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索斯诗集

2018-08-21 09:29董继平
红岩 2018年3期

董继平

那不公正的

夜晚。只有一次注视。一颗无声的子弹。

孤独的金属盾牌被射穿。

那种完满被击碎。

骄傲卑躬屈膝。

可爱的夜晚。他说——我可爱的伤口。

道路,天空,群星——存在

是为了再次陷落。只有一次注视。

孤独的外面,潜伏着孤独的

巨大危险——可爱的危险:

正义在你这边跟另一个人竞争,

同时,它的整个不公就是那也属于另一个人的公正。

出神的画家

一天下午,一位画家画了一列火车。

最后一节车厢从纸上被剪掉

它完全自动驶回车库。

这画家就坐在那节车厢里。

这双手

这双手常常像脸或者

整个躯体。这双手

在早熟的春天无精打采,

它们流鼻涕、咳嗽、抱怨、变得沉默,

就像两个坐在凳子上的老人,解开钮扣,

他们的生殖器在太阳下枯萎。

对面,一个女人哺乳婴儿。

她的双手尽管静止不动,却也是

大型大理石竞技场上的两个赛跑者。

强音节与弱音节

他说,世界是一组

长长的歌,你应该唱起来。

世界是一棵结满果实的树

只有一把剑才能割下来。

那把剑把歌割下来。歌

让那把剑迟钝。他说,你能选择什么?

你怎能在已经选择了的事物之间选择呢?

世界是一支封闭的深歌。

沉默的协议

他们两个人看着墙上的大地图。

第三个人看着窗外。

后来那两个人占据了窗户

把地图挂在那上面。

第三個人留在空窗边。

当那两个人碰巧转向第三个人,

现在他是一幅悬挂在

天上的地图。风吹在他的身上

那纸张边缘时时噼啪作响。

然后,那三个人不曾讨论

就同意音乐和变形的重要性。

过程

他日复一日解除自己的武装。首先他剥光衣物,

稍后脱下内衣,然后脱下皮肤,

最后脱下肉体和骨头,最终

只剩下这简朴、温暖、透明的实质——

它难以辨别,他没用手就将其塑造成

小罐、诗篇和人们。

他最有可能就是这些东西当中的一件。

穿孔

房子下面有古老的坟墓。

坟墓下面有更多的房子。

一条巨大的石头路横越

房子和坟墓。死者上来,

生者下去。他们的道路交叉,

他们没有互致问候——也许他们并没认出对方,

也许他们甚至假装没认出对方。山岗上

一丛无形的橘树散发出气味。孩子们

把铁环滚下来。两个女人

在泉水边闲谈。她们的嗓音

随着水流倒进水罐。夜幕降临时

她们在两排柏树之间回来,

抱着水罐,就像抱着私生的婴儿。

群星在她们上面闪烁,默认。

掩蔽

赤裸的大理石,无形的雕像

在道路两边排成长队。我们偶尔

在它们身后隐藏一阵。在阳光明媚的日子

穿着邮装、戴着面具的人走过,或者

四匹身着白色绣花床单的马

拖拉着狭长的马车驶过,扬起灰尘。其他时候

我们再次从头到脚穿着塑像,一动不动,

屏住气息,观察那在远处闪耀着一种

启示性的、掩饰的、麻木的光芒的道路,

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被香烟的烟雾、

轻轻的咳嗽和直立所出卖。

楼梯

他上下楼梯。上楼和下楼

在他的倦意中渐渐模糊不清,

具有同样的意义——毫无意义——一只转动的

轮子上的同一个地点。而他,一动不动,

被拴在轮子上,满怀幻觉而旅行,

感到风把他的头发向后梳理,

观察他的同伴,他们成功地伪装成

忙碌的水手,划动那并不存在的船桨,

用蜡塞住自己的耳朵,尽管塞壬①

至少在三千年以前就死了。

——————

①希腊神话中的女妖,传说用美妙的歌声引诱水手触礁失事。

不可避免的

一个黑暗得如同空衣兜的傍晚。衣兜深处

有一个柔软而毛茸茸的洞孔。你暗中

用一根手指穿过它,触及你的大腿

仿佛你触及了另一个硕大的、异己的躯体——

你的死亡或夜晚深沉的躯体。

所有的硬币都穿过那个洞孔丢失了,

尤其是那些有着青春的百合王子

可爱的侧影的金币。

水井和人们

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有水井。

我们饮用井水,用井水来洗涤,

保持某种秩序,保持洁净。一天夜里

有人起床把一杯毒药倒在

水井里。那之后,大家一个接一个

依次起床,把一杯杯毒药

倒进去。白昼破晓时,

没有人去饮水。直到最后,

楼梯沉没在水井里,居民们

爬上屋顶,很多个小时大张着嘴巴

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希望一滴雨水

会落下来。巡回的摄影师

在下面的街上经过。他没有看见那些人。

他看着柱子和窗板关闭的

商店大门上贴着死亡通知。

真正的手

那在一天下午莫名其妙失踪的人(也许

他们前来把他带走)把他的羊毛连指手套

留在桌子上,那手套就像两只割断的手,

没有血,毫无怨言,安详,更恰当地说

就好像他自己的双手,有一点肿胀,

充满一种很古老的忍耐的温热空气。

在平静的认识中,我们不时会把一片面包、

一朵花或者我们自己的酒杯

放在那在松弛的羊毛手指之间,

那样的话,至少手套不能被戴上手铐。

大地的吸引力

月亮就像未投递的信件上作废的邮票

被胶水粘在窗玻璃上。隔壁的家具店装满

桌子、扶手椅、镜子。孤独的狗惊恐于自己影子

在街灯中间独自吠叫。无论你把物体

投掷得可能有多高,它们都不会留在空中,

它们都不会长出翅膀,都会砰然落到大地上的

几乎同一个地方,就像那用来测试运气的硬币,

恰恰显露出你并不想出现的那一面。

双重遭遇

那些在街上碰巧遇见陌生人的人不说话,

既不用手也不用凝视去致意。这样

他们似乎就与那穿过关闭的乡间房子的窗格

射进来的月光保持和谐,与落在地板上的

衣裙的沙沙声保持和谐——也许是希腊人。他们的

眉毛上有一道伤疤——一个秘密标记,曾经是红色,

如今变成了浅白色,照亮他们的脸。他们不说话。

只有在星期六傍晚,他们才冷漠地看著

老人之家的花园、服务站、凉亭、

树下的蓝色电灯、海关楼的钟,

他们的手一点点变长,他们变成鱼,

那些找到了浸没的怪物般的嗓音而今又保持沉默的人。

梵蒂冈博物馆

达芬奇、拉斐尔、米凯朗琪罗——他们把

最崇高的天宇托付给人类的脸、人类的形态、

脚趾甲和手指甲、树叶和星星、乳头、梦幻、嘴唇——

红与蓝,可以触知而又难以捉摸。也许,

当这两根手指触摸,世界就会再生。这两根

手指之间的空间准确地测量

大地及其永久的吸引力。

他说——我无法忍受

那么多美和有罪的圣洁。我要走到外面的白色阳台上

接连抽上十五根香烟,从上面赞美罗马

风光,观看下面的大公共汽车

在博物馆的柱廊上卸下一群群游客,

用我的两根手指在衣兜里折断

一束束偷来的牙签,仿佛在捏碎

那所有钉着人类渴望的木十字架。

3×111首三行诗

第一系列(选)

1.花园中,洁白的骑手塑像。

骑手,赤裸。我们俯身

剪下玫瑰。黄昏降临。

2.一边是麻雀。

另一边是海鸥。

你们多么美丽。

3.星期天的月亮。

在蓝色玻璃杯里。

你把它喝掉。

4.流水、岩石和树木。冻结的早晨。

一只鸟儿在湮灭之境上哀鸣。我们搜寻。

我们没找到特罗福纽斯①的神谕。

5.通向左右的门。一个女人出现在走廊上,

赤裸。她没看见大钟。她的头发裹在

一条蓬松的白色大毛巾里。

6.雾中,柠檬树悬挂它们的提灯。

门前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

白马是给你的。红马会杀死我。

7.黄昏的灰白中,一片玫瑰色的云

在巨大的山峦上呼吸。它想起的是你。

小贩的声音穿透墙壁。

8.三月那冻结的月亮,

把你的金钥匙给我

我才能打开你。

9.星期一,星期二:刺藜。星期四:铁。

星期六:桌上的玻璃杯影子。

星期天:一面破碎的小旗帜。

10.你在纸上戳出一个孔,

风带着诗

吹进来。

11.因此,你相信奇迹。

受伤者长长的手指,

一只手表,一朵花,一个词语。

12.橘子掉在地上。

老妇拾起它们。

我拾起太阳。

17.小小的月亮

坐在我的膝上

梳理我的小胡子。

25. 窗玻璃上有一只昆虫,卧室门边

有一根燃过的火柴:

有什么,还是根本没有什么?

