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2018-08-18 06:06
东方剑 2018年6期
关键词:夜总会高雅

1

景福街上朝鲜大冷面饭馆,在这个炎热夏季成了市民心目中的圣地。从上午10点开门,一直营业到下半夜1点多钟,光顾的客人络绎不绝,高峰时间还要排上一个多小时队,生意就和天气一样火到爆。

跑堂的服务员,一手托着长方形黑漆木托盘,一手拎着一提啤酒,嘴里吆喝着“劳驾借光”,从熙熙攘攘的吃客中间逶迤穿行,来到靠近窗户位置的7号桌前,依次端下托盘上三碗带着冰碴冒着丝丝冷气的荞麦冷面,一盘带着厚厚肉冻刀切的美味猪手,和一盘裹着咸盐面的干炒花生米。桌上两位客人,一位是国营钢厂保卫处副处长白恩国,另一位是钢厂职工、也是他发展的眼线王北望,两人刚办理完一起卖淫嫖娼案件,出来吃点冷面喝点凉啤酒,消暑纳凉。

白恩国把放在地上的一提啤酒一一摆在桌面,然后从腰带枪套里拔出五四手枪,轻轻一按弹匣扣,“啪”的一声,弹匣弹出落在他另一只手上。“嘭嘭……”只见白恩国手腕轻轻抖了抖,六瓶啤酒瞬间被打开,瓶盖像子弹一样连续射到天花板上,又稀里哗啦砸下来,引得邻座客人纷纷侧目。

“白哥这手用弹匣开酒瓶的绝活就是厉害,什么时候让我也练练?”王北望立刻拿过正“滋滋”冒着白沫的酒瓶,一边倒酒一边恭维地说。

白恩国不只是有这手绝活,他还是个美食家。喝着喝着,他开始说起前几天去吃活羊的话题:“麻花沟新支起来一个蒙古包,也没挂牌子,一天就接待一桌客人,就一道大菜——生吃活羊。”

“活羊也能吃?”王北望想象不出怎么个吃法,带着一副吃惊的表情问。

“当然不是带毛吃。那家有个老头姓张,自己养了几百只从内蒙古引进的羊,因为价格高卖不出去,老头儿子就自己当厨师开发出这道菜。客人先选定一只合适的羊,牵进蒙古包,把四条腿固定在特制的铁架子上,剔除身上羊毛,再喷上白酒点着火,把剔不掉的绒毛燎干净。餐桌中间放一只铜火锅,外加一圈地里刚摘的青菜,以及涮羊肉用的麻酱、韭菜花、腐乳汤等各种蘸料。锅里放些葱姜丝和干虾仁、紫菜,待水滚开后,客人吆喝一声来盘后腿肉,厨师直接从羊腿上一刀一刀往下片,羊血顺着腿流到下面盆里;然后是肋条肉、脊背肉,最后只剩下羊头、内脏和一副白骨架,这时羊还‘咩咩’叫唤……”白恩国闭上眼睛,吧嗒着嘴,一副完全沉醉的样子。

“那羊得多疼啊。”王北望听得毛骨悚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你尝过新鲜羊血什么味吗?”白恩国突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北望问。“不知道,怎么吃?”王北望缩起脖子,边说边摇头,声音都有点发颤。白恩国“哈哈”大笑两声:“那怎么是吃呢,是喝,懂不?放点胡椒面趁热乎直接喝,真叫一个鲜啊。”

王北望胃里一阵痉挛,“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酒菜来。

卖淫嫖娼案件线索是王北望上来的。周六下午2点多钟,王北望还在家里吹着空调睡午觉,一阵电话铃声把他唤醒过来。

“北望,有个客人刚点了我的钟,像个有钱的主。”电话是蓝月亮夜总会小姐乔丽娜打过来的,她把嗓子勒得又细又低,声音里带着兴奋和紧张。

“好!”电话一响,黄金万两。王北望立刻来了精神:“把客人搞定,尽量拖延时间,我现在开车过去,人出来时你给我发个短信。”王北望接着把情况报告给了白恩国,两人没用二十分钟就赶到夜总会。刚到没一会儿,王北望接到乔丽娜短信:客人已出仓,大背头,好认。

果然是一条大鱼。“大背头”刚被请上车,白恩国就认出来了,这不是以前那个著名企业家辛鸿基吗?

在车上,辛鸿基也认出了白恩国,他丝毫没有抵赖自己的行为,态度诚恳又带着些许卑微地说:“白处长好,能不能给辛某一个面子?我这包里有两万元,你和弟兄拿去喝茶好了。”说着,辛鸿基从包里抽出两捆钱来递给白恩国。白恩国犹豫了一下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说道:“辛老板果然是爽快人,不过你这钱我们不能要,要了不就是贪赃枉法了吗?”辛鸿基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开玩笑啦!通过这事咱们也交个朋友,你们放心花就是,以后还靠白处长多多关照。”“既然是朋友的钱,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白恩国不再推辞,他接着对王北望说道:“不用回局里了,都是朋友,让辛老板下车走人。”王北望有些不甘心,刚要说什么,就被白恩国用眼神制止了。

