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先生 我没奢望得到你全部的爱

2018-09-27 02:21文/柏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8期

文/柏 戚

命如浮萍,颠沛流离,辗转进退,终是聚成一家人。

人生从此就要被改写

1978年,宋红英16岁。

那时,她是黑山县白厂门村最能唱的姑娘。平时说话就响亮,甩开嗓门唱起来,更是开阔明朗。但凡谁家办个喜事,都会拉她去唱几首。

后来,在村长儿子的婚礼上,她遇到了宁友平。

宁友平是村长的侄子,虽然刚刚22岁,就被安排在主桌吃饭。因为他在北京管乐器厂上班。那时候,见过天安门的都是贵客。大家都想知道,天安门广场有多大,莫斯科餐厅有多洋气。

说话的时候,宋红英上场了。她先唱了一首《边疆的泉水清又清》,接着又唱了首《北京的金山上》,都是当年最流行的歌。

宁友平说着说着,就被歌声吸引了。他问:“这是谁啊?”

村长说:“咱们村的小喇叭。”

“唱得这么好,在村里当小喇叭可惜了。”

“村儿里姑娘还能干啥呀?”

“我认识个文工团的老师,可以帮她介绍一下。”

后来,宁友平还真帮忙联系了。

宋红英从黑山县坐车去了沈阳,又从沈阳搭火车去了北京。她还不太清楚自己的人生从此就要被改写。

她只是一直在想,这个叫宁友平的人到底长什么样来着?村长儿子大婚那天,她只记得桌子的小鸡炖蘑菇和猪肉炖粉条。

金钱远比不过“惜才”二字

1989年,北京一堂45分钟的声乐课要20块。2009年,一堂课300块。

可是1979年,陶静不收钱。陶静是文工团的独唱演员。那时候,金钱远比不过“惜才”二字更重要。

宋红英一下火车,就跟着宁友平去了陶静的家。陶静听了宋红英的“边疆泉水”说:“这个姑娘是个好苗子,干脆就住我这儿吧。帮忙做点家务,就当学费了。”

宁友平说:“那太好了,要不然还得把她塞到我朋友的宿舍去。”

那天陶静留宁友平吃饭。也没什么好菜,一大碗酸菜冻豆腐,一盘土豆丝。宁友平说:“陶姨,听说云南那边知青闹绝食,中央都去人了,我看晓莹快回来了。”

“别听风就是雨的,瞎说什么。”

经历过时代洗刷的人都懂得谨言慎行的重要。可宁友平还是从陶静的眼里,看到了期盼与希望。帮忙洗碗的时候,宋红英悄悄问宁友平:“晓莹是陶老师的女儿吧?”

宁友平点点头说:“嗯,下乡去陕北了,走那年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宋红英嘻嘻地笑了,她说:“等她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你是不是就要娶她了?”

宁友平的脸有点红。他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今宵离别后,他日君勿来

宋红英在照片里见过陈晓莹。

齐眉刘海儿,麻花儿双辫。一对儿酒窝,笑出一缕春风。但在那个年代,陈晓莹高中一毕业,就去了陕北。

1980年,千万知青回家返城。陈晓莹却只回了一封信。她说了近来形式,又问了北京可好,最后写道:“妈,我回不去了。告诉友平别等了。”

收到信的那天,宁友平刚好来看宋红英。他把信的最后一句读了几遍,放下就走了。宋红英跟着他出了门。老旧的筒子楼,长长的走廊,昏黄黑沉。宁友平不知碰了谁家摆在灶台上锅碗“哗啦”倒了一片。

宋红英一边蹲下捡碗,一边仰头开骂:“你怎么这么怂啊!有瞎猜的工夫儿,还不如去找晓莹姐问清楚为什么不回来!”

宁友平停下来,没转身。

宋红英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我气了?”

宁友平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这个直来直去的“小丫头片子”总是会说到他心里去。

1981年初,宁友平坐上了去山西的火车,挤在他身边的还有宋红英。

她是代表陶静去的,背了西单买的裙子,稻香村的果脯,六必居的酱菜和两只一按就出水的压力暖水瓶。

宁友平做足心理准备,可到了还是小吃一惊。陈晓莹结婚了,孩子已有两岁。丈夫赵永贵是当地农民,干得一手好农活。

起初陈晓莹让赵永贵把他们挡在门外不让进。但后来还是见了。此时正值开河,黄河断裂的冰层响彻天空。

陈晓莹站在岸边,对宁友平说:“对不起,我熬不下去了。我没想到还能有回去的这一天。”

宁友平看着她被风霜催磨的双颊,醉人的酒窝里盛满皴红的细纹。他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像身边凌汛的河水,狂怒咆哮。他说:“跟我走!他敢拦着我就杀了他!”

