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放:我为抗战老兵拍照

2018-08-27 09:11白云
畅谈 2018年14期
关键词:平山老兵战友

白云

他曾是一位企业家,业余时间喜欢摆弄相机,走南闯北,拍点风光和人像。

一次回乡,他听说村里参加过抗战的老兵陆续去世,只剩了俩,于是萌生了给老兵拍照的想法。

从2011年至今,石家庄平山县200多位住在沟沟坎坎的抗战老兵,他都拍过了。几年间,有一百多位老兵过世。

他拍的老兵肖像,被收藏进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也多次参加摄影展,很多人曾站在他拍摄的照片前潸然泪下。

拍老兵,为留下老兵的尊严

5月30日,石家庄站前街旁的一家茶馆里,李君放托着一个密封的盒子,轻轻放下,轻轻打开。一副白手套覆盖在照片的最上面,李君放小心戴上,再去翻看一张张照片。黑白影像中,留住的是一副副时光雕刻的面孔:岁月刻进每一条皱纹深处,眼神浸透着安宁。

在李君放自费印刷的这本名为《平山老兵》的画册中,收录了44名抗战老兵的照片。截至2017年10月,已有25人去世。

这也是李君放拍摄抗战老兵的缘起。

2011年的清明节,李君放回平山县寨北乡陈家院村给长辈上坟,顺路到老宅看看。故去的长辈中,李君放的五爷爷李全有,曾经是晋察冀军区四分区五团战士,牺牲在抗日战争中。

陈家院村乃至附近的村子,不少李全有的战友还健在.其中就包括李君放老宅的邻居霍普。霍普当年85岁,李君放在与老人聊天时问起,村里还有几位抗战老兵,老人举了两个指头。

“这一幕刺激了我。”李君放说,这些还健在的老兵大多80岁开外,他想给老兵拍点照片,留下他们的影像。

那天他没有带相机,所以并没有拍照,但想为老兵拍照的念头就此萌生。

这一年,李君放还是平山一家企业的负责人。2009年,他开始接触摄影,“最早跟着摄友们去过西藏、新疆,拍祖国的大好风光。”2011年,他花了2万多元买了一台相机,成为一名入门级的摄影爱好者。

李君放此前拍摄人物,地点多在石家庄市高东街古玩市场,那里人头攒动,顾客表情各异,是他抓拍的对象。

但对于拍摄老兵,李君放好好琢磨了许久。“拍摄市场里的人物,是抓拍,这和要拍摄的老兵不一样。我想原汁原味记录老兵的生活,就要先走近他们,征得他们的同意,在他们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去拍。”

李君放对拍老兵进行了充分的准备,考虑到进村找人会比较突兀,他每到一户老兵家中拜访,头一回都只带礼物不带相机。“设备比较多,怕陣仗太大,惊扰了老兵们。”

李君放每走进一个老兵家,都要和对方拉家常,也总要回忆那段炮火纷飞的岁月。“他们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对自己曾在哪支部队,什么兵种,参加过哪一场战役,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君放坦言,成长于和平年代,他从未对战争有过如此深刻的认识,对拍摄老兵的决心也越来越大。

“我喜欢自然地拍摄,老人们展示的都是自己最舒服的姿势。所以从我拍的照片中,看到的人物都比较自然,眼神都非常平和。”李君放说。

这也是李君放拍摄的老兵影像在全国多地展览中,最触动人心的地方。

老兵史月三的肖像中,老人紧抿着嘴唇,略显倔强。他扶着的拐杖旁,趴卧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毛发有点脏。老人身后是大门楼,斑驳的春联依稀可见“普天同庆”“救星共产党”字样。

老兵王兵兵的照片中,画面因老人家中清贫显得格外简单,柜子上放着一只压着筷子的碗,唯一的椅子上铺着褶皱的坐垫,身后的墙壁有裂缝,床上放着便壶。老人趿拉着鞋,穿着白背心,平视镜头,看起来好像在和相熟的人对望。

这样的肖像照片,有很多闯入镜头的元素,但看不出违和。也正是因为这些因素,画面中的人物更具亲近感。

2011年5月开始,李君放走遍了平山的大小村庄,陆续拍摄了200多个抗战老兵的肖像。

拍老兵,我看到了延续的力量

李君放的老家,当年是晋察冀军区政治部驻地,是著名战地记者沙飞1941年创办第一期摄影训练班的地方。村子里有8位烈士,1937年就有村民加入中国共产党。

因为拍摄老兵,李君放潜心研究相关的历史,对于沙飞的抗战图片尤其关注。

1942年春,沙飞拍摄了一组平山人民踊跃参军的图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刘汉兴参军。

这组以刘汉兴为主角的照片,分别记录了刘汉兴父母和妻子为他送行,刘汉兴身戴大红花骑毛驴,以及与一起参军的同村青年合影。其中三人合影这张,沙飞的配文是“光荣花戴在胸,一心要当八路军,1942年2月摄于平山南庄,左为刘梦元,中为刘汉兴”。

当李君放看到这张照片以及刘梦元的名字时,猛然想起,不久前他拍摄的一位抗战老兵不就叫刘梦元吗?刘汉兴退伍后己于1996年去世,求证两个刘梦元是否同—人,成了李君放马上着手的事情。

