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中校和重庆“棒棒军”

2018-09-21 03:11祖一飞
环球人物 2018年17期
关键词:棒棒纪录片重庆

祖一飞

何苦是兵龄20年的正团级军官,自主择业后历时一年多拍出纪录片《最后的棒棒》,获豆瓣9.7的高分

人物介绍(何苦):本名何长林,1976年出生于重慶奉节,1994年入伍,历任侦察兵、报道员、宣传干事、重庆警备区新闻中心主任等职,2014年退役,所执导的电影《最后的棒棒》于今年8月上映。

一根竹棒、两条麻绳,作为山城的特殊“名片”,挑夫在重庆有着一个再直接不过的名字——棒棒。它既代表这群劳动者用来挣钱的工具,又是他们自身职业的代名词。需要时只消喊一声“棒棒”,他们闻之即来,抬起东西就走。在机械无法发挥作用的楼梯和坡地,棒棒们依靠体力支撑起这座城市最基础的人工运输网络。

人们大概想不出,一位正团级军官会和棒棒产生什么关联。但当了20年兵的何苦,愣是让这两个原本挨不着边的职业先后成为他的身份标签。

2014年1月19日,38岁的何苦按照退役前定好的计划,准时出现在距离解放碑不到300米的自力巷53号。军官身份已经成为过去,何苦拜了一位有22年“工龄”的棒棒为师,从此住进月租200 元、随时可能被拆迁的老房子。他用曾经从连长手中接过钢枪的那双手,以同样的姿势从师傅手中接过一根棒棒,第二天一早便扛着它走上街头。那一天正巧是大寒,这名退役军官在春节到来之前正式成为重庆“棒棒军”的一员。

从大寒到隔年立春,何苦的棒棒职业维持了整整13个月。他和低价雇来的婚庆摄影师记录下棒棒师傅们生活的一切,并最终呈现在13集纪录片《最后的棒棒》中。2016年,这部片子赢得首届金树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短纪录片奖”,豆瓣评分更是高达9.7分。

2018年8月17日,电影版《最后的棒棒》全国公映,这位军官出身、真的当了一年棒棒的导演名扬全国。电影上映期间,《环球人物》记者来到影片的拍摄地重庆,追寻何苦与山城棒棒军之间的故事。

脱下军装,当上棒棒

自力巷53号, 是何苦棒棒生涯开始的地方。如今这个地址在地图软件上已经无法搜索到,纪录片中出现的老房子也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金融街直入云霄的几栋高楼。而在电影《最后的棒棒》中,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有幸被记录下来,这源于何苦在4年前做的一个决定。

2014年,在重庆警备区政治部担任正团级军职的何长林(何苦)向组织递交了转业申请。离开部队前,这位中校军官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的开头,他如实交代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那个全村‘景仰的何主任又变成了20年前的‘大莽子,明天就去解放碑自力巷53号报到,人生新的征程我准备从棒棒起步……”

写下这封信的前一个月,何苦在电话里向父母透露过他转业的想法。老两口连夜从奉节赶来,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冲动”。待父母返回老家, 何苦又以写信的方式向他们作了解释 :“一个没啥文化的人老在那儿赖着,就要拖部队建设的后腿, 就会阻挡年轻人的成长空间。”当兵第二十个年头,何苦觉得自己到了该走的时候。军官转业本可以接受计划安置,何苦却选择自主择业。在他看来,既然是主动从部队“撤退”下来的,也就不必再给地方政府“添累赘”。深思熟虑之后,那个久积心底的职业设想被他重新提到人生规划中。

小时候的何苦不爱上学,一次因为连续旷课被学校处罚后,母亲厉声训斥他 :“你再不攒劲儿读书,长大就去重庆当棒棒。”虽说母亲说的是气话,但总向往着城市生活的何苦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条出路 :能去重庆,当棒棒也不错。日后到部队时,一部电视剧《山城棒棒军》更是让他对这份职业多了几分喜爱。看着棒棒们爬坡上坎、负重前行的背影,何苦总觉得那力量也转移到自己身上。只要一想到棒棒,他就干劲十足。对于这个职业,他没有任何瞧不起,反而充满期待。

