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门不能服人,专业的力量才能

2018-08-02 21:18李邑兰
南方周末 2018-08-02
关键词:一堂课京剧孩子

“往往很多人会说,哎呀,学京剧多苦啊,京剧演员花的这些工夫,要是去做别的,早成了。这句话特别错,你做一个‘别的试试。你这个做不好,别的也做不好。”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上海

接受《同一堂课》节目邀请时,“瑜老板”王珮瑜自信能驾轻就熟地完成任务。三天,上海罗店中心校,24个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教他们京剧有什么困难的?

王珮瑜有底气这么想。2011年起,她就开设公益讲座“瑜乐京剧课”,向大众普及京剧,几百场讲座都面对成百上千成年观众。“王老师”讲课自有一套方法:招式是年轻人喜闻乐见的,比如,演唱《四郎探母》,用吉他伴奏;或将京剧基本动作做成表情包,让年轻人笑着接纳传统文化。

上综艺节目,王珮瑜也不陌生。她是不少节目的常客,谙熟游戏规则。《同一堂课》录制前,她就嘀咕,要让节目更好看,得配合一些表演。“我们作为演员,有一个天然的职业习惯,镜头对着我,我要表演。”她解释。

没想到,《同一堂课》开始录制后,王珮瑜累积的所有经验全部失灵,什么都演不出来,只剩疲劳、无助。授课三天,成为她职业生涯前所未有的挑战。

第一天拍摄上午,现场就乱成一锅粥。24个“熊孩子”满地乱爬,哇哇乱叫,没人听王珮瑜说什么。王珮瑜不是他们的老师,就没什么权威性。

越想控制,孩子们越不受控制,这样乱了一上午,王珮瑜无计可施。旁边的工作人员也着急,这么下去什么课也讲不了,想去帮她一把:要不找个外援?王珮瑜拒绝了,说自己能顶、能扛。“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的。我就在旁边观察吧。趁这时候,他们的性格都显出来了。”她在现场说道,如同自我安慰。

下午上课,王珮瑜想到一招——请“小蜜蜂”救场。“这回他们的声音可盖不住我了,这个东西就是话语权。”王珮瑜有些得意地说。可想而知,嗓门大并没有解决问题。

真正的转折点出现在王珮瑜开嗓那一刻。她唱着京剧《空城计》的四句定场诗,“忆昔当年居卧龙”……穿梭于孩子中间,保证几句念白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他们的耳朵。孩子们听傻了,哄闹的教室很快安静下来。

“后来我想,什么东西最震慑他?一定是我熟悉的专业。你不用吼,你再吼你也吼不过他,好,那就迅速让他们进入我设置的轨道,让他们念、让他们唱,他们就安静了,这就是专业的力量。”王珮瑜认为,这与自己的学艺经历非常相似,“第一个专业老师口传心授这样教了一句以后,我被震慑住了,所以我知道这个东西一定有力量。那些孩子听我念完以后,也许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他就会觉得,这个东西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好像跟平常不一样。这是人跟人之间的一种场,靠某一种力量给它黏合起来了。”

自此,孩子们对王珮瑜心悦诚服。她能够掌控课堂,得心应手地讲课了。

“这个做不好, 别的也做不好”

王珮瑜一开始就被节目的名字吸引住了,她对“课”“课堂”等词汇有好感。“它代表着文化或者一种朴实,好像跟综艺没有特别大的关系,是一种高级的节目。”王珮瑜说。她把自己视为教育的受益者,非常清楚教育的意义。“你在舞台上表演,只是一个呈现,而教育是解释工作,必须掰开揉碎给他讲清楚。”她喜欢教育和培训,尤其针对年轻人群体。

在《同一堂课》里讲什么,由王珮瑜自行设计。第一天上课,她从京剧的发展起源讲起。京剧形成于特殊时代,那时女子不可以学戏、看戏,所以是纯男班,角色无论男女都由男性扮演。无形当中,孩子们就知道,封建时代男女不平等,自己会生出一番思考;再讲京剧名篇,主角一定要选孩子们听过的,或者熟悉的历史人物。王珮瑜想到了诸葛亮,这位智者最有名的一出戏是《空城计》。她就由此引申,来讲述这则奇妙的历史故事。

京剧是童子功,王珮瑜在戏校一学就是九年,艰苦可想而知。“你必须要拧旋子80个,小翻20个,一组六次;练虎跳,不按个数走,按时间走;跑圆场,不按几圈走,按时间走。练功就是按时间。你根本没办法挣脱这个体系,练也得练,不练也得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九年,谁能磨得过时间?到最后就是不练皮痒,没人叫你练,你自己也练,你的专业跟你的生命、你的身体都融会在一起了。”她向南方周末记者追忆往事,讲述得极真切。

