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感词族“V人”与不适感的表达

2018-09-02 13:16王耿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不适感消极方言

自感词即表达自我主观感受的词语,自感词“V人”是这样一些词:烦人、怕人、嫌人、腻人、瘆人、气人、冰人、热人、毛人、喜人等等,这类词有共同的类词缀“人”,而且“V人”结构能产性强,分布于多个方言区,形成了跨方言的“词族”。李荣先生主编《汉语方言大辞典》涵盖42个方言点,其中有26个方言点记录了“V人”族词。相关研究文献涉及了8个方言点,涵盖西南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东北官话、冀鲁官话、胶辽官话、北方官话以及吴语、湘语、赣语、粤语、闽语、客家话等诸多方言区。上述资料中记载的“V人”族词共计564个,但由于此结构能产性很强,诸方言中到底有多少个“V人”尚无法穷尽统计。

另外,绝大多数“V人”都能表达人体的不适感或消极情绪。本文主要结合认知语义学知识揭示“V人”表达不适感的方式,并通过心理学相关理论解释“V人”词族负载不适感的原因。

一.“V人”词族的形式特征

从语音上看,“V人”中“人”的读音一般发生轻化。胡海、吕建国、朱冠明在研究各自方言中的“V人”时都注意到了这种轻化现象。《汉语方言大辞典·武汉卷》中记载了24个“V人”,其中“人”的注音无一例外都是轻声。但《汉语方言大辞典》许多分册中并没有将“人”记为轻声,这是不是说明“人”的轻化不是一个普遍规律呢?我们认为这些例外不能证明有的方言中“人”未变调,由于各方言词典并不是专门针对“V人”這一类词而作,调查者可能没有特意关注各自方言中“V人”的声调,而且有的方言中“人”的变调不明显,很容易疏漏,因此没有标示出来。相反,凡是专门研究方言“V人”的文章都谈到了“人”的轻化问题,所以说此族词中“人”的轻化应是一个普遍规律。另外,能进入“V”的大都是单音节词,但不乏少量的双音节词,比如牟平话中的“絮烦人”,建瓯话中的“缠联人”,商州话中的“窝蜷人哩、森煞人哩”、慈利话中的“厌台人子、腻刮人子、肉麻人子、挖苦人子、折麻人子”,保康话中的“不当人子”等等。

从结构上看,有的方言中“V人”后还附加了一个成分,形成“V人X”结构,比如荆门、慈利方言附加“子”;商州方言附加“哩”;哈尔滨方言中有的“V人”后附加“儿”。本文认为这个附加成分有两种性质:一是词法成分,哈尔滨属于儿化韵显著的北方方言区,因此“V人”后有时附加“儿”,比如“打人儿(令人折服)、怜人儿、爱人儿”;荆门属于“鄂颤区”,“子”是当地方言词尾特有的颤音,念“[r]”。二是句法成分,比如“哩”是中原官话中一个特有的句尾语气词,而“V人”作为一个形容词经常出现在句末,所以由于高频因素的制约,“V人”和“哩”便被人们整体认知了。张成材(2003)指出商州方言中的“V人哩”是“造句现象”,同时也认为“V人哩”是一个“凝固结构”。

“V人”还存在着“本字”问题,即许多“V”没有相应的书写形式。汉字是意音文字,形、音、意之间本应有一定联系,但许多“V”都只有读音而没有对应的本字,还有一些“V”是用同音字代替。胡双宝的《文水话的自感动词结构“V+人”》中就有12个“V”无法确定本字。有些学者也在做考证本字的工作,潘渭水编纂的《建瓯方言词典》中就根据古代字书探寻了本字,并且反映在词条的释义中,比如,痏人:使人发痒。痏,集韵宥韵尤救切:“说文颤也”;燹人:使人感到炙热。集韵文韵敷文切:“火貌”。但是,由于古今音系的变迁,考本字工作十分艰难,所以大多数方言词典对于部分“V人”只给出了读音和意义。这虽然不利于方言词典编纂以及跨方言交流,但由于语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因此这些只有读音的“V人”在各个方言区或方言点内部畅通无阻。

二.“V人”词族不适感的表达途径

能进入“V”的有动词性、形容词性、名词性语素,但通过词性无法揭示出“V人”的丰富内涵,所以我们从“V”的语义特征入手分析该词族是如何表达不适感的。

心理学“刺激—反应”理论认为,人类的心理、感觉、情绪等活动过程遵循两个步骤:一是外在环境(刺激物)通过各种方式对人产生刺激,二是引起机体反应。这一过程也可以视为一个认知事件,图示如下:

刺激物→刺激方式→感受主体→刺激结果

自感词“V人”中变量“V”的语义特征也可根据以上两个步骤区分为三个大类,一是刺激方式类;二是刺激结果类;三是刺激物类。也就是说,“V人”可以通过刺激方式、刺激结果和刺激物这三种途径来表达。