自主择业做棒棒,并非只为解决就业问题, 何苦是想“回到劳动人民中间,踏踏实实地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他希望能把山城棒棒军的故事写出来,或是拍成一部纪录片,让人们记住这群人。何苦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走进这个底层行业,“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去追踪一群背影,记录一个时代,讲述一种人生”。

看上去颇具理想主义,但何苦并非那种头脑一发热就只顾自己往前冲的人。作为丈夫和孩子的父亲,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家庭的生活,日常开支必须得到保证,于是他把工资卡留给了妻子。走进自力巷时,何苦兜里只有1300元生活费, 连摄影师每月2100元的工资,都是朋友主动帮忙解决的。

记录最真实的底层生活

上街第一天,扛着棒棒却等不来活儿的何苦备受煎熬,纪录片中有句话描述了他和师傅老黄当时的状态 :“我们就像两个称职的边防战士,一遍又一遍地在解放碑商圈例行巡逻,苦苦期待着挣钱的机会,却一直没有开张。”

下午1点钟,师徒俩终于等来雇主召唤。3件货物100斤出头,要走两公里路才能送到目的地, 工钱却只有10块钱。挑了不到500米,何苦肩部的肌肉就已经由酸麻变为刺痛。他总算弄清楚一件事 :原来低头快走并非棒棒们不觉得累,而是肩上的压力一重,脚步自然就会加快。之后的时间里,两人又接连完成了挑腊肉和挑饮料瓶的活儿,每次都有上百斤重。半天下来,何苦累得够呛。干完活儿他算了算,两个人一天的收入只有67元, 其中20元还是师傅徒手从厕所里掏狗勺得到的报酬。何苦慢慢明白,对于棒棒来说,这些钱并不算少,有活可干总归是件幸事,哪怕顾不上太多尊严。

棒棒们挣钱不易,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尽可能地节省,经常一顿稀饭就能打发肚子。由于卫生状况堪忧,住进自力巷的第一个月,何苦从未在房间里做过饭。在元宵节的那个夜晚,他最终放弃了心里的卫生底线,不再考虑做的饭干不干净, 接连吃掉两碗肉,喝光了三碗汤。吃完喉咙里不停地往上冒油,他却并不反胃,反而觉得“这种感觉真好”。

正是这些细节,使得纪录片《最后的棒棒》实现了对真实的无限接近。然而一开始,何苦并不被信任。纪录片播出后,二房东大石在一次交流会上吐露,为了验证何苦是否真的是来做棒棒, 他曾在好几个夜晚偷偷来到屋里,结果发现何苦一直都在。师傅老黄最初同样对他的目的抱有怀疑,何苦只能苦笑着问他 :“如果真是为了钱,有哪个骗子愿意吃这么大的苦来做棒棒?”

何苦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受的苦,最终被观众的一句句好评转化成了甜。看完纪录片,有网友在弹幕中写道 :“许多底层人物的写照真实感人,虽然片中讲述的是重庆棒棒故事,却也是全天下许多小人物的状态。”有人一口气看完13集,在夜里擦掉眼泪,写下反思生活的话语。更多人联想到的,是默默无言、辛苦劳作的父母。

在电影版《最后的棒棒》上映之后,重庆的棒棒们又一次受到关注。有位家长带孩子看完电影,在街上正好碰见两位棒棒师傅,5岁多的小孩马上就说 :“妈妈快看,那不是棒棒叔叔吗?他们好热哦,我们去给他们买瓶水吧。”还没走到商店, 孩子又说 :“妈妈,干脆买我最喜欢喝的草莓味牛奶吧……”

透过这些一线观众的反馈,何苦更清楚地看到影片的社会意义。不光棒棒群体受到更多的关爱,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也从电影中得到一次心灵的涤荡。

