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的葬礼

2018-09-30 03:11孙宝廷
民族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姑妈

孙宝廷

高高的腊鹫蹦巍然屹立,护卫着在这里生活着的阿昌人。那些高低错落的木架房一间一间地紧挨在一起,在此繁衍生息着的阿昌人家火塘旺盛了几天后,终于累了般歇下了气,李家主人们按规矩为一个阿昌女人葬礼做完最后的收场。

几只土狗相互争抢着昨晚散落在院场的羊骨头。

男人女人们累了几天后都变得有些精疲力尽,无精打彩。

腊翁麻伸了一个懒腰,晕晕沉沉地从守堂的床铺起了来,准备打道回府,却被一个叔辈的小老爷给叫住了。扯了扯他的衣角,对他小声地说:在主人家面前千万别说“走”,说了对主人家不敬,你姑妈刚走,不能人走茶凉,要和以往串亲戚一般地祥和自然,你姑妈在家堂里瞧着我们呢,作为外家,无论我们说走还是主人家怠慢不周她都不高兴。不能让你姑妈受冷落。主人家还要履行很多手续呢,看主人家脸色,阿昌人规矩很多,吃了饭还要送亲上路。

这些风俗他一点不懂,腊翁麻只好耐着性子消磨时间。见许多人在大门边围着看,他也凑热闹地围了过去。看见人们围着地上一把筛子罩着一堆草木灰在前端看,边看边指手画脚,气氛相当热烈。一老者说,从这灰堆判断,你姑妈后世投胎成了一个牛,看那灰堆里留着的脚印全是牛脚印。他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端看,证实了他们有些玄乎的神秘说法,地下的灰堆和香火烧下的灰烬里,真的有几个活生生的牛脚印。难道姑妈下世托生会当牛做马?

可怜的姑妈,你在世受苦,到阴间了还要受苦。他想。

这里的太阳出得早,吃早饭的时间到了,主人家开始张罗着摆饭菜。他们外家一落座,便开始劝酒,边言着好听的最暖人心的话语,一边摆闲杂壳子。宽心的话安慰的话依然不绝于耳。要么说些姑妈在世时的各种好品行好良德,要么就替主人家说些极为暖心的客套话,叫外家务必多多宽待。陪酒的人既会说,又会讲,又能喝酒。他的舌头像小鸟一般的柔软,温和的表情,知心知底的表白,说得外家一干人忘了姑妈的过世和葬礼,忘记了还有远远的路程等着去赶,仿佛来过喜事那样的心儿舒慰。腊翁麻还有他的父亲一桌子人不住地点头嗯诺着,饭吃得也比往常多。直到酒过三巡,酒足饭饱了,才开始逐一履行作为主家回礼的手续。扫堂后给了去烧纸的后亲家一只羊腿,并回赠给后亲家每家一包炸香酥肉,按照老规矩是要拿一个背篓放着姑妈的灵烧着三炷香接灵回去让姑妈到家里闲坐串亲几天的,但因昨晚就履行了手续杀了一只公鸡款待过李家列祖列宗,后亲家献了一桌汤饭将姑妈的灵魂安放在家堂的左侧里,所以这一手续就省略了。

腊翁麻准备上车打道回湾中自己山寨时,只见送行的人在公路一侧站得满当当的,他们在完成必须履行的最后应酬,这也是阿昌人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为外家做最后的送行。这种送行又是必须履行的手续,好似姑妈走了是他们的罪过似的,脸上全都挂着垂丧的灰色表情,负疚得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即使有话此刻也要尽量往肚子里吞,话最好别说,姑妈一走,维系的根脉再不像往常那样联得紧密。腊翁麻是第一次碰到这等事,他借着表兄额外多加的那股酒劲摇头晃脑地仔细打量了下公路两边聚拢的人群,昔日爱戴高包头的姑妈活着的影子变得无影无踪,可毕竟姑妈无忧无虑地走了,神思才从葬礼里回过神来,他猛然发觉姑妈的影子消失在腊鹫蹦下寨子后山青绿的茶园里甚至变成了风在飘荡。只见送别的人有的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地开始哭,哭声让他知道他们这是做最后的道别。他在一片哭声中恍悟过来,心乱如麻,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打了几个饱嗝,酒醒了半分,鸟飞人尽地联想到早已安葬于后山的姑妈。突然,一个表嫂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角哭天喊地,生命已到了尽头似的,弄得死去活来,差点晕了过去。望着送行的一大片人群,情感的经纬被什么一下子扯动了一般再也无法控制,泪水禁不住哗哗地从脸颊流淌下来。想起姑妈活着的那些温暖的日子,每当他们要告别返回家乡去时,姑妈总是依依不舍地迈着碎步,扯着他的衣角,千叮万嘱,拐过离寨子很远的那条囊宋河,直到望不见他们的影子为止。可这次,小河还是那条小河,山路还是那条弯弯的山路,阳光却凝滞不动地死了一般,有些暗淡失色,连寨头那棵高高的粘枣树也变了一副冷清清的模样站立为他送行。她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像干枯的河床,再没有见到她熟悉而又亲切的身影,高高的腊鹫蹦紧紧地将她锁在了大山的最深处。直到车子启动了好久,他才在心里不停地喊着:姑妈,你就在弄丘山好好安息吧,侄儿我会经常来看望你的,侄儿对不起你!他喊着高高的腊鹫蹦神山,想将一切都遗忘掉,想什么都寄托下,却将一切都唤醒了。

