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博物馆:书写“震撼日记”,10年未完待续

2018-08-04 04:34袁贻辰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灾区日记文物

袁贻辰

这个博物馆里大大小小的摆钟、座钟、闹钟的指针都停在了2时28分,十年间没有走动过。

10年来,“汶川大地震”后,灾区昔日连片的板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新城镇,以及蹒跚起步的新生活。地震的痕迹越来越淡,但在成都市建川博物馆的一角,“汶川大地震博物馆”依旧停留在10年前的模样。

开馆10年了,逾百万观众到访这里。有人沉默驻足,有人平静地复述自己在地震时的经历,有人只匆匆走过不愿抬头,有人望着文物掉泪,还有人陆陆续续给博物馆送来文物。

有工作人员说,有关地震的记忆如果不妥善收集保管,也许只能存在几天、几十天,但在博物馆里,它们能保存百年甚至上千年。

博物馆参观的必经路上,有一条通道,脚底是透明的玻璃。需要低头才能看到的展示柜里,放着灰扑扑的温水瓶、缺了电线的电饭煲、烂了扇叶的电风扇、破烂的箩筐和脏到看不清颜色的餐盒。它们都是博物馆工作人员从灾区带回来的。

映秀镇的牛眠沟村藏在山坳里,地震发生时,十几户人家、整个村落以及整个山沟几乎被填平。出外打工的人归来时已找不到家乡,他们最后找来一块木牌,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上“安息吧,亲人”几个大字。

那块木牌如今就卡在博物馆的墙壁里,不远处放着黑色的裹尸袋。

博物馆工作人员还从灾区拉回了一个“家”。断壁残垣里,预制板摇摇欲坠。家里一堆废墟,门框斜了,墙壁脱落。吊车把砖块和碎片一点点拖回了博物馆,再由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复原。

每到此处,博物馆的讲解员刘小敏会轻轻地说:“这个预制板、这个门框都是从现场带回来的。”

“我们不说话,让文物自己说话。”刘小敏说。刚来博物馆的时候,刘小敏20岁出头,她一度抵触讲解地震博物館,那些讲解词和文物让她“包袱很重”,地震时,她从新闻里看到的沉重的东西太多了,这个四川姑娘不愿再回忆那段日子。

她已经一点点忘记了帐篷和板房,逐渐尘封了地震时的无助和绝望,慢慢开启了新的生活。只是,在讲解间隙,她会突然问自己:“活着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幸福,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可那些死去的人呢?他们活该倒霉吗?”

刘小敏坚持讲解了整整8年。

在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副教授肖波看来,这样的坚持是有意义的。“有一些历史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多人会选择性地忘记。”他认为,不管是好的坏的、快乐的伤痛的历史,“博物馆都应该尽可能去保存一段完整全面的历史”。

10年前,建川博物馆库房工作人员张体军,选择了奔赴映秀镇等地去打捞这段有些伤痛的历史。

这个四川汉子始终忘不了他在映秀镇看到的景象,瓦砾堆成了山,他不敢从那些“山”上跨过,因为总觉得废墟之下还有生命。他穿梭在余震和废墟之中,把车牌、火盆、旱冰鞋带了出来。

余震随时会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交代在灾区”,但他确信,如果能拿多一点,再多拿一点,对那些深埋废墟之下的生命来说,也许就不算失去了所有。

短短几十天的时间里,他们收集整理了上万件文物。当成堆的文物摆到博物馆里时,建川博物馆副馆长吴宏远就决定了,展览要抛弃宏大叙事,回归时间顺序,只用文物告诉观众地震时、地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给展览取名“震撼日记”。

书写这本“日记”原则只有一点:要快。一开始,张体军在瓦砾里能发现遍地的文物,后来,该清理的清理、该焚烧的焚烧,他们肉眼所见的文物越来越少。

碰上被砸烂的汽车,张体军和同事就使蛮力,从螺丝处把紧贴着的车牌掰下来。回来时,顺手再捎上压得比笔记本还要薄的点钞机。

一次,他乘坐的车辆在山间行驶时,余震突然袭来,同车队的第5辆车被砸中,张体军眼睁睁地看着,滚滚而来的石块瞬间吞噬了一台车。

父母后来才从电视里得知了儿子的动向,老两口也不敢说他,只拐弯抹角地求儿子一定注意安全。

10年过去了,张体军很少回忆这些细节。博物馆开馆的那天,他负责把文物从库房送到馆内,一度累到“脚都迈不开、人也坐不下去”。自打那之后,他就不怎么愿意进馆了。

“感触太多了,这个事情你没办法用正常的思维去面对。”这个70后男人眼眶有些红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还是个心结”。

他很清楚自己不敢走进博物馆的原因——太真实了,真实的一面也许是力量,另一面则是沉重的包袱。

博物馆的入口处,“汶川大地震博物馆”几个大字是用钢筋编织而成的。那些钢筋都来自地震灾区损坏的房屋。

“就是一次次地克制情绪,但从没压抑住。”年轻的讲解员赵紫荣用这句话总结了自己的工作。

这个90后姑娘说,许多游客在参观地震博物馆时,听过一两个文物介绍后会要求她“快点讲完”。等走过出口的拱门时,阳光洒下,游客突然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她能看出来:“他们都是有感触的”。

也有人听到她介绍地震博物馆时,会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地震就不看了吧,我们都经历过的。”

更多的,是“百分之七十的参观者”愿意走进这个博物馆。

从业8年,刘小敏坦承,一天要绕着地震博物馆讲上好几次,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她的情绪也好像一点点熬干了。

但她始终没能离开这个岗位,“困”住她的是一段关于球鞋的故事。

一次,她带着一群游客参观博物馆时,有人突然在照片墙前停下。照片里,一个母亲正在给遇难的孩子穿上球鞋。游客说,这个孩子一直想要一双耐克的运动鞋,可家里并不富裕,妈妈死活不同意,母子俩为这事儿还吵了一架。后来,孩子在地震中遇难。下葬前,母亲哭着给儿子穿上了一双崭新的耐克球鞋。

“他妈妈一定很后悔吧。” 刘小敏已经是一个男孩的母亲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感同身受”。

她接待过很多来自地震灾区的中年人。她一度以为,会在这些脸庞上看到永远褪不掉的伤痛,可相反,许多逐渐苍老的中老年人面容平静,一路跟她絮叨着家长里短。一位阿姨说,自己以前活一辈子就是为了挣钱养活一家人,买房买车,再供子女读书、结婚、生孩子,像一个轮回。但现在,“看开咯,人这辈子好短哦,所以要去做想做的事情哦。”

博物馆的一角放置着曾任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的遗物。10年前的地震夺走了冯翔年仅8岁儿子的生命,震后,冯翔走上了抗震救灾的一线,终日忙碌。但熟悉他的人说,冯翔一直未能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他写了无数纪念孩子的诗歌文章,却没能挨过一年。2009年4月,他在家中自杀。

有游客说,自己能理解冯翔为人父母的痛,也有游客说,冯翔恨的是没能保护好孩子的自己。这些说法都无法考证了,刘小敏唯一能确定的是,几年后的夏天,在北川新县城,夜幕低垂,散步的人陆陆续续走出了家门。

一切看起来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那些三三两两的人群里,有许多人都推着婴儿车。

刘小敏觉得自己也变了。过去的她有些“愤青”,凡事都要追求“公平公正”,但现在她觉得,“人活一世,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你,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分对错。”

博物馆的角落里并没有这样浓烈直接的表达,但张体军一直觉得,每一件文物看着看着,都会生出这样的感受。就像博物馆的主题“震撼日记”一样,写了10年,这本“日记”依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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