26.漫长的夏夜。

伐木者对着断树

做爱。

37.游行,英雄,花环——

哀悼:再次提醒我们

死者多么容易被忘记。

64.一个漆黑的雨夜。

一个老人寻找他握在手中的

火柴。

80.赤脚。大脚。

他也许会在大海上

行走。

84.从一张美丽的嘴里

即使是严重的诅咒

也成了颂歌。

89. 破圆柱中间的石头天使

在往昔的

死者之墓上面接吻。

92.你忍受吻和诗;

那么死亡就没有什么

要从你身上取走。

96. 星期六很晚的时候

火车经过村庄。靛蓝的烟雾。

孤独的旅人。

——————

①希腊神话中的传谕之神。

第二系列(选)

14.白色的蛋里,

一只黄色小鸡,

一支蓝色的歌。

26.新月

在它的衣袖里——你看见了吗?——

藏着一把刀子。

42. 无主野狗。肮脏的树。破

阳台。通往夜晚的门。

我把腳踏上了楼梯。

52.赤裸着骑跨在大象身上,

月亮越过河流。

露珠在它的脚下闪烁。

61.危地马拉,尼加拉瓜,萨尔瓦多。

那么多躯体去了哪里?风吹的树上,

挂着一条穿破的灰裤子。

63.点燃香烟、凝视星星、

跟乌龟说话、抓挠你的鼻子

和放屁的时间在哪里?

80.别寻找,别需求,别存在。

他说——我咬着苦涩的苹果。

自由。

82. 她把她的花束扔在床上。

她梳理她的头发。

她脱衣,走向窗口。

82. 每一夜,当你闭眼,那难以名状之物

赤裸着站在你的床边。它俯视

你,把一切都告诉你。

104.那些闲散的官僚,他们把你称为文盲。

没意识到你在荒岛上怎样记住

那十二个挣扎的福音。

第三系列(选)

10. 树叶轻轻踏上夜风:

我在睡梦中听见它们

并一路追随到下面的主根。

14.夜间的火车站:沉寂,黑暗,空无一人。

站长点燃一支香烟。

他拉开拉链,朝铁轨小便。

20.一幢关闭的房子。一道楼梯。

一条金鱼

在失去光泽的镜子中游动。

46.我把烟蒂轻弹到窗外的

蓄水池里。它依然在发光

要不那是一颗流星?

61.你睡觉——宁静的湖泊。

一只鹿子俯身饮水。我俯身

饮水。

89.窗户装上百叶帘,除了你在

床上的躯体

那光滑而赤裸的空缺,这房子空寂。

97.那些星夜……你能听见苹果

掉进潮湿的草丛。

我们让苹果躺着,却采集声音。

101.木十字架下面的尸体。夜里

我们听见它们越过,破旧如翅膀,

在那受到惩罚的城市上空飞翔。

那些年

那些年有一场严重的霜降。

他们把自己裹在破旧的民族斗篷里

注目凝视。他们消失

在岩石和硕大的刺藜中间。

风,在他们身后翱翔,撕扯着

橡实、旗帜、岩石的群山。

而我们,依然在这里等待。

听力

巨大的喧闹中,

沉默的缝隙。我们清晰地听见

沉默的深处。时间扩展。

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过桥梁。

两个自行车手在山岗的地平线上。

硕大的鸟儿出现。

它存在

那始终水平地凝视的你,应该知道

下面仍有一片天空存在。带着

小蜘蛛而翱翔的树叶就来自那里,

六翼的鱼,拿着花花绿绿的

阳伞的小妇人和我的

九个悲伤的孩子就来自那里。

杂技演员

夜班杂技演员躺在漆黑的马车厢里。早晨

一个演员为了不弄醒他人而拿着破靴子

赤脚起身。他把双手

插在衣兜里不停走动,

在他那走私而来的自满中露出微笑。我们

从窗玻璃后面观察:

他会走向我们?他会敲门?

他会走进花店去买唐菖蒲?

要不,他会藏在巨大的双轮拖车上

藏在两条冷冻鲨鱼后面,被运往市场?

他们

这些人斜视,始终在怀疑。

他们的手一动不动插在衣兜里。

他们有很多的话要说。他们什么也没说。

天空在他们体内伸展。

那就是你常常看见他们在月亮下面

在某一道关闭的门前微笑的原因。

痛苦的认识

一个闲散的人。有时他想

无缘无故地哭泣。也许他垂垂老矣,

也许那是某处传来的音乐。他明白:

虚假的设计无助于房屋修缮,

雨飘落,打湿他的膝盖

和他的书籍,浸透他的纸。在火车站

一个盲人小提琴手伫立在雨中

当他拉动琴弓

他听到的是雨点,而不是音符。

那个时候

夜里,伟大而光荣的日子的回音

依然传到你这里:房子、森林、船只熊熊燃烧,

骑手驰向钟楼,或者驰往下面的平原,

其他人把死者抬进来,举起旗帜,

把红色的新月画在墙上。现在,海滨路上,

一辆没人驾驶的马车东倒西歪地疾驰,

迷途的黑狗盯着河流

仿佛它已然知道我们不想看见的一切。

未被邀请的客人

下午的花园成了节日:

彩色沙滩巾挂在开花的灌木上

在阵阵蝉鸣中暗示

年轻裸体,被切成小片,闪烁着盐

太阳把肉体晒成古铜色。可是不知怎么

你感到自己未被邀请到

这些公开的欢庆场合。因此你

独坐着等待夜晚,希望星星

会在很多光年之外,借助秘密的信号

来重获你私密的圣礼。

结尾的话

那不幸的女孩咬啮自己的衣领。

那么久之前,我们的母亲死了。

一只母雞在瓦砾中咯咯叫唤。

我们没有答案。稍后,

我们停止了询问。夜幕正在降临,

风在吹拂。一顶草帽从空荡荡的

体育馆看台上翻滚出来。下面的河里,

水蛇和乌龟随意漫游。

也许,这个世界会充当一个

远离我们的陌生故事的结尾。

也许

今夜外面寂静。窗前,黑天鹅静止不动

眼睛闪烁。时钟停了。你的手指

相加为十。你可以指望。可是窗帘褪色了。

红色重归灰色。朋友们消失了。

年轻的奶牛场主应征入伍。玛丽亚离婚了。

死者的肖像一一被贮存到蟑螂和老鼠出没的

地下室。尽管如此,如果那女人

在镜子前解开辫着的头发,

也许一丝音乐就会从另一边传过来。

小插曲

一个陌生女人,遥远,矜持,

仿佛在腋窝里暗中夹着一支

温度计,自始至终都知道

自己并没真的发烧。然后

那大个子女人从隔壁进来,拿着

一条皮带。她把皮带拿给那男人

仿佛那条皮带对于他有特别的意义。

那男人把温度计放回盒子,拿起

皮带,系在自己的腰间。他立即

就意识到自己是诗人。他走进大厅

对着五尊塑像宽宏大量地微笑。

其中一尊塑像想念着自己的手和阳具。

转换

星期六晚上,老顾客一言不发地到来。

这是七月。他们坐在破旧的咖啡馆外面,

观看燕子在日落的金箔上蚀刻圣像。

他们来回凝视街上的红绿灯

和加油站,凝视在列维佐瓦-斯巴达岔道处

被刷成白色的小神龛。我们得知

要把否定词转换成肯定词

有多么困难。然后,陌生人到来,

在海岸上坐下,开始把未中奖的彩票

扔进水里,仿佛在让纸船下水远航。

无用的钥匙

这么远,不会更远。没有更远。

本地公共汽车卸下外国游客,

外国行李,外国睡袋。

你甚至没认出那个衣箱

它曾经装过你的一些东西——

一件最喜欢的蓝衬衣,你初恋的

那张快照。书架上翻起来的

书籍,桌上的那堆

钥匙——你不知道

也不在乎它们开启什么锁……

例如这把银制的小钥匙——

啊,是的,它开启那个珠宝盒

那里面装满钻石、绿宝石、蓝宝石,

一个镶嵌着三颗红宝石的金十字架,

在多年以前就掉到了井底。

他们抽干井水搜寻,却

只找到石头。据说,年轻的

珀耳塞福涅①把其余东西都带到了地下。

——————

① 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之女,被冥王劫持娶作冥后。

消耗

载着英俊骑手的马消失了。

村里的房子空寂了。几个老人

坐在矮墙上观看日落。

那有什么好说的呢?酒缸和月亮

空寂了多年。老人们遗忘了他们的

橄榄树,他们的葡萄藤,他们的孙子。

可有时在黎明,他们在睡梦中听见

星星用指甲刮着墙壁,

搜寻从未找到的财宝。

当老人们醒来,他们比以往更疲倦,

他们紧抓着拐杖,仿佛寻求支撑,也仿佛

要击打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古代敌人。

雕像与我们

雕像们多么平静。时间的蹂躏

并没有波及它们。它们的手,它们的脚,

它们的头在行动——可是它们

保持着它们最初的直立之态。

即使平躺着,它们也在微笑,

或者扑倒在泥淖中,它们也

背对着我们,背对着时间,仿佛

让自己屈服于某种无限的

做爱行为,我们旁观之际,

我们就莫名其妙地疲倦而抑郁。后来,

我们回到破旧的旅馆,拉下

百叶窗来遮挡下午强烈的阳光,

伸开四肢,赤裸地躺在粗糙不平的床上,

极力模仿雕像们平和的静态。

工作台

你日常写诗的那张桌子

被虫子蛀食,布满弹孔。夜里,

风像吹笛般吹奏它,而有时

在凌晨,神圣的乌拉尼亚①来临

把她的白色手袋放在桌上,

然后放下白色手套、五只手镯。

她在你的身边躺下。你假装在熟睡。

谁知道呢,也许你真的在熟睡。

——————

① 希腊神话中掌管天文的缪斯女神。

自知之明

他留下睡眠,还有月亮用薄薄的

金箔铺就的道路。现在他独自一人,

在这里,在这小小的、这几乎没有的虚无中,

拿着一根手杖和一个空篮子。他看见

群山悬浮在薄雾中。如今他的孤独

毫无重量,他几乎可以飞起来,却并没飞起来。

他坐在椅子上,拾起一个苹果,咬下去。

终于,他能在齿印中读到——专有名称。

惰性

卧室中,女人和她的黑狗在一起。

年迈的男仆拿着提灯经过走廊。

空气不曾搅动,窗帘就移动。

我们不再等待他们归来。他们

挂在壁橱里的衣服渐渐衰老。夜里

我们听见信使在门前驻足。

他没按门铃。他没说话。第二天

我们在花园中发现他摁灭的烟蒂。

始终相同

房舍和树木光秃。鸟儿

不知去何处栖息。一整天

小贩经过我们。我们认识他们。

廉价的织物,廉价的珠宝。

他们在傍晚离开,没有售出商品。然而,

外面的海滨路上,灯盏亮起之后,

大群迷途的野狗

还在为唯一的骨头而争斗。

也许

也许我们留下的东西

有一些价值;

也许那十二只玻璃杯

会闪耀在正规而狭窄的长桌上;

也许有一天,它们会把我们的名字借给

一个村庄,一座山,一条街道。

也许。也许。而现在

就连这个“也许”也已经在你的嘴唇上

苍白和老化。

最后的消遣

窗帘的运动遮住第二张脸。

地板上乱扔着开心果壳

和一个老人的三只软拖鞋。

红毛衣被扔在椅子上。真的,

你在岁月中戴旧了很多面具。现在

你把它们一一扔在火上

享受观看它们燃起火苗的快乐,

红光在你那空闲的手上闪烁。

钉子

这也太过分了,还有这,还有那。

狗死了。马死了。

空桶搁放在楼梯下面。

巡游的渔夫在街上大喊。

房舍低沉地鸣响着它的空缺,

镜中,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苍白的基督

贪婪地抓紧他手掌中的那两颗钉子。

疏散

房子渐渐腾空了。话语也腾空了。

就在昨天,这个篮子还装着苹果。

磨刀人一度常常经过,磨快旧刀。现在

你把手臂伸出窗外,不是去向云朵或小船打手势,

而仅仅是为了检查外面的空气,你的手随着

那虚无的寒冷和腐蚀性的触及收回来。

磨难

一些人沿着大道匆匆而行,没有

停下来观望商店橱窗。其他人

参加完葬礼,在回家路上疲乏不堪,

穿着那比通常要长得多的外衣。

他们的衣兜里还装着没吃的那一半

甜面包干(就是在纪念仪式上使用的那种)

他们等着在第一条无人的街上

将其扔掉。他们身后,身着黑衣的

母亲来临,拾起面包屑,仿佛在为

那些幸存者的更大磨难而收集证据。

错号

放弃,否认,重新评价。什么也没有。

如今你坐在柔软的云中,坐在旧椅子上,

检查你那被香烟熏黄的指尖。

号码、事件躲避你。得与失

(获得什么?)并没让你担忧。你丢失了

老友们的地址。如果某天夜里

你的电话响起,仿佛是一个来自很远的

陌生人的嗓音说:“对不起,拨错号了。”

而这首诗

树木多可爱,覆盖着山岗。

五月让万物葱绿。树木后面,

白色的小房子在讨论静谧的

白色事物——船只的到来,

度假者、鸟儿、风流韵事的到来。

他说:“可是我要离开。”而这首诗

用一個蜡十字架封住自己的嘴巴。

最后的夏天

傍晚告别的色彩……该塞满我们的

三只衣箱了:书籍、纸张、衬衣……

即使你在这个冬天不会穿那件粉红色衣裙

也别忘了带上,你穿着它会显得多么惬意。

同时,在剩下的几天里,我要修改

我在七月和八月写下的那些诗句——

虽然我禁不住会认为我不曾增添

什么,实际上还删掉了太多内容,

因为透过那些诗句而闪烁的东西

是一种暗藏的怀疑:这个夏天,

有它的蝉、它的树、它的海洋,

它那在辉煌的日落中响起的小船汽笛,

它那在月照的阳台下面起伏的帆船,

它那虚伪的同情——会成为我最后的夏天。

窗口

在一个俯瞰大海的房间里,两个人坐在窗口边。他们似乎是很久未曾见面的老朋友。其中一个人看起来像水手,另一个——即那个说话的人——看起来则不像是水手。黄昏正慢慢降临——一个静悄悄的春夜,呈现出蓝紫色和紫色。他们面前的大海就像油一样,那条纹状波动的反光照亮船侧、绳索、桅杆、房舍。在开始的时候,谈话有些厌倦、无聊:

我坐在这里,在窗前观看路人

透过他们的眼睛看见自己。我感觉我好像

是一张沉默的照片,在这个旧式像框里,

被挂在房子外面的西墙上,

我和我的窗口。我不时看着

这张目光多情而又疲倦的照片——

阴影遮住嘴巴,像框玻璃发出的单调的微光,

在面对西沉的太阳或月光的某些时刻,

遮住整个面庞,而我被隐藏在

一种苍白或银白或玫瑰色的正方形的光芒中,

无需任何人看见我

我就可以自由地看着世界。自由——你能说什么呢?

我无法移动,我的背后

是潮湿、燃烧的墙壁;我的胸膛上

是冰冷的窗玻璃;我们眼睛的毛细血管

在玻璃中形成网状。就这样被紧压

在墙壁和窗玻璃之间,当太阳如同无情的光辉

强烈地照耀,我不敢举起手掌

放到眉毛上;我被迫

去看见,去需要,而不是移动。如果我

厌倦了去触摸什么,我就可以用肘部

砸碎玻璃,在我的身侧留下

一个洞孔,让它暴露给雨水和观察的目光。

如果我开始谈话,我的嗓音发出的气息

就会再次像云雾遮蔽窗玻璃(就像现在),

我就再也不能看见我想谈及的东西。

那么,就沉默和静止吧。你也可能说那是虚伪,

也许,因为你了解有多少被折磨的叫喊,

有多少跪下的手势就寄存在

这十足的水晶般的明亮后面。

尤其是如今在春季,当夜幕降临,港口

成为一朵遥远的金色和红色火焰,

在黑暗的桅杆森林中间,你意识到

那受到水压迫的鱼浮升到

水面,那鱼嘴就像小小的三角形张开

做深呼吸——你注意到了吗?

在这样的时候,小鱼张开的一千张嘴巴

冲破水波那稠密的光芒。没有人忍受

置身于这不停息的大片水域下面,于这些神秘的沿海森林中间,

于那种视野无限而又危险的令人窒息的半透明中间。

同样,我想无论照片多么美丽,也无法忍受

在它们生命中随时以任何姿势置身于玻璃后面,

定格于它们风华正茂之际,在一个骄傲的天真时刻,

一只光辉而年青的手搁放在时髦的照相馆工作台上

或搁放在它们的膝盖上,在它们的翻领上(自然地)插着一朵鲜花,

它们的嘴唇上流露出无法察觉的、狂欢的笑容,

那嘴唇既不会张得过大,因为那会显得傲慢,

也不完全闭上,因为那会显出对命运的屈服。

然而,在它们美丽的时刻前面和那边,整个时间对它们埋伏以待,

而它们完全需要自己的时间,即使它们丧失

这种硬化的体面,这种卓越的

平衡,无论是否预先考虑过——那都没有差别,

即使它们直立的传说白蜡一般溶化在它们眼睛的火焰下面,

即使它们那从水晶般的光芒中出发的青春会遭到误解。

然而,恐惧好像再次大于它们的欲望

或恰好与之相等,于是它们的笑容

如同一尾银鱼,伸展又静止

在海底的两块礁石之间——或者如同

一只翅膀静止的灰鸟平衡在空中,

静止在自己的运动中。而照片被隔离

在那里,怀着所有的悔恨、忏悔和憎恨,

没有从它们的像框、渴望和恐惧中躁动,

就面对着专横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大海。

因为这一点,我们常常选择一个狭窄的空间

让我们不至于陷入自己的无边无际。也许

那就是我坐在这里看着

船夫的脚掌留下的新脚印、在防波堤的

扁石上像童话故事中一轮小小的

椭圆形月亮渐渐隐退的原因。

我不再理解或试图去理解一切。

一个出浴的女人倚靠在隔壁的阳台上,

为了用歌声吹干头发而浅吟低唱。一个水手

分开双腿,迟疑地站在

他在下午的巨大的影子前面,仿佛

直立在一个陌生港口的船头上

不了解这片水域或者在何處下锚。

后来,当黄昏慢慢降临,当日落那依然呈现紫色的心跳

渐渐隐退在墙上和院落上,在他们打开街灯

之前,有一种温暖骤然来临——然后

面庞实际上比在那里更受到猜测;