姑妈将要去世的几天里,总是盼着他回去,可谁知,这一耽误就成了阴阳两隔,没有看到姑妈最后一面,他真的感到一种巨大的损失和永远的遗憾。这种遗憾成了一种牵挂,随雨雾久久没有散去。

曾经记得,在腊翁麻很小的时候,只要姑妈来家里,全家最高兴,杀鸡宰鸭。阿昌山寨山高坡陡,山遥路远,以前未通公路,从弄丘到他们湾中村得走一天,行程得天麻麻亮起床出发走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到达。这还算脚步赶得紧的,若路赶得不紧至少到深夜十二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自然,只要姑妈来到,她总是头顶背篓再苦再累也要带给他们好吃的食物和水果。由于背篓太重,卸下背篓脑门便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半天才会消失。尽管如此,姑妈总是高兴地从背篓里取出他们最喜欢吃的,糖果、瓜子应有尽有。他最喜欢吃的要数弄丘的粘枣糕、缅桃和牛角芭蕉了。尤其是那牛角芭蕉,湾中山寨从来没有,一包大的足有一斤重,个头大且香甜,吃一只就可让人肚饱心足。阿昌女人总是这样,她们都把自己嫁得远远的,但心依然恋着生养她的故地,一生都无法割舍。

记得小时候不爱上学,腊翁麻就逃学到姑妈家,一次就去了个多月,让姑妈打不成骂不是。虽然那时姑妈家居住条件相当简陋,只建有一间木架房,厢房还未建,但他们一伙小伙伴玩得相当开心,到寨头的龙宝树下斗小木轮车比赛,看谁的跑得快,或者白天下河打鱼摸虾,或到山里摘缅桃黑果黄泡吃,晚上就到火塘边开展火塘歌会。阿昌火塘歌会阿昌语叫“杂妮思脑山歌克拉”,异性知道远方的亲戚来,便会邀约着来候承腊翁麻一伙,尽管那时他们对男女之情知之甚少,但都喜欢应付,甚至像约定俗成地雷打不脱,毕竟从小被口传心授,耳濡目染,情窦初开的年纪怀着好奇的心理,总对异性那么感兴趣。姑妈总会耐心地劝导他说,你呀,要好好读书,小小年纪,别把心思用在谈情说爱上,要学好,长大了再谈情说爱不迟。可说归说,姑妈还是支持他们唱好每一晚的山歌,开好每一晚的火塘歌会。堂屋下,火塘火烧得异常的明亮。尽管还没有电火,亮光已足够明晃。来了就来了,能见到本家的亲人来,她做梦都想,她还巴不得他们多来住些时间呢。于是教他们如何应对和抓住对唱,接应好每句山歌,生怕他们不会唱丢湾中本家人的脸。由于是本家人,她最关心他,也最疼爱他。她最怕他们小屁孩丢了湾中后家人的面子,免得叫寨里人看不起,说笑话。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对阿昌族的“流言白话”山歌多少有些了解。