国营钢厂有职工3万多人,加上家属,几乎占全市人口的五分之一,厂区家属区更大得不得了,洗浴中心、夜总会、酒店宾馆应有尽有,简直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其中的蓝月亮夜总会更是全市最高档的娱乐中心,小姐又多又漂亮。身为保卫处副处长的白恩国,把钢厂当成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外通吃。王北望也是因为找小姐被白恩国处理过,并从此搭上这条线的。

乔丽娜和王北望是技校同学。技校女生本来就少,乔丽娜又漂亮出众,是不少男同学心目中的女神,身材瘦小的王北望根本排不上号。毕业之后,王北望通过表舅关系进入经济效益非常好的钢厂,乔丽娜则去了半死不活的色织厂。上班一年多,乔丽娜一分钱工资没开,加上家里弟弟有肾病,需要大笔治疗费用,不得不辞职去蓝月亮夜总会当坐台小姐。两个老同学就这么在夜总会包房里不尴不尬地相聚了。感情这个东西很奇怪,乔丽娜当小姐,各色客人没少接,王北望也不在乎。可是自从他有意无意撮合上乔丽娜和白恩国后,王北望却有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让他极其不爽。白恩国经历过的女人也不少,对乔丽娜就是过过手,闲着时候约出来玩玩,更多时候是把她当成一棵摇钱树,时不时通过她罚点款,然后给王北望分点残羹冷炙。

“你知道吗?这家伙就是辛鸿基。”白恩国说道。

“他是辛鸿基?就是那个被判过刑的辛鸿基?”王北望颇感意外地说。

“呵,你知道的也不少嘛。放在11年前,他可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市中心那栋鸿基大楼你知道吧?以前就是他的。他招了一帮地痞流氓当保安,成立了鸿基小额贷款公司,其实就是一家地下钱庄,专门给房地产公司放高利贷。只要从他那贷款,基本上都得陷进去,然后通过巧取豪夺,暗中控股那些房地产公司。兰海澜听说过吗?那是他的保安队长,专门负责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公司老板和搞搞暴力拆迁,手里有两条人命,嚣张得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赶上那年全国严打,被定性为黑社会犯罪集团,一起枪毙了5个。辛鸿基以包庇罪被判了1年有期徒刑,其实真正该死的是他,兰海澜那些人就是替死鬼。”

“他是真该死!”王北望顿了顿,又接着说,“这个辛鸿基现在出手也挺大方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说他现在正忙着要把鸿基大楼弄回来,这点钱对他来说简直毛毛雨。”白恩国用手扒拉着两捆崭新的百元大钞,发出“哗哗”声音。他从中捻出十张,递给了王北望。

王北望眼巴巴看着白恩国把两打钱揣进拎包,咽了一下口水:“看来今天还是便宜这孙子了,以后有机会再让他出点血。”

“你要明白,这种人咱们也尽量别沾,一坨臭狗屎。以前他做生意时,我家老爷子没少帮他,后来忘恩负义断绝来往。还以为他早死了呢,今年才知道又回来搞事情。这两万元是他自己愿意给的,你不要他还会有想法。”

“当年他能金蝉脱壳,也是命大吧?”

“啥命大,那是有高人指点,严打前就把企业法人换成兰海澜。被抓后,辛鸿基又通过关系许诺兰海澜,只要替他扛下杀人罪,会给兰海澜父母和老婆孩子一大笔钱。兰海澜一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自己确实替辛鸿基出头害死过人,怎么也难逃一死,就把罪名都担了下来。”

“那高人是谁?”

“呵呵,你猜在咱们这地界谁能有这么大力度?”

王北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2

在市郊青梅山南坡,有一处足球场大小的凹陷地带,民间传说这里曾坠落过一块巨大的陨石,当地人习惯称呼为草帽岭。和周围生长着各种高大树木不同,草帽岭只生长着一种苜蓿草,每到夏季开出紫色花,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顶梵高笔下颇具风情的草帽。当然,让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们对这里印象更为深刻的,是草帽岭从建国后就作为枪决死刑犯的法场,一直使用到11年前最后一次公开枪毙兰海澜黑社会犯罪集团。也是奇怪,作为法场时这里寸草不生,岩石裸露,刚停用后的第一年春天,突然冒出一片绿油油的苜蓿草,像是谁特意种上的一样。

一起突如其来的枪击案件就发生在这里。

案情汇报分析会正在市公安局二楼刑侦研判中心进行。“根据报案者提供的情况和现场勘查,确定案发第一现场为草帽岭,案发时间为昨天,即6月29日下午,作案凶器为制式军警枪支,死亡原因是枪击头部导致颅脑损伤。”女刑警队长高雅楠向刚刚成立的“6·29”枪击案工作组简要汇报着案情。案件发生后,立刻引起各级公安部门高度重视,这起案件是在打掉兰海澜黑社会犯罪集团后,本市发生的第一起涉及制式军警枪支案件。

“法医解剖情况怎么样?”局长侃德军神情肃穆,眉头紧锁,把犀利的目光投向法医徐永利。

“子弹是从后脑顶骨打入,依次洞穿颞骨蝶骨上颌骨,最后卡在下颌骨处,躯体其他部位没有发现弹痕,系一枪毙命。”

“看来枪手准头不错,是个老手啊。”侃德军说,“弹痕检验情况怎么样?”

