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2018-08-27 05:28陈志宏
知识窗 2018年8期
关键词:烤肠人生

陈志宏

1

台北有款烤肠风味独特,一吃难忘,名称更是让人一听便忘不了——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从台北回来,我偶然间看到一部美食纪录电影《孤独的美食家》,那一集恰好碰到主人公五郎正在吃那美味的烤肠,顿时感觉口齿生香,味蕾回荡台北之味。

此后,每每路过烤肠小摊,我脑海里都会蹦出那句无厘头式的广告——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渐渐地,浓缩成四个字:人生无常。继而,再缩成两个字:无常。

这是人生的真谛?抑或是命运的标签?不由得你不信,年岁越长,信把不信的空间越挤越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与无常比邻而居的,应是反常。

在老家方言里,“常”与“床”,音同字不同。听人说“反常”,总觉得是“反床”,并和“倒床”混为一谈。老家所说的“倒床”并不是躺床休息,而是说的一种状态,确切地说,是人弥留之际的状态。

据说,人死之前都会做出一些反常之举。我有一位熟人似乎是最好的佐证。她四十岁出头,有一天,她班也不上,请假跑去儿时生活过的里巷“天灯下”。事后,她亲人反映,几十年都没去那里了,怎么会突然造访?没过几天,我那个熟人因一场意外,突然离世。

这么说来,父亲去世之前也是接二连三地拥抱“反常”,留给世人一个个巨大的惊叹号,落在我心里,惊叹拐了一个弯,成了大大的问号。父亲真的是反常吗?他怎么可能反常呢?

2

父亲所谓的反常,最让人震惊的是,与桥有关。

故乡地势低洼,抚河一涨水,十里八乡一片泽国,横亘在南港之上的木桥就会被冲得七零八落。洪水三年一小涨,十年一大涨,来得凶,退得缓,是烙在人们心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陈坊桥是诸村通往董塘集的必经之路,却唯独陈坊村有水田在河对岸,故而多年来,修桥成了本村当仁不让的义务。毕竟,这集不赶,可以换个集再赶,田却不可以撂荒不种啊。

洪灾无从躲避,木桥遭受无情的冲击,于是小灾小补,大灾大修。在我童年时期,秋冬农闲季,修补陈坊桥成了村子的例规。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跑去看热闹,及至年长,对修桥已毫无新鲜感,再也提不起丝毫兴趣,只有敬而远之。

乡村有朴素的逻辑。修桥铺路,定当慷慨解囊,囊中羞涩者,出工出力,不计报酬。说到要木料,砍谁家的树都毫无怨言,甚至亲自提斧上山,扛料到桥,那份热情与劲头,现在想来,仍是感天动地。缺人手,村里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岁月如刀,收割了一季光景,迎来的新光景,到如今已全然陌生。

曾经要木料,家家愿意贡献,突然有一天,堆在桥头古樟树下的材料,居然有人偷。那年,我放寒假回到家里,父亲居然要抱着被子去外面睡,一问才知道,他要去桥上看守材料。对于乡村逻辑的破坏,父亲痛心疾首,身体力行,扶正行将倾塌的道德宫殿。

村人外出成风,留守壮劳力锐减,修桥,便成了大难题。父亲走南闯北见识广,参照公路收费模式,往陈坊桥一站,把自己站成一个收费员。那时,陈坊桥破损严重,勉强能容一人来往。每逢董塘赶集,父亲便站在桥头向过往行人收取过桥费,一分钱不嫌少,十元钱不嫌多,实在不给,也不为难,任其上桥。所谓的过桥费,实则是捐献的修桥善款。

所得善款父亲悉数上交村里,留做修桥之用。然而,如此尽心尽力,冒天下之大不韪,可父亲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一次的修桥竣工典礼,便匆匆离开人世。

事后,有人数落父亲的反常——怎么能睡在古樟树底下呢,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啊,一定是惊扰了地仙,而且怎么能向过桥的人收钱呢,自古以来都没有这个规矩呀!

3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果说,反常与死亡有着天然的联系,那么它一定是祸端,且一来就是好几个。

父親一直在高湖村小学教书,离家500多米远,本村本土,当了几十年的老师,生前最后几年,却被调往十几里外的“边疆”——新溪小学从教,那边与临川毗邻,是东乡县的尽头了。

我堂侄跟我同年,在我南下赣州求学的时候,他去了电大读书,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人。一帮凶神恶煞的仇人追到村里,个个手持凶器要教训他,堂侄打不过他们,只能抱头鼠窜,最后被逼至墙角。

父亲见状,冲了上去,拦住了那帮人,将他的堂孙护佑在身后。无论那些人如何叫嚣,父亲仍然一步不退,挡在最前面,生生把那些人逼退了。

事发时我不在现场,当我从赣州回来,父亲也不曾向我提及。父亲的葬礼上,堂哥一边拜祭,一边把这事说开,我才知道这事。

有人说父亲那时应该是反常了,要不然怎么解释呢?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有必要冲上去挡刀吗?万一自己受伤了呢?

直到今天,我也没搞懂,父亲一介书生,文文弱弱,怎会有如此英武的一面。其实,父亲年轻时当过炮兵,这样联系起来看,就好理解多了。

两个反常,表现不一,找不到因果关联,就像人生一个个偶发事件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只是事后被人指认为具有同一个属性:反常。

4

父亲于2005年2月一个冷寂的春夜突然离世,时年57岁。人们所说的“反常事件”,都发生在父亲去世前半年。

时至今日,换作是别人,也不一定做得出父亲那些“反常”来,那需要大智大勇大担当。我不认为父亲所做的事情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当所有人都醉了的时候,举世公认的那唯一醒者才是真正的醉汉。

唐伯虎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人生无常,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反常,就看你自己能不能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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