阿昌有个风俗,青年男女谈情说爱都会烧起塘火在堂屋里唱山歌,第一晚寨子的青年男女都会来候承,候承后便开始唱情义结交山歌,男女双方彼此互相夸口赞颂邀约,传烟倒茶。如果通过唱山歌发现有钟情之人,就在传递烟盒的过程中拖住烟盒有意不接或不还,借机表达爱意和传递相关情义。如果彼此爱慕且谈得投机,送别的时候两人会十八里相送,难舍难分。这是一个阿昌男女成长的必修课。但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不断成长,他再无唱山歌的机会,因为上初中的时候,他开始喜欢上学读书,想通过读书走出阿昌山寨,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有了自己更高的想法后,读书更加努力,直到幸运地参加了工作,又从工作岗位上去参了军,从阿昌山寨走向了更远的地方。细想起来,那时的腊翁麻也确实胆子太小了,以至一位漂亮的阿昌女人卡住他的烟盒都会脸红得说不出话来,不敢对视她那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生怕她会把他吃掉,甚至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一味地希望脚下快生出个洞自己能钻下去,他心在发抖,手在发软。可是那个多情的美丽阿昌姑娘始终像一朵花一样吸引着腊翁麻,她并不怕他胆小怯场,由生变熟,她耐心地一点点开导着他,期待着他,她自己心里有一杆秤,她要一点一点地和他磨性子,她要叫他一点一点地将她装进他的心里。

有天夜里,她们又来姑妈家唱山歌。她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从鲜艳的沾裙头拿出一对由她亲手扎的两朵用五彩丝线扎成的蚂蚱花,塞到他的手心里,温暖的余温通过两朵花传递到他的手里,一种酷似过电了般的感觉麻酥酥地让他迷醉。等他反应过来,她早端坐在火塘边,默默地添凑着柴火,那深情的眸子,在注视着腊翁麻的一举一动。她不让腊翁麻分心,让他不再把心分散到其他姐妹身上,她要让他向自己开诚布公地表白,表白对她心中的爱恋。自从腊翁麻接过两朵蚂蚱花后,他有些魂不守舍,按捺不住的心小鼓一般咚咚地跳动不止,如偷了别人的东西忐忑不安,但蜜汁一样的香甜慰藉着他纯洁的心灵。腊翁麻甚至不停地想,她送给他的两朵蚂蚱花戴在包头上一定非常好看,赛得过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胜得过孔雀尾巴上的细月亮。梦一样的回想,不断在他心里萌动开了,他想以后一定要将她娶回家里,过男耕女织的生活,让两人的爱情生根开花发芽,让她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可是这样甜蜜的日子不长,姑妈狠狠地泼给他一盆冷水,且那么的无情。其实当他和她情窦初开之时,姑妈就暗暗注意上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点也逃不过她那犀利老辣的眼睛。姑妈阻止他们不应过早涉足婚姻,让他好好读书学习,到时一定要走出阿昌山寨,这样于他于她都有好处。阿昌山寨太贫穷落后了,祖祖辈辈就靠侍弄那点土地生活,生活之艰难无以言表。尽管那时他十分痛恨姑妈太过苛严,可年幼的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自己真的能让她幸福吗?他开始对这一问题产生了疑问,毕竟自己还不到十五岁。

离开姑妈家回家的路上,她来为他送行。看着粉团花一样的她哭成个泪人儿,他心里挺不好受。一心想著姑妈说过的话,想想自己平板的胸脯,他只好依依惜别了她。趟过了寨脚那条囊宋河,爬过了那道高高的大山梁子,腊翁麻坐到离家不远的草坪上,他累得呼呼地熟睡了。他思念那个给他甜蜜笑容的可爱的心上人。看着她那山脚下越变越小的影子,听着越叫越响的阳雀,心里有说出的伤悲。小河越淌越清冷,阳雀越叫越孤单,山山凹凹望成路,路边的石头望成人。尽快阻止这一恋情,姑妈一旦下定决心后像变成了两个人,姑妈心好狠,当她知道他俩有藕断丝连的恋情后,姑妈便催促着他尽快回家了。回到家好多天,腊翁麻都一直沉浸在对她的长长思念里。半年过去了,她那灿烂的笑容一直没有从心间抹去。

