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之所欲，勿施于人

华明玥

因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再親密的人，可不见得对同一事物都有一样的兴趣与一样的期待。

记不清这是苏玉和庞志清为沙拉碗吵过的第几架了。

自从苏玉迷上了据说被明星和网红们一致推荐的沙拉碗，三餐吃不厌，庞志清就没少在饭桌上说她：中国人的体质和老外不一样，不能照搬这种以生冷为主的饮食方式；咱中医说得对，老吃生冷会导致气血不畅、面色苍白；蔬菜没有烫熟，细胞就没有破壁，维生素等营养物质的吸收率就不好；生菜叶子上，潜伏着人眼看不见的寄生虫卵，必须加热才能杀死；夏天，把家里做好的沙拉碗带到单位去，或者，在超市里买沙拉碗，都是冒险行为，因为只要不能确保冷链运输，沙拉很有可能变质。要知道，即使在发达国家，四分之一的腹泻都是因为吃了变质沙拉引起的……这边厢，庞志清苦口婆心，循循善诱，那边厢，苏玉依旧对着玻璃碗里五颜六色、绚丽多姿的沙拉——阵儿狂拍，等着上传朋友圈。庞志清觉得老婆是被时尚风潮迷了心窍，就冷笑说：“你这是为了拍照而吃饭，还是为了吃饭而拍照？能不能别这样虚荣，好像拍了个沙拉碗就成了纽约中产阶层了。”

苏玉终于憋不住开始反唇相讥，她指着庞志清腆出的小肚子说：“我就是不想跟你一样，才过了30岁，就成了油腻中年！不能管理身材的人，何以管理人生？幸亏咱家还有我。不然两口子站出去者像一大股泥石流呢。”

一对模范夫妻立时就在饭桌上成为一对顶着劲儿的公牛。庞志清看到苏玉的睑都气白了，赶紧咳了一声，给自己找台阶下：“别努着劲儿啦，你爱吃沙拉就吃呗，要不，吃完沙拉，给你盛碗汤暖暖胃。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看，都是我把咱们结婚时立下的规矩给忘了——已之所欲，勿施于人。我觉得沙拉碗不如红烧肉，也不该逼你接接受这观念，对不对？”

庞志清说完就带着女儿遛弯去了。只剩下苏玉心不在焉地拨拉着沙拉碗里的玉米粒，眼中浮出薄薄的泪光。没错，她怎么能忘记，这是当年经历过不少冲突以后，庞志清与她达成的协议：己之所欲，勿施于人。也就是说，将自己的喜好去强加给对方，是一种控制欲过强的行为。这种行为对感情是一种长久的折磨和伤害，不管你是不是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号。持久的感情多半给予了双方一定程度的身心自由，所以，不要急切地想着管理别人，把对方改造成与自己兴趣爱好都一样的人。伴侣间的这种“步调一致”，看起来特别幸福，其实细究起来，都是其中一方以自己的压抑与牺牲换来的。细水长流、令人舒服的相处，不是应该展现出一定程度的“参差多彩”么？

要知道，当年在大学里，作为一对校园恋人，苏玉可没少管过庞志清。庞志清那会儿是一名篮球迷，打球时，上身穿一件洗褪了颜色的旧T恤，下身穿一条兜风的高中校裤。武汉的酷暑天，每次庞志清打球归来，苏玉都见他后背洇湿了一大片汗渍，差点晒出盐碱来。穿着这种旧衣服多没面子啊！苏玉就省下了半个月的伙食费给他买了一套大品牌的运动速干衣。谁知庞志清根本就不领情，说穿上她买的运动速干衣，那感觉，就像800年没运动过的大领导上场秀亲民一样，浑身都不是滋味。“而且我真不喜欢化纤制品在皮肤上摩擦的感觉。”苏玉再三声明那是为他好，并且拿出一系列数据，证明汗湿贴身的衣服怎么对皮肤不利，汗水中的盐分留在皮肤上会怎么堵塞毛孔，让脊背上生出痘痘。庞志清封说，大家都是穷学生，打球就是图个痛快，夏天打完球立刻把汗湿的衣服团成一团，往脸盆里一扔，就去冲个凉，实在是太爽了。“你让我穿得像一个偶尔上场的油头领导，这场上的气氛怎么融洽，这队友之间的配合也好尴尬啊。”

清高如苏玉，也短不了一种“逼男友成器”的心态。被她唠叨得受不了，庞志清第一次很严肃地找她谈了一次话，主旨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觉得大四这一年应该安排很多的刷题考试，来拯救毕业前的迷茫，你觉得这很有效，不代表同样的方式对我也有效。我觉得那些可以让人把眼光放远一点的书，看起来不是为近阶段服务的，可它真的能让我从浮躁中安静下来，找到未来的方向。你还问我为什么不紧不慢地在看报，这个事儿我三言两语可解释不清楚，我就是相信《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水平，他们把很多现象与道理掰细说透的能力，直觉上就让我信服。我觉得来自新闻一线的事例，对写申论有帮助，可比那些嚼烂了的考碗课程管用，等我考完公务员你就明白了。

对了，发生在大四那年的稀奇事就是，庞志清后来参加考国家公务员、考省里的公务员，都考上了，参加大企业的招聘考试共6场，拿下5个offer。他最后根本不像苏玉担心的那样找不到工作，而是工作机会太多了，差点犯了选择困难症。

毕业转眼10年了，结婚也已经快8年。风水轮流转，庞志清如今也管起苏玉来了，包括“吃个沙拉就幻想自己够上中产阶级了，上个芭蕾课就觉得自己成为名媛了”，包括“为什么总要上喜马拉雅去购买课程？读书，应该自己从庖丁解牛开始，知道牛里脊干啥，牛排干啥，牛腿肉千啥，为什么非要在15分钟内吃一颗知识胶囊，里头就装着一点儿速溶牛肉粉，然后就以为自己得到了全面的营养？”包括“为什么去旅行就—定要住民宿？随便搞些小情调，收些老木头装饰，一晚上就能收你1500以上，宰的就是你们这伙拍照党。”总之，把苏玉兴致勃勃去尝试的各种热门事物，各种冷嘲热讽，批驳得体无完肤。苏玉的脸越来越黑，庞志清还浑然不觉自己犯了苏玉10年前的错误——总是把自己的旅行准则、读书准则、锻炼和身材管理准则强加给对方，认为自己的经验亮晶晶地闪烁着宝石光芒，对方不照单全收，简直是辜负自己的心意。一己所欲，必施于人的霸道，马上就让苏玉一身的刺毛都拱出来。没错，谁想被别人这样居高临下地管理，自以为是地否定？苏玉是在赶时髦，可人家也是真心诚意地觉得，在人到中年的关口，去芭蕾课上拉个筋、学习一下如何在身体上摆脱负累、成就轻盈，很必要；在上下班堵车的道路上，听一节付费课程，满足一下不多也不少的求知欲，也是一个好选择。这就像谁都知道最好从天然食材中补充维生素，但如果真没有时间，补充一粒维生素胶囊，也好过什么都不吃。这与钟爱知识胶囊，有什么分别呢？

沙拉碗事件结束后，这对结婚很久的夫妻重温了他们的盟誓，那可不是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而是“己之所欲，勿施于人”，因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再亲密的人，可不见得对同一事物都有一样的兴趣与一样的期待。明白这一点，对经常要求对方与自己步调一致、审美一致、价值观完全重合的伴侣来说，其重要性，绝对要排前三位。因为，你给对方一个自由呼吸的空间，对方才可能回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