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塘儿

2018-08-08 01:37倪月友
贡嘎山 2018年1期
关键词:婆娘儿子

倪月友

二水进门就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来。

大寒节第二天,二水从外地打工回家,婆娘正在猪栏喂猪。坐在门槛边大木盆里的儿子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玩绿色的脏橡皮球。儿子两岁多了,才刚出生一个月,二水就外出打工了。

二水刚把装满衣服的牛仔包从背上卸下来,婆娘进了屋。

“我回来了,渴得要死,给我烧盅开水!”

婆娘笑了笑,露出满嘴黑牙说,从场上回来最多个半小时,哪里渴得那么厉害,实在是渴了,去水缸里舀瓢冷水喝。

“走热了,大冷八天喝冷水容易感冒!”婆娘懒散散地去柴场抱柴做饭,顺便给二水烧点开水。

“云开,你老汉回来了,还不喊你老汉!”婆娘笑着喊孩子,孩子听见叫自己名字,转过脸对婆娘笑了笑,又拍打着继续玩起来。二水去抱儿子,儿子认生,躲开了。

虽然两年没见面了,但突然见面并没有给彼此惊喜,感觉平淡得就像房前屋后的铁蒿,年年长,年年枯,猪都不吃,没有什么用处。婆娘再过两三年就上五十了,前面那个男人五年前死了,留下一儿一女,儿子二十六了,三年前在深圳因为抢劫,坐了一年牢,出来后,在建筑工地扎钢筋;女儿六年前在佛山打工时,与一个湖南小伙子结了婚,结婚时才十八岁,婚后就没再回来过。

二水比婆娘小五岁,是家中老幺,两个哥哥至今还没结婚,在外地浪来浪去,把七十多岁的老母留在深山的两间破屋里,靠种地过日子。二水是三年前经人牵线上门与婆娘结的婚,婚后也很少回七十多里外的深山探望老母。

二水见儿子玩得很起劲儿,没话找话地问婆娘: “谁给儿子买的球球呢?”

“自己买的噻,格外谁给你儿子买嘛?”

“没必要花钱给他买耍耍(玩具),我小时候没这些东西还不是长大了。”

婆娘没接二水话茬,看了他一眼:“这次带回来多少钱啊?”

“给你打电话说过,找的钱基本都寄回来了,现在身边只有两千二!”二水去翻牛仔口袋,从一个旧内裤里取出叠红票子,在手指上吐点口水,数了数递给婆娘:“两千,交给你,只剩两百块了!”婆娘接了钱,转身进歇房把钱锁在箱子底。二水明白,只要把钱交给婆娘,就是进了老虎嘴的猪娃,拖不出来了,所以留了个心眼,存了两千在另一个内裤。

几杯开水下肚,又吃了婆娘做的饭,二水有了精神,思维活跃起来了,找到话和女人说了。“马桑和麦花打过电话吗?今年要不要回来过年!”

“马桑说才耍了姑娘,今年不回来了,麦花含含糊糊,没说要回来,也没说不回来!”婆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二水刚掏出一根劣质香烟点上,就听见隔壁木牛在大声责骂他婆娘蛮花:“死老婆娘,还不煮夜饭飙(吃),要饿死起吗?”蛮花没回答木牛,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忍受木牛的责骂,从不回嘴,慢条斯理地做着事,她是寨子慢出名了的,煮一顿简单的饭都要花两个小时。前几年,木牛出外打工,蛮花一人在家种地,她总是最后种完苞谷,最后插完秧,最后打完谷,大半田土还撂了荒。今年,木牛没出外打工,说是要在家拆掉老破的木房,修水泥砖新房,都要快一年了,他们家的新房还没修起来,只是打出了二十几方打砂的石灰石。

骂完了蛮花的木牛出现在二水家门口,擦黑时分的微光照着他模糊的影子,使他显得格外鬼魅。

“吃夜饭了?”木牛站在门口问。

“吃了,进来坐吧!”二水边说边拉亮了电灯。电灯亮了,木牛露出了清晰的死灰脸。

“回来了喂?”

“回来了!”