跟着父亲种了一季旱地,腊翁麻像开窍了般又走进了中学校门。好在班主任也是阿昌族,他理解这些阿昌山寨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尤其扎罗童娃们。当他问腊翁麻为什么不来上学时,他只告诉他是奶奶去世了,家里没劳动力,父亲不让他来上课,他要为父母分担劳动的责任。听了他这样的解释,班主任反倒没有责骂他,相反劝导他读书是为了更多地掌握知识,你逃学这么长时间学习跟不上不要紧,晚自习你就到我办公室来,我让各科老师为你好好补课,当然你除了勤奋刻苦还得有信心,信心是至关重要的。听了班主任的一席话,腊翁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为此他自己为定下了一个人生目标,高中读完,争取考个大学。但是那年他考得很不理想,最后他被招工到了一家工厂里,其他同学考取了大中专,放假来厂里找他们几位进厂的同学玩,看着胸上戴着某某大学同学很得意的样子,对他的打击很大,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才从工厂愿意去老山前线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生活的种种变故,让他忘记了过去,走出了阿昌山寨的他,离山寨越来越远了,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由一名退伍军人,当上了一名为国征税的税务官,最后走上了领导岗位。

但他至今也不知道那位漂亮的阿昌姑娘出嫁到了哪里,如今她是否还记得他,生活是否安好。年轻时的初恋,早湮灭在了弯弯的山路里,流失在季节轮回的风里雨里。

在遥远的地方工作长了,见到姑妈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这回重回弄丘山,心里想说的话实在很多很多,对于慈祥可亲的姑妈,成了永别,这是腊翁麻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也成了他最大的一个遗憾。心中的隐痛越深,失落的东西就变得格外的多。人生路上,他很想报答姑妈的教导和引导,待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意识里一直还觉得姑妈仍然还活着,那淡淡的回忆像扯起的钻裆风四处摇摆着,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腊翁麻的姑妈嫁去的弄丘属阿昌山寨最高最艰苦也是最古老的阿昌山寨。腊鹫蹦是弄丘人最高的一座山,人们都叫它阿昌神山。这神山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是先人的一把剑,阿昌人为守住这把剑,才得以继续繁衍生存了下来。很古老的时候,阿昌人被腾越厅招到腾冲建腾冲城,建好腾冲城后便发配到梁河小梁江一带屯田,小梁江又名囊滚河,又名叫南宋河,就发源于腊鹫蹦。囊宋一带曾是土司的领地,为了开发这一片领地,阿昌的子民最初落脚到了这里,并开始大量开垦农田。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阿昌人开始迁移到了腊鹫蹦,沿着囊宋河谷一路前行,直到建起了村落。

姑妈嫁给的那人,也就是腊翁麻的姑爹,是个遗落在阿昌山寨里的远征军,祖籍为四川犍为县,隶属于乐山市,人们只知道他姓李,但大多都习惯叫他皇兵。姑妈是怎么嫁给他的,至今于腊翁麻仍是个谜。姑妈读过几天书,识得些字,也许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吧。但姑妈嫁给姑爹有好多年头日子并不好过,因为阿昌山寨居住的大都是阿昌族,以姓梁姓赵姓曹为主,唯他一家姓李,属于外来户,且好田好地都属于寨子里的老住户,姑爹一家有的全是别人不愿耕种的每年会移动的河坝子田,以及离寨子相对遥远的种苞谷也难长大的老旱地,因此注定了姑妈一家必须吃苦耐劳,付出更多才能有收成。生了表兄表妹四个后,为了增加收入来源,姑妈一家在生产上的心血没有少费,还在别人都看不起的老鹰岩茶山上开垦出一摆山田,别人都对老四川佩服得五体投地。加上姑妈在寨子里会做人,处人处事和别人家从没有摩擦和过节,总得到寨子阿昌人的尊重和爱戴。尽管住的房屋在离大寨子极远的山洼里,几家人始终和睦相处,与世无争,因而生活还算过得去。姑爹人长得白,个高瘦,但看上去极其精干,他还会建木架房做石活路,是个老木匠,闲时只要一旦有人叫到,就是自己家有天大的事他都会歇下自家活儿先去帮别人家起房建屋。嘴甜心苦的阿昌人渐渐不再把他当作外人。由于口碑好,人缘好,时间长了人们便将他当作阿昌人,再没人把他当作四川人和皇兵看待。