“子弹为7.62mm×25mm手枪弹,有4条右旋膛线,推断为五四式手枪击发。弹壳在距离案发现场26米山坡处找到,该处与案发地形成15度俯角。子弹已经连夜送省公安厅,是否为在册枪支还不确定……”高雅楠的发言被一阵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打断,是侃德军的电话响了。

被枪击致死的是一只羊,确切说是一只黑脸黑耳朵白鼻梁的苏尼特羊,年龄33个月,体重45公斤,体高91cm,体长95cm。该品种羊,肉质鲜嫩多汁,无腥膻味,是老北京涮羊肉首选肉,羊毛品质也好,细腻柔软雪白略微鬈曲,整羊市场价格三千元左右,远高于一般普通绵羊。羊主人张绍力,也是报案人,是市郊麻花沟村村民,四年前他从内蒙古引进16只成年母羊、4只种羊,现在已经繁殖成近两百只的羊群。

张绍力在报案时说,草帽岭很邪性,他经常放羊经过,羊群都是绕着走的。案发前一天,他曾在草帽岭附近放羊,下午回家后清点发现少了一只。这种羊还有个外号,叫马拉松羊,特别能走路,吃一次草得走上二三十里,以前也发生过几次离群独自找食吃的情况,过后都是自己找回家。可是这次不一样,张绍力等了一夜,丢失的羊也没回来。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心急如焚地出了门,顺着前一天放羊路线一路寻找,最后在草帽岭找到头部中弹已经死亡的羊。

经提醒,张绍力回忆起当天上午确实听到过一声类似鞭炮的声响,由于相隔较远,声音有点儿沉闷,也就没有多想。

电话是省公安厅痕迹检验处处长、公安部特聘专家崔有国打来的。

“侃局长你好,你们昨晚送来的子弹弹痕检验刚做出来。”

“太感谢了,崔处长。有底档吗?”

“有,检验报告我随后给你电传过去。可以肯定该子弹是编号0024922五四式手枪击发,该枪支佩带人是钢厂保卫处白恩国……”

崔有国常年进行弹痕检验技术研究工作,导致双耳听力严重下降,所以说话声音很大,在电话里听上去近乎在咆哮,震得侃德军脑袋“嗡嗡”响,最后一句却让他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侃德军撂下电话,立即询问在座负责经保工作的副局长万新宇:“钢厂保卫处的白恩国你最近看见他了吗?”

“白恩国前天跟我打了招呼,说最近要陪他叔叔去北京看看病,不知道走没走。”

“马上给他打电话,要他火速来局里报到。”

白恩国的叔叔是市里原领导,刚刚退休不到半年。万新宇露出为难的神色,有些尴尬地说:“侃局长,白书记生病,他身边就这么一个侄子,这时候把白恩国叫回来不太合适吧?”侃德军这才解释说道:“让他回来不是参与搞案件。这小子太混了,这一枪就是他放的。”

“啊?”本来压抑严肃的会场气氛立刻炸了,大家纷纷发表意见,有人认为这事白恩国干得出来,他一贯仗着白书记权势我行我素,沾染了不少不良习气,在社会上被称为白公子。有人不同意,认为他叔叔退休后,白恩国已经老实多了,这种严重违反《枪支管理法》擅自开枪的行为,他再混也明白其中利害,尤其还击毙一只价值三千元的羊,足以构成犯罪。

“安静!”侃德军“啪啪”地拍着桌子,他不仅没有因为知道枪弹出处松口气,反而心情更加焦虑。早有举报,说白恩国在外办私案,局里正着手调查,现在又出现涉枪案件。如果枪支是流失在社会上的黑枪,枪杀一只羊的行为,本身可以认定为涉嫌私藏枪支、侵害私人财物的罪名。经验表明,此种行为一般都为锻炼胆量和枪法,接下来很可能会打响针对人身伤害的第二枪。但不管怎么样,这种案件作为局长只需要担负案件侦破的职责。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白恩国虽然不是在职民警,但业务上归口公安机关管理,他的配枪一打响,就不仅个人涉嫌犯罪,还属于枪支管理出现严重问题,如果再出现严重后果,作为一把手包括主管局长都难辞其咎。

“安静!安静!现在案件出现新情况,当务之急是马上找到白恩国,弄清楚事发原因,并注意案情保密,一定要把社会影响减少到最小。”

白恩国失踪了,电话打不通,他叔叔身体也没什么毛病,一直在家。

高雅楠带着一名女刑警来到市工商局,在会客室里,见到了白恩国的妻子侯笑梅。她一年前从招商局副局长位置调到这里任职局长。

“侯局长,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刑警队队长高雅楠,这是我同事金莎莎,我们来找你了解下白恩国的一些情况。”

“好,听我叔公公说了,这个白恩国又给局里惹了大祸。”侯笑梅脸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6月29日前后,你是否见过他?”