你看见影子融入汗涔涔的腋窝;

一件漂泊的衣裙声音搅动一棵树的叶片;

年轻人的白衬衣呈现出遥远的蓝色和蒸气,

万物如此孤独、令人迷惑又难以捉摸,因而这也许就是

他们立即打开每盏灯来任意遣散这一切的原因。

房子里面,床单如同在大海那费解的

平静中垂下的旗帜,那时所有人放弃了船只

旗帜没有更多理由飘扬、悬挂在阳光晒暖的

傍晚的空气中,那阳光就被遗忘、松弛,

如同他们在充斥着游行、音乐、舞蹈、盛宴的

全国假日里屠宰的巨兽的皮肤。

假日结束了。街道空寂。人行道上

只剩下纸屑、玫瑰花饰物、面包屑、骨头——

然而没有人回家,仿佛他们想开了,

仿佛他们都做了一次自己不需要的短暂休息。

房间渐渐暗淡,令人压抑,仅仅被

街道、船只彩灯或几颗心不在焉的星星照亮

或被一辆满载喝醉的士兵、叫喊和歌声

而驶过的卡车前灯照亮——

那灯光把窗户的影子默默而谨慎地

钉在房间里面,仿佛那就是两个神秘的水手

抬到荒凉的海岸的一口巨大的木板棺材。

那么,某些奇异的念头对你出现——那也没有对你发生?

就那样,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两个

被蒙住面庞的人,他们俩志在复仇,

相互抗争,他们仅仅在这一刻才同意

去搬动那口棺材,用指甲

在海滩上挖得更深一点,把它掩埋。

正如他们所为,因为他们遮遮掩掩,你也知道

棺材中躺着一具被肢解的躯体,

一个很可爱的年轻躯体,而那就是

他们自己的躯体,他们亲自将其杀害并掩埋

仿佛他们是两个陌生人。那口棺材

形状无瑕,正规的长方形,

类似一道关闭的门,

类似我们正在谈论的被框住的那些照片,

类似我们从中观看春季街上愉快的活动的这个窗户。

我曾常常遇见这个躯体,这张面庞,

尤其是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他有些

苍白,却始终年轻,沿着码头地带

或在上街溜达——那里充斥着污秽的妓院、

涂脂抹粉的女人、贪婪的狗、生锈的波纹铁、

胡子拉碴的水手、腐果、诅咒、柠檬皮、

绿色盥洗盆、马桶、蜡烛、乙炔灯。

我曾经看见他跟一个女人讨价还价,

但她不同意,因为他给得太多。“不,不”,

她告诉他,“这不行。不行”,她声音沙哑,

她那涂着红指甲的手有点抖动。她害怕

他们可能把她卷入抢劫、堕落败坏、万能钥匙、

算命者总是预见的那些巨大铁栅门的事情里面,

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她卷入干吗?

她的价格是固定的——当然不会少,也不会多。

深不可测的人,有这样的眼睛——

在她那苍白的脸上硕大而空白

如同燃烧的煤。其实,他们可以把她置于火上,

甚至可以融化她的发夹,让融化的铁

从她波浪状的卷发上灼热地流进她的眼睛。

他好像总是悲伤——也许是因为他从不会

因为杀戮的力气而成功——一种春天般

辽阔、下午忧郁的美丽的悲伤。这适合他,

对他来说几乎是必需品。我们记得

最清楚的是,他从未被肢解。他会平静地打开棺材,

仿佛在打开一道门,在月亮下完整地显身

他的手上突出的脉管栩栩如生,

发红,如此发红,在这样的月光下很奇异——

在他那基督般苍白的皮肤下面。

真的,有时我认为,只有被撕成碎片

才能保持我们完整——我们了解那一点就够了。

我们怎能不了解,因为正是我们的认识

用我们所否定的东西撕开我们又重新聚合我们。

在我告诉你的那条上街,令人愉快的是

世界上最荒谬的店铺:二手货商店、煤店、杂货店,

理发店——摆放着平版画和策划阴谋的沉重的扶手椅,

肉铺——挂着巨大的反射的镜子,繁殖成

一个红色队列,屠宰羊羔和公牛;

混合着鱼腥味和水果味的蔬菜店和鱼市——

门外有一种可疑而沉默的喧闹声,

一种缄默的光亮,如同反光——源于铁皮

或者那直立着倚靠在木匠铺正面的刨过的

黄色大木板。那上面,各种抛售混乱不堪,

雨衣、家禽、衣夹、瓶子、梳子、

空饼干筒、廉价棺材、香皂,

还有他们放在那里拍卖、后来又一点点拖走的

遇难船只生锈的舱室,

从各地进口的免税丝绸,图案和色彩形形色色,

日本餐具,印度大麻制成的麻醉品和桌布

还有某些奇异的笼子,像完成一半的教堂拱起

里面关着几只陌生的金红色鸟儿,用

陌生的、深不可测的眼睛观察街上的活动,

而那鸟眼,如同夜里从死者手指上偷来的两颗黄黑宝石。

街道中央,赤足的孩子在玩骰子,

窗戶敞开、天花板低矮的屋里,女人们跟水手睡觉,

院落中,晒黑的巡回小贩站成一排小便,

他们的鱼篓中,鱼如同血淋淋的大刀闪耀

有时候,一只迷途的蜜蜂

在那外面的巨大混乱中到处嗡嗡作响,

形成旋动的金色之线,盘绕在空中

如同从开膛剖肚的儿童玩具中取出的弹簧。

暮色中,一片尘埃之云在面庞中间缓缓移动

如同气息、汗水、自私和罪行的紫色秘密,

被匆忙滋养、无穷无尽、饥饿的深深的秘密,

无休止的来来往往、讨价还价、花费

支撑着商业、野心、机智和生活本身,当然,

因此你有时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女穿着干净的绣花衣裙,

在煤的小巷中,在卖开心果的人的大车和一袋袋煤旁边,

完全被大海照亮,

露出两排完美的牙齿,迎着船只的汽笛声微笑。

她的周围,腐烂的柠檬皮如同小小的太阳照耀;

低矮的窗口中,被斜拉着的擦光印花布窗帘

如同一本深受热爱的书中翻旧了的一页

提醒你有朝一日回来重新阅读。

那么,那个地方没有屈辱,生命持续下去,

狗以训练有素的姿势在垃圾堆里搜寻

少女们在浓发的重负下高高扬起光滑的前额

仿佛在平衡那她们害怕掉下去的

盛满静止之水的黑色水罐。是的,在那条街上,

我看见很多少女都摆出这种姿势,

还有那些黝黑多毛、嘴唇多肉的青年,

总是发怒(令人很悲伤的他们有如此的倾向),

他们从未设法像自己需要的那样粗俗

因此他们仍以更强劲的嗓音诅咒。如果你稍加注意

你就会明白。他们的嗓音是

一只宽阔的手掌,警惕地轻抚着船上养的

那只黑猫,栖在他们膝盖上——当然,在夜里,

手和猫都看不见。只有猫眼——磷光闪忽

如同一只围绕花朵绽放的岛屿行驶的小船侧灯。

如果你往那条街上面再走一点,前往圣巴西尔教堂所在的那座小山,

你就可以凝视下面的整个港口,

在黑暗的水中闪耀,就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边缘,

大片铺满金绿色、彩虹色油污的平滑的水面,

闪动微光的油膜,你可能会说无瑕,如同移动的明亮的小岛平静、冷漠

在死狗、腐烂的马铃薯、稻草、松果和小船中间。

如你所见,你可以毫不犹豫地从这个窗口观看,

甚至前往外面的街上。一种安然的圣洁

处于男人们所干的事情下面。一个紫色影子

默默地靠在一个倦于爱情的女人肩上

她转动身侧,并独自熟睡。隔壁院落中

你看得见拳击运动员沾染着湿淋淋的梦幻的大短裤

或者在公园长椅下展开的避孕套

或者从女人紧身胸衣上掉到地面的纽扣

如同微微加重色彩的象牙色小花,

因为它们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奉献——芳香,花粉,种籽。再也没有。

我也曾经想过要前往外面那同一条街上,

去出售这个窗口和这口大棺材,

不为别的原因,只是为了摆脱对它们的责任,

因此我也能在买卖中占有一席之地,

也能听见我的嗓音讲着陌生语言。我很快就意识到

我没有要出售的东西。那只是别有动机而已:

寻求某种新的严峻考验,我能再次

从这个甚至没有玻璃的窗口俯视到那种考验。

我从不在生意中这样做。此外,我也没有

值得购买的东西,没有那我能为之

而付出的东西。而这些老照片

对于别人一文不值,即便是它们那

用纯金铸成的像框。它们对于我依然不可或缺。

它们并没有死去——没有。当黄昏降临

当咖啡馆外面的椅子依然温暖

当每个人(也许还有我)试图寻求别人庇护,

它们就从像框里慢慢走下来,仿佛是从一道

谦卑的木楼梯上下行,走进厨房,

点燃灯盏,安放桌子(一个人听得见

叉子碰击盘子时发出的那种友好的声音),

带着对照和影像(新与旧),带着可敬的争论

有时还带着无懈可击、经受住检验的古代证据

整理我的书籍,甚至还有我的思想。

因为这一点,我也心怀感激紧紧抓住这个窗口。

无论怎样,它也没有阻止我去观看,或者实际上——去成为对立面。

至于我早前对你说的话:“就这样被紧压在墙壁和窗玻璃之间”,

这是一种春季的夸张法,一种由于

绿叶愉悦感观的丰富的夸张法。这个窗口

是一个平静、清晰而有用的长方形。

当墙壁在迟来的暮色中渐渐暗淡,这个窗口

好像依然在自动闪耀;它保持并延长

垂死的太阳的最后一缕光亮,

把它的反射投掷在幽暗的街上,

照亮路人的面庞,仿佛他们在最诚实的时刻

被当场捉了个现行,照亮自行车轮

或那陷入女人双乳之间的金链

或那停泊在港口中的一艘船古怪的名字。

在冬天,风对着这些窗玻璃卑躬屈膝

我看见它离开,凶猛地转动宽大的后背。

或者,从这个地点,我能在这样的春夜再次听见

水手们从一艘船对另一艘船交谈,仿佛

他们在向我揭示群星的相互关系,在对我解释

船侧那些不可理喻的数字。突然

我听见一只铁锚落进水里的声音,那声音

如同某种专门奉献给我的东西,

如同某种授权给我去指明的东西。

那么,我对这个窗口能有什么怨言呢?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中途打开它,而且根本不朝外面看

就能在窗玻璃中看不见地追寻

真实的街景,在一种更深、更永恒的背景中,

带着很遥远的温和的光亮

同时万物恰好在你的眼睛下面无意识地显露出来,大约一码远。

然而,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把它一直打开,在玻璃中看着自己,仿佛

置身于遥远的魔镜中,梳理你那正在稀疏的头发

或稍稍重新整理你的笑容。在這些窗玻璃中

万物都似乎更清晰——更安静,更静止,

因此不可或缺而又永存不朽。你曾经

在水下看穿过玻璃吗?在那被搅动的水面下

海底在寂静中显得熠熠生辉,

在水晶般的秩序中,同时平静又脆弱,

在沉默的圣洁中——正如我们说着的。仅仅

在有的时候,如果你像那样待得太久,它才会夺走你的呼吸,

因此你再次把头颅扬起到空气中

或者你打开窗户(如今动作很老练),或者出门。

没有什么能进一步压低你的生命或你的目光,

没有什么你不能骄傲地显示和歌唱,

没有什么你不能把你的面庞转向太阳。

他们关上窗户,走到外面的街上。船只的锚位灯已经亮起。他们走到防波堤尽头,伫立在那里看着大海,聆听浅水区里的鱼中断了的跳跃,一言不发,却用手掌对着手掌,双手合十。然后,他们悄然地坐在一卷潮湿的缆绳上,点燃香烟,在火柴的光亮中看着对方。他们似乎幸福得很奇怪且又不合情理,带着那种费解的幸福,生命总是在春天拥有的那种幸福——在春天,强烈的盐味夹杂着煎制的西鲱、切碎的芹菜和醋的气味。片刻之后,他们就会到附近的酒馆吃饭。他们已经饿了,留声机的声音大大增强了这种饥饿感。在他们附近,港口巡逻队迈着标准的步伐经过,在迟来的暮色中,夏季的制服闪耀着微微的白光。这两个朋友从缆绳上起身,继续前行。

死屋

整个这一家族就只剩下了两姐妹,其中一个还曾经疯了。她幻想她们的房子搬到了底比斯①,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搬到了阿哥斯②——她融合了神话、历史和自己的私生活,过去和现在,然而没有未来。从来就没有未来。后来她的精神康复了。当我从海外归来,从她们的叔叔——也就是她们父亲的弟弟那里给她们捎来书信的时候,正是她跟我说话。她的妹妹则根本就没有出现,只是隔壁屋里不时传来拖鞋发出的那种沉闷的曳行声,同时这位姐姐继续谈话:

我们这最年轻的两姐妹,如今在这座巨大的房子里到处闲荡——

这个短语说的是“最年轻的”——我们多年前就老了,

我们是家族中最年轻的人,而且是唯一剩下的人。我们不知道

怎样打理这幢房子或我们自己:

卖掉房子,在我们看来并不恰当,我们毕竟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一生,

而我们的死者的居所也在这里,你总不能也卖掉他们,

再说又有谁会购买死者呢?另一方面,把他们从一幢房子

强拉到另一幢房子,从一个街区强拉到另一个街区

会令人如此疲倦而又充满危险:他们舒适地栖居在这里,

一个在窗帘的影子中,另一个在餐桌下,

再一个在壁橱或书橱的玻璃门后,

还有一个在灯盏玻璃里面——依旧谦逊,一无所求,

一个谦虚地微笑,在我“年轻的”妹妹投在墙上的

两根交叉的编织针那般纤细的影子后面。

我们把沉重的家具封闭在下面的一楼,

伴随着厚地毯和天鹅绒或丝绸窗帘、

桌布,绣花餐巾,水晶器皿,餐具,

那从前映照出整个宽大

而殷勤的面容的银制大托盘,

毯子,丝绸被子和亚麻床上织品,

羊毛衣物,手袋,大衣,

我们的和死者的东西完全混杂在一起,

手套,花边,母亲帽子上的驼鸟羽毛,

钢琴,吉他,笛子,鼓,

我们童年岁月的木马和玩偶,

父亲的制服,我们大哥的第一条长长的裤子,

那系在项链上、装着年轻人的金色卷发的象牙小盒,镶金的刀子,

女式骑装,帆布背包,斗篷,全都混杂在一起,

没有樟脑丸,绢网香囊中没有熏衣草香袋。

我们甚至把房间钉了起来。我们只在

上面一层楼留下两个朝西的房间,

当然,还留下了走廊和楼梯,方便我们

有时在夜里到外面花园去遛达

或者到附近去购买某些紧要的东西。

尽管如此,不要以为我们就得到了安宁。我们

当然避免了多余的活动,可笑的家庭杂务,发布不可能的

命令的徒劳的努力,意识不到的安排。然而

这幢房子如此封闭,如此赤裸无遮,带来了

一种恐惧,耗子、蟑螂或者蝙蝠的

每一个运动所发出的最轻微的回声。

镜子深处的每一个影子,钻木虫或者蛾子的

细小的牙齿的每一次磨动

无限期延长,企及沉默而脆弱的纤维制品,进入

最难以置信的妄想的脉管。你可以清晰地听见

最细微的蜘蛛的织机发出的啪嗒声,地窖中,

在水罐中间,或者刀叉柄上的锈的锯动

和楼下门厅中突然高声的重击,

在这样的时候,一部分腐烂的台面破裂、脱落,

就如同拆除某座颇受热爱的古代建筑。

有时在黎明,清扫垃圾的人穿过郊区

他携带的铃铛从所有玻璃或金属物体、

青铜床架、祖先的肖像框上回响,

我们的弟弟曾经在一个美丽的狂欢之夜

穿着的小丑服装上的铃铛回响——我们在回家路上受到惊吓,

狗朝着我们咆哮,我的衣裙卡在围栏中,

我为了赶上其他人而奔跑:月亮强行把面庞贴下来

如此接近我的面庞——我无法走得更远

其他人从树林后面呼喊我

而我在某个迥异之处,听见假面舞者的玻璃珠子

和群星那遥远的玻璃状须边,在无形的克里特③海上空发出声响,

當我终于赶上他们,他们都困惑地盯着我,

因为我的面庞在闪耀,沾满了金粉,

就像他们用来给那餐厅的旧吊灯,那卷涡式托台

精雕细琢、十分优雅的客厅镜子镀金的金粉——

我们也把这些东西锁在楼下房间里。真的,我们

可能把这些东西当中的一两件作为个人使用,

例如一把用来放松的逍遥椅,要不就是一面有时

用来梳头的镜子。然而谁会照料它们呢?这样,我们

至少听见它们在磨损,却又看不见。万物遗弃了我们。

我们留下的这两个房间,

最寒冷,最光秃,最高,也许是为了让我们

能从上面和某个距离之外

看见事物,因此我们有那种

俯视和控制自己命运的感觉:首先是

在黄昏降临,万物都对温暖的大地俯身之际,

这里的凉意如同利剑一般锋利

切断对新的协议和希望、未意识到的

集会的催促:在这纯洁的、目空一切的

凉意中,有一种健康。

这两个房间悬浮在无边无际的夜晚

就像空无一人的海滩上两盏被掐灭的灯:

只有闪电短暂闪现,然后又遮暗它们,

在虚空中刺穿并钉住它们的半透明,而它们也是虚空。

但如果时间很晚,有人碰巧走在那遍布荆棘的山岗上,

当夕阳西下,万物苍白、灰暗、呈现紫色,

当万物好像都迷失、都可以获得,于是

山岗上那个独自信步的身影

看起来就温和且富于同情心,如同某个实际上

仍然能为我们找到一点同情的人。那时,山岗

看起来也很安宁,与我们的窗户处于同一水平线,如此

就让那个行走者会这样转向看着柏树,

你会认为他再迈出一步就会跨进我们的门槛,

认为他会像老熟人那样进入房间,我认为,他甚至

会要一把刷子来擦掉他鞋上的尘埃。但他

很快就消失在山岗后面

我们窗户对面留下的一切,再一次

是山岗的曲线,悔恨般沉默,

那被调和的痛苦的下午,沉没在它的影子中间。

另一方面,我们并不完全顺从它,但你能做什么呢?万物

抛弃了我们,我们也抛弃了它们——某种接近公正平衡的事物

就那样被还原了,彼此没有敌意,

没有悔恨,甚至也没有悲伤,不然又会怎样呢?

因此我们留在这里,正如黄昏时分你在花园

剪下很多花,插在餐厅花瓶中和死者卧室里,

花粉的黄斑留在你的手上

那道路扬起的灰尘飘过窗格,粘在花茎上

还有一些小虫子,一些有翅膀,一些没有翅膀,

一两颗温热的露珠

加上无法避免的蛛网,那总是粘附在花朵上的

精细的游丝:下午渐渐消隐之际,在窗玻璃上显得粉红,

你产生那种利刃从血液和花朵的乳汁中

丧失其刀锋的感觉——一种涉及恐惧和屠杀的

复杂而陌生的感觉,一种盲目、精细、芳香而又无边无际的美,

一种赤裸裸的空缺。就是这样。万物抛弃了我们。

在那最后的日子,女仆们尖叫着奔跑——

一种钉在阴影浓重的走廊上的刺耳尖叫

就像卡在陌生客人喉咙中的大鱼骨

要不就像被杀害者的棺材中的锈剑,

一声尖叫——不多,不少,她们停止奔跑

双手緊贴在毫无表情的面庞上:只有当她们到达

柱廊后面的大理石楼梯顶端,

她们才显得黝黑,微小,驼背,

无限谨慎,如同机会主义者,

具有欺骗性,怀恨在心,充满蓄意和计算好的渴望——

她们停下片刻,完全陌生于她们更早的尖叫,

从面庞上放下双手,

小心翼翼地摸索台阶,因此才不会滑倒

尽管她们的脚掌熟记着每块梯级竖板

尽管她们熟悉整个梯道,从顶端到底部所有的停顿,

如同一页日历背后的一首诗

或者如同从战后不时从前线归来

残存部队的士兵那里学来一支歌——

几个士兵,依然英俊而又有些悲伤,

手脚粗大,内衣里面长满了虱子,

眼睛里有地道和陨落的星星,

有卷曲的蓝黑色睫毛,如同喷泉中要塞的影子,

有对于自己的嘴巴坚硬而无法容忍的东西,

具有强烈的男子气而同时又冷漠的东西,仿佛

他们亲吻过太多的尸体抱起的双手或额头,

仿佛他们留下了受伤的同志,冻雨般突降,跑到深壑,

而且首要的是,仿佛他们偷走了病人用来做枕头的水瓶。然而

在夜里,士兵们会在厨房歌唱(那时我们还很小,)

我们在关上的门后偷听——他们不让我们

进入那搁放着他们陌生而奇异装备的厨房,

他们神秘的笑容,胡椒,大蒜,芹菜,西红柿,

和那没有泄露起源的其他复杂的气味,

充满火焰、烟雾、沸水的女巫般的嗓音,

迅疾的刀子交叉杂乱的铿锵声,

没洗的盘子堆成的威胁的塔楼,

神秘野兽那硕大的、血淋淋的光骨头。

在那里,女仆们穿着令人产生联想的围裙

在蔬菜、肉、水果、鱼骨的炼金术中成为王后,

拿着大木勺的秘密的女巫,

在大锅腾腾的蒸气上面传达神谕,

从烟雾塑造一个穿着白色短袍的被屠杀的苗条女人

或者具有沉重索具、咒语和水手的三桅船

或者一个盲人透明的长胡子,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把竖琴——

也许那就是母亲不会让我们进入那里的原因:

有时,我们在门后找到一把盐

或一只公鸡的头,那鸡冠如同破瓦上小小的日落。

我们不会对成人们说什么,因为当厨房的转门打开一条缝

烟雾的精灵就会侧身而出,在过道上伫立数小时,

高大,威胁,头戴玻璃盔,头盔上悬着一条马尾。这个精灵

孤独,散发着气味,野蛮残忍,没有实体,

没有骨头而又孔武有力。因此我们会在门后

偷听到子夜过了很久以后,偷听到一种睡眠

最终用红色的火花让我们平静下来。)喔,士兵们常常歌唱,

有时还会跟女仆们插科打诨,

扯下靴子,揉搓粗糙的脚趾

后来又从多肉的嘴唇上抹去酒渍

或者抓挠毛茸茸的胸膛和腿,

肆意抓攫女人们的乳房,然后

重新开始歌唱。我们甚至在睡梦中也能听见。他们歌唱

他们油腻的头发遮住了面庞

用赤足在地砖上,或者用手指

在最靠近的水罐或玻璃杯或桌子的木头(用来剁肉)上

难以察觉地应合着节拍而敲击,

安静,非常安静(因此主人们才不会在里面听到):