I.刺激方式类

刺激方式必然跟动作有关,所以进入刺激方式“V”的一般都是动词性语素。感觉是抽象的,不可摹状,所以描写感觉的词语很有限,因此直接使刺激方式(动词)进入变量“V”,通过“转喻”来描摹主观感受。人类的大脑里有一套转喻认知机制,比如可以用“打二传手”来代替“打排球”,同理,“刺激方式+人”在人脑中通过转喻机制的运算,也可用来表达刺激的结果,比如“烤人”中的“烤”是一种刺激方式,人们很容易联想到“烤火”,从而产生一种炙热的感觉。这一类词语内部又可根据感觉主体“人”与刺激方式的主被动关系分为两个小类:

a.被动类,指外界环境通过各种方式将刺激施加于人,这一过程中人是被动接受刺激的,比如:扎人、咬人(南昌,蚊虫叮咬引起痛痒的感觉)、晒人、撩人(建瓯,招惹人)、炙人、缠人(建瓯,小孩纠缠使人烦;襄阳,酒劲难退的感觉)、跳人(建瓯,人被震得上下抖动的感觉)等。

b.主动类,指人类主动发出某种动作,并受这种动作影响而产生某种感觉,这一过程中人既是刺激的发出者,也是刺激的感受者,比如:写人、爬人、走人、挑人、耕人、搬人、找人、洗人等。据目前研究资料来看,这一类只分布于荆门、宜昌、襄阳等少数几个方言点。由于刺激的发出与感受共用一个主体,所以这一感觉过程不如被动类那么典型,因此许多人看到这一类词时并不能马上获知其意义,理解起来要结合语境,比如宜昌方言:

(1)书到底放哪儿去哒,好找人。(“找人”指寻物艰难而使人产生厌烦感)

(2)这亩田太硬哒,好耕人。(“耕人”指地难耕而使人产生疲惫感)

再如荆门方言:

(3)这座山太陡哒,真爬人子!(“爬人”指山势陡峭而使人产生疲惫感)

(4)担子太重哒,真挑人子!(“挑人”指担子重而使人产生疲惫感)

“走人”、“洗人”、“搬人”、“剁人”等词语的意思都可以类推理解。

Ⅱ.刺激结果类

刺激结果指人接受刺激后所引起的反应。对反应结果的描摹必然需要形容詞,因此进入刺激结果“V”的大多是形容词性语素。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体接受刺激以后会产生感觉、知觉、情绪、情感等生理、心理反应,其中与“V人”族词相关的有两类,即“感觉”和“情绪”。所以刺激结果类又可分为情绪和感觉两个小类。

c.情绪类。情绪是指人对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心理反应,以及附带的生理反应,如喜、怒、哀、乐。在语义上凸显“情绪”的“V人”如:养人(忻州,讨人喜欢)、毛人(武汉,令人生气)、爱人、恨人、愁人、急人、吓人等。

d.感觉类。感觉是事物直接作用于感觉器官时,对事物个别属性的反映。心理学对感觉的分类有几十种之多,本文采取一般的分类方式,将感觉划分为肤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机体觉和平衡觉。其中肤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比较好理解,我们来看看机体觉和平衡觉。机体觉指机体内部器官受到刺激时产生的感觉,引起机体觉的适宜刺激是机体内部器官的活动和变化,接受机体觉刺激的感受器分布于人体各脏器的内壁,此类词语如:胀人、膨人、撑人、憋人、醸人(贵阳,油腻感)等;平衡觉是反映头部位置和身体平衡状态的感觉,引起平衡觉的适宜刺激是身体运动时速度和方向的变化,以及旋转、震颤等,比如我们会产生眩晕、恶心等感觉,此类词语如:晕人、颠人。

Ⅲ.刺激物类

由于人类联想和转喻机制的作用,极少数的“刺激物”直接进入模槽,与“人”意合形成“N人”格式。这类格式中变量“N”所凸显的语义是引起刺激的“事物”。虽然“N”和“人”没有直接的语义关系,但是依然可以有自感义的解读。这一类我们记为e类,如:药人(南通,有毒),烟人(萍乡,呛人)。

“V人”的语义类别列表如下:

通过“V”的语义特征,我们可以清晰的揭示“V人”表达不适感的途径以及不适感的类别。对“V”进行语义特征分析还有几个好处:一是周遍性。由于分类依据是语义特征,所以基本上所有意义明晰的“V人”都可进入以上的表格,包括尚无本字的那些“V人”。比如武汉方言“□人”,《汉语方言大辞典·武汉卷》给出的解释是“锥人”,可见动作性很强,而且属于“被动刺激”,因此可以归入Ⅰ大类b小类;再如长沙方言“□人”,《汉语方言大辞典·长沙卷》的解释是“冰凉的感觉”,很明显属于肤觉,因此可以归入Ⅱ大类d小类。第二,上述分类有一定的预测性,可以预测哪些词可以进入到这种格式里来。比如武汉方言中表示温度低可以说“冰人(这桶水蛮冰人)”。“冷”的语义特征和“冰”相似,应该也可以进入“V人”格式中,但武汉人却几乎不说“冷人”,那么在其他方言里会不会有“冷人”呢?湖南祁阳就有“冷人”的说法。