据听寨子里的人说,姑爹是远征军在滇西抗战时被日军打散后溃逃到弄丘逃难的唯一一个抗战老兵。附近的阿昌女人谁也不愿嫁给他。但姑妈是不信杠神的那号人,她一半是同情,一半是为了爱情,不知为什么,她就喜欢听姑爹说四川话,说四川话真好听,讲远征军在滇西打日本人的故事,说话像唱歌似的,说姑爹说四川话时,像有一种魔力,如美丽的旋律在盘旋跳跃,如嗡嗡鸣叫的小蜜蜂在飞舞,她特别喜欢姑爹在她耳边轻轻地奏响那奇妙的音乐旋律,听够了,她便亮出她美丽的小酒窝,唱起她那情深意切的阿昌情歌,有时便随手扯下路旁的香果叶,吹奏出甜蜜的恋曲,以此回赠姑爹对她的倾诉。那叶笛吹得姑爹心儿发软,恬畅出对美好生活的热盼。在姑妈面前,姑爹总是三锤打不出两个屁,但姑妈总能容忍他的所有缺点,她认为他的缺点不是缺点,而是一种说不出的优点。一个扛枪打仗的人面对敌人都不惧怕,在如花似玉的一位姑娘面前,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才恰当。当时日本人到弄丘四处收捕遗落在滇西的远征军,可动用了各种招法也没抓到姑爹。姑爹总是来无踪去无影,会遮眼法般神出鬼没,在阿昌山寨东躲西藏早出晚归。姑爹人机灵,人长得白净,在阿昌族人堆里一看就能辨认得出他不是阿昌人。可他想了一个主意,轻而易举便蒙过了日本人的视线。他用锅灰将自己抹黑,十天半月都不洗脸,就连不少阿昌山寨的人也一时很难识别清他是皇兵还是叫不出姓名的哪位阿昌人。由于终日蓬头垢面,这样的人别说娶媳妇了,最初连讨个生活在村里立足都成问题,只有靠帮人放牧牲口勉强度日。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还能娶到姑姑,还能有自己的家。他的四个子女都很争气,虽没有高官厚禄金榜题名者,但通过打工发家致富,这几年家家盖起了平房,在弄丘阿昌寨出尽了风头。对此就连姓梁姓赵姓曹的大户人家也不得不刮目相看,說老皇兵为后世子孙积下了福,这样的恩德同样属于阿昌神山腊鹫蹦。殊不知,几十年过去了,姑爹在阿昌山寨吃过的苦常人是无法想象的,他将他乡为故乡,将自己看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阿昌人。他自从当兵到滇西抗战后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四川一次,却将余生交给了姑妈,生命全交给了弄丘阿昌山寨养育自己的儿孙。无法割舍的姻缘注定要在阿昌山生根开花结果。通过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才得以在阿昌山寨渐渐扎稳了脚跟。只有高高的腊鹫蹦深深懂得姑爹的所思所想。也只有高高的腊鹫蹦见证着姑妈和姑爹生活在这里的悲欢苦痛。

腊翁麻后来才了解到,姑妈是怀着身孕嫁给姑爹的,和姑妈相好的那个人知道姑妈有了身孕后跑了缅甸再也不愿和姑妈好了。姑妈为此差点年纪轻轻就准备了结自己的一生。是好心的姑爹接纳了姑妈。从那之后,再没有谁像姑爹一样打动过她的心。她将所有的秘密压在了自己的心底,不露任何声色地隐晦了一生。有人猜测,也许是姑妈受过的情伤太深,才会这样拒绝每一个追求者,从而选择当远征军的姑爹度过自己的一生,但姑妈自己知道,她的心不是碎了,而是被真诚的爱唤醒了。姑妈不曾屈服于命运对她的不公,总是将这个四零八落的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她用爱喂养着一个家庭的幸福和未来。她将爱奉献给了高高的阿昌神山腊鹫蹦。一切的受苦受难都是她愿意的,她用爱偿还前世欠下的债。姑妈始终相信,所有的梦想都会开花。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年老体弱的姑爹不等姑妈有何反应和预感便上吊自杀了,谁也说不清他自杀的原因所在。但姑妈知道,姑爹一定是知道了她年轻时的不忠才这样了此一生的。原来姑爹明白姑妈年轻时的所作所为。他隐忍了一辈子,他一定心里承受不下去了才这么寻短见的。他是如此喜欢面子的人。一个躺着如站立的人。姑妈想,一切解释都是多余,她只想下世清白做人,死了她要将自己和姑爹合葬在一起,只望欠下的一切死后再给姑爹进行补偿,寻求姑爹对她的宽恕和原谅!