然后他们的喉结会上下起伏

如同一个两端拽着的粗绳的结,

如同一个从深井中拉起来的绳子上的结,

如同一个在脏腑中的结。那些聆听他们的女人

会为之而歇斯底里地哭泣,

撕破自己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乞求他们

然后把他们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如同悉心照料生病的孩子,

渴望把他们完全放到自己的肚子里面——

也许是为了填充她们的空寂,

填充她们的子宫,把他们深深地、深深地

关在里面,为了保护他们

而扼杀他們,成为那唯一照看

他们的人,然后在一个更吉祥的时刻

分娩他们,在一幢更洁白的房子里,

一幢更通风、有更多阳光的房子里,几乎没有

圆柱、水罐、谋杀者、利剑、光荣时刻、棺材影子,

墙上几乎没有无形的洞孔——那里原来有钉子

用来悬挂钢镜或睡衣、悬挂制服、

小号、鼓、头盔、盾牌或者属于死去的

儿童沉默的玩具的绳子或肖像、

婚礼花环、锅盆:当然,所有这些洞孔

都被覆盖,被充满,遮盖着新鲜的灰泥和粉刷物,

然而在记忆中更深、更远地敞开。

因此,那就是她们想分娩他们的原因,在更宽敞的环境里,

更轻盈,基础更坚固,在某个没被教堂地下室、

地下墓穴、地面坟墓削弱基础的地方,

在一幢没有锁门的房子里,从门后

传来低语、啜泣,还有垂到膝盖上的女人头发

发出的深沉的声音,或者一只从远远的床上

落下的鞋子的声音:最终,

在一个难以捉摸、孤独、真挚和安全的地方,

在一片春天的风景中,在新生的大麦中,

在一匹栗色的马和一头挑剔的灰驴旁边,

在一只狗、一头牛、两只羊旁边,

在一台犁铧孤独的影子中。然而士兵们

没听见什么,没看见什么,没摸到什么,

果断而淡漠,陶醉于死亡,

深陷在自己隐秘的歌声里——一支至少没有

英雄气概,然而也不是你称为悲伤,更不用说是迟疑的歌——

一支他们无疑是跟着他们村里的女人学来的歌,

而现在,他们从前线归来,

正在教育少女们。那么,女仆们

熟悉这楼梯就像熟悉她们重新学会的歌,

具有其停顿、间断和拍子,

具有其所有的石头,被着重而又未被着重,

在中途被楼梯平台劈为两半:她们

千百次上上下下,在别的场合,在节日

她们从面包师的烘炉里把烤锅带回来,

或从地窖里把大酒罐带上来,

或大条的圆面包、带骨的牛羊腿肉和水果,

或一抱抱玫瑰、康乃馨、雏菊,

或朴素的橄榄枝和桂枝,上面还闪烁着晨露——

在别的日子,在婚礼或洗礼仪式,节日,生日,

胜利和光荣的日子,风尘仆仆的信使

会在这楼梯上气喘吁吁地跪下来

亲吻大理石并哭泣

用果断的、微微困惑的嗓音宣布消息,

在他缓缓流动的最后啜泣中让人始料不及。

为了听见他的话,这房子的仆人

和一两个经过的男人会聚集在柱廊中,

门厅中的女仆把围裙撩到眼睛跟前,

我们的母亲——她们的女主人,在外面的前院中,

而那家庭教师伫立着,如同被闪电击倒的橡树

跟保姆在一起,他稀疏的大胡子后面的面庞蜡黄,

像一只没有肉的手抓攫竖琴弦

年轻一些的少女们在窗前静止

隐藏在她们的梦幻和怀疑后面,

倾听而又并没领悟,

观察信使膝盖那美丽的弯曲处,

他那青春的栗色大胡子和黑发,

卷曲,缠结着汗水和灰尘,

一根金雀花的细枝粘在他的短袍上——因此

森林走动,餐桌如同马一般伫立在后腿上

日落时三层桨座的战船巡游在树林上面

桨手们划船时,在那种性交的节奏中

起伏、起伏、起伏:船桨

是头发悬浮的赤裸女人

她们在大海上颠簸、颤栗,微微闪光,

直到银河的泡沫在战船后面涂鸦。因此——

那信使宣布以两千人阵亡的代价

而取得的辉煌胜利——甚至没有清点伤者,

最后,他宣布主人的到来

带着大量战利品、旗帜、马车和奴隶到来

他说——他的额头正中有一个伤口

如同一只奇妙的新眼睛,死亡从其中密切观察,

现在主人能直接看穿风景的

内脏、物体、人们,仿佛

这一切都是透明玻璃制成的;他能轻易地阅读

我们血液的脉动,我们的情绪,我们的命运,

奔向石头核心的黄金脉络

在地下黑暗中延伸的煤层支脉

穿过岩石而形成网络的水的白银神经

皮肤和衣服下面的罪孽的细微颤栗。

每个人都倾听,我们也倾听,仿佛僵硬了,

大家都很焦虑,垂下头颅,没有泪水,

仿佛已经变成了玻璃,

每个人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自己——

他们在玻璃中赤裸的骨架,是玻璃做的,易脆,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庇护。然而

在这完全不存在的保护中

在这致命的弱点中

在这没有影子的透明中

他们突然感到镇定,融化在

无边无际的透明中,他们本身变得无边无际,

仿佛在普遍的有罪中无罪,全都

如同置身于普遍的沙漠中相互憎恨的兄弟

仿佛被人类缺乏的武器所武装起来

美好而高贵地穿着世界性的赤裸之衣。

“就让主人来吧”,女主人——我们的母亲说。

“就让他来吧,欢迎他。他也是玻璃。

玻璃。玻璃。我们也认识他的这只眼睛——它就在那里,

我们也有这样的眼睛,看看吧,就在我们的额头正中。

我们终究熟悉了死亡。我们了解死亡。我们看见死亡。

他是最早教导我们的人。我们是最早再次真实地看见的人。”

“因此,欢迎佩带玻璃之剑的玻璃主人

回归他的玻璃配偶、玻璃孩子、

玻璃臣民,他的身后拖拽着大批的

玻璃尸体、玻璃战利品、玻璃奴隶、

玻璃胜利纪念碑。因此就让钟声隆隆鸣响吧,

就让守望者为玻璃的胜利而从山峰到山峰

点燃烽火信号吧——是的,我们自己真实的胜利,

我们大家的胜利。因为我们也经历了

自己的忍耐而战斗,还经历了

急躁而具有无数只眼睛的期盼而战斗。那些死者

也是胜利者,站在前列,而他们看不见。”

“因此就让钟声朝着最远的地平线而大声鸣响吧!

你的女仆在那里,你们为什么都闲着不动?赶快摆出

玻璃食物、玻璃酒、玻璃水果:

我们的玻璃主人就要来临。正在来临。”

女主人如是说,她的太阳穴上

血脉不断砰然跳动。在她的汗水形成之前,

在汗水流下她那苍白的面颊之前,你就能看见。

那把她扶住片刻、仿佛她要昏厥过去的

老保姆,现在以训练有素的沉默站在她的身边,

用智慧的影子把她遮蔽在她那扩张的眼睛的

巨大的圆顶下面。然后她抖动

黑色围裙,仿佛在逐走

一只黑鸟。信使逃走了。

在前院,一只猫头鹰低低掠过

这尽管尚早的下午——

黄昏没有降临,猫头鹰的影子也久久地

直接印在栅门上面。它仍在那里。女仆们跑进去。

女主人忘了给孩子穿衣。她走进浴室,

用热水注满浴缸,没有洗澡。一会儿之后,

她就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在镜子中打扮,

红红的,红红的,深紫色,像面具、尸体、塑像,

像女谋杀者或她的受害者。太阳在远方沉落下去

如同一个被加冕的通奸者发黄而又火红,

如同另一个人镀金的篡夺者,

源于懦弱的野蛮,在畏惧中畏惧

而钟声疯狂地响遍整个国度。

因此,在这幢房子里的所有岁月,

女仆们都熟悉这道楼梯,然而

她们把手从面庞上放下来研究,

她们甚至稍稍折回身子,以免有人会看见她们,

然后再次用双手捂住面庞而逃逸,

她们矮小、黝黑、驼背,令人讨厌,

如同黑色圆点,如同疟疾季节里的苍蝇,

在柱廊的石头之雨下,把

大扫帚颠倒地放在厨房门后

如同噩梦,头发倒立,无法尖叫。她们都离开了我们。

我们把打杂女工从外面带进来清洗楼梯,

擦地板,擦洗大理石。一会儿之后,大理石

就再次渗出血。她们也走了。她们离开了我们。

我们也放弃了一切——扫地、擦地、清除蛛网。

石头依然在流血,渗出越来越多的血。

一条红色的溪流环绕我们的房子,

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后来世界就忘记了我们,

不再害怕我们,我们自己也不再害怕了。

这是真的,路人依然对我们敬而远之

然而他們不再给自己划十字架,

不再为了驱邪而开怀地吐口水。

最靠近我们房子的道路

长满过高的野草、荨麻、蒺藜,

甚至还有几朵蓝色野花,看起来不再像道路。

夜里,如果某个工作到很晚的女人

仍在河边洗涤,听得见她的拍打棒落在柔软、

潮湿的织物上那种有规律的重击声,没有人

会说一把刀子正在插进肉体,

或者她们正在关闭一道秘密的活板门,

或者她们正从北边的窗口把尸体砰然扔进水沟——她们要说的

就是一只拍打棒正拍打在洗涤的物品上面,

她们甚至能够从声音中辨别

那织物是羊毛还是棉制品,是丝绸还是亚麻,

她们知道一个女人何时会漂洗女儿的嫁妆,

她们甚至在婚礼的日子拍照,

新郎苍白,新娘脸红的方式,

两个躯体的纠缠,在某种程度上被床铺的

罗帐轻纱变得没有实质,在夜晚的微风中躁动。这样的细节

还有这样的准确性(也许是一种平衡的证明?)

跟这对于本质的感觉一起产生,

仿佛那发生的事情及其后果,是必要的——

某种不可避免、不可描述的东西,还有

一道在空气中振动的音乐的纹理

你一次又一次听见它,而你并不知道

它从何而来——在树木上空一点?

在花园长椅下面?

在那个浴室?在红色的河上?

还是父亲那与所有无效战争的战利品锁在一起的甲胄,

还是水手哥哥空寂的凉鞋——他已出海多年,

谁知道他是否会归来——

还是弟弟的速写簿(他从疗养院停止了给我们写信),

还是可怜的母亲那挂着编织的白色长裙

和具有铸造的宽大的金属扣的衣橱——

(夜里,我常常从窗口看见

衣裙自动行走,在树下到处遛达

就像被轻轻吹拂的月光的影子,在它们的

白色雾霭后面,在它们苍白的起伏后面,

你隐约可见那干涸的喷泉——青铜海豚

在那飞逝的最后微光中形成曲线,那玻璃般的透明

没有留下悔恨或追忆的痕迹

因为回忆在持久的空缺或存在中也是无用的)。无论怎样

到处都能听到那道音乐的纹理,你甚至不知道

你为何快乐,快乐是什么,你仅仅感觉到

那以前从未注意或见过而现在

缺乏重量的事物。我们对信使、谋杀者

或惊逃的女仆没有认识,

我是那站在两个窗口前的两个少女之一

看着两个仿佛来自楼下或来道路的女仆,

就在上面,具有信使的观点,或最年轻的女仆的观点,

那始终站在窗前的我(我经常嫉妒那些女仆

她们明显饶舌,她们狡猾、欢悦和自由,

那种把你保护于开始和决断的

深深奴役的自由——是的,我嫉妒她们)。

啊,我没看见什么,没想起什么,只有那种如此

微妙而罕见的感觉,看穿死亡那透明的深处

从死亡中的让步。音乐继续响起

如同有时在黎明,我们毫无理由就早早醒来

外面的空气难以置信地充满数不清的

无形鸟儿的晨歌——如此密集而又蒸气腾腾

对于别的一切,世界上没有空间——辛酸、希望、悔恨、回忆,

时间冷漠而又异化

如同某个陌生人沿着那边的街道悄然路过

没有想到我们的房子,没有瞥视它,

他的腋下夹着一摞未洗过的不透光的窗玻璃——

你不知他为何需要那些玻璃,夹着它们去往何方,

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是给哪个窗户设计的,

实际上你也不想知道,你也没看见他谦逊而沉默,

消失在道路中最后一个拐弯附近。

那么,在如此多的范围中,谁如此准确地为我们保存

这一切都被擦洗、明亮、干净、被置于秩序中、

被剥去每一个伤口和每一种死亡的遮掩物?