三.“V人”词族不适感的成因

1.“V人”族词的情感偏向

人类表达自我主观感受的方式有很多,比如语音语调、特定句式,甚至音乐、美术,但最基本的还是描写人类心理的诸多词汇。学界一直很关注心理动词、心理形容词的研究。张积家、陆爱桃(2007)回顾了以往心理动词的研究,将汉语心理动词分为“认知”和“情意”两类。其中“认知”对应于“经验过程”,包含“感到、担心、怀疑、记得、知道”等词语;“情意”类包含“喜欢、热爱、感动、爱、笑、激动”等词语。本文所讨论的“V人”族词语从语义上来看,表示的正是一种“情意状态”。张、陆的文章又指出,表“认知”的心理动词既不积极、肯定,又不消极、否定,但情意心理动词可分为积极和消极两大类;左衍涛、王登峰(1997)对汉语情绪词的研究表明,情绪有正、负两个单极维度。那么,表情意状态的“V人”族词语是否也存在着积极和消极的对立呢?研究“V人”的方言文章都很关注其感情色彩,有两派观点:一派认为各自方言中只有表示消极、负面意义的“V人”。还有一派认为所研究方言中还是存在少量含积极意义的“V人”。普通话中含积极意义的“V人”有:诱人、爱人、迷人、魅人、宜人、喜人、逗人等,它们在普通话“V人”族词中所占比例为25%,比方言中积极“V人”所占比例稍大,但依然处于弱势地位。

2.不适感的成因

方言和普通话中的“V人”在感情色彩上呈现一个共性:表达不适感的“V人”在此族词中处于极度优势地位。为什么会呈现这样一个特点呢?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刘瑞明(1999)试图从语言内部解释这一问题,他认为“V人”负载的消极意义与处置式在明清时代的发展有关,而处置式一般含有消极意义。他的证据是平凉话中“把人V人的”句式可以同“V人”相互转换。对于少量积极义的“V人”,刘文认为它们是从一般使动式演变而来。本文认为仅凭一处方言中的“把人V人的”句式不足以证明消极“V人”的优势地位,要解释消极和积极的不对称,还得从语言外部寻找答案。

美国宾州州立大学Robert W.Schrauf、Julia Sanchez(2004)通过西班牙语、英语、墨西哥语等有关情感词语(emotion words)的跨年龄层比较,认为情感词语呈现出一种积极和消极的不对称:表达消极情感的词语所占比例(50%)远大于表达积极(30%)或中性情感(20%)的词语。他们对此提出了一个“信息反应(affect-as-information)”理论来解释上述现象,这个理论认为消极情感反映了环境中的不安因素,往往伴随着详尽和系统的认知过程;积极情感反映了环境中安全祥和因素,伴随着整体性的认知过程。另外,该理论认为调和、处理复杂情感的能力一直在发展且贯穿人的一生,因此消极情感词项将在情感词库中占有主导地位。从年龄段来看,无论是在青年人还是老年人的词库中,消极词项所占比例都是巨大的,且保持不变。这种倾向性通过观察儿童也可得出。纽约州立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费雪(Seymour Fisher)在《身体觉察(body consciousness)》一书中也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人常用的身体取向之字眼,多半是负面的,像是头痛、紧张、害怕、生气等,比方人们常把“我今天感到头痛”“我怕嘛”或“我真的很生气”这些说法挂在嘴边,却鲜少表达好的、正面的、愉快的跟身体有关的字眼。我们小时候开始学习与身体有关的社交行为时,多半是从负面的机会教育着手。因为只有在我们生病时,才会被大人细心耐心的询问身体感受,比如“跟妈妈说,你哪里不舒服”、“肚子左边痛还是右边痛?”大人往往会循循善诱小孩将身体的不舒服讲得精准一点。当小孩感觉愉悦、兴奋、舒畅时,却很少被大人要求具体形容生理的感觉。于是,久而久之,小孩的有关不适感的词汇就会慢慢积累,越来越多。

国外研究给予我们启示,“V人”的不对称性似乎印证了人类的情感共性。无论方言还是通语,消极意义的“V人”处于优势地位可能是人类的心理基础使然,人类对消极和积极情绪处理机制的不同最终造成了消极“V人”越积越多。那么,为什么普通话及某些方言中还存有少量积极义的“V人”呢?很多语言事实证明,共时语言的面貌是各种规律博弈的结果,除了上述人类的情感共性在起作用外,人类的类推机制也在制约着词汇的产生,所以在类推机制的作用下,“V人”作为一个表达情感的结构槽,偶尔接纳几个积极词汇并不奇怪。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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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王耿,青年学者,文学博士,现执教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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