侯笑梅翻了翻茶几上的台历,说:“他平时基本不着家,不是说值班就是搞案件,最后一次回家吃饭是25日。那天我女儿过18岁生日,我叔公公婆婆也过来了,吃完饭他送老两口回家就再没回来。”

“他在外边有没有交往比较密切的朋友,包括……女性朋友?”尽管同为女性,但面对这样一位有一定社会地位的领导、也是嫌疑人家属,高雅楠在用词上还是比较谨慎,这毕竟要涉及到一些家庭隐私。

侯笑梅停顿了十几秒钟,脸上高冷的职业表情慢慢软化下来:“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以前白恩国外边的狐朋狗友多了,基本天天在一起吃吃喝喝。至于女性朋友,他也一直没缺过,听说现在和蓝月亮夜总会的一个小姐打得火热。”

侯笑梅自身条件不错,长相好,东北财经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父亲以前是财政局一把手,嫁给白恩国也不算高攀。白书记在职时,因为知道这个侄子的脾性,让他当多大官他就能捅多大篓子,所以觉得放在钢厂当个保卫还能省省心。后来架不住白恩国软磨硬泡,还有人为给书记溜须拍马,硬是给安排到保卫处副处长的位置上,配了枪。

“高队,这就是命吧,看这侯局长要能力有能力,要长相有长相,倒嫁了这么个白公子,我看他就是个白痴。你说,他俩能有爱情吗?”出了工商局大门,金莎莎颇有感慨地说。高雅楠笑了笑:“也就你这刚出学校大门的小屁孩,还整天满嘴爱情爱情的,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就是个感冒。”“那你感冒了几次?”金莎莎没心没肺地问,又忽然意识到高雅楠都快四十了,至今还是单身,和她谈爱情有点残酷。高雅楠倒是不在乎,带着自嘲的口吻说道:“你姐我体格好,从来不感冒。”

“吹牛吧,高队。”金莎莎笑嘻嘻地说,“下步咱们去哪?”

“去蓝月亮夜总会。”

3

11年前,13岁的兰博比起同龄孩子显得有些瘦小,几个月前他被母亲付晓燕送到住在拉古镇的表舅家。

那天早上,镇上的大喇叭里正播出公判大会实况,背着书包走在去学校路上的兰博,听到了兰海澜这个名字,这让他感觉非常诧异。听母亲说,父亲这半年多时间都在外地给公司讨债,估计是重名吧?审判长义正词严地宣读着长长的判决书——被告人兰海澜因犯有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杀人罪、敲诈勒索罪,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吱嘎”一声,一辆小公共汽车停了下来,车门开了,两个同班同学大声喊:“兰博,你个傻子还上什么学呀?快上车,咱们去市里看枪毙劳改犯。”

市中心文化宫广场上人山人海,宣判还在继续,兰博一直奋力朝中间搭起的台子挤过去。台子上面站着一溜剃着光头、五花大绑的劳改犯,每人身后有两个武警战士押着。天很热,阳光迎面射在劳改犯们低垂的光头上,形成一圈圈光晕。兰博不知道哪个是兰海澜,也辨认不出这些脑袋里有没有父亲。这时他忽然感觉有人拉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表舅。“你怎么也来了,看着你爸没有?左边打头第一个。”表舅的话回答了他心里的疑问。他踮起脚尖,用力朝那个人喊:“爸爸!爸爸!”可是周围环境太嘈杂了,他发出的声音像投进海里的小石子,立刻无声无息地被淹没,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挤在身边的人。

武警们像拎小鸡一样,把死刑犯们一个一个押上大解放卡车。兰博被人群拥到最前面,终于看到父亲那张麻子脸,此刻早已失去往日的生动,变得麻木不仁。他再次大喊“爸爸、爸爸”,可声音依然被迅速淹灭在各种喧闹嘈杂声里。十几辆大解放车缓缓启动,后面跟着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的人们,就像拖着一条长长尾巴的巨型蟒蛇,在城区里盘旋一圈后,浩浩荡荡驶向草帽岭。

行刑的场景,在兰博脑海里像打上了烙印,多少年都挥之不去,常常在梦中把他惊醒。

本来是大晴天,等行刑队伍和围观人群到了草帽岭,藏在青梅山后的乌云突然翻了过来,随之开始落下大颗大颗的雨滴,像是提前布置好的撒水仪式,专门为洗净众生烦恼和死刑犯们的罪孽而来。豆大的雨滴砸向已经跪在地上的兰海澜的光头上,又四处飞溅。他环视了一眼人群,然后仰起头,张开大嘴,似困在沙漠里久渴的人,贪婪地喝着意外而至的救命圣水。

执行枪决的法警举起枪,枪口对准兰海澜后脑勺,几秒钟之后他又放了下来,回头看向坐在指挥车里的监场官白书记。一个武警跑过去了解情况,又很快跑回来向白书记汇报。白书记面无表情,一言未发,抬起右臂做了一个凶狠的下劈动作。

“砰”,枪响了。兰博看见父亲像墨鱼似的,从前额喷出一股黑色液体,随即扑倒在地。他想哭,但嗓子眼跟堵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伴着打摆子一样的寒战,感觉短裤里涌出一股股热流,与打在光腿上的冷雨汇合,一直流到脚背上。

回来路上,雨还在下。他坐在表舅骑的摩托车后座上,全身湿透。一辆客货车从身后驶过来,车轱辘甩起的雨水溅了兰博一脸。他摸了一把,发现竟然带着血色。透过车厢铁栏杆,兰博看见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刚被枪毙的死刑犯。

回家后,兰博大病一场,休学一年。第二年重新上学时,他随表舅姓,改了名字叫王北望。

4

王北望最近新添了一个怪毛病,就是看电视,一天到晚地看。电视一关他就坐卧不安,心神不宁,即使勉强睡着,只要一关他立刻就会惊醒。还有一个能让他安静下来的办法,就是和乔丽娜厮混在一起。

“今天公安局姓高的队长来夜总会找过我。”乔丽娜显然一直没有进入状态,她忍不住对正疯狂动作着的王北望说道。“啊。”王北望轻叫一声,像被人一棍子打折了腰,身体立刻萎缩,退了出来,“你怎么不早说?”

