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8-08-08 10:23陆嘉明
教育界·中旬 2018年7期
关键词:袁绍罗氏曹操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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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曹操的哭,既为人性的本能表达,然又时现情理相融抑或情理相悖的个性以及功利性的表达方式。既可体现为一种英雄识英雄的旧情深切和意态轩豁的气度,又可呈现出一种非凡的胸有丘壑图谋长策的雄风千里。

话说建安八年春日,驱长策大破袁绍袁尚攻取冀州,因念于旧情,下令入门“休得杀害袁氏一门老小;军民降者免死”,又怜忠义,命葬审配于城北,更怜人才,宽恕了骂他祖宗十八代的陈琳,“乃赦之,命为从事”,竟还欣纳袁绍之子袁熙内室甄氏为儿媳……这在当时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违逆常情之举,然而是皆出于与袁绍结盟之旧交也——

操既定冀州,亲往袁绍墓下设祭,再拜而哭甚哀,顾谓众官曰:“昔日吾与本初共起兵时,本初问吾曰:‘若事不辑,方面何所可据?吾问之曰:‘足下意欲若何?本初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吾答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丧,吾不能不为流涕也!”众皆叹息。操以金帛粮米赐绍妻刘氏。

虽两军争衡破袁绍攻城掠地,袁绍因兵败受惊吐血身亡,然想当年操与之起兵盟誓除董卓,大道行之,共争天下,其志与共其行又何其壮也。不料群雄拥兵自恃,各据一方,相与杀伐,风云突起,形势遽变,曹与袁二者亦分道扬镳,几经曲折和较量,竟造成今日之后果。但有言昭昭,旧情依依,惺惺相惜,犹若往昔,可见曹操也一重情之人。

同时,这一哭,又隐约蕴藉着一种理性的力量。当初袁绍雄心勃勃欲“争天下”,而曹操也深知其致命弱点,在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曾一针见血地说过:“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而他自己呢,当初就与袁绍有言立鼎,一曰:“任天下之智力”;二曰:“以道御之”。既备“智”与“道”,争雄天下有何不可呢?袁绍恃强却兵败失地,偏偏就缺这二字。英雄谁属,非己莫属;曹操虽胜,却未忘乎所以,理蕴于内而情发乎外,仍为之痛惜不已,竟至哀极流涕,又可见成大事者,必既有情,又有理,情理交融方显英雄本色和其胸襟气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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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哭,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也许除表哀痛之情外,或在于因所犯过失痛悔不已以自贬而哭,抑或还在于自我的情感调节和心理平衡,以及暗含对他者的反激或警示。那就難以一言定论了。

最是赤壁战前赋诗,闻言逆耳,一时醉酒,杀心无忌。可怜见,扬州刺史刘馥“久事曹操,多立功绩”,当时曹操横槊赋诗,豪兴慷慨以抒“大丈夫之志”,哪料得刘馥不识时务,闻诗而进言劝诫:“大军相当之际,将士用命之时,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本为好心,然忠言逆耳,“当下操横槊问曰:吾言有何不吉?”馥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操大怒曰:“汝安敢败吾兴!”手起一槊,刺死刘馥。众皆惊骇。一命呜呼哀哉,岂不冤哉枉也!

是酒能乱性,还是主帅残忍?不管怎么说,待次日曹操酒醒,方“懊恨不已”。这“懊恨”不能说不出自内心,既而哀“泣”,也不能说不出自真情。当即向其子刘熙泣曰:“吾昨因醉误伤汝父,悔之无及。”想以往曹操误杀醉杀错杀冤枉者多矣,未见其“悔”而“泣”,今自屈丞相之尊统帅之威,“泣”以检讨并以“厚礼葬之”。就算是真哭真悔吧,到底是一条人命啊,仅此一种姿态,一番悔言,孰能补偿这血的代价吗?这个曹操啊,还真不知说他什么好。当然,作为小说家所塑造的文学形象,深究起来,无非是一种人性之恶的自我救赎,一种情感失衡的自我解脱,抑或说,是一种自说自话的心理安慰,甚至深潜一种掩人耳目的心灵逃逸……

真个错综纠结一时难以言尽说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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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其临终前梦中一“惊”,醒来一“哭”,说起来还有点意思耐人寻味。

话说曹操沉疴加剧病势愈重,自感大限日渐迫近。

罗氏状写人物颇见功力,托梦寄情,跌宕起伏;身心交瘁,善恶纠缠;心理敷染,明暗互见;言行哀切,,性格凸现……用笔灵活多变,简明中寓丰繁;悲抑间有顿挫;流转之际以气行之;生死边缘而见低昂徘徊……

罗氏出乎“正统”文化的价值定位,凭借摇曳多姿的艺术笔墨,于斯径自敷衍铺排过去,本欲数落这一乱世“奸雄”的种种罪状,使其坠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报应的宿命之中,哪料得因多据史实渲染之余,反倒把他塑造的这一文学形象,在临终前后庶几更逼近历史真实,更逼近人性真实,犹改往昔“奸雄”品貌而游走于刚柔之间,既不失英雄风致,又见常人情态;寄平生豪志于十里春风,又怀儿女情长于人生遗憾……形象不仅更见真实,而且更见鲜明生动,充满一种艺术魅力。

一种留恋人生的人之常情;一种行将就木的感殇悲叹!

