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生在好人家

2018-08-09 03:18蔡寞琰
杂文选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文文外婆爸爸

蔡寞琰

二十六岁的我正在一家律所做案子,主任常给我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其中有一桩涉嫌故意杀人案。

当事人四十岁,看起来并非凶神恶煞,实难想象他和一桩杀人案有关联。

见到我,他哼了一声,眼珠不停地打转,冷冷地说自己已是众叛亲离,而他自己认为,他最多只是过失杀人。

打了几次交道,他大概确认我不是法院安排过来套话的人后,才卸下防备,恳求我去探望一下他在农村上学的孩子。他声音哽咽:“孩子好几年没穿过新衣裳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面黄肌瘦,该怎么办?以前只想着自己憋屈,从来没考虑过他的感受,这才是最大的犯罪。”

我转了好几趟车,终于到了他曾经居住的村里。

1

因正好想做一个关于留守儿童心理状况的课题,我便与校长商量,如果学校缺老师,我可以支教两个月。

校长说,“那最好了,那个班一直是我在兼着,平时校务繁忙,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去照顾那孩子的情绪。”

受害人是当事人的妻子。这件事在学校早已传开,各种版本的演绎散播着。

孩子叫文文,十一岁,总是耷拉着脑袋,脸上一些被抓过的血痕才结痂,右脚在地板上来回摩擦,说话声音很小。“你会把我爸爸弄出来吗?”说完这句,他就不再开口。

我到的第一天,文文将班上另一位学生给打了。被打学生的母亲气势汹汹地来到教室。当时我正在讲课,她不管不顾地就将文文拖了出去,骂道:“杀人犯和婊子的儿子能是什么玩意儿?”

我怒不可遏,她堆着笑脸说:“不是针对你,更没有冤枉他,他爸杀人之前还是个赌鬼,不是打牌就是打老婆,总要打一样,欠了人家好多钱。他娘也好不到哪去,听说在外头被扫过黄,这能有什么教养?”

我极力控制住情绪:“这种事情你们背后嚼舌根就算了,学校里都是一些孩子,他还那么小,你这样刻薄,于心何忍?”家长冷笑一声:“这个社会打人、杀人还受保护了?要做老好人,把他的账先给清了啊。”说完,揚长而去。

原以为只是孩子可能遇到一些心理问题,却不曾想,这件事已对他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在学校,文文摸过的扫把,不会有学生再碰;我将他座位调到讲台下,他依然会搬凳子蜷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他不小心碰了一个女生的桌子,对方“呸”一声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2

扶起浑身沾满灰尘的文文后,他耸肩大哭,断断续续地说,“是他骂我小杂种,让我也去牢里待着……我爸妈是不好,爸爸输了钱不只打妈妈还打我。他常在外头喝醉,人家就让我用板车去拉他回来。一路上,有人走过来,说你怎么就生在这样的人家。”

“我也想生在一个好人家,不是总被邻居说你爸怎么了,你妈怎么了……我妈喜欢赊账,别人找不到他们,就来学校问我。学校要交钱,我都是欠着的,老师就不让我考试,我很羡慕同学们,他们只要做题目就好了。”

我听了不是滋味:“大人的错误没必要你来担,外面还有一个好大的世界等着你,那里的人眼界开阔,不会嘲笑你。”

文文猛地点头:“我想抬起头。同学们看不起我,让我学狗叫,说杀人犯的儿子再投胎会变成狗。”

放学后,我去了一趟那个所谓的家,却看得触目惊心。门窗全是修补过的,随处可见争吵打砸的痕迹,墙上交错的线路老化严重,桌上很多条刀印,大铁锅缺了一角。

我想做顿饭给文文吃,他连忙生起火来,文文说,他妈妈的手艺很不错,现在想来,她做的每一顿饭都是山珍海味。

我问他:“你爸爸没给你留钱吗?”文文很委屈地说:“他整天吹牛,要让我成为富二代。但就连说要给我买个书包,也三年了没兑现。”

3

去文文的外婆家,也就是受害人家属那里时,文文说要随我一起。

我想求得他们的谅解书,以为带着文文好谈一些。结果却事与愿违,外婆大骂文文没良心,妈妈都死了,还替那个“炮打鬼”说话。

我说:“嫌疑人有自首情节,如果你们能出具一份谅解书的话,文文还有爸爸可以喊。”

对方回:“还嫌疑人,你想替他开脱就活该我女儿枉死?偷个把人也罪不至死吧!杀人才偿命,你替杀人犯辩护也不是什么东西!”