“我倒是想早说,从一进门你就没给我腾出嘴的工夫啊。”

“都说了什么?”

“也没多问,就是问我认不认识白恩国。我说认识,是我一个经常来按摩的客人。还问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间,我说是6月29日下午2点多钟。”

“哦,就问了这些?”王北望不放心地问。

“还问了我俩有没有特殊关系,我说没有,就这些。”

王北望下了床,打开电视,又回到床上,搂着乔丽娜说:“看来情况不太妙,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咱们吧?”

乔丽娜说:“应该不会。要不她们也不会轻描淡写地就问这么几个问题。”

“都怪我逞能,这事和你没关系,大不了我一个人去投案自首。”

那天从朝鲜大冷面饭馆出来,白恩国兴致很高,提议去蓝月亮夜总会找乔丽娜玩玩。王北望不情愿地说:“我刚才冷面吃急了,胃有点不舒服,还是别去了。”白恩国很不高兴:“怎么了兄弟,不就是个小婊子么,舍不得了?”王北望急忙解释:“白哥你别误会,确实是胃不舒服,要去你就自己去吧。”白恩国也是有点喝多了,伸手使劲拍了一下王北望肩膀:“我操,你还来劲了,必须去,今天咱俩一起整她一个。”王北望感觉到莫大的屈辱,脸涨得通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白恩国“哈哈”一笑,“你小子真怂,娘炮一个,老子要是拿枪对着你,肯定得尿裤子。”

到了夜总会,白恩国先要乔丽娜做个全身按摩,做着做着就睡着了。

王北望把白恩国插在腰间的五四手枪拔出来,对着白恩国脑袋比画着。乔丽娜吓得赶紧把他拉开,小声说:“你疯了啊。”王北望说:“我真要疯了,他刚才竟然当着我面骂你。”乔丽娜说:“骂我什么了?”王北望踌躇地说:“骂你……骂你是小婊子。”乔丽娜凄然一笑:“骂呗,我本来就是干这行的,你又何必认真呢?”

“他骂我行,骂你就不行,咱们给他干那么多活,得到啥?我他妈今天非要放一枪出这口恶气。”

“别瞎胡闹,在这放枪谁都活不了,再说这玩意你也没放过吧?”

王北望愣了一下,把枪插在裤腰带上:“那你看着点他,我出去找个地方练练。”

“他要醒了怎么办?”乔丽娜指了指还在酣睡的白恩国说。

“我不是给你弄过对付客人的那种迷幻药吗?等会儿给他喝上点。”

王北望开着那辆乔丽娜买给他的桑塔纳,一路直奔草帽岭而去。这些年来,草帽岭真成了他头上一顶巨大的草帽,让他始终活在阴影里,每当以为自己可以坚强面对时,可怕的梦魇就会突然降临。那个13岁的少年兰博,在皓月当空清凉如水的夜晚,一个人在空旷又光秃秃的草帽岭上游荡,一把黑洞洞的枪口突然顶到他后脑勺,只听“啪”的一声,脑浆从前额喷薄而出。他赶紧用手堵住那个洞口,但是丝毫没有作用,先是白的脑浆,而后是黑的血液,一直喷到身体被抽离成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王北望手里握着五四式手枪,站在草帽岭边沿,这里地势比中间稍微高些,视野开阔。一眼望去,都是差不多没脚踝高的苜蓿草,绿油油充满活力。山风一吹,如同一片摆动的旗帜,有节律地高低起伏,其间偶尔有几朵拔节而出的苜蓿花,如一群簇拥在一起的紫色蝴蝶。他知道,苜蓿草也叫幸运草,代表着幸福与希望。

这样迥异于梦境中的情景,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青草气息,让王北望不由地大口呼吸,心情豁然开朗。

不远处,一朵白云飘落下来,在绿油油的苜蓿草尖上跳跃。

王北望兴奋地奔过去。

“咩——”

原来是一只羊。王北望很气恼,抬起枪,透过准星一点点瞄准那只羊的脑袋。羊却开始向他靠近,直到把脑袋停在枪口下。

“咩——”羊又叫了一声,伸出被苜蓿花染成紫色的舌头,开始舔王北望拿枪的那只手。王北望憋住呼吸,闭上眼睛,一点点扣动扳机……忽然,王北望想到一连串非常严肃的问题:这里为什么会有只羊?它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它会不会是父亲投胎转世?想到这里,王北望立刻打了个寒战,睁开眼睛,看见羊也正在望着他,眼里似乎还带着泪光。“不可能,不可能,父亲属虎,怎么会变成一只羊?”王北望正无所适从,脑子里响起白恩国的话,“你小子真怂,娘炮一个,老子要是拿枪对着你,肯定得尿裤子。”好吧,老子就证明给你看看,到底谁怂。王北望一口气跑出二十步远,转过身,再次举枪对准还傻呆呆站在原地的羊,心想:就打一枪,如果打中,那羊就是父亲。不行,如果打不中,那羊就是父亲……

