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安魂

2018-09-25 02:28傅菲
南方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杉树杉木护林员

傅菲

敞开式的山,峰峦像一顶顶斗笠。山坡缓缓而下,如一道道梯级的瀑布。阳光从坡顶流泻下来,有向日葵的光泽度。杉林墨绿似海,苍鹰在盘旋。杉林,在静默的群山之中,成为天空的倒影。

在南方,没有比杉树更庞大的植物了。在菜地边,在荒坡上,在坟地里,在延绵的山梁上,乡人都会种上杉树。我在浦城山区,认识一个种树人,六十多岁,整个春季,天天背一个背篓,种杉树。有一次,我散步至浦溪边一个山坳,他正在种树。山坳有一大块长满了芭茅的荒地,十余年前是菜地,因无人耕种,成了荒地。打猎的人常来这里,设下陷阱,捕捉黄鼬和兔子,也捕捉山鸡。我也认识这个打猎人,晚上骑一辆破摩托车,背着猎枪,后座拖一个麻袋。麻袋里装着捕捉器。猎人头戴一个大矿灯,一个人在野岭出没。种树人用一个木桶,把黄泥泡上水,手搓揉黄泥,泥浓稠成浆。他把杉树苗的根须,裹上泥浆种下去。我不懂,问:“为什么要裹泥浆呢?”答:“这叫滚浆。根须滚了浆,成活率会大大提高。”种树人黑瘦,穿褪了色的蓝衫,他说种树好,爱种树的人不作恶。他姓季,种了半辈子的树。种的也都是杉树。秋冬季,他烧荒,把芭茅根挖上来,挖树洞,到了春季种。

杉木直条,木质较硬,纹理俊雅,哪一个乡人会不喜欢呢,有谁离开得了呢?我们做八仙桌,做木床,盖房子,箍木桶,杉木都是上好的木料。父亲做房子的时候,预备木料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杉木来自分水关的高山,脸盆粗,树身长达二十几米。我去过分水关,坐一个小时的拖拉机,爬三个小时的山,到了林场。林场只有三间瓦房,住着两个护林员。那是一个原始森林,松树、杉树、荷树耸入云天。父亲提一个大板斧,伐木。木是杉木,抬头望望树梢,一缕婆娑的阳光射下来。板斧昨夜就磨光了,刃口闪闪,白色的精光和斧脑深沉的漆黑色,让人感到一棵树的分量如一座山。咚,咚,咚,板斧吃进树的下身。树轻轻抖一下身子,落下了树叶上的昆虫和枯叶。斧声沉闷,单调。山间却有了回声,嘟,嘟,嘟,每一声都悠扬,震动山谷。木屑片从斧口落下来,白白的,一片一片。父亲揮动着手臂,斧头高高地扬起重重地落下。父亲紧紧地抿嘴唇,肩胛骨隆起来,张开,收缩,脸上的汗珠爆出来,衣裳湿透。砍了十几斧,父亲便气喘吁吁,叉开双脚坐在地上抽一支烟。“砍一棵老杉木,像生死搏斗,用尽了全身之力。”父亲说。砍一棵杉木,差不多要砍二百多斧。斧口沿圈砍,看到树心了,树晃动得厉害。树心发出呀呀呀的声音,那是木质在断裂。父亲用一根长棕绳,绑在树身上,斜拉。树慢慢倒下,最后,哗的一声,轰然而倒。父亲用大砍刀,剔树枝。一个劳力一天砍不了五根老杉木。砍下的杉木,拖到林场,用毛笔在树上写上伐木人的名字,存放半年,扛回家。

厅堂两侧有穿梁,杉木横搁在穿梁上。杉木湿度大、重,架在四米高的穿梁上,是难事。请来帮工,树身的头尾,用棕绳绑死,三个人站在阁楼上,拉棕绳,两个人站在木楼梯上,一个肩扛一个手托,把木头送上去。一根老杉木阴干,至少五年。穿梁上搁了八十多根老杉木,厅堂都阴暗了。燕子也不来筑巢。燕巢在横梁上,燕子找不到。之前,燕子每年来,斜斜地飞进大门,唧唧地叫,悬趴在巢口。

进了我家厅堂的客人,看见那么多老杉木,便觉得我父亲日子过得殷实,问:“叔,什么时候盖房子啊?你盖房子,我可要来喝一杯喜酒的啊。”我父亲笑眯眯地说,快了,就这一两年的事,地基早有了,木头也有了,动手做,只是选日子的事。

