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尼西的问候

2018-08-26 14:37一风堂
少年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妈妈

一风堂

光娜感冒了。怕冷、全身乏力、头昏沉沉的,喉咙疼得要命。

从抽屉里取出体温计,小心地放在舌头下面,然后静静地等待。电视上正在播放“世界大探秘”,一大堆专家正在镜头前热烈地讨论着尼西水怪是否真实存在。

光娜很早就知道尼西。那时光娜七岁,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妈妈从书店里买来一整套《世界未解之谜》作为入学礼物送给光娜。在书里,光娜第一次见到了老式相机镜头下的尼西。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是1934年一位叫威尔逊的伦敦医生在尼斯湖畔拍下的。在不是很清晰的照片上,一片昏暗中,尼西在湖面上露出如天鹅般柔软的脖颈,顶着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望向远方。照片很大,显得尼西是那样的小。光娜对尼西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看起来有些孤单。虽然当时的光娜还不知如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却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屏幕上出现那张熟悉的相片时,体温计响起了滴滴声。光娜从嘴里取出已变得温温的体温计,上面的数字显示摄氏三十七度八。啊啊,比早上降下来许多。看来药片起效了。

光娜想着,把体温计搁在一边,怔怔地望向窗外。

透过窗帘的间隙,可以看见天空浓厚低沉的云层,不停落下的雨在屋外发出种种不同的声响——有落在瓦片上的啪啪声,有撞击汽车引擎盖的咚咚声,有打在玻璃窗上的哒哒声,还有许多在高低错落的树叶上弹跳的声音。静静闭上眼睛,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像是人眼所看不见的精灵们在开热闹的聚会一般。

好久都没有生病了,虽说只是普通的感冒。只因把伞忘在了学校,淋雨回来的光娜后半夜里便发起了高烧。

“你是傻瓜吗?放学的时候看到外面的天阴沉得那么厉害,就应该把伞紧紧地握在手中啊!”

每当光娜做了错事,妈妈就会大声训斥,闹得屋脊上的瓦片都要被震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光娜来说,每次妈妈发火,面前的妈妈就会变得像“次贷危机”“图灵测试”“亚硝酸钠”等晦涩的词儿一样难懂。在很久很久以前,光娜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妈妈对待自己可温柔了。

想到这里,光娜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趁插播广告的空隙,披上件外套下了床。走进厨房,把妈妈一大清早煲好的鸡粥放在炉子上温热。那是一大锅鸡粥,足有十人份,上面浮着葱末与蛋花。能煮出这么多分量卻又不粘锅底的鸡粥,这世上也只有妈妈了吧。光娜想着,打开冰箱,拿出酸奶和昨晚吃剩的沙拉,把折叠小桌架在棉被上,把热粥、酸奶、沙拉统统摆上去,然后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钻进棉被里。

“尼西很有可能就是7000年前已经灭绝的巨大爬行动物——蛇颈龙。”

电视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学者非常肯定地说。但马上被另一位资格更老、名气更大的教授反驳了——蛇颈龙是软体生物,根本不可能把脖子伸出水面。

光娜一边嗅着鼻子下方飘来的软绵绵的鸡粥香,一边紧盯着电视机。屏幕上相信尼西真实存在的正方和一个劲地质疑尼西是人为闹剧的反方争论不休,只差没有撸起袖管干上一架。

光娜相信尼西是真的。

不管别人怎样嘲讽那黑影是大象的鼻子或是水獭的尾巴,从七岁那个夏末开始,光娜第一次在书中与尼西相遇。光娜就一直深信着尼西真实存在并生活在地球的另一边。

尼西,多么美丽的名字!舌尖轻轻触碰牙齿的后壁,而后吐气,尼西。灵巧的音符从齿缝中瞬间淌出,那是风从口中吐出的诗句,尼西。调皮又可爱的精灵。如果它不存在的话,又怎么可能拥有这么美丽的名字。迄今为止,光娜在心里已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上百遍,每念一遍便在心里更确信一分。光娜相信尼西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呼吸着,在自己上黑板答题的时候,在浴缸里吹泡泡的时候,在给洋娃娃梳头的时候,它——我可爱的尼西——在同一时刻,在苏格兰大峡谷的湖底悠闲地游着,眨着眼睛。