5

“看来白恩国是凶多吉少了。”高雅楠向侃德军汇报道,“我们去蓝月亮夜总会找到一个叫乔丽娜的小姐,她承认白恩国6月29日下午来做过按摩,但不承认有特殊关系。我和金莎莎都觉得她神态不自然,后来问夜总会门口卖冰激凌的,她说以前常看见白恩国来夜总会,还以为是检查治安工作。6月29日那天,也看见过白恩国来,而且还带了一个身材比较瘦小的男子,但后来只看见那男子一人离开。”

“卖冰激凌的自己生意都忙不过来,还有心思观察这些?”侃德军有点疑惑地问。

“那是高队长安排的眼线,专门收集夜总会违法犯罪情况的。”在一边的金莎莎忍不住解释道。

“哦,我怎么不知道?”侃德军有些不满地问。

高雅楠不清楚侃局长是不知道夜总会存在违法犯罪情况,还是不知道自己在夜总会安置了眼线,只好含糊地说:“也是刚接到群众举报,说里边有卖淫嫖娼行为,临时安排了人盯着。”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金莎莎不满地说:“你看侃局长那样,白恩国失踪了他不关心,咱们干点活他东挑西挑的,高队你说他啥意思?”高雅楠瞪了金莎莎一眼:“你说啥意思?别没事非议领导,局里最近麻烦事不断,侃局长已经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现在看,无论‘6·29’枪击案怎么个走向,他都得负领导责任。”

瘦小男子身份很快查清,是钢厂职工王北望,白恩国私自发展的眼线,平时开一辆深蓝色桑塔纳轿车,并摸排出王北望和乔丽娜活动规律和同居地址。

鉴于嫌疑人手中可能持有枪支,根据统一安排,刑警们事先埋伏在夜总会门前附近的几辆家用车里,只等凌晨两三点钟乔丽娜下班、王北望开车来接时,一网打尽。

凌晨两点半,陆陆续续驶来一些出租车和私家车,其中还有一辆黑色奔驰车停在夜总会门口,刚好挡住乘坐在行动指挥车里高雅楠的视线。高雅楠示意金莎莎下车去让奔驰车开远点。就在这时,王北望驾驶的那辆桑塔纳轿车也尾随而至,停在奔驰车后面几米远的位置。

高雅楠按住正要下车的金莎莎:“不要打草惊蛇,伺机而动。”

夜总会散场,一些客人先行离开后不久,小姐们也陆陆续续出来上车离开。门前除参与抓捕行动车辆外,只剩下奔驰车和桑塔纳车还在一前一后停放着,像是在暗中较劲一样。高雅楠接到里面眼线短信:乔丽娜出来了,穿一条白裙子。她立刻拿起对讲机下达预备指令:“二号车、三号车启动,现在马上卡位,二号车堵桑塔纳车后面,三号车堵桑塔纳车右侧。”金莎莎驾驶一号车则缓缓驶到桑塔纳车左侧。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高雅楠,透过车窗,已经可以隐约看见王北望的轮廓。这个位置,是负责抓捕王北望的位置。行动前,高雅楠带领各行动小组已经提前做了演练:乔丽娜从夜总会出来,打开右车门上车过程中,三号车行动小组两名成员对其实施抓捕带离;此时王北望会愣神几秒钟,高雅楠趁此机会要完成打开车门、猛扑出去、打开对方车门、钳住王北望双手四步动作;同时三号车行动小组另一名成员再从已经打开的右侧车门进入,左手扼住王北望脖颈,右手持枪抵住脑门。因案情尚未完全清楚,除非嫌疑人持枪顽抗,否则不得开枪击毙。

乔丽娜出了夜总会大门后,左右看了一眼,径直朝停在奔驰车后面的桑塔纳车走去。这两天她虽然表面装作没事,但心里恐惧得要命。她后悔不该和同学王北望发生关系,还日久生情;又后悔不该跟白恩国上床,惹得王北望心生妒忌;更后悔不该听王北望的话,给白恩国下迷幻药,而且还下多了,导致其一命呜呼。

那天回来的路上,王北望泪眼蒙眬,失魂落魄,一路上脑子里全是那只羊,“羊啊羊,爸啊爸,别怪我,我要不打死你,你就得忍受一刀一刀被活剐的痛苦,还是早死早投胎,去个好人家吧。”回到夜总会,乔丽娜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白恩国还躺在按摩床上。他赶紧凑到床前,把五四手枪插回枪套,这才发现白恩国脸色铁青,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两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待慢慢冷静下来后,乔丽娜说:“报警吧,就说客人自己吃药猝死,跟咱们没关系。”

王北望说:“幼稚!白恩国是保卫处副处长,他叔叔还是以前市里的书记,能饶了咱们吗?这王八蛋早该死,不能为了他把咱们命搭上。先把尸体找个地方埋了,缓一缓,把房子和车处理掉,然后跟我表舅去老挝种西瓜去。”乔丽娜说:“那怎么弄出去呢?这么大个死人,背着抱着都整不动。”