山城的“名片”,时代的底片

4年前,何苦称他们为“最后的棒棒”。4年后的今天,重庆的棒棒师傅是否已经消失殆尽呢?当《环球人物》记者到达重庆后,发现棒棒的数量其实比想象中的要多。从各大菜市场到解放碑商圈、朝天门码头,总能看到棒棒的身影。他们要么在等活儿,要么正在干活儿,大部分人的年龄在50岁到60岁之间。

何苦曾说,“随便找一位棒棒,身上都会有足够多的故事”,记者在实地接触后深刻意识到这一点。贺东伟是记者遇到的第一位棒棒,如果不是身邊的朋友喊他“大学生”,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棒棒是自考本科毕业。十几年前,贺东伟白天当棒棒挣钱,晚上看书学习,靠自学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但为了省下课程费,他几乎不去教室听课, 依然边当棒棒边自学。最终除英语外,其他学科都在4年内修满学分,顺利拿到毕业证。

毕业后,贺东伟却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只得重新拿起棒棒。46岁的他至今没有结婚,与别人合租在一栋老楼里。他睡的那张床就摆在客厅,房租每月仅150元。住什么地方不挑剔,干什么活儿他也从来不挑。总重近百斤的两担菜,来回路程要半个小时,工钱却只有5块钱。这种别人不接的小活儿,他一点不嫌弃。

重庆街头,经历传奇的棒棒不止一个,只要聊下去就能发现故事。在电影《最后的棒棒》中,何苦的师傅老黄占了很大戏份,他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65岁仍坚持做棒棒。而这样的人,棒棒群体中还有很多。在朝天门附近的服装批发市场,记者迎面遇到一位头发花白的棒棒,一问才知道老人今年已经78岁,在棒棒行业摸爬滚打了

40年。老人至今身体健康,背100斤的东西仍不在话下,只是看起来有些驼背,嘴里的牙掉得只剩下5颗。40年的时间里,他用坏了3根棒棒,为了不给儿女添负担,他给自己攒下一大笔钱,打算干到80岁再回家养老。

同命运抗争的场景每天都会在这里上演。天亮之前,倘若来到这条街上,你会亲眼看见《最后的棒棒》里追车的场景——一群光膀子的男人追着载货的汽车狂奔,只为能抢到活儿干。这个时候,那根棒棒不再派上用场,他们会把麻袋扛在背上,或是用自制的手推车来推货。实际上, 从前一天晚上11点开始,批发市场所在的街道就已经进入“战备状态”。满载着衣服的货车一辆辆驶来,棒棒们忙着追车扛货,整条街节奏如战场。

何苦也经历过这些,他比别人更清楚棒棒们对于金钱的渴求与珍惜。《最后的棒棒》上映后, 何苦来到重庆万州的一座“棒棒公寓”免费放映电影。他知道大家不会花钱走进电影院,即使是一部和他们有关的影片。除了棒棒外,何苦还想到了偏远山区的老人和小孩,他们同样没有机会走进影院。何苦推掉了发行方为他安排的二十几座城市的路演计划,租来一辆二手面包车,天天往四川和贵州的大山里钻,只为带去免费电影。

接连放映十几场后,何苦驾驶的面包车在贵州一段连续下坡的山路上出了故障,在车辆彻底失控冲下山崖前,何苦侥幸跳车逃生。他的左半边身体严重擦伤,胳膊也无法动弹,随行的同事心疼地掉了眼泪。在医院给伤口消毒时,何苦疼得直咧嘴,但为了参加一场安排好的观众见面会, 简单包扎后他又立马赶回重庆。

看着摔下山崖的面包车和何苦身上还未结痂的伤疤,《环球人物》记者感受到了这位硬汉导演的血性与柔情。军人、棒棒,从何苦身上,我们看到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职业有着太多相同点。“爬坡上坎、负重前行”,这群生活的勇士值得我们每一个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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