他是“长叹一声”走的;他是哭得“泪如雨下”走的。这“长叹”,蕴含多少人生遗憾和复杂无状的心理内涵啊。这“泪雨”,呈现出多少英雄与常人终为一体的生命痛楚啊。

因而临逝一哭,不是哭别人,而是哭自己;不是哭功过,而是哭命数;或许,也不是哭“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是哭“难忘”之“忧思”,更哭“天下”尚未“归心”矣。

真可谓鸟之将死,其音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终于走完了66年人生路。“时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也”。

呜呼,霸气一生,王气消隐。有《邺中歌》诗道:

“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

又,诗中道:“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

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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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何以“儿女鸣”?何以“中不平”?“寂寞”也好,“豪华”也罢,其中又蕴有何“意”呢?不妨让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这一代枭雄临死之前的所作所为和内心世界吧。

斯时罗氏着笔,多依据曹操生前所写《遗令》,故而基本符合历史真相。更难能可贵的,小说家的这一铺叙描写,让我等看到了一个历史的曹操,真实的曹操,性情中的曹操。

好在《遗令》不长,兹录如下,借以一窥端倪——

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下施繐帐,朝脯设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馀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馀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对此《遗令》,鲁迅先生曾有言:“当时的遗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后當葬于何处,或葬于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独不然,他的遗令不但没有依着格式,内容竟讲到遗下的衣服和妓女怎样处置等问题。”(《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说到其内容和格式,仅就“独不然”三字之说,确乎慧眼识人灼然的评,见地精准,一言道破,令人寻思不尽。

罗氏借《遗令》用笔,虽小说家言也,难免真假杂糅虚实相间,然一落到这“传遗令奸雄数终”的一个段子,“雄”也仿佛,“奸”则杳然;“正”也仿佛,“邪”则无影;“善”也仿佛,“恶”则隐匿;“真”也仿佛,“假”则淡出……

形象人性化了,品性柔性化了,吐属行事亲情化了,多元性格立体化了。正如著名文化学者金性尧曾就《遗令》说过:“曹操的遗嘱,是古今帝王将相当中最人性、最坦率的一篇表白,包括对自己行事风格的省思、丧事的细节安排、后宫婢妾何去何从、子弟如何谋生,等等,尽在其中。由此可见曹操性格里仁厚、体贴、细腻的一面。”还说,曹操极富才情且风格率真的绝笔,“写得这样坦率别致而富于生活感的,曹公之外,即无他人。”(参见《三国谈心录》)这也与鲁迅所说之“独”的特色和个性一无二致了。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无怪乎罗氏言及曹操人处生死临界点时,竟也于无意间流露出与以往笔触“独不然”的意味,表现出一个特立独行的英雄本色和本性风流的暖色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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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之浅见,曹操遗令与罗氏笔意其独特处概而述之有三——

一是落笔闲淡,率性自如。

怪了,立遗嘱不言大事,名为“遗令”,可见落笔之初,思路极为清晰,立“令”极为端肃严明。不料倒把旨意一笔宕开,有意无意地先说自己的病症和调养,夜半醒来感到有些不舒服啦,天明起来喝点热粥出出汗啦,再服点当归汤药啦,好像言不及“意”,闲闲道来,絮絮叨叨,何来这般兴致?遗嘱称之为“遗令”,“令”也者,当需遵嘱行之,当如王“令”恭而受之,然而这些闲笔,与“遗令”何涉啊?

罗氏却据此虚构一梦,幻说是半夜三更二十余冤魂络绎而至向之索命,不由“惊倒于地”;“次夜,又闻殿外男女哭声不绝”……犹若“命当归天”的预兆和暗示:“当归”,“当归”?本为汤药也;“当归”,“当归”?果若当归也。曹操虽百无禁忌,然已病入膏肓,陡起噩梦和幻觉,是乃神魂颠倒,心理错乱,确至人生“归”期,怨鬼索命云云,实乃小说家之敷衍之笔也。

其实,斯“令”在临终前早已写就,虽然预感大限将至,然是时唯觉“小不佳”,晨起精神尚可,饮食如常,所服“当归”汤,想来也为日常药饮,叙之恐并无深意。如若真有隐喻意在,唯有天知、地知、自知,谁能猜得透呢,那就不必徒费心思了。

随性而言,没有整饬的严肃和沉重,更没有正襟危坐的一本正经,只是一种举重若轻的态势,一种从容淡定的心情。自然。率真。坦然。平易如话家常语,亲近更似常人口吻,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闻之没有情感的负荷和心理迫切感。

这哪像个叱咤风云的枭雄啊,哪像个位高权重的魏王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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