围绕房子的红色溪流不是什么,

只是源于两天前温暖的雨形成的普通清澈的水,

反射着红色的日落,直到迟迟的傍晚,直到

那无边无际的玻璃般的半透明到处展开

直到你注意那无边、不朽、无形事物的心

无边、不朽、无形,被家具和群星

那缄默的低语包围。母亲坐在

一把雕刻的椅子上,在三重火苗的灯盏下

缝缀着永恒的绣花,每一朵火苗都在颤抖

在那被创造于两个窗口之间的通风口里,而父亲

从清晨就出去了,在外面狩猎

他的耳朵里有猎人的号角忧郁的螺旋线

和猎狗急躁而友好的吠叫。

我们最年幼的妹妹,逃离了保姆监视的眼睛,

在花园的凉意中骑着石狮做梦,

万物都如此寂静——

没有人困惑,也没有发生什么,

只有下面楼层的一道门和花园的

锻铁栅门吱嘎作响——也许是送奶人

为了母亲节食而送来一瓶酸乳——她害怕长胖,

当她再次提防体重、稍稍保养自己,

有时还照镜子,把可爱、浓密的头发挽成发髻,

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是好消息。星光下,

在树木的影子下,酸乳呈现出一种

浅蓝色大理石的涼爽的明亮。你能听见

最年轻的女仆静静的嗓音,

她支付了一周的奶钱,逗留在那里

数点又数点找补的零钞。而在花园

最远的一点,在它最黑暗的角落,有时

会闪烁发光,在夜里,硕大的

天芥菜转移它们温暖的肩头

一片蔚蓝色的薄雾在塑像的鼻孔下微微闪光

仿佛那些塑像暗中呼吸着湿润的玫瑰花香。

我们最年幼的弟弟总是在那放着织机的

工作间里,用一种令人想到诺萨斯④的风格

绘画如此精美的水彩画,而他从不把画作示人,

要不然他就在制陶工作间里,用那倾向于简朴的

黑色和瓦红色线条装饰大大小小的水罐,

描绘年轻战士或舞蹈者,完全隐藏在

巨大盾牌后面——因此,如果你不仔细观察

你还认为那只是一排圆圈,一根串联起的黑色链条。我们的哥哥

辞去了他在皇家海军中的职务,现在很严肃,

整天在隔壁屋里读书。在时间安宁的中心

你能听見书页翻动的声音,仿佛一道秘密的门正在打开

通往一片半透明的白色风景。其实

就在那个时刻,门打开了。父亲回来了。

他们正在安放桌子,呼喊我们。

大家成群结队走下里面的楼梯,

坐在桌边吃饭,而从外面的花园中

传来猎狗尖锐的吠叫和狗舍看守人的声音。

生活毕竟如此简单,也如此美好。

母亲把头俯在盘子上哭泣。

父亲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这是因为幸福”,她以原谅的方式说。

我们穿过敞开的窗户朝外观看

那带着月亮碎片的半透明的无边夜晚

如同一根手指,被遗忘在安详地合上的

蔚蓝色的书页之间。

今夜,空气中有一丝凉意。你看,秋天正在来临。

一两天后,我们就会再次关上窗户。我们可能

没有别的什么,只有足够用于壁炉的木材,

木材不仅来自树林:我们可以使用旧家具、

坚硬的门、屋椽、沙发、棺材、枪托、管乐器,

甚至多年前祖父留给我们的木制马车厢。

如果你要离开,就请告诉我们的叔叔不要担心,我们过得很好。

死亡柔软得如同一块我们早已习惯了的床垫,

填塞着毛屑、棉花、绒羽或稻草——床垫,容纳、

接受了我们的躯体形态——一种完全属于我们的死亡——

至少死亡不会欺骗也不会躲避我们,这是确切的,

我们确信严峻而优雅的必然。

但如果你不离开阿哥斯,在我们的家里再次见到你

会让我们非常愉快。仅仅为了你,我甚至会拔掉

门上的钉子,让你去检查父亲的铠甲,

去检查那面盾牌——那黑色的金属上

依然铭刻着无数战士死亡的影像,

给你看看血淋淋的指纹,血液的喷泉,

还有那地下通道,十二个长着大胡子的战争首领

打扮成女人,跟着那苍白的领袖穿过通道逃跑,

他们的领袖尽管死了,他却把他们准确地引到出口。

入口在另一端敞开,

哑默、深沉,黑暗得如同一个陌生的错误。

黄昏之星——也许你注意到了?黄昏之星柔软得

如同橡皮擦——不断擦抹着同一个地点

仿佛要擦掉我们的某些错误——什么错误?

橡皮擦在错误上面来回移动之际,听得见

一丝微弱的声音——而错误不可能被擦掉,

微小的纸屑闪着光落在树木上,

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精神错乱,而擦不掉错误

也无关紧要,星星的运动就足够了,

温和、持久、终年不绝——

如同最初和最后的意义——节奏:天国的力量

还有实践中的力量,如同织机或诗句的力量

来来往往,星星在柏树中间,

如同哀悼的长线中间的一把金梭,

如今显露又隐藏我们的错误——不,那不是我们的错误,

那是世界的错误,一个根本的错误——我们为什么要为它而承受指责呢?

一个诞生或死亡的错误——你在注意听吗?

秋天的傍晚很美,很和谐,

用宁静而普遍的罪孽擦掉我们每个人的罪孽,

在我们中间加强一种秘密的友谊,

节奏的友谊——是的,是的,就是那样,有节奏的友谊,有节奏,就那样来往、

来往,生与死,爱与梦,行为与沉默:这是一条出路,我告诉你,

在那遥远的一边,那黑黝黝的地点,通往天堂的直路——

一股微风从这里吹干汗水——我的天,一种延缓,终于放松了,

你从四面八方都听得见屋顶平台上的交谈

在夜里很清晰,从花园之井拉起的水桶的凉爽的声音,

来自那说“我会回来”的树下的声音,那第一次

独自解开鞋带的孩子的屏息

还有来自学生那敞开的窗户的笛声——一个业余吹奏者——

然而那是一种为了与所有不得要领的辉煌事物

融为一体而翱翔的音乐,群星协力的音乐。

是的,我向你保证,尽管他死了,他也把他们准确地引到出口——

即使我们更加频繁地知道那个出口只是

另一种死亡:必要,狡猾,不可避免。

因此请告诉外面的叔叔

他在那个风纪很奇妙的斯巴达⑤不要担心我们。

我们自己在这里面的阿哥斯过得很好。

只是——他必须了解这一点——这是道路尽头。他必须了解这一点。

“是的,是的”,我不由自主地咕哝着,站起身来,如坠五里云中。一种魔术般的恐惧感攫住了我,仿佛我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某种古代文明的所有衰落和魔力。现在夜幕降临了,她陪我走到楼梯口,用一盏古老的油灯为我照亮下面的路。她意味着什么呢?那引导他们前往出口的尸体怎样了?它存在吗?——不,不是基督,当然不是。这幢房子——不是阿伽门农⑥的房子。还有那个俯身绘画的弟弟?他是谁?然而——没有第二个弟弟。那么——?这幢房子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呢?我为什么试图让这个疯女人的话具有意义?到现在我来到了外面,开始轻快地行走,然而,当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我就停了下来。某种收缩而未被满足的东西留在我的嘴里,在我的唾液中被这所有不确切的黑色事物融化了,仿佛我咬到了一枚柏树球果。然而同时,我感觉到某种坚硬、油腻、纯粹的东西,它给了我一种欣快症的特殊感觉,使得我用数学般的准确性来思考,我在工作中多么容易克服明天的困难,某种让我觉得迄今是不可逾越的事物。一轮收获期的月亮在柏树间升了起来。我的背后,我能感到那幢房子黑压压的轮廓如同某座威严的古墓。如果我没学会别的什么,我至少学会了那我必须避开的事物,那我们都必须避开的事物。

①②均为希腊古城。

③希腊的第一大岛,位于地中海东部的中间,诞生过克里特文明。

④克里特古城,在今坎迪亚附近,古代米诺斯文化的中心。

⑤希腊地名。

⑥希腊迈锡尼国王,希腊诸王之王,阿特柔斯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