬这样长得又白又漂亮又有很大机会生儿子的女孩是会有很多人喜欢的,但是,十八岁了,还是没有人来说。阿兰失望了,这时候的秋芬在她眼里已经一文不值,她开始疯狂地咒骂着秋芬,有时,甚至会平白无故地扇她两巴掌。

秋芬一直隐忍着,直到有一天早上,一个女人的到来。

这个女人不打招呼就进了门,大声喊着阿兰,秋芬从来没有见过她,也不理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洗菜。她听见,母亲叫这个女人三姐。她这才知道,这是奶奶的三女儿,她的三姑妈。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她是赔钱货,从她跟着奶奶的那一天起,她就没有见过她的四个姑妈,她们当真如泼出去的水,不再回来,哪怕奶奶死了,也与她们没有任何相关。她听见母亲和三姑妈讲话。

“三姐,你从哪儿来啊?”

“从家里来,背了点木炭去城里卖,走了两天路,到这儿,来你这儿讨口水喝。”

“哎,林五呢?”

“死了。”

“死了?啥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死了好多年了,你的娃呢?。”

“四个女儿,都嫁出去了。”

“没个男孩?”

“没有。”

“哎,可怜啊!外面那个大姑娘是谁啊?”

“是你妈捡来的。”

“嗨,我妈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纪了,何苦要这么操心。”

“就是,现在她死了,就弄来跟着我,吃我的住我的,我都穷得要死,哪里还能养她。我本想把她嫁出去,谁想这贱货,没人要。”

“没人要,不可能啊,看着挺好的一姑娘。”

“三姐,你知不知道谁家要,不要聘礼聘金,白白送我也愿意,或者,三姐,你行行好,带她走吧,得了什么好处,全是你的。”

秋芬听着,她的眼睛疼痛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将要呼之欲出,她慌忙地闭上。

秋芬看着三姑妈从家里出来,她走上去,怯怯地叫了一声:“三姑妈。”

三姑妈吓了一跳,拍着胸脯叫道:“你看你,乍一出来,吓死我了。”

“三姑妈,我想跟着你去。”

三姑妈上下打量她一番,换了一张笑脸,“好啊,只是跟着三姑妈,要吃苦啊!”

秋芬点点头,跟着三姑妈走了。她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怎样,她只想离开那个对她没有一点感情的母亲,她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秋芬跟着三姑妈在山间的小路上走了一天,天快黑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一个村子。三姑妈指着一间屋子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家住一晚吧,以前我去城里,都是住在他家的。”

这是一间还算宽敞的屋子,有围墙,有院子,大门外有三棵李子树和许多梨树,正开着旺盛的花。

三姑妈直接推门进去,听她叫:“吴大婶……”

屋里有人答应着。秋芬跟着进去,一进门,就见一个粗壮的年轻男人站在院子里,目不转睛的盯着秋芬。秋芬不去看他,把眼睛转向了屋内。这时,出来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问了句“今晚怎么来得这么晚”之后,也目不转睛的盯着秋芬了。

这个女人就是三姑妈口中的吴大婶,他的丈夫去种土豆了,她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那个粗壮的年轻人,叫吴大力,人如其名,力大无比。只是人长得丑,看上去傻乎乎的,家里又穷,二十五岁,还没有娶到媳妇。吴大婶把村里的姑娘都说遍了,也没有人愿意嫁到他们家来,如今,看着白净漂亮的秋芬,立刻眉开眼笑,热情地拉着三姑妈进屋去,叫吴大力,“大力,赶快,赶快去到两杯水来。”

吴大力看着秋芬,呵呵呵的笑着到水去。

吴大婶凑在三姑妈耳边,问:“这姑娘是谁啊?”

三姑妈看出了吴大婶的心思,说:“我侄女,秋芬,你可别打她的主意,你瞧瞧她,一身的富贵命,我这次带她是要到城里去,说不定能嫁个有钱人。”

“是是是,我说三姐啊,你也知道我的难处,我们家大力虽然丑了点,但人可是好的,你要是答应把秋芬留下来,我们自然会给你满意的聘礼。”

三姑妈故作为难,“让我想想吧!”

這天晚上,秋芬和三姑妈就在吴大力家吃了晚饭,吴大婶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搬了出来,她和吴大力的父亲商量着,只要能为吴大力娶到个媳妇,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秋芬走了一天,早就累坏了,吃了晚饭,便在吴大婶的安排下睡觉了,这一觉,她睡得十分香甜。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门缝里射了进来,她起床去开门,不想,门却从外面锁上了。她吓了一跳,使劲的拍打着叫:“三姑妈,开门……”

门外传来吴大婶的声音,“好姑娘,你醒了,你不要喊啦,以后,你就住在我们家了。”

“我三姑妈呢?我要跟她一起。”

“你三姑妈早走了,她已经把你卖给我们大力做媳妇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婆婆了。”

秋芬心里一凉,她想起那个黑壮的吴大力来,她使劲拍打着门,叫:“不可能啊,我三姑妈说好要带我去城里的。”

“哎呀,怎么不可能啊,你姑妈收了我十个鸡蛋,把你留在这儿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要勤快能干,或者帮我们吴家生了一男半女,我们会对你好的,特别是大力,他可是个善心人,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嫁给他是你的福气。好了,我就不说了,我去做点饭,你要快点想清楚,什么时候决定留下来,我就放你出来。”吴大婶说完,走了。

秋芬无力地看着从门缝里射进来的阳光,瘫坐在地上,这时候,她泛滥地想起奶奶来,她把头埋在臂弯里,伤心地哭起来。

吃中午饭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咯吱咯吱地挤进来一个人,端着一只碗。他来到秋芬的面前,对着她呵呵的笑,说:“秋芬,我妈叫我给你送饭来,说要我劝你留下来给我当媳妇。”说完又呵呵地笑了,把碗放在秋芬手里。

秋芬看着这个傻头傻脑的吴大力,看着手里的饭,这是一碗玉米饭,上面担着几根发黄的青菜。她把碗放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知道,你不想当我的媳妇,在村里,谁也不想当我的媳妇,可是,当我的媳妇有什么不好呢?我会种地,会摘梨,跟着我,至少不会饿死,现在,有很多人都饿死了,你别想,快吃吧,吃完了,我再去给你添。”说着,他又把拿起来放在秋芬手上。

秋芬把碗凑到嘴边,扒了一口,就看见吴大力龇牙咧嘴地笑。

关了两天后,秋芬认命了,吴大婶说得没错,吴大力是个好人。她想,她的亲人没有一个要她了,就算她跟着三姑妈到了城里,也会被三姑妈卖了。而今,有一家人要她,怎么说也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所以,想通了,她也就心甘情愿地留下了。

当晚,吴大婶夫妻俩弄了点祭品,拜了祖宗,说明了秋芬从此就是吴家的媳妇了,自此,秋芬便同吴大力住到了一起。

吴家两老对秋芬倒也十分不错,虽然秋芬身强力壮,但也从不让她下地,就在家里伺候着早茶晚饭,秋芬从小就跟着奶奶,她也像奶奶一样明事理,她每天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闲暇的时候,她就自己上山摘糖耳花,采芥菜,回去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有时,她还抬着锄头,把门前的一片荒草挖尽,种上菜苗。光是这份勤劳,就让吴家两老欢喜得不得了。再说吴大力,自从有了个媳妇,整天笑眯眯的,扛着锄头早出晚归,整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回家来,他就搬个凳子坐在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漂亮媳妇,有时秋芬叫她搭把手,他就上去拉着秋芬的手,秋芬瞪他一眼,他又乖乖地回到凳子上来坐着。这时候,他就会想老人们说的一句话:傻人有傻福。他自豪地想,村里的姑娘个个嫌弃他,可最终,他却娶上了最漂亮的媳妇。