王北望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从白恩国脑袋下拽出拎包,打开看了看,钱都在。他把钱拿出来,加上自己兜里的一千元,递给乔丽娜,冷笑一声说道:“他妈的,这次真痛快,崩的钱都归咱们啦。”

“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摆弄钱。赶紧想办法把他整走呀。”乔丽娜手里捧着钱,急得直跺脚。

“想一想,你们这有没有什么隐蔽点的地方?能藏个三五天就行。”

“地方倒是有,楼底地下室有个制冷间,离这屋还近,下楼梯就到了,就是温度太低。”

“太好了!”王北望兴奋地一拍巴掌,“你以为这是活人呢,温度越低越好,不然放两天就臭了。能搞到钥匙吗?”

“能,那屋归电工大刘管。”

“就是天天揩你油的那个大刘?”

“是他咋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醋。”

6

辛鸿基重新入主鸿基大厦的事最终泡汤。上下打点、巨额投入、骗子卷款逃跑,最后一点老本都搭进去后,他终于明白,属于他的那个时代早已经结束。想起当年被枪毙的兰海澜那帮弟兄,他心里越发不安,这难道就是因果报应?

那天,辛鸿基把卡里最后三万元取出来,想去看看兰海澜的后人。他通过社会关系,了解到当年兰海澜被抓时,媳妇就跑了,把孩子兰博寄养在拉古镇表亲家,后来改名叫王北望,现在是钢厂职工。去钢厂的路上,辛鸿基感觉心里热辣辣地难受,路过蓝月亮夜总会时,他停下车买了一卷冰激凌,边吃边和也在吃冰激凌的一个夜总会小姐聊上了。

小姐就是乔丽娜。

辛鸿基本来就是及时行乐之人,出狱后低调了很多,加上年龄渐长,已经基本不再踏足欢场。可是乔丽娜不一样,身上没有一点风尘女子味,倒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青春靓丽,谈吐不俗,举止有度。冰激凌还没吃完,两人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乔丽娜眼光确实不错,辛鸿基奔驰车一开过来,她就盯上了。进入包房后,她趁洗澡的机会偷偷给王北望打了电话。

辛鸿基不知道是多久没碰女人,还是对乔丽娜确实动了心,刚进入没一会儿就完事了。他觉得很扫兴,也很没面子,心里还有些许地不甘心,就打着哈哈说:“大叔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说着从包里抽出一万元,在乔丽娜丰满的乳房上拍了拍,“给你的,今天还有事要办,改天再来给小妹妹捧场。”乔丽娜一看时间还早,就跪在床上从背后抱住下床要穿衣服的辛鸿基:“大叔果然悍气,好汉能不能留个名?”辛鸿基被逗乐了,转身抱着乔丽娜要接吻。乔丽娜左躲右闪,不肯就范,闹着闹着又把辛鸿基的火勾了起来。

坐在奔驰车后座的辛鸿基,眼看着乔丽娜袅袅婷婷走过来,一股羞愤的情绪让他呼吸变得又粗又重。他突然打开车门,把毫无防备的乔丽娜一把拽进车里。

“快,开车,去草帽岭!”辛鸿基命令司机道。

奔驰车瞬间蹿了出去。后面桑塔纳车里的王北望,包括抓捕行动人员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片刻后,醒悟过来的王北望开车猛追已经绝尘而去的奔驰车,三辆负责抓捕的车辆也开足马力,紧咬着桑塔纳车不放。

奔驰车上,辛鸿基用手卡着乔丽娜后脖颈,狠命地把头压在自己岔开的两腿之间。乔丽娜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碰到了劫匪绑票,不停地哀告求饶:“大哥,求求你别杀我,我还年轻,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就是别杀我啊。”

“哼,大哥?我是你大叔!你她妈的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你先放开我,这样太难受了。”

辛鸿基薅着乔丽娜头发把她拽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看看吧,看看我是谁?”乔丽娜定了定神,终于认出来这人就是那天的客人。

“后面开车一直追的是谁?”辛鸿基扭头看了眼车后面问。

“是我男朋友。”

“小子可以啊,想学许文强英雄救美,今天我就成全你们。”

天已经放亮,奔驰车和桑塔纳车一前一后率先到达草帽岭。

辛鸿基一只手拽着乔丽娜头发,另一只手攥着枪,对着手握五四手枪、一步步逼上来的王北望喊道:“你小子有种,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一枪崩了你。”王北望认出辛鸿基,他明白这是为罚款事而起,于是放下枪说道:“辛老板,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区区2万元对你来说九牛一毛,何必大动干戈呢?你先把人放了,我还你钱就是了。”

“2万?你小子会算账吗?你们他妈的一共崩了我3万。”辛鸿基说,“但这都不是事,跟钱没关系,这关乎尊严。老子在社会行走多年,让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耍了,我就是要出这口恶气。”

“主意是我出的,钱也是我罚的,有事你冲我来。”

“你小子是警察?”