光娜呼呼地往汤匙吹气,望着电视。电视上美丽的女主持人正播放一段视频,2007年5月31日,英国约克郡一个55岁名叫戈登·赫尔墨斯的男人在尼斯湖拍下的。该视频像素很高,尼西的身影清晰可见。听主持人说当时的BBC(英国广播公司)立刻重金买下首播权在新闻节目中播放,引起轰动。

光娜放下勺子,呆呆地望着电视里的彩色影像。这还是光娜第一次见到会动的尼西呢!镜头前的尼西,皮肤的颜色、纹理和光娜想象中的尼西一模一样。光娜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尼西果然存在,光娜自言自语着。像是回应光娜似的,屏幕上的老学者冲着光娜点点头后,说道:

“这是毋庸置疑的。”

话音刚落,坐在老学者对面的反方立马激动地拍起了桌子,咆哮道:

“这是伪造的!是假的!”

光娜一边在心里念着“你才是假的,你连尼西的便便都不如”,一边用汤匙把鸡粥飞快地送进嘴里。温度刚刚好,味道也够鲜,热腾腾的鸡粥不知怎么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滋味。光娜吃了一口又一口,愈吃愈顺,根本停不下来。汗水从额头冒出,沿着鬓角流下来,背后的睡衣变得黏答答的,都湿透了。

光娜发现自己此时此刻心情畅快无比,放下汤匙后,半闭起眼睛,向后斜靠半躺着。电视里仍不停传来争执声,光娜觉得这些反方简直是无理取闹,对这个世界警惕过度。只需一个细节、一个口误、一个巧合或是照片上一个小小的瑕疵,他们就会紧抓着不放,喋喋不休。“多疑”使他们口中反复出现“虽然”和“但是”,好像这世上除了他们之外,其余都是傻子。

光娜皱着眉头,跌进了“虽然”和“但是”的深邃峡谷中,眼前模糊起来。当然,她并没有决定沉沉睡去。好烦。窗外传来摩托车疾驰而过的马达声。光娜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往被子里缩,但很快停止了,再次嘟囔一句,好烦。她开始考虑,是换件衣服再睡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在就睡。如果不换衣服,被褥也会弄湿,妈妈回来肯定会生气。但换的话,现在真是一点也不想动弹。

光娜感觉做决定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了。每当做出选择或决定时,她总是痛苦不堪。

算了,直接睡吧!偶尔破例一次也无妨,到时候只要装出愧疚的样子就行了吧。光娜刚闪过这样的念头,睡意嗵的一声放下它的幕帐,将光娜的身体紧紧包裹了起来。

“1972年8月,美国首次利用水下摄影机和声纳仪在尼斯湖底拍摄了许多照片。有一张照片很清晰地显示了一个巨大生物体的部分肢体。1975年6月,考察队再次来到尼斯湖拍下了更多的照片。之后,NASA(美国航空航天局)和英国空军都先后证实了尼西的存在。”

最后,美丽的女主持人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看吧,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虽然光娜没有出现在正方席上拍打桌子,据理力争。但却深深感受到了一种像是成就感的东西。她安心地长长吐了一口气,面带骄傲的神情闭上了眼睛。全身的倦怠、温暖的鸡粥和一身的汗珠将她拉入了梦乡。

发烧时的梦境是何等的离奇啊。

在梦中,光娜变身为女主持人,穿着一本正经的套装,脚踩高跟鞋。数十盏聚光灯在头顶上方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晃得人眼晕,但光娜始终保持着微笑,面对摄像机镜头,嘴里说道:“观众朋友们,尼西是否存在让我们来听一听专家怎么说。”

空气中飘来一股鸡屎味,定睛一看,专家席上坐着的竟是一排公鸡。它们神气地穿着白西服,系着蝴蝶结领结。画面到这里,光娜意识到这是个梦境。然而,在梦中手拿麦克风的自己却浑然不觉。光娜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将手中的话筒传递给一只只公鸡,口中重复着:“教授,你怎么看?”“博士,你是怎样想的?”

“快停下,尼西是否存在刚才不是已有定论了吗?”