渐渐地,秋芬的身体发起福来,小腹整整大了一圈,吴大婶知道是怀了孩子,从此,更是把秋芬捧在手里呵着护着。

十月怀胎,在一个大雨磅礴的晚上,秋芬生产了,她一面大叫着一面用力,吴大婶扶着她的两只脚,叫她使劲。终于,挣扎了半个多小时,孩子终于出来了。

吴大婶捧着孩子,看着两个腿丫子间,叹气一声,: “哎,是个丫头。”

秋芬听着婆婆的口气,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她一下子想起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恨她,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丫头……这时,吴大力等得不耐烦,闯了进来,看看孩子,说道:“丫头怎么了,丫头也是你孙女,这是第一个,怕什么,下一个保准就是个儿子。”

吴大婶听儿子这么一说,立刻又欢喜起来。吴大力笑眯眯地看着虚脱的秋芬,问:“想吃鸡蛋吗?我给你煮几个,老早就给你留着的。”

秋芬摇摇头,说:“我要看看我的丫头。”

吴大力答应着,朝着母亲喊:“妈,你赶紧把丫头抱过来,秋芬要看呢。”

此后,吴大力觉得自己就像浸泡在蜜罐里了,他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他对秋芬更是说不尽的好,自从秋芬生孩子后,他每天赶在母亲前去鸡窝里拿蛋,拿回来就支上锅,加入水,倒上红糖,煮了送到秋芬的手里。

吴大婶不知情,整天念叨着:“怪了,这两天鸡咋不下蛋了?”

吴大婶给这个女孩取名叫吴晴,吴晴自小遗传了秋芬的相貌,长得清秀可人。吴家两老虽也喜欢这个可爱的孙女,但他们还是希望秋芬给他们生一个孙子,吴家就吴大力一个儿子。

秋芬知道公公婆婆的想法,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儿子。但是,每次看到吴晴,她就会联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所以,她竭心尽力地呵护着这个女儿。

吴晴一岁半的时候,秋芬的肚子又开始大了起来。所有人都开心无比,他们千方百计地捧着秋芬,半点活计没让她碰。

终于,又到了生产的时候,听见婴儿的哭声,吴大力急忙跑进去,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失望的表情,他看见母亲手里的婴儿,两腿丫子间是女性的器官,他还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母亲和秋芬之间僵硬的气氛,但话还没说出口,母亲把孩子往他手里一放,出去了。

他抱着孩子来到秋芬的床前,笑着说:“跟吴晴一样,长得可好了。”

秋芬看着婆婆出去了,她知道她让婆婆失望了,也知道吴大力是安慰自己,她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这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吴大力见秋芬不说话,慌了,忙问:“秋芬,你是不是哪儿疼啊?”

秋芬摇摇头,说:“你快烧点水,给她洗洗吧。”

见秋芬接连生了两个丫头,吴大婶开始生气了,埋怨道:“不是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嘛,你瞧瞧她的屁股,都要有一个簸箕大了,怎么会生不下儿子来呢?”

此后,她也不管秋芬和孩子了,刚刚出生的孩子就由秋芬指挥着吴大力包裹。吴大力怕秋芬身体不好,便整日留在家里陪着她,不下地了。吴大婶见此,说道:“难不成我们捧了你两年,你还娇贵了,什么事都是大力做,大力是个男人,这些事是他做的吗?”

吴大力听母亲这样一说,急忙辩解:“秋芬她坐月子,等她坐完月子,我就下地。”

“坐月子?多稀罕的事啊,好像谁没生过孩子一样,我生你的时候,你奶奶都死了几年了,那时候,谁伺候着我啊,还不是身体刚好,就下地忙东忙西的。大力,你现在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都不记得是谁把你拉扯大的!”

秋芬听着他们的争吵,心里酸极了,她看着躺在怀里安静吃着奶的孩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等孩子吃完了奶,她挣扎着下床来,开始收拾屋子。

吴大力见了,连忙跑上来,把她抱回床上,怪道:“妈她是老了,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你呢?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秋芬坐完月子后,又开始重新收拾屋子,只是,吴晴长到了淘气的年纪,小女儿也要寸步不离身地照顾,她常常觉得力不从心,有时,天黑了,吴大婶他们从地里回来,她饭还没煮好,或者,小孩拉的屎还没来得及清扫,吴大婶就絮絮叨叨,觉得秋芬煞是没用。有时,她甚至觉得当初花了十个鸡蛋,却买来一个这么没用的媳妇,吃了大亏。

小女儿满月的时候,吴大婶没有再为她的取名,是吴大力随口说出了一个“双”字,便叫做吴双。

吴双半岁的时候,有一天,吴大叔做活的时候,扭到了腰,整个人动不了,吴大力急忙把他背了回来,弄了些草药给他敷上,但是,越敷越肿得厉害。无奈,他只得躺在家里休息。吴大婶心下生疑,他的丈夫干了几十年的活,从来都是顺顺当当,没病没痛,怎么这次会无缘无故地扭到了腰。当晚,她就拿出了一个鸡蛋,用一块红布包着,在吴大叔的腰上滚来滚去,口里念着听不懂的话语,大约半小时后,她把鸡蛋打开,只见蛋黄中间有一个大坑,便骂道:“果然是吴双这个小贱人克着你。”自此,她便更讨厌秋芬和吴双了。

吴大叔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腰才渐渐好起来,只是自此,每逢天阴下雨,他便咳个不停,吃下的东西,咳了不一会又全吐了出来,不久,整个人便消瘦了下去,吴大婶试遍了所有的草药,也不取作用。吴大叔觉得怕是自己的大限要到了,每每精神恍惚的时候,他就拉着吴大婶哭个不停,说:“我活一辈子,什么也不怕,死也不怕,唯一的遺憾就是没有看着吴家的香火有个延续,哎,我吴家,怕是要断子绝孙啦!”

吴大婶一边安慰着他,一边大骂着秋芬和吴双,日积月累,她对秋芬的恨,就慢慢地占满了她的整个身心。她时刻想着要怎样让秋芬不好过,时刻想着要用这世上最恶毒的话来咒骂她,让她睡觉都不得安定。

秋芬一边默默地隐忍着,她不敢还嘴,一边保护好两个女儿,她怕婆婆会把她的女儿抱去丢掉,她们时时刻刻都要在她的视线之内。

但是,百密一疏,秋芬最终还是不小心做下了让她悔恨一生的事。那是十一月份的一天,天很冷,吴大叔照例躺在床上咳嗽不止。秋芬早早地起床来,烧了一锅开水,准备把剁碎的猪草放进去烫一烫,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放猪草,就听见吴大叔叫她,她答应着跑去了。这时,吴晴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棍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她看见有一锅水,便蹲在一旁,把棍子放在锅里搅来搅去,一会儿,她觉得没趣极了,想去寻找别的玩具,谁知,刚站起来转身,她的裤脚边却拌在了锅边的把手上,她没站稳,一个趔趄,就坐到了锅里。

