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逸情(短篇小说)

2018-09-10 10:32戴维娜
青海湖 2018年4期
关键词:公子

惊蛰夜半,星子起落,桂华躲闪情怯。周府上一初成少女,三更梦醒,为门外夜色蛊引,不及整治衣裳,散发出门。至院口银桂树下,忽见露珠盈枝,颗颗灵光闪现,遂欣然采集,拿胸前小衣兜之,旋淋漓。转身回府,睡意重回,即摘下粘身湿衣,信手丢搁桃木桌上。衣角恰掩白日里读的那卷俏骂小曲。女沉沉梦郎,初一回,水衣浸侵长卷,竟在纸上渍出数段奇闻逸事,乃是天启年间,天庭月老遗落的一卷情册。

两晋风

西荷塘边一处宅第,住着一位远近闻名的清俊雅士,姓吴,字潜良。其文不凡,笔落千金,乡里多有赏其德才荐其做官之人。潜良闻之,避其不及,出门远远望见官场旧友,忙以绢帕掩面,掉头回行。后竟将一纸拒官之文,张贴于自家门上,以断众人之念。其人少帅,如清泉响于谷,松柏秀于林。年过二十,仍不肯娶亲,热心邻里争相做媒,乃有老妪携膝下五女坐于府上,言称从大姑娘数至五小妹,任由相公中意。潜良生拒。此生尤行走荷塘畔,芬芳吐纳,只会一心。终身温柔,岂容几个不相干的婆子媒人歪言歪语。愤而写作拒婚文章,糊于自家窗户,斩众人好意。由此,吴府门户自闭,与外绝少往来,人皆转传其怪。

一夜,风清月白,槛外有人敲门。吴生扎衣前来,开门乍见,乃是天上仙姑,形容娉婷,道骨仙风,眉目幽然入画。吴生一时错愕,竟忘请其入门。至屋内,俊美道姑并不显生分,自然而然掌灯温酒。两人对坐一额茶几,清心玄谈,道机讲禅,相聊欢投。吴生不忍睹道姑倾世美貌,唯恐目光亵渎其质清,乃似别人看她一眼,对其都有伤一毫,有损一分。遂捻熄灯火。黑夜相隔,倾心倒腹,温酒相坐,长谈一宿。不觉天边鱼肚白,晓窗渗晨光,杯中酒凉。道姑落落起身,“玉簪表记,鸳鸯扇坠”,如暮霭而至,若朝霞而飞,唯留生死誓盟:三年后,此时此地风雨无阻必再相会。生死不渝。世间男女纯粹唯心之谊,至此绝矣。

次日,潜良锁门棹船远行,三年不归。须胡不理,衣衫不换,屋内当晚之物件更是分毫未挪。及至约定之时临近,夙愿将成,潜良盥洗一净,掉头归来。未料归途竟遇暴雨,大水涨潮,小船举步维艰。掐算时日,潜良心焦,弃掷小船,沿江徒步奔回。一路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奔至家门口,已是次日晌午,潜良失约。远远悻望,府上大门横梁,空悬一条束素。潜良自知仙姑已心绝离去,顿时胸内成灰,精疲力竭,一路咯血至槛边,那芳踪曾临处。道姑久等吴生不至,见门府萧索,已然弃宅,悲绝之至,解下女儿家腰间束素,悬于门上,此情终老不悔,决然离去无踪。

士见,狂。关上家门,大哭三年,后弃宅入林为莽。后人闻此曲折,感伤泣零,重修吴府小苑,取名“束素斋”。

唐歌

晨光未束,长安城郊一歌伶独起身,出暖屋,仅披单衣,步上院前竹榻台。歌声惊起,净若小荷抖晨雾,柔比初阳化霭纱,脆生生里自有幽言万千。暖屋房内,两童子正为大人侍奉穿衣,整理预备白日里出堂公事所需。大人屋内唤伶儿,不应,歌声不减。竹帘隙间觑望,美人身姿帘隙挤跃而出,丝丝入扣。