“对,我是警察。”

“别逗了,你不就是给白恩国拎包的吗?警察我见多了,没有像你这样嘚嘚瑟瑟的,别拿个破玩具枪糊弄我。”

王北望感觉受了侮辱,他把枪口抬起来一点,“砰砰砰”连开了几枪:“怎么样,你说这是真枪还是假枪?”辛鸿基吓了一跳,他有些小瞧眼前这个小子了。“你先把娜娜放了。”王北望说,“咱俩打个赌行不行?”

“怎么赌?”

“我这枪里就剩最后一发子弹,你也留一发,咱们各自向后走十步,然后一起转身对射。如何?”

“好,玩就玩。”辛鸿基一生都在赌博,这种搏命的游戏,他已经不在乎了,“不过得再加点赌注。”

“什么赌注?”

“这个女人。”

“好。”

辛鸿基上当了。他把乔丽娜推到一边,刚一转身,王北望就把枪支在他后脑勺上了。

“我操,你小子也太不讲究了,懂不懂江湖规矩?要在社会立威就得讲信用,以德服人。”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吗?辛大爷要是讲信用,你会认不出我来?”

辛鸿基一愣,这个小个子男人是有点面熟,但他仇家太多了。

“你到底是谁?”

“想必兰海澜你还记得吧?”

“啊,你是他儿子兰博!”

“哼!”王北望冷笑一声,“亏你还记得,要不是当年你设计陷害,我爸也不会被枪毙。你不是答应要补偿我们母子,怎么就不讲信用了?”

“你让我找得好辛苦啊。”

“别玩这老套路,影帝啊,可惜现在不是你表演的时候,我要代表政府处决你。”说着王北望就要扣动扳机。“等等,”辛鸿基慌忙说道,“你枪毙我没关系,但当初让你父亲死的人不是我,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王北望犹豫了一下,“好吧,给你一分钟编故事时间。”

辛鸿基把手里的枪扔到一边,慢慢转过身来:“兰博,我和你父亲是拜把子生死兄弟,当时我们搞房地产公司,是要做正经买卖的。企业做大后就失控了,那些兼并、暴力拆迁都是背后有人指使。后来出了人命,知道够死罪,就找到白书记让他帮助运作,能不能留下我们两条命。他说我们两个必须死一个才能过关。我和你爸发誓说过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但真都死了,财产就得全部罚没,家里妻儿老小更没人照顾。后来决定先保全我,这样我也有能力再为你爸活动。后来我被拘押一年释放,这期间你爸的死刑判决也下来了。我找到白书记。他说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在执行死刑时喊冤,他作为死刑监场官有权力决定停止执行,再发回法院重新审核。死刑执行那天我在现场,可是因为下雨,你爸的喊声围观人群根本听不见,白书记或许不想再给自己惹麻烦,就下达了继续执行的命令。”

王北望回忆起当时情景:父亲仰起头张开大嘴……法警举起枪又放了下来……一个武警跑过去又很快跑回来……白书记抬起右臂做了一个凶狠的下劈动作……

“我当时看见了你,可是枪响后你就不见了。财产都用来赔偿、打点关系,公司也被人接手。我去找过你们几次,听邻居说你妈带你远嫁外地,我想你们是要开始新生活,不想再被打扰,就放弃了找你们的念头。”辛鸿基抬起手,把顶在他脑门的枪口移开,“我现在真正是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希望,更没有了斗志,连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心,都被你们碾压得粉碎。我今天带这小娘们来这,原来是想把她给你爸送去,让他尝尝滋味,然后自杀谢罪。”说完,辛鸿基一把夺过王北望的手枪,顶在自己太阳穴,勾动了扳机。

撞针撞击枪栓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嗒”声,是空枪!

这时高雅楠带领抓捕行动人员赶了上来,形成一个半包围的扇面,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手枪指向辛鸿基。乔丽娜见状,过来拉起王北望要跑向警察一边,结果被王北望一把推开。“白恩国是我杀的,与你无关,你快走!”王北望大声喊着,捡起辛鸿基扔到地上的手枪,和辛鸿基一起与警察形成持枪对峙的局面。

“你们已经被包围,不要轻举妄动,睁大眼睛看看车顶。”高雅楠喊道。三辆车顶上,各卧着一名狙击手,带着瞄准镜的枪口直直对着王北望和辛鸿基。“只要你们一动,这子弹就会瞬间打爆你们脑袋。”

“他枪里没子弹!”辛鸿基大喊一声,一脚把王北望踹倒在地,“老子早就不想活了,今天就和你们拼啦!”说着再次勾动扳机……“啪”,1号车上的狙击手扣动扳机,一颗子弹射中辛鸿基脑门,他一声没哼,扑倒在王北望身上。“他枪里也没有……”王北望被突然倒下的辛鸿基扑中,半截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抓捕人员一拥而上,把王北望和乔丽娜顺利擒获。

尾 声

王北望被带上一号警车,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人把他吓了一跳,失声叫道:“啊!白处长?你是人是鬼?”白恩国晃动了一下吊拷在车顶棚安全把手上的手,“王北望,你个王八蛋,算你狠,居然给老子下药,要不是高队长及时找到我,恐怕这会儿我就真成冻死鬼了。”

高雅楠和金莎莎相视一笑。

“高队,这一晚上都折腾饿了,一会儿回队里弄点什么吃?”金莎莎问。

“涮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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