“坐嘛!”木牛说不坐了,还是回去看看死老婆娘把饭煮熟没有。

木牛五十多岁,女儿出嫁了,儿子在外面打工几年没回来,女儿嫁给邻村张五,张五家是远近有名的陋呆户,他娘在他半岁时跟人跑了,一直杳无音信,他老汉没得能耐,全凭运气把他养大。

二水每晚都要出去赌牌九,输赢虽不大,但都要到凌晨一点钟左右才回来,回来时,婆娘早已睡下了。即使婆娘睡着了,二水也要爬到婆娘身上运动一阵才睡觉。婆娘泼烦二水,絮絮叨叨骂起来:“砍脑壳的,半夜三更,力气大得像骚牯!”二水不说话,只顾运动完了事。

腊月十五的月亮格外亮,把寨子照得一片雪白,连瓦房顶上袅袅漂浮的青烟都看得见。二水走了几个场子,位置都被人占了。他觉得无聊,便早早回家了,婆娘正在洗脚,儿子已睡着了。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占满了,没得角角!”

婆娘灭灯睡下了,二水也跟着婆娘睡下了。二水提前便开始做起了凌晨才做的功课,刚运动完躺下,婆娘和他说话了。

“你还是哪来哪去,儿子你养、我养也可以!”

“你是哪样意思?”二水很奇怪,没想到婆娘会如此说话。

“反正这家也没你什么财产,房子是马桑他老汉和我修的,你呆在这家有什么意思?”

“我们是两口子,你怎么这样说话?”

婆娘不说话了,二水感觉蹊跷,翻起来骑在婆娘身上追问: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嫌我找的钱少了?”

“我给你说,在外面找钱不容易,何况我找的钱都寄了回来,你不能没良心!”

“我怎么没良心?我在家给你拖儿子,难道你儿子凭空能长大?我还没找你要给你养儿子的工钱呢?”

二水冒火了,使劲压婆娘的肚子,婆娘叫起来。

“狗日的,莫压老娘肚子,老娘肚子疼!”

“这下就痛了,老子偏要压!”二水又用力。

“你要整死我啊?”婆娘邊说边使劲掐二水。二水禁受不住疼痛,黑暗中,龇牙咧嘴地从婆娘身上滚下来,背靠着婆娘睡了。

早上,婆娘刚做好早饭,麦花就背着孩子,提着一塑料口袋东西出现在了门口。婆娘没想到几年没回娘家的麦花突然回来了,问麦花怎么这样早,麦花说赶的早车。二水在床上听见有人喊婆娘娘,连忙穿衣起床,儿子依然睡得很香。

“是麦花吗?”二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嗯,我是麦花,你是爹吧?”二水点点头。

婆娘把饭菜舀上桌,招呼麦花吃早饭,却没舀二水的饭,二水只好自己去取了碗舀饭。

“要吃自己煮,哪个给你煮得有饭?”婆娘不客气地对二水吼起来。

“你们是怎么回事呢?”麦花问。

谁也没回答她,二水准备舀饭,婆娘从他手里把饭瓢抢了过来,二水尴尬得满脸紫红。

“爹,你们怎么了?”麦花问二水。

“唉,问啥呢?你娘突然不要我了,喊我走!”

“娘,怎么这样呢?有爹帮忙撑这个家也好,何况你们还有了弟弟!”麦花劝她娘。婆娘把饭瓢放在了锅里,二水拿过饭瓢舀了碗饭,盖上些菜吃起来。早饭刚吃完,木牛的女儿也背着孩子回娘家了。麦花和木牛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但没多少感情,见面搭个白就完事,不会一起摆龙门阵。

麦花的孩子比二水儿子小一岁,两个孩子很快耍熟了,坐在铺了毯子的簸箕里玩了一天橡皮球,玩累了,天刚擦黑就睡着了。

因为麦花来了,二水晚上没有出去打牌,默默地坐在火铺上一支接一支抽劣质纸烟,算是陪麦花。婆娘陪着麦花耍到十一点才睡觉。

二水和婆娘都无法入睡,夜色里传来了野猫使春的嚎叫声,声音凄厉,堪比恸哭!二水摸索着爬上婆娘的身体,婆娘使劲把他从肚子上掀下来。

“我有了,身体很不安逸,不顾我死活不是,再来我杀了你!”

二水眼前冒出无数个金圈儿,在屋子的四壁、天花板和地楼板上碰来撞去,发出噼噼啪啪的炸响,把二水炸得昏头转向,他脑壳里也在嘤嘤嗡嗡地发出各种声响,野猫的嚎叫声变成了一把把锐利的刀子,把深夜的空气切割得发出咝咝声。

“我两年没回来,你怎么会有?”婆娘没回答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是誰的?你说!”婆娘依然没说话。

二水成了发疯的野牛,翻身骑在婆娘身上,膝盖使劲顶着她胸膛,两手死死压着她双臂。

“不说,老子顶死你!”