光娜看着梦境,对脚踩高跟鞋的自己喊道。但梦中的光娜却停不下来,一直在问:“存在吗?”“真的存在吗?”“到底存在吗?”身穿西服的专家们似乎不耐烦了,拍打着翅膀飞到空中,漫天的羽毛像是下雪一般,纷纷落下。“你们要去哪儿?节目还没录完呢!”光娜气愤地仰起头大叫,啪的一声,一坨湿乎乎、绿油油的东西不偏不倚落入光娜的口中。

光娜边尖叫边张开眼睛,喉咙深处是苦的,嘴巴里有一股酸涩味。当然是生病造成的,但也有可能是吞了鸡屎的缘故。

光娜眨着眼睛,观察房间四周。电视依旧开着,在播方便面广告。光娜想爬起来把音量调小或是干脆关掉,却怎么也动不了。无奈之下,光娜只好再度闭上眼睛。

“雞粥吃完也不知道把碗洗掉,就这么放着。”

远处传来模糊的声音,光娜以为是另一个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妈妈像老鹰一样在正上方俯视着自己。

“你休息在家倒是挺会享受的嘛!酸奶和沙拉都被你从冰箱里翻出来了,你哪像生病的样子?如果病好了明天就给我上学去。”

“妈妈,别说了,我困。”光娜无精打采地回应,拉上被子,蒙住脸。而下班回来的妈妈却像完全没听见一样愈说愈多。

“困就睡觉,干吗开电视?你摸摸这温度,起码开了三小时。”

“我想关掉的,但没力气。”

“没力气?翻冰箱的那股劲哪儿去了?”

妈妈的语气咄咄逼人,简直就像专家席上的反方一样。

这是什么妈妈啊?光娜不高兴地躲进了棉被里,闭上了眼睛。连句“现在感觉好点没”“晚饭想吃点什么”都不会说吗?妈妈总是这样,好像为了自己的健康就得变得对别人恶毒点似的。

虽然小时候,妈妈是那样的可亲。但长大后,妈妈对光娜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再不听话,就不要你咯”。每到这时,光娜总是坐在房间中央黯然神伤。

以前的妈妈去哪儿了?

光娜慢慢把手伸向体温计,再一次放入舌下。还没等蜂鸣器响起,光娜又睡着了,还做了短短的梦。听到嘀嘀的声音,再次睁开眼睛。摄氏三十八度五,怎么上升了?

“小时候你就老生病,打针吃药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你爸倒好,两手一摊,我为了照顾你,请假请到都不好意思去上班。原本以为你长大会太平点,没想到还是三天两头地扁桃体发炎。你看看你今天,请假不去学校,功课跟不上也就算了。定好的午餐呢?钱又不退的。还有课间点心,估计也被别人吃去了。钞票没见你赚回来一分,就知道一个劲地浪费。”

刚消停一会儿,换上家居服的妈妈站在客厅里又开始唠叨起来。

“我刚刚量出来有四十二度耶,说不定今天就会死掉哦!”稍微夸张了点回答后,光娜赌气似的把脸别过去。

“什么死掉不死掉的,在家里说这种话多不吉利啊!平时你在学校里是不是也这样不经大脑说话的?别的同学听到了,嘴上不说你,心里肯定笑话你。你啊,这么多年只有个子在长,脑子一点也没长啊。”

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啪嗒啪嗒地朝走廊走去。由于房门敞开着,妈妈嘹亮的嗓音清晰传来。

“晚饭做什么菜呢?真是烦死了,天天要想。累了一天了,还要做饭。外面那么大的雨,真不想出去买菜,干脆叫外卖算了。喂,孩子他爸,你什么时候下班啊?我今天不想做饭,叫外卖吧。我查了下,今天星期三,超级至尊半价,再点两杯饮料,凑满五十可以赠送缤纷小食,他们家薯球挺好吃的。什么?超级至尊有什么不好的?夏威夷要周五才打折呢。啊?你有优惠券啊,那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

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好像要去郊游似的。我明明都说了今天说不定会死掉,妈妈竟然还在那里计较哪种匹萨划算。光娜想着,蒙上被子钻了进去,紧闭双眼。虽然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了,但总觉得现在哭的话就像傻瓜一样,所以硬是憋住。睡神不请自来,光娜含着眼泪又睡着了,就像身上绑满了秤砣渐渐沉入了湖底。

睁开眼的一瞬间,名字、生辰年月,全都不复记忆。头昏沉沉的,手脚无力,脸烫得可怕,身体却感到意外地寒冷。光娜赤着双脚站在草丛中,胳肢窝里夹着《世界未解之谜》,呆呆地仰望天空。天空就这么低低地压在头顶上,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看到的星星个头更大,星光也更加璀璨。梦中的风景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似曾相识却又存在这个世界之外。

四周静悄悄的,像睡着了一样安静,一如坏掉的音乐贺卡。开始奔跑的光娜害怕起来,感觉一种难以形容、无依无靠的又十分悲傷的感觉。她忽然想起不知是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妈妈外出办事不在身边的情景。当时的自己就和现在一样,既委屈又悲伤。

“有人在吗?”