大人命小童退下,心怀重重,掀帘而出。此处别苑,因其“束素”旧闻,为大人所赏,专为爱伎置下。整砖葺顶,又特新造一高脚竹榻,以供美人清晨吊声。每每晨光中歌声鹊起,便觉光阴凝止,流年不动。故而易名为“束晨阁”。大人徐徐行至歌伶旁,步步忧心。久不语。歌声幽切,百转千回。昨日大人相赠的一盒波斯来的“螺子黛”,描出一双微蹙远山眉,那神情岂堪读?白腴肌体,若饱葱竖立,清朗香弱里独有烈味不改。大人沈默,晨风袭人里,竟自御下钦定官服,捧手加于妾身。歌伶惊慌,受授不起,官服肩沉。但见大人后退三步,伏腰深揖,仿若卑民。握其双手,深情相叹,久而,语曰:“古人摸骨算命,谓十指能够表一生之巧拙。吾谓世间再无纤素可与卿相较!”“妾身命薄,哪堪此论。十指羸弱,身世漂泊,未卜何日殒断红尘,只求大人心存一念,妾便足矣。”大人恭肅多时,方曰:“九死易,寸心难。”

宋汤

张家有小儿与李家小女相悦甚。年尚不足二八,平民娇惯,行为举止仍近稚童,常腻一处玩棋、耍毽、斗嘴、嬉嗔。一日,天微微雨,燕子低飞,小虫进穴。一双小儿女从月门洞里嬉耍而出。李家小女双手端持一盆鱼汤,张家小子抢忙上前,两小儿一左一右,搀捧一罐滑白鲜汤,蹰行青石小巷里,不时相会一笑。

但见小女虽形容未成,然其笑容明艳,仿若掷地有声。机灵小儿腿脚晕晕。雨烟墙头,晚炊袅袅。梅子季节,家家煨汤。过王家侧门,恰撞隔壁俊郎脸红低头疾走。忍不住窥望门内,王家少寡妇手把芭扇几分风流,软靠土灶旁。灶台上小火慢炖瓦罐浓汤。汤已温热醇香。槛内抛出嗔语,“那门边经过郎君,可知驻足与否?再等片刻,汤就凉了……”

只此春宵一刻值千金。

两小儿佯装不懂。走一阵,调皮小女忽伸手来,笑掐张儿腰,惹得盆罐险翻。雨势渐大,门楼在望,当年王公贵府,如今也作寻常百姓家。歌台已拆,耕作菜园,束晨阁芳踪幽僻,李家小院。大雨落汤里,一双儿女天真无忌。谁言孩童不懂世事?原皆乃完璧一对,时日侵损之。至院口,低头忽见小雀落门前,莞尔一笑。少女闪身回府,灰白菱花镂窗里,掠那俏心上人儿靥。小儿雨中呆立,兀自沉醉矣。

元樱

骤雨初歇,美人汤浴。屋内潮气爬墙,偏房忧悒,闷生得慌。将军一兴冲之,拦腰抱妇,直丢温泉池内,蔷薇影下。又自跃入共谋一欢。卷席半掩,小池露天。樱明时节,将军伸手隔瓦强扯数颗,浴而啖之。几番逗喂羞妇,及嘴边忽又闪,自吞之,急恼女儿家!大乐。将军强盗皆凭一悍,唯取路径不同尔。将军今取路从颈,先前戏闹樱桃未真咽下,巧含于舌,香水泉内其口衔红果,沿粉颈一路滑下,滚及周身蜜肌寸寸。竹帘顶棚落下雷声隐隐,龙飞凤吟,一段风月奇缘。及疲,佳人歇枕于将军小腹,美颅随其呼吸起伏,如枕浪上。久泡于泉,妇微怨脑晕。腹之主子轻拨其客散乱云鬓,惊现缱绻娇容,复又揉按太阳穴,以解其乏。罕有温柔。

良久,美颜妇见将军久不语,量其必有所思,正欲问由,彼时耳下腹中恰叽咕有声,便笑问:“肚子语甚?”将军笑曰:“它问美人,今日樱桃可美?”“莫许骗奴家!”“未骗美人,它乃言欲永作卿枕,夜夜年年。”妇先悦,转而幽然,缓道:“英雄有末路,美人将迟暮,又当如何?”将军不再言语,凝视偏房小灰菱花窗,李家末族为保家谱奋身殒命之所,今已荒芜,常传闹鬼。宅尚有荒老,家朝难料,岂是有因可据,有缘可循?莫再思,莫多语,翻身相向,溅起香泉粒粒。

今日风光大好!