墓地,还是他俩去选的,真不知道两人的心会不会连在了一起。

坐在姑妈家堂上,各种三牲果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堂前的棺木香烟缭绕。混沌中,姑妈隔着一道棺材板慈眉善目如坐堂前,看着后家们来为她表如此多的礼物,她一定高兴极了,坐着,看着,欣慰地享受着,享受着如此隆重的顶礼膜拜。腊翁麻不难想见,冥冥中的姑妈尽显前世从未有过的风光。他们作为后亲家来了花花绿绿的两大桌子人,压倒一切的阵式,算下来足有三十多人,男男女女将整个堂前院子占得满满当当的,这么多亲人的到来,这是姑妈怕连想都没有想到的吧。要知道,弄丘太远,太偏僻,至今还没有到过如此多的高亲贵戚,她再没感到一丝寂寞。为了表示最大的悲情,腊翁麻还把寨子里最会哭的大婶也请来了,她的哭声感染着无数在场的人,让旁观的人眼泪悄悄地掉落,边抹泪边想姑妈生前的好。办丧是活人办给死人的礼仪,但也是活人办给活人看的,这样无论死者与活人脸上都有光。就是忙得不可交的表弟表兄表嫂一大干人瞧着也显得气派,面子上算得上是从无有过的风光吧。这一大帮人一落座,便有专来为主人家陪说好话的长者对桌前的人不是传烟便是倒茶,那轻言细语,抚慰着刚喝酒吃饭变得红光满面的一张张脸膛。阿昌人家只有丧事才立的挑钱经幡,飘动中遮住了红阳的脸,诉说着所有来参加葬礼者的悲伤。那些阿昌婆聚拢在了一起,嘴里嚼着红扑扑的陆子草烟一脸的肃穆。而此刻的阿昌锣鼓,急促中带着迟缓、无奈和缠绵。

后家人开始上香,向姑妈敬上纸火香钱,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腊翁麻上香时在心里不停地说,姑妈呀,你的悲悯由腊鹫蹦演绎而成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土,愿你永远保佑我们幸福……听掌事者说,姑妈病重的那几天里,她天天看自己箱子底下的缣花衣。缣花衣是阿昌女人极漂亮也是最特殊的一种衣服,一生只穿两次,一次是当新娘时穿,一次是逝去时才穿。这衣裳是姑妈生前年轻时她最要好的姐妹一人拼一块花布缝制成的,看上去既鲜艳夺目又华贵迷人。姑妈翻看它,一定是想起旧时的姐妹儿时的玩伴,想到她的后亲及生养她的一方山水和父母……

整整两夜的孝歌,唱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唱得阿昌山寨的火星子乱飞,唱落星星和月亮,唱得人们激情偾张又筋疲力尽。阿昌人有这个风俗,一旦人死了,寨里的还有附近村寨的人都来打孝歌,除了祈祷死者更是为死者送最后的一程。这是一种阿昌族最古老的习俗,更是一种传统和慰藉。年轻人在外面死了是不能有此待遇的,只有在野外火葬安埋了事。姑妈能有这一天,算是百年归宗,算是有福气的人了。作为弄丘阿昌山寨最年长的阿昌女人,姑妈的丧堂上,那些打孝歌的阿昌人以最虔诚的心将自己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切仪式如雷雨和大风吹过一样,唱了两夜,终于在有限的时间里匆匆收场。

出山之前的最后一晚,活袍问卦告诉姑妈后亲的腊翁麻,说姑妈不想麻烦后亲了,她就想在此好好安歇。这让他有点犯难。再问了一卦,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按阿昌习俗,老姑太去世是要将灵接回去让她去住七天才回来的。那灵也就是她生前包的包头和衣服。未出山之前,摆在墙角家堂的一侧,并日日烧香供着。活袍是本寨的阴传大师,可以和神对话交流。活袍是摆渡人,他能将死者准确地从阳间发送到阴间,再从阴间升入天堂。听活袍这么一说,后亲家只有杀一只公鸡祭献一桌汤饭以表心中的敬意。按理说,姑妈的灵接回家后,到七日满主家才又接走回去,如活人一样地招待。接灵每过河过湾都需叫魂。魂灵才是姑妈的真身。她的魂魄附在背箩里,会跟着活人行走。还要像活人一样地给她喝水,解手,唱她欢喜的歌,如同对待生前的她那样待她。这也是活人对逝去的亲人做出的精神和物质奉献。但姑妈想得周到,她是怕麻烦后亲家才做出这样的选择。让腊翁麻不得不佩服的是,逝去的姑妈想得如此周到,活着时没到家里享受过多少清福,死时还这样理解活着的后亲,她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