做教育培训时,王珮瑜特别强调不说京剧练习的苦。“我们不需要把这放大了让公众看,我们要公众看的是艺术的美好,让他们在吸收你教学的过程当中,觉得有意思,这是我认为有意义的。但是……”她话锋一转,“往往很多人会说,哎呀,学京剧多苦啊,京剧演员花的这些工夫,要是去做别的,早成了。这句话特别错,你做一个‘别的试试。你这个做不好,别的也做不好。”

王珮瑜喜欢在课堂里跟孩子们互动。京剧的三个基本动作“惊提”“怒沉”和“喜展眉”,她这样教:你问他,鹿晗来你们学校,什么感觉?“哇噻!”这是“惊提”——意外。你最好的朋友不理你,你会什么表情?“怒沉”——不高兴。考试得了满分,那一定是“喜展眉”了。互动中教学,对孩子们行之有效。

不是京剧有趣,是成长有趣

《同一堂课》录制第二天,王珮瑜把孩子们带到了上海京剧院。

大家早早来到京剧院,王珮瑜先安排孩子们接触剧场,实地摸摸小锣大锣,看看打击乐。道具看上去是真刀真枪,一摸,其实是纸糊的,孩子们觉得很有意思。一旁默默观察的王珮瑜发现,孩子们了解背后这些点滴,会发生奇妙的变化,对京剧产生一种尊重感。他们主动表明兴趣:“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

“为什么他们说这样的话?因为在学习的过程当中,他们获得了成长的乐趣,不是认为京剧有趣,是认为自己成长这件事情有趣。”王珮瑜回忆。可惜限于篇幅,这些场景未能呈现在节目当中。

孩子们参观完剧场,接下来就分组学习不同行当。为此,王珮瑜也做了一番设计。她挂了五件衣服,代表生旦净末丑五个行当。孩子们喜欢哪件,就站在那件衣服前。孩子的选择,往往是因为衣服颜色好看,或者样式漂亮。

选定这件衣服,那就要学习这件衣服背后的戏。班里的“小霸王”,一个叫陈熠轩的男孩喜欢《霸王别姬》中虞姬的衣服,而虞姬是旦角。王珮瑜征询意见,他要演一个女性角色,后悔吗?男孩回答:不后悔。

真正开始学习,陈熠轩就觉得尴尬了。他找王珮瑜求情,能不能转去老生组。碰巧,老生这组的成员,是平时被他欺负的几个男孩。王珮瑜这时放下了老师的权威,在组内征询孩子们的意见。陈熠轩希望转去老生组,她说了不算,要组内成员投票表决,他们同意,她才能让男孩转组。

这时,一位流着鼻涕的同学上前一步:“我同意你加入,但是你要答应不能打我。”另一个受欺负的孩子听到这话,也上前一步:“我也同意,但是你要答应不能骂我。”陈熠轩含着泪,一个劲儿地点头。这些未经事先设计的场景,如实地被镜头记录下来。

第三天,孩子们要登台表演了。王珮瑜退到舞台一旁观察,台上这帮孩子成了主人,老师在与不在都没关系。台下几百个没学戏的同学要看自己表演,他们都写着一脸骄傲。“这种喜悦感非常特别,跟平常老师点名起来念个课文不一样,因为他有一种获得:我在这三天学了京剧,你没学,所以你不会,你看我多棒!”王珮瑜形容。

表演结束,几个孩子作为代表上台发言。最初学京剧,节目组采访时,他们表达过对京剧的强烈排斥,但三天结束后,他们又显出强烈的喜爱。其中一个孩子当场就表示,自己以后要学京剧,要成为一位京剧演员。王珮瑜在一旁听着,当即哭了出来。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们没有打算去培养京剧接班人,只是培养小孩对京剧的审美。一个小孩学两天半、三天,他就想给自己定一个目标,将来要成为京剧演员。”王珮瑜感慨,这份力量,也许可以放在更多孩子身上。

节目录制过去半年,王珮瑜有段时间老是做梦,梦里反复出现那24个孩子的面孔。她甚至能轻松模仿出每个孩子学戏时搞笑的小动作。她表示,《同一堂课》带给自己的震撼和启示,在其他综艺节目中从未有过。受节目启发,她开始着手少年儿童的京剧导赏工作,并亲自制作一套课件,准备2018年9月在上海宝山区的小学试点。此前她一直面向公众推进京剧教育普及、京剧导赏,但从没想过做低幼年龄段的教育普及。

“没有任何一个专业的教育可以脱离人的教育,所以教戏一定先教人,学戏、唱戏一定先做人。以前觉得这话好苍白、好空洞,当自己为人师表,你会觉得它不是空话。”王珮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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