秋芬听到吴晴的惨叫,急忙跑过来,看见吴晴的脸已经成了绛紫色,她吓坏了,哇地一声喊了出来:“我的儿啊!”她一把把吴晴捞出来,使劲地放在嘴边吹着,她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她拼命地哭着,拼命地喊着吴大力。

吴大婶母子听见她们的叫喊声,慌忙跑回来,这时,吴晴已经晕死过去了。吴大力把吴晴接过来,让她趴在腿上,轻轻地把裤子脱下来,吴晴屁股上的肉已经熟了,一拉便大块大块地撕下来。吴大婶看着她的大孙女遭了这样的罪,当场就一个响亮耳光扇在秋芬脸上,骂道:“你这个要死的,还竖在那里,是不是要看着她死,还不去拿清凉油。”秋芬这才反应过来,跑去拿清凉油。

涂抹了一些清凉油后,吴大力把女儿的屁股放在嘴边吹着,秋芬在一旁,搂着吴双,哭得伤心欲绝,看着大女儿触目惊心的皮肉,她整个人不停地战栗着,她的心一阵一阵地钻疼。

吴大婶经过这一事,她对秋芬算是恨透了,她不停地咒骂着秋芬,骂她是灾星,叫她去死,有时,还甩给她两巴掌,不让她吃饭,让她跪在吴晴床前……吴大力虽也埋怨秋芬,但看到秋芬伤心的样子,他又于心不忍,便又护着她,对吴大婶说:“妈,秋芬不是故意的,吴晴烫着了,她不心疼吗?你何苦还要这么骂她?”

“她会心疼?她巴不得呢?”

吴大力火了,他也骂:“你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人吗?你孙女被烫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吴大婶彻底愤怒了,这一刻,她觉得这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他已经被秋芬这个小贱人迷惑了,她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推搡着他:“你给你滚真出去,你个挨千刀的,老娘白养你一场了,你给老娘脸看。处处护着那个小贱人,你给我滚,和那个小贱人一起滚,滚出我家去。”说着,便又去推搡秋芬,把他们的被子也一并扔了出来。

吴大力赌气:“滚就滚,我还就不信了,离了你们我就活不下去了。”

可秋芬不想离开,她紧紧地搂着吴晴,大叫:“妈,你就让我来看着吴晴吧,她多可怜啊!”

“呸”,吴大婶唾了她一口,“你还有脸了,要不是你,吴晴会成这样,你还想看着她,我看你是想害死她。赶紧带着你的死丫头给我滚。”说着,对着秋芬又掐又打。

秋芬紧紧地不撒手,吴大力忙跑上来拉她,说:“秋芬,咱走,还留在这个家里,早晚有一天,吴双也要被他们害死掉。”说着,便拖着秋芬走了。

秋芬一路上大喊大叫,被吴大力直直地拖上了半山腰,此时,怀里的吴双早已哭累了昏睡过去,他们在一块平地上坐下来休息,秋芬嘴里直哼哼:“晴晴,我的儿……”

吴大力是个在山里生活惯了的人,他看看四周,觉着这块平地不错,旁边几棵大松树,正好用来搭棚子,便用刚刚从家里顺手牵出来的镰刀,坎来树枝,不到天黑,一个像模像样的住处就弄好了。

这个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吃东西。他们商量着,就在这里住下了,刚刚开春的季节,晚上很冷,所幸的是,这个季节还未到雨天。晚间,秋芬紧紧地搂着吴双,吴大力又紧紧地搂着秋芬,他把她们揽在心窝子里,他常常对着秋芬的脖颈哈气,他说:“我发现,人吹出来的气是冷的,哈出来的气是热的。”

秋芬听了,哭笑不得,她难以入眠,她不知道她的晴晴怎么样了,只要稍稍一闭眼睛,她的耳畔尽是吴晴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睡着,梦里,也全是吴晴惨不忍睹的屁股。

第二天一早,吴大力趁着父母出去做农活,偷偷回家去,提了一口锅就走,这时,他想起了吴晴,便进房间去看,他想着秋芬这样的想念吴晴,便想把她一起抱走。但是,他转念一想,他住的那个地方,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吴晴病得这么厉害,跟着他们,还不得受更多的苦,还不如把他放在家里,父母不恨吴晴,他们会看好吴晴的。他在吴晴的脸上亲了一口,走了出来。看到墙角他使惯了的锄头,也顺便拿了。

用了一天的时间,吴大力就把他棚子周围的草坪挖成了一块地,他乐呵呵地对秋芬说:“明儿,就去隔壁张大婶的菜园子里,拔两棵菜秧,一种下去,不要几天,就有得吃了。”

早上,他早早起床,扛着镰刀就上山去,把那些碗口粗的树撂倒,让它们风干,有时,他会去寻找那些已经风干的树根,回来用火一烧,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烧成木炭,等有了一定的数目后,他就翻山越岭地背到城里去买。他不知道木炭怎么买,往往就是一背篓一口价,价又喊得低,所以卖得极快。得了钱,他就高兴地揣着,回家一五一十地拿给秋芬看。

秋芬就藏着,到下次吴大力再去卖炭的时候,她就会交代他,需要买什么东西。吴大力一一记在心里,只是,他不会讨价还价,自然被别人占去了不少便宜。但是,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觉得这钱花得实实在在,偶尔,看见卖饼的,他就会买两个,带回去给秋芬。

秋芬戳着他的额头说:“以后别买这样贵的东西。我想把钱存着,将来让吴晴和吴双去读书。”

吴大力说:“还远着呢,等到那时候,我已经挣够他们的学费了,你那么辛苦,应该要尝尝城里的餅。”

秋芬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突然想起奶奶说过,她是有福气的,她想,能嫁给吴大力这样的男人,就是她最大的福气。

自此以后,吴大力更加卖力地挣钱了,他背了一背篓木炭,上头还要捎着一口袋松疙瘩。一天,他出门时,秋芬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你给吴晴买一点药吧,就说要烫着的药。”

吴大力答应着,就去了。晚间回来,便把药送回去。

吴大婶老两口正带着吴晴在吃饭,吴晴的屁股上仍旧裹着厚厚的布条。吴大婶一看见他,便仍筷子去打,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死回来做什么,想看看吴晴死了没有吗?我告诉你,她活得好好的。”

吴大力没有说什么,把药往桌上一放,说:“这是我给吴晴买的药,你给她涂上,好得快。”说完,便走了。

吴大婶从没见过这样的药,一把抓了起来,朝着吴大力砸去,“你会这么好心?我告诉你,你别糊弄老娘,老娘什么没见识过,就这样的破瓶子还是药,我看你就是想要吴晴死。”

吴大力的背心一吃痛,接着就是哐瞠一声,瓶子摔在地上,碎了,流出黄黄的液体。

吴大婶看着,更是火了,“看看,看看,这不知是哪个天杀的骚尿,还拿来坑我的孙女,当心天打雷劈……”

吴大力听着母亲越骂越难听,气哼哼地回来。

渐渐地入了夏季,雨多了起来,而这时,秋芬的肚子也大了起来,前几个月她没注意到,这回,她凭经验想,怕是没几个月,又要生了。

他们虽然很努力地去挣钱,但日子还是过得清苦,幸亏村里几个好心人,知道他们遭遇,常常弄点菜啊破衣服啊地帮衬着。一混,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这天,秋芬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不自在极了,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是下大暴雨的兆头,吴大力去了城里,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她把吴双哄睡了。这时,她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天空一个大炸雷响起,她吓得跌坐在地上,肚子越发疼得厉害。天空被整片的乌云笼罩着,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她轻轻地挪回床边,她的额头上不停地有汗珠滚下来,她咬着牙齿,不想叫出来,她怕吵醒吴双。