葬礼选在下午日落三竿之前,怕姑妈不高兴,独自到了阴间里害怕,活袍专门到她生前和姑爹选的墓地那里参加了她的葬礼。姑爹早埋在那里等她了。不知他高兴还是伤悲,只见微风吹过,坟上的小草不停地抖动。今天天气又特别的好,太阳将墓地照得既干爽又温暖。墓地是生前姑妈自己定的,腊翁麻亲自到了那块墓地,发现姑妈选的墓地风景尤其的优美,像他祖坟一样抢眼,据说,还是姑爹和姑妈在很早以前找风水先生选好的。听说他俩选墓地时,高兴地坐在那里,每人还吃了一个鸡蛋。鸡蛋噎住了他俩,两人于是用酒下咽,结果两人都开心地喝多了,在那里睡了一晚。这下他总算放心了。生前比别的阿昌人吃苦,她要让自己死去比别人还安乐,看来姑妈这生没有一点遗憾。瞧那阴宅,背靠高高的腊鹫蹦,眼前山川有九层一层层卧在眼前,如奔涌起伏的海浪。生前姑妈说她想看海,难道这就是她永久的心愿?她永远遥望着自己出生的阿昌山寨。在这里,想必姑妈再不必迷失在风雨里,再不必迷失在时间里,时间在这里凝固了,风雨对于姑妈来说已经变成了看不见的岁月,成了心中的永恒。

行葬礼之前,阿昌人都得吃一种用糯米蒸的食物,食物用染饭花染黄后蒸成的糯米饭,吃时得用红糖下咽。这食物叫保葬饭。据说吃了保葬饭后活着的人会大力保气。

吃过保葬饭,大伙开始趁着晚霞还没有铺开大地便忙碌开来。下葬后,随着活袍用红公鸡点过黑色棺木的头中尾,念过了吉利语,几个表兄表弟便用衣角裝上泥土挥向姑妈。一阵鞭炮声齐鸣,鞭炮声还未落,姑妈便被埋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土。作为她亲手生养的儿子为自己的生母埋葬,这也尽到了一种孝心,姑妈应该感到骄傲。腊翁麻也挥动铲子不停地为姑妈墓上垒土。入土为安,姑妈应该感到安慰的,他边挥铲边想。

一个人的逝去,如同一盏灯熄灭了那么简单。

在姑妈葬礼上,腊翁麻还见到了他初恋的阿昌女人,这是他连想都不曾想到的。那姑娘叫冬米,是弄丘姓赵一家的大女儿,如今变得有几分老成,但当年的姿色依稀还在,当年的爱恋,却已被时光打磨得无影无踪,化成雨水流成风。他首先注意到,她在帮厨时勤脚快手,老用一双眼睛盯着他。腊翁麻眼尖,看到她下巴的那个痣,立刻将他儿时的记忆勾了起来。没错,那颗美人痣一直在他心里缭绕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忧伤淡淡地飘落并顿时浸遍了全身。要不是姑妈的一意孤行,他还不知要陷进多深的沼泽里,迷失在爱情的蜜罐里。如果当年自己未能悬崖勒马,她也许就成了自己一生一世的女人了。可他还是走出了她的影子,抛弃了那股美丽的铁链,走上了自己该走的路。但面对这一曾经让自己心动的阿昌女人,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像有一阵一阵风儿刮过地难受。

俗话说,爱人是路,朋友是树,人生只有一条路,一条路上多棵树,有钱的时候莫忘路,缺钱的时候靠靠树。人生多有福,想开就知足。自己虽然没得到什么大富,还算一生平安。细想起来也该知足。可忘掉过去还是不可能,今非昔比,大家活着是最为难能可贵的,除了这些,什么都已不重要了。

腊月的阳光,不比春天的阳光好,姑妈是赶着过年前去世,她要在阳春三月里独享清欢,她要摸着春天的墙壁寻找回家的路,让远方的亲人听她唱清明那春天里最美丽的歌呀?姑妈一定是觉得她去的那个地方的遥远,当她踏上这一归途时,她怕自己行程的孤单,害怕没伴,所以一直弥留在亲人的祈祷声里。突然要混入阴间的血脉和国度里,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先祖和阳间的亲人们。腊翁麻突然发现姑妈很传统保守,传统得近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像一片青烟地化开去。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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