陈晓莹笑了笑,叹了口气:“这已经是我的人生了,你还是回去吧。”

那天晚上,陈晓莹做了开河鱼为宁友平接风又送行。黄河鲤鱼经过一冬的安养净化,肥美鲜甜。它一生最好的菁华,都化做了一盘任人品尝的菜。

陈晓莹倒满两杯酒,为宁友平唱了首歌。那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只是改了一句词,“唉,再喝一杯,干了吧。今宵离别后,他日君勿来。”

有了不能说的心事

在宋红英的记忆里,那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何日君再来》。

后来,不论偷听电台里的邓丽君,还是买盗版录音带里某某红歌星的翻唱版,都不比过陈晓莹的那一曲。

宁友平隔三差五,会给陈晓莹寄些东西,但他再也没去过山西。有一次,宁友平对宋红英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因为我知道晓莹的自尊心太强,她不想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宋红英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唉,是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听话的不去看她。”

宁友平咂了咂嘴巴,无言以对。他打岔说:“少跟我耍贫。来,给大爷唱个小曲儿解解闷儿。”

宋红英张口就唱了那首《何日君再来》。

好像就是从那天起,宁友平发现曾经的小丫头片子长大了。不只能唱大开大放的革命歌曲,也能把小弯儿小味儿的情歌,唱出青涩的风情。

那是1984年,宋红英21岁。有陶静的点拨,她顺利考进文工团。凭着一把爽利好嗓,受到了团里重视,全国各地慰问演出都要带着她。

陶静基本上把宋红英当成女儿看了,操心她的工作,也操心她的感情。她给她介绍几个男朋友,宋红英都没看上。陶静说:“红英啊,你的门槛也不要放的太高了。”

可宋红英不是门槛太高,而是她喜欢宁友平。

只不过,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喜欢,是因为他那样认真深刻地爱着另一个人,所以默默喜欢他吧。

于是曾经心直口快地小姑娘,也有了不能说的心事。

固执地把自己留在旧时代里

1986年,后知后觉的宁友平终于发觉宋红英对他的好。

也可能是因为他开始把宋红英当成一个女人,才渐渐了解了她的心意。总之这一年,他们的关系明朗起来。

宁友平来陶静家里,不只是打听陶晓莹的情况,还会约宋红英一起看电影,逛公园。陶静是明白人,如果没缘分把女儿嫁给宁友平,她宁愿宋红英有这个福分。

第二年年底,宋红英如愿以偿地出嫁了。虽然她知道,宁友平永远不会像爱陈晓莹一样爱自己。

1989年,宁友平从国企出来,在中央音乐学院门前开了家乐器行。他们为了宋红英的事业,决定晚一点要孩子。

这一年的6月,陈晓莹自杀了。她固执地把自己留在了旧时代的尾声。后来宋红英回想起来,陈晓莹一定是患了抑郁症。可那个时候,谁懂呢?

同年10月,陶静心灰意冷,病逝于北京二院。

1992年,一个13岁的少年,来北京找宁友平和宋红英,他是陈晓莹的儿子。他说:“我妈去世以后,我爸天天喝酒,还打人。上个月,他被抓到局子里去了。我妈活着的时候说过,我要是过得不好,就来北京找宁叔叔和宋阿姨。”

宋红英看着他脸上那对儿春风般的酒窝儿,一把抱过他哭了。她说:“忘平,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是的,陈晓莹的儿子,名叫赵忘平。

命如浮萍,终是聚成一家人

宋红英和宁友平再也没要孩子。

起初是为了事业,后来是因为有了赵忘平。2001年,43岁的宁友平查出早期肺癌。4月手术做得很成功。他庆幸感叹,老天放他一马。这一年,赵忘平大学毕业。宋红英跑断双腿,把他的户口从山西调到北京来。

2006年,宁友平癌症复发。这一次,老天没有放过他。按宁友平的要求,他最后的日子从医院搬回了家。

是12月的一个清晨,宁友平很早就醒了。阳光清清亮亮地照进来,像某个喜庆的日子。宋红英听见他翻身,也醒了。她说:“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宁友平望着她,说:“哎,再给大爷唱个小曲儿解解闷儿吧。”

宋红英扑哧一声笑了。她又唱起了那首《何日君再来》。可宁友平却挡住了她的嘴。

他说:“红英,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都喜欢晓莹?其实不是。我只是先爱上晓莹,后来爱上了你。唱那首《边疆的泉水清又清》给我听吧。我第一次认识你,你就在唱那首歌。”

宋红英扑在宁友平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

她从没奢望得到宁友平全部的爱。可是,她得到了。

2007年的2月,宁友平在乒乒乓乓的鞭炮声里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2013年,30岁的赵忘平,事业小成。

他在和平里买了套4室2厅的新房子。宋红英和准儿媳颜佳语收拾了一个星期,才把新家布置好。

宋红英搬进新居的那一天,把挂在旧屋墙上陶静、陈晓莹、宁友平许多的照片,都收到一个纸箱里带进新居,就像是他们又住到了一起。

命如浮萍,颠沛流离,辗转进退,终是聚成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