今年最大的一场暴风雨倾泻而下,大风把她们的棚子吹得搖摇晃晃,她心慌极了,她担心着吴大力,担心着吴双。她用力地挣,她想要这个孩子快点来到人间,可是,她觉得自己渐渐地没有了力气,就在她要虚脱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哭声,以及吴大力慌忙奔进来湿漉漉的身影……

这是今年最汹涌的一场暴风雨,整整到了半夜才停下来。吴大婶两口子看着外面黑蒙蒙的一片,听着雨点砸在瓦片上震耳欲聋的响声,欢喜得眉开眼笑,吴大婶起来倚在门边,笑道:“下,再下大些,非要把那两个作死的给弄死才好,这就叫报应。”

吴大叔咳得厉害,说:“这么大的雨,就是再耐牢的棚子也怕要吹走了,这人在雨里呆上一夜,就算不死,也够受的了。”

“活该,死了倒好,死了清净,咱们就带着吴晴过算了,等她大了,嫁出去,咱们两腿一蹬,也就不管它了,死人了,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暴风雨过后,第二天一早,天晴得异常的澄明,山山树树经过一夜的洗刷,干净清新。自然,吴大婶的心情也是十分畅快的,她睡到了太阳照平大地,正当起床穿衣服时,门被拍得噼里啪啦的响,门口传来隔壁张大婶的声音,“吴大姐,你快去瞧瞧去吧,秋芬昨晚上生啦,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屋内的老两口惊呆了,半晌,吴大婶才跑去开门,问:“当真,当真是个儿子?”

“我还骗你?我想着昨晚一夜大雨,怕是他们要出事,今儿早便去看看,嘿,我亲眼瞧见的,可白胖了,快去瞧瞧吧!”

吴大婶一下子笑了,她对着吴大叔喊:“你都听见了吗?还不快起来,把家里的那只不生蛋的母鸡宰了,顺便煮几个鸡蛋,给秋芬回来吃,我去接你的孙子,快点啊!”说着,便风风火火地朝着山上跑去。

棚子已经被风掀翻了,幸得被子和吴双被吴大力抱在怀里,还干着。此刻,秋芬躺在被子上,虚弱无力,她的怀里,躺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睡得正香,吴双蹲在一旁看她的弟弟,时不时就咯咯地笑。吴大力正在寻找着干树枝生火。

吴大婶看见,笑道:“大力,还点什么火,快点,快背着秋芬,咱们回家去,来来来,我看看我的孙子,哎哟,生得真好。”说完,看吴大力还傻傻的站着,叫道:“大力,还站着干什么,快来背上秋芬,我们一起回家去啊!”

吴大力看着虚弱的秋芬,刚生下来的孩子,还有被风吹了一地的树枝,残破的棚子,只得背起秋芬,跟着母亲回家了。

到了家里,吴大叔的鸡才刚洗了炖上,吴大婶一边安顿这秋芬和孙子,一边催促着吴大叔,“你倒是快些,火烧大点,秋芬一早上都没吃东西,算了算了,还是我来,笨手笨脚的。”说着,便亲自去做了。

秋芬躺在床上,说:“大力,我想看看晴晴,快把晴晴抱来我看看。”

吴大力答应着,去叫吴晴,吴晴这时候已好了大半,能自己走路了,只是屁股上,留了一片皱皱巴巴的疤,很是吓人。秋芬一见,心疼不已,一把搂住便哭了起来。

这哭声惊动了吴大婶,急忙跑过来看,见如此,就去拉吴晴,“哎哟,哭些什么,刚刚生了孩子的人,哭多了奶水不足,快快快,别哭了。”

自此以后,吴大婶一家人又如从前那样捧着秋芬了,秋芬为他们吴家生下了儿子,是功臣,他们舒舒服服地伺候她到坐完月子。小儿子满月的时候,吴大婶忙了一天来做饭,晚间,吴大婶先是祭了天地,又祭了祖先,然后在祖先的面前给孙子取名叫吴信。

此后,秋芬仍旧在家里忙活着早茶晚饭,吴大力自从知道买木炭能赚钱后,他便日日上山砍柴,烧成木炭拿去卖,吴大嫂仍旧去种地。只是吴大叔,自这以后,身体越发差了,有时,甚至咳一夜,饭吃下去又全吐出来,大力从城里买了药回来,也不取什么作用,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一日,天晴得甚好,吴大嫂和吴大力依旧去干活,秋芬背着吴信,带了吴晴和吴双去田里拔草,到了日落时分,才回来做晚饭,秋芬在厨房忙活,饭做好了,便去叫吴大叔,谁知叫了几声也没应,秋芬上前看看,一摸手,已经凉透了。

吴晴六岁的时候,秋芬就想让她去读书。这个想法她在两年前就跟吴大婶提过,但吴大婶不同意,她也渐渐地不想了,只是前几天,她去地里,见村长的女儿背着书包去上学,见了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婶。不知道为什么,秋芬对这样的女孩有着说不尽的喜欢,她想让吴晴读书的念头又滋生起来。

晚间,吃饭时,她对吴大婶说:“妈,我想让晴晴去读书。”

吴大婶吃了一惊,“读书?哎哟,你怎么又说这个事情,女娃娃读什么书?读了有什么用,还不如跟着我学学纳鞋,绣花,将来有用着呢。”

“可是,我前几天看见村长家的女娃都去上学了,我也想让吴晴去,让她识识字,将来,会有好处的。”

“那是村长的娃,咱家跟着瞎起哄什么?你说,现在让吴晴去念,将来吴双也要去念,咱家穷,你瞧瞧大力,为了糊一家人的嘴,都苦成什么样了,三十出头的人,弄得跟个老头子似的,你就忍心。我说算了,以后等我孙子长大了,让他去念念就够了。女娃,图的就是嫁给好人家,你看看隔壁的张大婶,她就是个识字的,终归呢,还不是跟我这个不识字的一样,在这山里苦。你看看你自己,也一字不识,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秋芬不说什么了,她望着吴大力,希望吴大力帮她说说话,可吴大力刚要开口,便被吴大婶打断了,“行了,以后,谁也不许再说这个事了。”吴大力只得闭了嘴,不敢再提了。

秋芬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可是她不敢违逆了婆婆的意思,她时常摸着两个女儿的头,无比院惜地说:“儿啊,是妈妈没本事,没办法让你们读书识字。”

时光荏苒,一混又是四年过去了,这四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对于这个村子的人来说,不过就是几个孩子长大了,几个年轻人老了,几个老人转世了而已,他们依旧守着那块贫贱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说唯一的变化,就是能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秋芬无时无刻想着要让吴信去上学,当初吴大婶不让吴晴上学,到吴双的时候,她也曾尽全力地请求过,但都被吴大婶拒绝了。在吴信这儿,吴大婶倒是没说什么。秋芬高高兴兴地为吴信做了新鞋,缝了书包,到开学那天,又让吴大力亲自送了他去。

这一天,秋芬坐立不安,心急火燎的,她不时地朝着村口张望着。吴大力见了,笑道:“你急什么,我打听過了,学生要到日头落山了才放学呢。”

果然,傍晚时分,吴信才摇摇晃晃地回来。秋芬迎了上去,问:“怎么样了?快跟妈妈说说,有听老师的话吗?有没有跟别的孩子吵架?走了这么长的路脚疼吗?肚子饿吗?”