明足

天光将启,蒙蒙亮。小女子与公子同出,过桥。夜雨打湿桥面,公子怕她脚湿,劝其解下香履,提于手上,如悬双铃。又自弯腰脱鞋,借与女子,恐其着凉。公子自己则赤脚而过。但见一对巧莲躲闪于男人大鞋肚内,于桥面轻抬渐落,宛若悄言细语。那足下有气场,步步活色生香,又乃是入己平日着惯之鞋,更有一番奇异暧昧在心头,公子一时浑然似呆痴。过小桥,至干松平地,仍不舍换鞋,两人皆不提起,全似忘记。

俄而,小女子耐不住先发语道:“此地幽僻,又已过桥隔水,量那家中妒妇纵有千里耳亦难闻见。公子可有一两句贴心热肠话儿相道?”公子立等抢步上前,抬手信誓:“待及第登科,定还汝名分。”奈何此朝仿元制,庶人纳妾从严。小女子撅嘴转身,齿贝伶俐,半笑半嗔,“谁是稀那名分了,要入汝家那闹鬼的偏房,上门送死去?”抬脚欲走,刚两步,又回眸含笑掷言:“还不快回家温书去!”

至莲池畔,夏荷正好。女子心仪,欲令公子采撷一朵相赠予。水深而远,公子犹迟,面有难色。又行一段,转念欲遂其意哄其欢心,撩衫卷裤强够水中小荷。未料女子既拦且拒,急拉他上岸。问缘何?答曰,“前番乃是试君胆识果决,已有分晓。小荷虽区区,亦乃命一条,切勿真伤之。”公子哄辩:“鲜花唯沾美人之手,方能相映成趣,愈显其妍啊。”本为欢心蜜语,却见小女子杏唇紧闭,半嘲半妄,心自不屑:读书做何?皆为人间自造出这许多自私的哲学,以为人自用。

清结

帐帏内,少郎少女打闹嬉俏,但闻女娃乍笑乍啼,痴情颠语;外屋煎茶,识得茶香乍远乍近,似有还无。一晌贪欢后,丫头红妆半卸,乖伏郎侧。郎信手盘弄其发髻,无心结结,“束楼”内忽兴感慨,自问自省:如何男子女子一旦两相要好,情深意笃,就难忍要为此事?久求索而不得解。问及身侧红颜,一时激得又羞又恼,少顷,亦惑也。此谜,怕是千古无人能解矣;若有朝一日始解,则又终成无趣焉。

民国焰

少芸松开门板条,觑见正是羲白,险忙拽他入门,有如将其拔入这一世界。彼院落外,乃是另一世界,革命前夕,兵荒马乱,学生与警卫军正血肉相示。遥远古国的浪漫,结束得轰轰烈烈。羲白依旧一身玉树临风,古书里走出的一品人物,举手投足乃是一副格格不入,谦谦君子。少芸心乱如麻,无处搁眼,扭头朝院里姐妹努努嘴,皆转身进屋回避。一群法国留洋归来的巾帼女辈,洋装短发,俏得打紧。羲白眼帘带过伊等背影,均出点眼力,巧遇小院牌匾,仅一“束”字,忽而胸内感伤。兴叹喟:古中国美之意境,女子之好全然动于一“腰”,而今西学摩登,美之观念有异了。

窗外火焰升腾,这个古国的浪漫,至此断颈了,了断之前,此短暂岁月里,乃是不可理喻近乎幼稚冲动的浪漫。革命与恋爱原是一般无二。情势已然危岌,国运危岌。然世间仍存此一方小天地。正当时,屋内飞出一女郎,拖着丝绸睡袍,性急败坏里涂糟一嘴口红,炽热不输总督府屋顶上的火焰。正是芸姐。顷刻已与羲白紧作一人,法国式的礼节。此刻毋论政治。少芸偏过头去,羡中有妒,妒中有甜,甜里带恨。白日梦里亦有一回时光里他们三人的私会。倒愿有个三人世界,她恨恨地想,封建礼数倒是有这一桩好处。念及此,羞愧难当,亏她也是女革命,拼了血要换个新世界,也不知新世界较旧世界何如?

羲白走了,凛然迈进院外火光里。少芸大急,欲追回。“少芸!”芸姐喝住,萧瑟院中立住的未婚妻,整个泪人,艳艳的,睹之心碎,“少芸,听话。”

束楼的牌匾在火花里颤动,扭摆一如女子纤腰。

情册读罢,掩卷续梦,忐忑不知焉否有梦来访。

“人世俗肠,岂容知此真味。”

作者简介:戴维娜,诗人、青年学者。毕业于牛津大学。荣获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2014现代青年年度十大诗人,2017太平洋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出版詩集《我的降落伞坏了》《灵魂体操》《面盾》等。翻译有《天鹅绒监狱》等。2016年自编自导戏剧《侵犯》。主编诗歌mook《光年》。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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