光娜心里害怕着这世上会不会只剩下自己,却又满怀期待着还有谁在这里。朝四周张望时,光娜发现有个高大的黑影隔着十五六步的距离,正静静地伫立在白雾中。

光娜每走一步,雾气便退却一分。光娜的心怦怦直跳,恰如找到了失踪已久的游戏玩伴。

“尼西。”

光娜口中轻轻吐出黑影的名字——这片水域的神秘主人。

不知何时,月亮从云里悄悄露出了脸,荡漾的湖光仿佛水面上低飞着银色的飞蛾。那波纹正是尼西晃动鳍子时所呈现的。光娜没有海龟样的鳍足,所以轻轻地挥了挥手。

“看,你的照片。”光娜把胳肢窝下的书打开,高高举过头顶。

尼西弯下它长长的脖子,俯下像蛇一样的小脑袋,向光娜探去,轻轻咬住《世界未解之谜》,像吃莴苣叶似的咯吱咯吱咀嚼起来。

“这可不是食物哦。”光娜快活地大笑着。

像是被光娜笑声感染,尼西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起光娜的脸颊,不可思议的是舌头所舔之处滚烫的热度尽数褪去,手脚却意外地暖和起来。天空离自己更近了,感觉世界变得美丽了一些,连寒冷的黑夜也突然变得绚丽耀眼起来。尼西舔舐的力度正应和着光娜的心跳节拍,这让光娜感到安心。这时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飘然而至。啊,这是……是妈妈身上的香味。光娜记得小时候住在乡下,从外面回来的光娜小手冻僵了。“冻坏了吧?”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用温暖的大手裹住冰冻的小手,不停地搓来搓去。那时候妈妈身上飘来的就是这种香味。这香味曾在无数个夜晚伴着光娜入睡,变成促使光娜成长的一股力量。

“谢谢你,尼西。”光娜闭上眼,轻声说道。

感觉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舒缓。

沐浴在银色月光中的尼西温柔地叫了数声,摆动起四只乌黑发亮的巨大的鳍足,转过身向着澄清碧绿的湖底深处缓缓游去。尼西总是这样,在大家快要把它遗忘的时候现身,又在世人将目光向它凝聚时消失。

“我们还会再见面吧?”光娜挥舞着手臂大喊,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水草般漂荡起伏。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隔着门,爸妈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光娜掀开盖到脖颈的棉被,坐了起来。然而不知何故,脑门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颇具分量,手一摸,原来额头上贴着冰宝贴。脚边似乎也有东西,热热的,软软的,沉甸甸的,是热水袋。

光娜四下张望,有个保温包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有张留言条,写着“健康第一”,文字下画着一只正在睡觉的小猫。拉开拉链,里面是个玻璃容器,装着黄澄澄的古怪东西。仔细端详,是磨碎的苹果泥。为了防止氧化变色,上面还覆盖了好几片柠檬。

边缘微微有些变为黄褐色的苹果泥,就这样被光娜捧在怀中,一勺接一勺,面无表情地放进嘴里默默咀嚼然后咕噜咽下去了。

冰镇过的苹果泥,尝到的是沙沙的酸甜味。不知是好吃还是难吃,不知是喜欢还是讨厌,光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给我贴冰宝贴的是妈妈吧?给我冲热水袋的是妈妈吧?给我磨苹果泥的也是妈妈吧?

“这是毋庸置疑的。”

突然想起下午在电视上看到的老学者,光娜悄悄地从嘴里说出这句话。刚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光娜感觉时间踉踉跄跄,仿佛弯曲的时光隧道。外面的雨仍在下个不停,打在玻璃上的雨滴摇摇摆摆地落下来,就像来到了陌生的星球。光娜将体温计放入口中,静静躺着,恍恍惚惚中又觉得困了。苹果的甜味还停留在口中,梦中的尼西与妈妈的香气交叠在一起。光娜觉得自己幸福极了。一分钟后,滴滴声响起,光娜拿起一看,摄氏三十七度五。

确认后,光娜盖上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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