吴信听后咯咯地笑,说:“妈,上学真好玩,我以后天天都要上学。”

秋芬听了,松了一口气。

吴信是个极听话的孩子,在学校里,上课认真,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他把试卷拿回来给秋芬看,秋芬看不懂,他就解释说:“这个是勾,这个是叉,勾就是对的,叉就是错的。”

秋芬看着满满一本都是勾,高兴得眼眶泛酸,这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曾说过,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吴信上了学,家里的活计便交给了吴晴吴双姐妹俩,秋芬跟着婆婆去种地,风吹日晒的,不出两年,她就磨得黑不溜秋的,衰老了许多。这些年,她的身体越发肥了,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白净和可人。庆幸的是,吴大力这些年来,对她还是一如既往,那怕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秋芬,他还是样样想着她。

吴大力经常把木炭卖给一个卖烧烤的,渐渐地,他便和这个卖烧烤的?混熟了,这个卖烧烤的见他身强体壮,便介绍他到城郊的一个矿厂去背矿,说是干得多,钱就多,照吴大力这种体型,一个月挣的钱是远远超过卖木炭。

吴大力一听,就回家和秋芬商量了。秋芬琢磨着,现在孩子上了学,要的钱越来越多,家里的地她和婆婆就能种完,吴大力天天卖木炭也不是个事,便答应了。

走的那天,秋芬哭了,她给吴大力收拾行李,却什么也没说,这是吴大力第一次要离开她这么长时间,她很舍不得。吴大力为她擦了眼泪,笑道:“你哭什么,我是去赚钱,赚了钱就回来,又不是不回来了。”

秋芬点点头,“我是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你要记着了,要是过得不好就回来,家里怎么说也不会饿死的。”

吴大力到了矿山之后,开始卖力地工作,他一天不知道累,背得往往是别人的两倍多,但他拿到的钱却没有别人的两倍多,小组长欺负他不识数,常常占他的便宜。还好,他刚去了两天就遇见了同村的洗凤,这洗凤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丈夫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膝下有一子,寄养在母亲家。洗凤在农村是没有任何能力养活自己,幸得她识得几个字,他的哥哥就介绍她来在矿山帮着称秤计算,虽然有些忙,倒也清闲。

洗凤见吴大力老实巴交,常常吃亏,便帮了他几次,多拿得一些钱。吴大力第一次出远门,举目无亲,见洗凤是同村人,又帮着自己,便也格外亲近些。

一个月满,吴大力揣着工钱喜滋滋地回家了,夫妻俩一见面,格外欢喜,整夜睡不着觉直说话。秋芬问:“在外头可还好,我怎么看着你瘦了。”

“我什么都好,一天有吃有喝的,你不用担心我。”吴大力说着,就捏了捏秋芬的腰,笑道:“现在不用操心孩子了,你也清闲了,觉着又胖了。”

秋芬听了,呵呵地笑。

吴大力说:“秋芬,你认不认得咱村里的洗凤,她在那里称秤呢,经常帮着我计算,我不识字,许多钱都是她帮我要回来的。哎,我现在也才知道,人还是要认得几个字的,认得几个字,至少可以找个轻松活做做,像洗凤一样,跟你差不多大的人,看着就比你年轻多了。”

“是啊,当初,我也该送吴晴和吴双去读书的。”秋芬想起了这件事,又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之中。

第二天一早,吴大力早早起床,又要去了,秋芬送他,吴大力劝道:“回去吧,我下个月又回来,你放心吧,好好看着三个孩子。”

但这次,吴大力才去了十天,又匆匆赶回来——吴大婶从山崖上摔下去。

那日,下了点阴雨,路上滑得很,吴大婶一早起来,便说要去看看她种上的玉米,那地在山背后,山上陡峭,只有一条小路弯弯扭扭地爬行着。说也怪,这条小路吴大婶走了几十年了,以前天阴下雨也经常走着,一直没出什么事。但那一早,她就有些心神不宁,一不小心,拌在一根棍子上,一个趔趄,便摔了下去。山崖不是很高,只是有许多石头和刺丛。吴大婶滚下去,正巧落到了一条沟里,脖子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后来,到了吃中午饭也不见回来,秋芬急忙去找,在小路上发现有摔下去的痕迹,急忙下到山沟里,把吴大婶抱起来,这时,吴大婶早已两眼翻白,气息全无了。

办完了吴大婶的丧事,吴大力没有耽搁多久,又去背矿了,秋芬一个人在家,日渐的觉得日子长了起来,好在两个女儿乖巧懂事,能帮着她分担家事。

吴信更是听话,本子上回回都是满满的红勾,秋芬看着这些红勾,就异常地满足。她拉着吴信,给他讲小时候奶奶给她讲的那些事,这时候,她就会汹涌地想起奶奶,还有那个对她恨之入骨的母亲。她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她很想知道,同样是母亲,她是那样的爱着她的孩子,为什么母亲会是那样的恨她?

三年的时间里,吴大力赚了不少钱。

他盖了新房子,买了新家具,开始成了村里的富户,并且,他还学会了喝酒,從城里带回来一大坛子老白干,每顿吃饭时,都要倒上一碗,慢吞吞地喝着。秋芬劝他,说少喝一些,喝多了怕伤身体。吴大力一笑:“怕什么,干粗活的人,喝点才有劲。”

门前的几棵果树愈发粗壮高大,春天一来,便浓浓密密地发出新叶,人往树下的小路上一站,什么都看不到呢?秋芬记得,她刚来的时候,这几棵树干还细着呢,那一年,开了一树的花。闲着的时候,她就会来树下,一边躲凉一边纳鞋底一边哼歌,这时,秋芬觉得自己很满足了。

但是,生活好了,她也明显的感觉到,吴大力渐渐地和她生分了。刚开始的一年,他还是每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都带些新鲜的玩意儿来给他们,夫妻俩说不完的相思之苦。但后来,他便几个月才回来一次,除了带些东西回来,就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什么“纤细”,“柔乎乎”之类。没说这些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沉默了,秋芬曾问过他怎么了,他要么说忙,要么说累,要么什么也不说。直到有一次,秋芬送吴大力走的时候,见村口站着洗凤。洗凤在那里等吴大力,两人亲密无间地说笑着去了,这时候,秋芬才猛然发现,在吴大力这三年的话里,洗凤是占了这么大的比例。以前,他总是说,洗凤对他有恩,又是同村人。后来,他说,洗凤也可怜,死了丈夫,一个人在外面,常常被一些坏人欺负。

秋芬有些害怕了。

洗凤和她差不多年纪,人家还像一朵花一样,苗条、白净,可她,已经早早地衰老了。

后来,钱越来越好赚了,吴大力赚的钱越来越多了,他开始叫人帮忙带回来,他已经半年没有回来了。一同去的村里人回来说,吴大力已经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和洗凤住在一起了。

秋芬听了,心如刀绞,她不相信,她对自己说:“不会的,大力当初对我是这样的好。”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就掉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她看见在浓密的梨树叶子下,吴大力和洗凤扭抱在一起。在碧绿的树叶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秋芬没有当场捉奸,默默地回家去。晚间,她做了饭,刚坐下桌,她就问:“今天不是说要去张大婶家找三儿打牌吗?”