日子选了十几年,也没选好——哪有钱呢?寅吃卯粮,嘴巴都顾不上。到了有钱盖房子的时候,村里已无人盖泥夯墙木结构的房子了。父亲便再也无力盖房。 那时老杉木值钱,村里有以偷木头为生的人。偷木头的人,年轻有大力气,能跑能饿能吃能熬夜。去驮岭坞偷。驮岭坞离村里有十五里山路,翻一座山下去,过一条四季激流的溪涧,再翻山。山陡峭嶙峋,如刀削。却有百年老杉木。驮岭坞往东五里,是童山。外婆家便在童山。外婆故去,安葬在驮岭坞对面的山腰上。“将军”(抬棺人)一般是八个的,四个人一组,轮流抬。外婆安葬,请了十六个“将军”,走了两个时辰,才送上山。偷木头的人,三人结伴,待天黑了,晃着三节手电筒,出发了。一人扛一根木头回家,已是天亮。一根木头可以卖十几块钱。驮岭坞有云豹、熊。豹熊不常现身,常现身的是豺。豺也叫亚洲野犬,是群居动物,凶狠。追着人跑,跑不了十分钟,人便落入豺口。村里有很多关于豺的趣闻,说豺悄悄跟在人后,趁人不注意,把人撂倒,从肛门口把肠扯出来吃,十分恐怖。豺吃人,不仅仅是吃肠,而是尸骨不剩。偷木头的人,并没有谁被豺、熊、豹吃了,而是被蛇咬,毒发身亡,或者摔下悬崖粉身碎骨。驮岭坞有护林员,却不去抓偷木头的人,天黑风高,不会上山,即使上山,也怕遭遇不测。但他有猎狗,三五只,晚上放出去,扛木头的人听到猎狗的叫声,魂飞魄散,扔下木头就跑。熬一夜,人饿得受不了,便吃自带的食物。食物是焖红薯,藏在褡裢里。

有一个偷木头的人,不怕猎狗。他经常去林场玩,每去一次,便会带些肉和谷酒,和护林员成了酒友。林场只有一户人家。猎狗认气味。女人也认气味。护林员的老婆三十多岁,善厨艺,也善酒。偷木头的人去了几次,和护林员老婆好上了。每去一次,两人便死劲灌护林员酒,醉了便死睡,睡得不省人事。

到了冬天,有收购木头的人,来村里,拉到浙江去卖。

杉木,纹理通直,结构均匀,不翘不裂,打家具很好。箍桶师傅钱粮在院子箍木桶,用杉木。他咚咚咚地拍着箍桶,说,一旦水桶打上清漆,挑二十年水,桶底也不会烂啊。他手工打的脚盆、脸盆和水桶,上了清漆或桐油,用上十年也不会漏水。院子的矮墙上摆上各种木桶和木盆,青白暗黄的木质,幽暗的木香,看几眼也会舒服爽心。他是村里唯一的箍桶师傅。姑娘出嫁了,打一套木料嫁妆,也大多出自他之手。我小妹出嫁,也是打了嫁妆的。饭甑、脚盆、马桶、洗脸盆、木楼梯、椅子、矮板凳、水桶,都是全杉木老木料。钱粮师傅一边箍桶一边唱:

锯板师傅锯齿响,送往迎来锯木板。

你来我去别无巧,全靠三餐饭呸饱。

两人对面笑嘻嘻,锯糠落地雪花飞。

钱粮师傅喜欢唱山歌。他觉得自己嗓音好,有人在边上夸他几句,他会唱得格外卖力。我母亲烦他唱山歌,私下对我说:“哪是唱山歌,像个吆街的。”但我母亲喜欢他做的木桶,说,箍了十几年的木桶,一个铁钉也没用,一圈铁丝箍桶腰,完了工。

盖一栋房子,柱子、梁、门、窗、瓦椽,全杉木。一个家的全套家具,也全是杉木的,摇篮、床、沙发、八仙桌、长板凳、靠背凳、长条香桌、衣柜、碗柜。厅堂的木墙板,也是杉木的。杉木板刨光,打一层清漆,木墙板油油地发亮。木墙板,我们叫壁板。杉木的纹理像傀儡戏的木偶影子,魅惑。孩童时,我会怕这些影子。在我发烧的时候,便觉得影子会动,会跳会舞——产生的幻觉,让我觉得杉树是有魂魄的。

杉木也是上好的棺材木料。做棺材,不用树身,用的是树的根部。根部坚硬,木质敦实。树身木料做的棺材,轻便,只有给短寿的人做棺材才会买。我二姐夫在九十年代的时候,从陈坑坞买杉树根,一车一车地拉来,雇棺材师傅常年做,卖棺材。棺材师傅只需用三样家什(工具):斧头、钻、刨。一块一块的棺材板,全靠斧头劈出来。当当当,当当当,斧头劈的声音,没个休止。一副棺材不用一个铁钉,用铁匠铺打的扣钉。做好棺材那天,要在棺材前上香,烧纸,请酒,祭拜。这是规矩。“没行规矩,棺材会出鬼。这可是真的。”这话是我三舅舅说的。他可是一个讲古讲得当真的人。他说,五桂山有一户人家,给老头子做了一副寿枋(棺材),师傅不讲规矩,没有请酒祭拜,出了怪事。什么怪事呢?三舅舅喝一口浓茶,望望在座人的脸,露出空牙床,说:“寿枋搁在阁楼上,到了下午,寿枋里有人叫,哎哟哎哟的,像一个全身疼痛的人。打开寿枋看看,什么也没有。后来请了道士,施了法,捉了鬼,才罢了。”三舅舅讲古,当真事。我也听得入神。

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杉树许是和我们贴得最近的一种树。给我们家,给我们烟火气,给我们最后的安放。山峦奔泻,杉木葱茏,大地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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