婆娘是一条被摔在滚烫沙滩上的鱼,呼吸困难,光亮的鳞片一片片脱落在沙滩上,脱落鳞片的地方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哪个的种,狗日的,老子找的每分钱都交给你,还这样歹毒!”

婆娘看见死神披着猩红色的披风向自己一步步走来,脸上绽放着狰狞的微笑,投降了。

“木牛,是狗日的木牛!”婆娘说出了那个男人。

二水从婆娘身上滚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婆娘也呼噜呼噜地喘,空气稀薄得就像土黄的草纸。野猫停止了使春的嚎叫,夜晚安静得没一点声音,一绺乳白色的月光从破了的窗缝照进来,落在满是灰尘的楼板上。

“我晓得你看不上老木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说,我不会责怪你,你一个人拖细娃也辛苦!”二水声音温和地说。

“有天半夜,他从后门摸进来,把我干了!”

“你没反抗?”

“反抗了,但他说给我50块钱,让我不要闹,还说他在外面打工时只要20块就能做,算是给我开了高价钱!”

“给了吗?”

“给了,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先给了100块才做的!”

“你就愿意了?”

“不是正缺钱吗?我愿意了,反正我也是老东西了!”

“一共做了好多次?”

“反正隔三差五他就来,一次50块,从不欠账!”

“明天去做掉,我出钱!”

二水不再说话,楼板上的月光不知是什么时候移走了,一阵风把院外的竹林吹得哗哗啦啦响,野猫又发出了恸哭般的嚎叫声。下半夜,二水和婆娘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二水反复地梦见木牛举着50块钱,赤身裸体地趴在婆娘身上运动。

早上,婆娘起来煮熟了早饭,麦花也诓着她的孩子起床了。二水醒了,躺在床上反复地想着婆娘给他说的事,又气又恨,脑壳里嘤嘤嗡嗡响个不停,从额头到头顶在嚓嚓地炸痛。他听见木牛在骂蛮花:“妈X,死老婆娘!快点煮早饭,猪都饿打栏了。”不见蛮花还嘴的声音,倒是他的女儿问要不要帮忙把猪邀上栏。

“邀上栏,邀上栏,邀死你脑壳,门都打垮了,哪里装得住嘛?”木牛愤怒地咒骂女儿。

听见木牛的声音,二水变成一个鼓满了气的红色气球,一根翠绿色的管子紧束在气球口,空气不断地往气球里灌。二水胡乱地穿了衣起了床,从门背后提起一把锋利的开山斧冲出去。他看见木牛脸涨得通红,正在努力地修猪栏门。

“木牛,老子两开山花死你!”

“你吃牛肉发马疯了吗,凭哪样呢?”

“老子看不惯你那X样子!”

“老子也看不惯你那X样子!”

“老子两开山花死你!”

“凭你那X样子,有本事你花噻!”

二水从阶沿上一步跳下去,冲到院边竹林下的猪栏旁,举起开山斧向木牛劈去,木牛躲闪不及,右边耳朵被劈落在了地上,肩膀上的骨头发出“喳啦”一声响。木牛眼前有无数红色的气球升起来,升到头顶高就发出啪啦啪啦的爆炸声,无数红色的血点子飘落下来,喷洒在他脸上和身上。木牛觉得自己的魂魄已离开了身体,肯定是必死无疑了,便坐在地上爹长娘短地嚎哭起来。

听到木牛的嚎叫声,二水的婆娘、桑花、蛮花和木牛的女儿都从屋子里跑出来,她们木呆呆地站在阶沿上,看着血淋淋的木牛嚎哭,看着二水傻呆呆地提着开山斧站在旁边。

看着鲜血染满了木牛的衣服,二水觉得恶心极了,停止了向木牛砍去。鼓胀的气球松懈了,空气正从绿色的塑料管子里呼突呼突地往外冲,最后只剩下了软塌塌的一张橡胶皮。二水扔下斧头,转身回到屋子,把藏了两千块钱的内裤塞进上衣口袋,出门跑了。

二水跑出院子后,木牛的女儿醒悟过来,跑到木牛身边将他扶了起来,麦花也去帮了忙,蛮花找了人,把木牛送去了医院。

早饭时候,关于木牛被二水砍伤的消息传遍了寨子,人们相互打听是怎么回事。

“骚牯把二水女人睡了!”有人说。

“为争鱼塘儿!”有人说。开始大家没明白过来,问争哪样鱼塘儿,待明白二水的婆娘叫巧鱼后,就都摇摇头笑了。

二水第一次回深山去看了他老母,给了他老母两百块钱。然后,他急着赶车出门打工,他知道春节期间工资都都很高,但是出门迟了会找不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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