就这样,时隔73年,通过两张照片,李君放将历史串联了起来。

1923年出生的刘梦元,是平山县西柏坡镇夹峪村人,19岁时因父母被日军毒气弹毒死,愤而参军。沙飞拍摄的照片中,依稀可见他的表情没有身边的刘汉兴平和,兴许是国仇家恨涌上心头。

沙飞曾在照片旁写下这样一段话——一个年轻的新战士登台讲话,他说:我叫刘梦元,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忠于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的,所以,我首先入伍……

刘梦元抗日战争期间隶属于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分区5团特务连,担任团长萧峰的警卫员,1949年退伍。

2015年,李君放拍摄刘梦元的肖像时,老人已经92岁高龄,但他能清晰地回忆起战争的细节:物资短缺,十几位战士分一勺盐;一场战争下来,89个战友牺牲了;他和一名敌人肉搏时,战友从背后开枪击毙了对方,鲜血溅了他一脸;所在部队打死一名日本军官,在晋察冀军区经费异常紧张的情况下,用军费从老百姓家中购买了一口寿材用来装殓敌人的尸身,派群众送回尸体。

“老人讲述的瞬间,你会有穿越感。这种历史的穿越,让我看到了延续的力量。”李君放说,其实人们从没有遗忘。

不曾遗忘,也终究难以留住。因为老兵年岁己高,李君放多次经历老兵去世,以至于每次回访,都会提着心。

“时间的压力,让我把拍摄老兵的进程加快,想多留一点他们的影像。我希望能为每一位老兵建立档案。”李君放说,“每一位老兵都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看到了他们戎马的足迹。一个老兵的经历是故事,一百个老兵的经历就是历史。”

拍老兵,为了永不忘却的纪念

2014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收藏了李君放拍摄的老兵系列作品15幅。

2015年,华北军区革命战争纪念馆收藏李君放老兵系列作品15幅。

2014年,平山老兵摄影作品在美国洛杉矶中国摄影节展出。

2015年,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平山老兵》摄影作品在北京展出。

……

很多展览,制作大幅画作,都要李君放自掏腰包,大幅的展板动辄千元。但李君放不愿意提及,“想想这些老兵吧,他们枪林弹雨一路走来,从未要求任何回报。”

不仅没有要求回报,这些住在小山村的老兵们,很多人的生活都有着浓重的军人情结。

李君放有一个名为@叶嘉先生的微博,里面记述了他走访、拍摄抗战老兵的日常。

2017年12月13日,李君放写道:“灵寿县北托村,看望抗战老兵李二风,老人刚住院回来,行走不便,但记忆力很好,回忆往事头脑清楚。抗战时期所属部队为晋察冀四分区,曾在平山、山西盂县一带对日作战,参加了收复张家口战役。”

微博里放了一组照片,是彩色的。老兵李二风所住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挂历,基本都和军队有关。2016年的挂历,主图是三军战士,配文是“中国梦,强军梦”。

在收入《平山老兵>画册的几张图片中,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老兵李文学,和老伴端坐在椅子上,墙壁上贴着十大元帅的照片。

张玉岭,平山县上三汲乡上三汲村人,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战期间所属部队为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分区5团,后转入36团。解放战争期间参加了清风店战役、解放石家庄战役、张家口战役,1943年入伍,1954年退伍。

照片中,张玉岭站在自家院里,布门帘即使在黑白呈现中,也看得出年头久远,白灰墙皮脱落了大块,疏离的樹影投射在墙上,缝隙中闪亮的是老人左胸的几枚军功章。

老人没有电话,但每次李君放去,都能在村口碰到他。老人提着一个旧的黄书包,里面是他的军功章和抗美援朝战争发放的纪念搪瓷缸。

“老兵们内心还留有时代的烙印,他们年事己高,忘记了漫长岁月的很多事儿和人,但忘不掉自己的部队番号和战友名字。”李君放说,也正是这些,让他每每感觉拍摄老兵都是对内心的一种洗礼,“觉得自己更加饱满。”

活着的老兵,对过往其实并没有完全忘却。

2014年夏天,天气闷热。李君放第一次见到老兵王国泰,96岁的老人语气平和地讲述,他在1938年入伍,担任晋察冀军区第四军分区5团炮兵连炮兵,曾参加过多次对日作战,轰鸣的炮声一度几天几夜在阵地上此起彼伏,有的战友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老人讲述,战友们牺牲后,有的尸体已经有了异味。但战斗打响前,他们曾经约定,一定要相互掩埋。王国泰就用毛巾裹上蒿子草捂着口鼻,将战友们一个个背到闫庄山下。”李君放复述。

一个多月后,王国泰希望李君放能带他去闫庄抗战烈士墓地看一看。96岁的王国泰拄着拐,已经无法像当年那样把战友背下山,连擦拭泪水的手都抖个不停。

单个的墓碑上并没有名字,223块墓碑上都写着“抗日烈士墓”。“老人大手在每一块墓碑上来回摩挲,那一刻看得我眼湿了。那种情感是和平年代无法理解却又莫名被触动的。”李君放说,他也更坚定要把活着的老兵拍好。

为此,李君放走遍了全国大大小小和抗战有关的博物馆,查阅了《八路军口述史》《晋察冀画报》《拉贝日记》《南京大屠杀》等著作,以夯实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细枝末节,“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老兵,了解老兵,纪念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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