“是啊。”吴大力简单地回答。

“可是,我见你和洗凤……”秋芬看看在闷头吃饭的三个孩子,止住了嘴。

吴大力愣了半晌,直瞪瞪地看着秋芬,只见她庸庸懦懦的,他料定了她不敢说什么,便把碗往地下一摔,骂道:“你他妈的胡说什么,你眼睛长在脚底下,你看得见什么?”说完,气冲冲地出去了。

秋芬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他知道,此时,吴大力必定又去了洗凤家了。可她不敢跟出去看,她怕。

吴晴和吴双见父亲发了这么火,急忙躲开了。吴信见母亲哭了,叫了一声“妈”,也哭着扑到秋芬的怀里。

吴大力一夜都没回来,秋芬一夜未曾合眼。

次日,她送吴信到村口,强颜欢笑地交代他,“要好好读书。”

吴信点点头,说:“妈,你晚上也要来这里等我。”

秋芬答应着,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了。

她一如既往地做着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务,耗着日子,等待着日落时分,去村口接吴信。

吴大力也是在日落时分回家的,他一进门,就对着秋芬大嚷:“饭做好了吗?”

“没,我现在要去接吴信,一会儿回来做。”

“接什么,这么一小段路,难道还怕被狼吃了,赶紧的,做饭去,一会儿我还有事。”

秋芬无奈,只得去做饭了,但她心里想着答应吴信的事,心不在焉的。

饭做好了,吴信还没有回来,秋芬说要去等等看,可吴大力不让,说:“怕什么,这个作死的肯定是在路上玩了,人家张大婶的孙子早就回来了,他是皮子痒了。”吴大力骂着,就自顾地吃起饭来,他夹了一口鸡蛋,喂进去又吐出来,骂道:“你这鸡蛋怎么炒的,这么咸,还一大股烟味,这怎么吃,你来吃给我看看。”说着,把手一扫,两盘菜就撒在地上。

秋芬看着菜被弄到地上,觉着可惜,说:“那个不好,你可以吃别的,怎么就把它摔在地上,那几年,我们穷得有一顿没一顿的……”

秋芬话还没说完,吴大力操起一个碗就扔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在秋芬的额头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污染了秋芬的半边脸,格外地触目惊心。秋芬不敢再说话了,只得沉默地流着眼泪。

秋芬做的菜倒也不是真的十分难吃,只是吴大力觉着秋芬发现了他的秘密,恼羞成怒,找了这个借口为难她。吴大力骂道:“老子在外面赚钱养你娘儿的,回来一次,你就给老子做这种饭吃,拿出来,老子给你的钱拿出来。”说着,就上来撕打秋芬。

吴晴和吴双早已吓哭了.慌忙着跑去叫张大婶来劝架。

秋芬不敢还手,她被吴大力推搡在地上,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吴信奔进了大门。接着就是吴信的哭喊声,还有吴大力的叫骂声以及打在吴信屁股上的巴掌声。秋芬忙上前去护着,又被吴大力一脚踢开。还好,这时,张大婶以及几个邻居来了,他们拉着吴大力,说着劝和的好话。

吴大力这才消停了下来,气冲冲地走了。张大婶来拉秋芬,叹息着说:“哎,可怜啊,大力以前也是个好孩子,他对你好,那村里个个都是看到的,想不到,就这几年的时间,整个人就变了。”

秋芬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们穷,可是,一家子也好好的。”

张大婶看看四周,低了低声音,说:“我看啊,都是洗凤那个小贱人惹的,她死了丈夫,心窝子里痒着呢,怕是见大力赚了些钱,故意来勾他呢,不然,大力这样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变坏了?”

张大婶安抚了一阵,也就走了。秋芬抱着吴信,越发伤心起来。吴信看着秋芬脸上的伤,轻轻地擦着血,问:“妈,你疼吗?”

秋芬看着听话的儿子,摇摇头,母子俩又是抱头痛哭。

此后,关于吴大力和洗凤的风言风语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秋芬和吴大力这次吵架就是铁一般的证据。当然,吴大力是听不得这样的传言的,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秋芬的身上,他千方百计的寻找着秋芬的不是,稍有不满意就是一顿毒打,没几天下来,秋芬的身上全是紫一块青一块的伤痕。

吴大力也不在家里吃饭了,每次回来,他都带上一瓶酒,往洗凤家里去。他走了,秋芬的身体倒也换得一时的轻松,只是,她的心卻在滴着血。

其实,秋芬的心里是有着怨恨的,人们也会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她那微薄的自尊照样经不起任何的攻击,她恨自己当初要答应吴大力进城,恨吴大力抛弃她们母子,恨洗凤抢走了她的男人,甚至恨吴大婶,她的三姑妈和她的父母。这时候,她就无比的思念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奶奶是对她唯一好的人。

秋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忍下来,但她实实在在地忍了下来,她不敢说什么。但是,有一种东西,已经不知不觉在她心里堆积着,时时刻刻等待着破土而出,那是从吴大力吵完架三天后开始的,那天,正值周六,她端了一盆衣服去河边洗,吴信跟着张大婶先去了,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河边上,就听见吴信问:“张奶奶,为什么爸爸和妈妈要吵架?”

张大婶叹气:“因为你爸爸不要你妈妈啦,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那他是不是也不要我了,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打我呢?”

“哎,都有别的女人了,他自然也不要你啦,你以后啊,就不要叫他爸爸啦,等你长大了,好好照顾你妈妈。”

“哦”,吴信点点头。

秋芬听了,慌了起来,别的一切她都可以不管,只是吴信还小,怎么能让他受伤害,万一他要是从此恨他爸爸了怎么办?或者从此变成一个坏人了怎么办?她越想越慌,端着衣服又回去了。

这一整天,她都坐立不安。这就是这一天晚上,吴大力又提着空酒瓶回来了,把瓶子往秋芬面前一扔,说:“帮我把酒装满,顺便捡几个鸡蛋出来。”

秋芬见他口气松些,便想和她说说下午的事,“大力,吴信今年可读四年级了,他长大了。”

“我知道,说这些做什么,赶紧给我倒酒去。”

秋芬顿了顿,“今天他问我们为什么要吵架,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吴大力眼一瞪,“你叫他来问我,我说给他听,你叫他来问我。”

秋芬不敢说了,她进厨房去,拿了十个鸡蛋出来。

吴大力问:“就这么几个?”