我只得暂且回去。

文文对我说:“爸爸不在家,妈妈就在半夜带男人回来。他们以为我睡了,其实我在装睡,我不想看到那些……我说过妈妈,她甩了我一巴掌,说我乱讲话。”

“我怎么有一个这样的妈妈?我都比她明事理。我从来没有想当富二代,他们能给我攒一点好名声就好,以后我还要成家的。”

“很多人都来过。有一晚,发现是姨夫,我故意开了灯。姨妈那么好的人,经常给我们家送米送菜,但现在她也不理我了,我不知道怎么赎罪。”

我一时无言,大人总要求孩子这样做那样做,却不曾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孩子意味着什么。

4

我去看守所与当事人说明情况,他迫不及待地问我:“对方肯出具谅解书不?”我反问他:“你现在这么怕死?”

“想早点出去带文文,我还要供他上大学。”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点厌恶:“你当初怎么就没想过他?他那么懂事,你们夫妻之间合不来可以离婚啊!”

他眼神闪烁,良久才追问了一句:“连文文也拿不到谅解书?”我这才明白了他拿文文打感情牌的意图。

“我也想努力给他们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在格尔木淘金,常年未归,眼看着要发财,无奈后院起火,老婆在家偷人。我想离婚,可她不愿意,要我赔偿青春损失费。”他这样替自己开脱,可他在格尔木三年,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

我问他:“以后文文该怎么办?”他说:“你能不能帮我劝说他外婆,让她放弃民事赔偿,留点给文文?如果他们不愿意带着文文,麻烦你和村里打个招呼,看有人愿意收养他不?”

可文文外婆反应依旧强烈,“我不要赔偿,要他抵命!只要杀人犯被处决了,我和文文的姨妈愿意负担文文的一切开支。”

我去村委会商量,看有没有人愿意收养文文,村委会领导面露难色,“这孩子恐怕没有人愿意收养。我们最多给他办个低保,让学校也给些补助。”

我问文文:“你愿意被收养吗?换个环境,那边的同学不会知道你家里的事。”

“我大了,不想去陌生人家里,没人要的。我要在这里长大,我不会去当坏人的,我不想家里有三个坏人。”

文文外婆没多久就一个电话打过来,质问我:“你是不是想把文文卖到外面去?打断他的手脚好丢路边乞讨赚钱?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还三番五次让那小不点来求情,不停地干活。”

我这才知道,文文曾多次去找过他外婆。

5

一审判决下来了,被告人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公诉机关与被告人分别选择上诉,因二审他要重新申请法律援助,我的委托终止。

可文文的问题还未得到解决。

我问村支书:“孩子蛮乖巧的,以后能不能让邻里关照下,吃个百家饭?”村支书摇了摇头,“怕是不可能了,这孩子命苦。周边的妇女对他妈恨之入骨,别人一见这孩子,都怪别扭的。”

这一切,我不知道文文知晓几分。其他孩子总有意无意避开他,更过分的是他走在路上,会有顽劣的孩子跑到他面前叫喊:“有人养,没人教;没母亲,狗不要。牙老倌,牢坐穿。”

我总觉得,这些都是大人教的,有些小孩愿意与文文亲近,也会被家长呵斥。如今的文文,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被人群隔离。

但我总是会想,父母丢掉的脸面,为什么要让孩子像个苦行僧一样成长,替他们找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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