“还有六个,过两天就是吴晴的生日,我想留着煮给她吃。”

“吃个屁,给老子全部拿出来。”

“大力,吴晴她……”

“快点。”吴大力逼近秋芬一步,扬起了手。

秋芬吓了一跳,她想去拿,但是她挪不动步子,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要去,那是要留着给吴晴过生日的,吴晴从小命苦,要留着给她过生日的。

吴大力见秋芬敢和自己互瞪,顿时来了火,一巴掌就打了下去。秋芬一个趔趄,吴大力又上来推搡她,“过生日,老子从小到大没过过一个生日,这贱货倒好,还想过生日,老子在外面苦钱,就是拿回来给你们过生日的吗?”他越说越气,撕打着秋芬。

秋芬用手护着自己,这让吴大力越发地恼怒了,他觉得秋芬这是还手,秋芬敢还手,他叫骂着,把她推倒在地,顺手撂起地上一块石头,就朝她扔了过去。石块砸中了秋芬的肚子,秋芬只觉得肚子一阵难忍的闷痛,惨叫一声,顿时脸色苍白,冷汗淋淋,一阵眩晕。而吴大力仍旧不依不饶。

这时,吴信回家来,看见爸爸又在打妈妈,他不顾一切地跑上去,嘶咬着吴大力的裤管,吴大力脚上一吃疼,骂道:“你在作死。”便狠狠地给了吴信一个耳光。

吴信的嘴角当即就出了血,吴大力一把提起他,把他绑在楼梯上,用沾了水的绳子狠狠地抽打。吴信的哭喊声惊醒了秋芬,她想站起来,可是她站不起来,她爬了过去,抱住吴大力的腿,说:“不要打他,他是你儿子。”

吴大力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连秋芬一块打,整个屋子里都是娘俩的叫声。村里的人听着骇人,但都不再管了,他们管不了这样的事情。

打了一会,吴大力累了,才扔下鞭子,骂骂咧咧地回去睡觉。

秋芬挣扎着解下吴信,母子俩又是抱头痛哭。吴信哭了一会,也累了,就在她的怀里睡去。这一夜,对于秋芬来说,是足以用一生的时间来痛恨的。她的思想在极大的煎熬中挣扎着,她觉得她的心已经死了。她需要做点什么去除一家人的悲伤。

天要亮时,她觉着肚子不痛了,她走到门前的石磨下,掏出半瓶敌敌畏,倒在吴大力的酒瓶子中。

听到吴大力死去的消息时,秋芬正在给吴信上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冷漠的对来报信的人说:“知道了。”

吴大力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洗凤。

他们的所作所为被村里人所不齿,所以,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人人都在说他们遭了报应。他们的尸骨应该扔到山谷里,让老鹰给叼去。但秋芬还是做了顿好的,请了村里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来挖了个坑,把他们埋了。

那一天,她在坟前跪了一天,也哭了一天,这是她生平哭得最伤心的一次,这一次,流尽了她生命里全部的泪水。她的记忆里,是那个憨厚淳朴的吴大力,对着她呵呵地笑,曾经,他对她是那样的好,他处处护着她,心疼她,在生那个晚上,大雨磅礴,他把她抱得是那样的紧,而如今,她却要亲手杀死他,来结束一家人的悲伤。

从这以后,秋芬整个人都变了,她每天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从不多说一句话,有时丢三拉四,有时失魂落魄,有时自言自语。人们都说她解脱了,只是,她那臃肿的身体日渐消瘦下来。

和秋芬一起起着变化的还有这个时代,时代用它的繁华来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一栋栋高楼,一条条大街,那都是世纪的脚印。

转眼,吴信上了初二,成绩好,素质高,懂礼貌,人人都在夸,人人都说秋芬有福气。这一年,吴晴十八岁,被隔壁村的王家娶了去。这一年,吴双十六岁,强烈地要求要跟着同村的姑娘一起去打工。

秋芬看着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一个离开了她,她的心里空落起来,门前的李子树已经死了一棵,春天来了,它的枝叶再也繁盛不起来,日渐枯萎。

秋芬本以为,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她的一生便这样过了,可是,一年后,吴晴被王家赶了回来,理由是她屁股上的那块疤,让王家的小子不敢与她同房,嫁去一年了,也没有为王家生下一儿半女。在农村,被娘家赶回来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吴晴在遭受这样的耻辱下,把所有的罪责加注到秋芬的头上,她先是对着秋芬哭诉,说王家人如何虐待她。秋芬一边听得老泪纵横,一边对当年的不小心愧疚无比,她觉得是她害了她,她的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的,就这样被她害了。后来,吴晴哭诉了一阵也无济于事,但背后人们的议论却狠狠地扎伤了她的自尊,她的哭诉变成了咒骂,她咒骂着秋芬,为什么生下她又不好好看着她,要让她受这样的罪。

随着吴晴的咒骂,秋芬的愧疚也与日俱增。

最终,吴晴的咒骂也无济于事,在第二年吴双身着一身艳丽时髦回来时,她跟着吴双一起走了。

但是,第二年,当吴双回来时,她说吴晴到城里就和她分开了,一年也没见面了,她也不知道吴晴去了哪里。

秋芬一听,跌坐在地上。她的女儿,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带着对她深深的恨意,离开了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那段日子,秋芬就这样呆呆地望着村口,她期盼着吴晴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亲切地叫她妈。可是,望了很久,终究也不见她日思夜想的那个影子。

那段时间,吴信以文状元的身份上了省立大学。假期里,他悄悄地来到母亲的身后,陪着她一起等,到日落时分,他就来扶她,说:“妈,回去吧,大姐不回来了,还有我和二姐,我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秋芬扑在吴信的怀里哭了起来,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她听过最温馨的一句话。

吴双每个春节都会回来,以前她会给秋芬带上几件像样的毛衣,秋芬劝她:“也不用给我买什么东西,我在家,吃的穿的都有,倒是你们在外面辛苦,要多存点钱为以后打算。”

吳双有些无奈,“是啊,我是一个字不识的,像隔壁张奶奶的孙女,她识字,去了城里就做收银员,一天收收钱就没什么事做,清闲得很,我就不一样了,只能在厨房里洗碗刷筷,一天做到晚,腰都直不起来了。”

秋芬听了,又陷入巨大的愧疚中,“当时,我也是想让你们姐妹去念书的,可是,你奶奶她不让。”

“妈,我也不是怪你,只是觉得有点难过,都是一样的人,这前途差别就这么大。不过,我们老板说我相貌生得好,时常帮着我呢!”

这一年的春节,吴双还带回来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秋芬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伙子,吴双给她介绍说这是她的男朋友,也就是秋芬未来的女婿时,她欢喜得不得了。

这个小伙子给秋芬带回来一部红色手机,秋芬在张大婶家见过,知道这东西叫电话。吴双教了整整一天,秋芬也不会,后来烦了,就换那小伙子来教,那小伙子耐着性子教了一天,秋芬也不会,后来,吴信又教了她一天,她才学会打,学会接,里面就只有两个号码,一个吴信的,一个吴双的。

晚间,秋芬收拾出两个房间了,吴双进来劝:“妈,别忙了,一个够了。”

“你们都还没结婚,哪里能住在一起?”

吴双一笑:“早就住在一起了。”

晚间,秋芬听着吴双与那小伙子的暧昧的嬉笑声,一夜未眠。

秋芬自从有了这个手机以后,她就日日带在身边,闲暇下来的时候,她就想打去听听儿女们的声音,刚开始,她打过去,他们都好好跟她说话,后来,他们烦了,叫她不要经常打,他们都在忙。秋芬便不敢再打了,只是掏出来,望着里面的号码出神。

第二年春节,吴双吴信都没有回来,吴信说要趁着假期的时间出去历练历练,秋芬说这是好事。吴双说工作忙,回不来了。秋芬心想,连家都不回,想必是日夜操劳吧!她不放心,决定亲自去看看,她捡了三十个鸡蛋,杀了一只母鸡,用盐淹着,提着去了。

这是秋芬第一次进城,她被车的喇叭声吓坏了,被一栋栋高楼大厦吓坏了,被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吓坏了,被那些袒胸露背的女人吓坏了。她不知道要怎么走了,她呆在了原地。

同样是一声喇叭声惊醒了她,她这才想起来要给吴双打电话。

不一会,一辆小轿车停在了她面前,吴双一脸不快的下车来,“妈,你怎么来了?”

“我……我是怕你累着……”秋芬话还没说完,就见车窗里头探出一张脸,这是一张肥头大耳的脸,对着秋芬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秋芬的直觉告诉她,这张脸的主人不会低于四十岁。

秋芬一把抓住吴双的手,问:“前面那个小伙子呢,他不是你男朋友吗?这个又是谁?”

“那个分手了,这是我们老板,我的这任男朋友。”

“可是你们已经……”

“哎哟,妈,你不懂就不要说了,你呀,已经跟这个社会脱节了,现在谁不是这样,相处得不好就分了,这叫自由恋爱。我们老板虽然年纪大了点,可是有车有房,我跟他在一起,天天闲着,吃穿不愁,这有什么不好。这事要说起来啊,也是怪你,要不是你当初不让我读书,我现在肯定能找到一份好工作。”

秋芬哑口无言。

这一次的县城之旅,让她压抑了好一阵子,倒不是吴双说她跟社会脱节了,而是她现在才知道,女儿所有的决定和作为都和她当初没有让她读书有着莫大的联系,她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她越来越不放心吴双了。

第二年春节,她决定,再去看看吴双。这一次,她没有打电话,一个人在热闹的集市上寻找着,她问了很多人,只有一个好心人告诉她,东街还要再往前走。她记得的,去年来的时候,吴双告诉她,她住在东街。

走着走着,她拐进了一条巷子,这是一个并不宽敞的巷子,两边高悬着“XX宾馆”的字样,门前,坐着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微笑着向每一个过路的人间:“要不要住宾馆啊?进来瞧瞧吧!”说着,就有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带了进去。

秋芬虽然没有文化,但她总算弄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她想赶紧走完这条巷子,去寻找吴双。可是,她却看见吴双坐在她的前面,叉着腿,涂着猩红的嘴唇,猩红的指甲,夹着一根烟,时不时吸上两口,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过往的行人。

秋芬站了好久,才慢慢走过去,叫了一声吴双。

吴双抬起头来,看见是她,不屑地叹口气,问:“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看你,吴双,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了,你瞧瞧,这大街上,又不是我一个人。”

“可是,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啊。”

“这怎么见不得人了?”吴双火了,一声吼起来,“说到底,要不是当初你不让我去读书,我现在会这样吗?哼,他妈的,那个骚货长得哪里比我好,不就是多读了两天书,认得几个字吗?”吴双咬牙切齿,随即又不屑,“不过,任她再怎么会识字,终究也是个小三。”

秋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吴双,跟妈回去吧,妈不会让你饿死的。”

“回去?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我这辈子都让你毁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你走,别拦着我做生意,快走!”

秋芬哭了,她哭着一步步走出巷子,远远地回头,就见吴双拉着一个男人进去了。

这个春节对秋芬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好在,吴信回来了,他给秋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进了一家大企业实习,待遇很好,老板说,如果他干得好,毕业后就可以直接进去工作了。等他以后攒够了钱,买了房子,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住。

秋芬听了,拍拍吴信的手,说:“我不想住什么大房子,你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千万不要像你姐姐那样,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妈,你别想了,不管以后怎么样,你还有我,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秋芬欣慰的点点头,吴晴走了,吴双再也不回来了,好在她还有吴信,吴信是她的好儿子。

经历了这许多的世事沧桑,秋芬算是彻底地衰老了,她的身体瘦小下去,以前的衣服够她两个人穿了,连七十多岁的张大婶都说,秋芬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就跟她是同龄的。

吴信毕业后顺利地进了一家大企业,同时,他得到了老板千金的青睐,两人迅速好上了。这对于吴信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恩赐,他若当真成了老板的女婿,那便是既得了如花美妻,又得了似锦前程。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把女朋友带回家给秋芬看。

秋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她一时惊呆了,她看到了她饱满的额头,亮晶晶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白嫩的皮肤,苗条的身材,唯独没有看见她眼里那差异的目光。

秋芬一想到这样好的姑娘以后是她儿媳妇,兴奋得一夜睡不着。

次日一早,他们便要走了。

秋芬舍不得,问:“怎么才回来就要走了?”

“妈,小薇是城里人,在这山里呆不住,要早点回去。”

秋芬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好,那下次记得回来啊。”

此后,秋分的头脑里就被这个叫小薇的儿媳妇充盈着,她一想到她,就会情不自禁的笑,没由来觉得开心,觉得值。她每隔两天就要打电话给吴信,要他带着小薇回来。

可吴信支支吾吾,说这几天忙。

催了几次,也不见回来,秋芬急了,便说要亲自去看,顺便见一下未来的亲家,顺便把两个人的婚事定了。

这一下可把吴信吓着了,他对着话筒大喊:“你来做什么呀,人家小薇家是有钱人,前次回来她就跟我说了,你这个样子是千万不能见她的父母的,否则,她的父母是不会让她嫁给我的。妈,我才刚工作,这也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你别来搅合好不好,等以后结婚了,我會回来看你的。”

秋芬惊呆了,她问:“难道,我来看看我的儿子都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啊,不能让她的父母知道你的存在,你想想,谁的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大山里去啊,到时候,小薇的爸爸知道我在骗他,那连我的工作都保不住了。妈,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里吧,我有时间就回来看你。”

秋芬的电话“啪”的掉在地上,她现在终于听明白了,她成了儿子的累赘,儿子婚姻事业上的那一块绊脚石,她的儿子,乖儿子,竟然对她说出这样的话。那一个字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里,把他扎得血肉模糊!

秋芬的精神崩溃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和孤独,她至亲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了她,他们都不要她了。这时候,她疯狂地思念起奶奶来。

奶奶曾经是最疼她的人,奶奶说她是有福气的人,可是,她所经历的,无一不是残忍至极的现实,她用尽了一生也没有见到福气的面。

她整整两天没有吃饭,她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儿子说得对,她是不应该让别人知道她存在的。

她在墙角找到一根细小的绳子,慢吞吞地走到门前的那棵枯死的李子树下。她一边打结,一边用残存的意念做唯一的思考。

她经历了这么多,她在时代的变迁中苟延残喘。奶奶死前对她说,人的一生,只要能出生在一个好家庭,能嫁一个好丈夫,生一个好儿女就够了。可如今,她的父母不仁,丈夫不忠,子女不孝。她觉得她的生命就像一道门,这些都是门上那沉重的枷锁,她耗尽了一生的青春和悲悯,也找不到合适的钥匙,也逃不了这样的宿命。

秋芬记得当初,她的体型是那么的丰满,而如今,一棵枯死的树枝,一条细小的绳子,就足以承担起她全部的重量,她终于万念俱灰,停止了所有的思绪。

恍惚中,她看到了奶奶,她还是一脸慈祥,说:“秋芬,你来了。”

阳光越发刺眼了,四周沉寂下来,随着一只寒鸦,惊飞去了……

猜你喜欢
阿兰大婶奶奶
给奶奶按摩
如果地球被我们吃掉了
奶奶喊你吃饭啦
胖大婶
善良是最好的名片
无声胜有声
奶奶驾到
马大婶的洗脚房
我有那么老吗?
我家也有奶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