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那一颗黡痣

2018-10-10 02:53孙志诚
飞天 2018年5期
关键词:周家女郎二叔

孙志诚

我们周家河台人非常注重人身上的黡痣。他们每每从黡痣所在的位置判断着人生的祸福吉凶。诸如,黡痣餍胸膛,顿顿喝清汤;黡痣餍腿,穷得卖鬼;黡痣餍脖子,骑马赶骡子;黡痣黡下巴,一心为大家,等等。他们还特别举出伟人毛泽东下巴上的黡痣,以验证这种判断的无比准确性。

而我二叔身上的一颗黡痣却超出了所有人的常识范畴。二叔的那颗黡痣在他的眉心梢上、发畔稍下一点的“夹巷”里,并且顶端旗杆似地竖起一根细细的长毛,如一粒豌豆生出了芽儿,使人感到有点滑稽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刺激撞击着你的心。于是,本该回避的目光反而多溜瞅几下。

在那一个时期,周家河台人的话题基本上是围绕着二叔的这颗黡痣展开的。但二叔的这颗黡痣不在人们的常识所能界定的位置上,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而越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说出个子丑寅卯,于是揣测、争议,甚至宿命的判断层出不穷。终于,某些心眼儿极稠的人探索出一点端倪:二叔这一颗黡痣与观世音菩萨额畔上的那一点胭脂红位置完全一样。这个石破天惊的研究结果使周家河台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曾一度归于一致:二叔是观世音菩萨的再世!本来二叔除了这一玷缺(现在不但不成玷缺,还成了荣耀),人长得再也标致不过,心肠也好得不能再好……现在人们才看出了二叔的不同凡响之处,男人们都争着和他交朋友,女人们尤其是姑娘们更是把他当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了。不久,二叔就跟村上最漂亮的姑娘金叶定了亲。金叶是什么人啊?她的这个家族占了多半个周家河台不说,金家人在省地县政府部门都有供职的人,并且还有几个晋升到高干的行列里。跟金家结亲就等于是这一方天地的“皇亲国戚”了。二叔在那一段时间阳光得晃人眼目,连我们全家人都很是沾了光——村人见了面恭敬得不是一般,好像个个都成了神灵,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懈和轻慢。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二叔娶亲的前一晚上。这前一晚上就是这年的腊月初七。这一个夜晚,我们周家河台放了一场电影《真假美猴王》,二叔的命运就骤然地急转直下。因为村里有个叫“假聪明”的小伙子发了一番宏论,他由真假孙悟空推演出真假观世音——二叔自然是假观世音了。并且他由此进一步推演出假孙悟空是妖,假观世音自然也属妖之列了。不知这个“假聪明”是随意乱说过嘴瘾,还是另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谁人也说不清,而周家河台人是信以为真了。这对二叔可是非常的不利,这不利首先表现在金叶身上。金叶追二叔原本是冲着他餍痣里隐藏的观世音而来的,现在这一点梦想突然像水泡一样破了。这一破,二叔就连普通的人都不如了,就像许仙看到白素贞变成蛇一样——二叔现在成了妖,她哪还再敢跟他?当夜就让家里派媒人退了这门亲。

此后,二叔还生活在周家河台,但他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点污油,再也无法融入到“人”里面去了。人们见了他不是躲便是避,即使迎面过去,也我是我你是你,连话也不说一句,仿佛生怕沾惹上什么晦气。眼看着二叔往“而立”那面过去了,连一个媳妇也说不上。其实,二叔除了那么一点瑕疵,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完全够得上一个美男子了。

二叔三十三岁的这一年秋天,父亲死在煤矿上了。我年轻的母亲苦守住我们弟兄俩不肯再挪窝。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先前说过二叔是假观世音的那个“假聪明”,不知存了什么心——也许是忏悔心吧,他又出面在二叔和母亲之间扯起红线来。母亲前后一想,倒觉得这还是一条比较理想的出路。二叔呢?他早已对自己娶妻生子绝了望,便情愿“嫁接”到我家这棵撅了尖的树枝儿上,为我早逝的父亲——他的亡兄完成未竞的义务。因为那时我年轻的母亲已做了绝育术,永远地截断了二叔获取子嗣的路径。

于是,我们这个破碎了的家又枯木逢春,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我们弟兄俩像不曾少过爹一样把书一口气念了出来。

周家河台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到了弱冠之年,便要择一块水土肥美之地种植两棵树,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婆娘准备百年之后的事,也就是预备棺木。二叔年届七七四十九的这一年,他在南河台上栽的两棵串根杨奇迹般地粗壮起来,恐怕做四副重底重盖也绰绰有余。它们的子孙们高高低低地扎满了那个潮润松软的河台,最小的也是碗口粗的好椽了。这种史无前例的茂盛,使得村人对二叔残酷至极的结论深感悔愧和惶悚。正是这一年,我考进了兰州大学,而哥从兰州医学院毕业了。哥跑分配需要钱,我上学更需要钱。二叔为供我们弟兄俩上学,把家里能变钱的东西都倒腾光了,现在就剩下那一河台树了,二叔心一横就卖树,二叔先挖的是小树。因为当时村上搞规模养殖,要盖牛棚、羊棚,這能当椽的小白杨逢着了“用武之地”。有一日,二叔“宰割”一棵小白杨时,一根树梢儿正好刮到那颗黡痣上,破开了一道缝,血如泉涌。二叔抓了三把黄土才止住了血。可那地方肿起青青的一块,并且灼烧灼烧地疼起来。不过并不碍什么事,二叔也不往心上去。二叔不往心上去,别人却是往心上去了,见了面劈头就问,你那个地方怎么啦?二叔除了这颗福祸莫测的黡痣外,其他所有部位可以说是绝对的高质量。他几乎不曾害过什么病,即使每年冬春两季谁也难以逃脱的流行性感冒,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如此完美——其实不是完美,而是健康——的身体突然有了破绽,而且在他那敏感得要命的地方。人常说烂脊梁驴护得紧,二叔自然也脱不了这个俗,也就开始往心上去了。于是,二叔平生第一次去看病。

二叔先寻村上的老中医万先生——周家河台人至今还把医生叫先生。万先生一丝不苟地履行过中医诊病必须要经过的几个程序之后说,我对你这个病还没个啥有效的方子。二叔说,你是吆鸣喝吼的大先生,看这点病肯定比我们在脸上揩一点泥巴还容易。二叔看了看万先生作难的脸色又说,要不你干脆一刀削下来吧,我肯定能挨住疼,叫一声的就不是人!万先生摇着头说,使不得,使不得,那是使不得的!二叔说,有啥使不得的?有把一根腿一条胳膊截了的也照样活得仗仗义义,我这东西本来就是多余的累赘。万先生仍旧摇头却是没言语了。二叔总不肯相信“吆鸣喝吼”的万先生会对这么一点根本算不上病的病束手无策,也不肯相信去掉人身上这么一点点画蛇添足的东西会对人能怎么样。二叔忽然醒悟道,万先生,你是觉得治我这么一点小病是高射炮打蚊子——划不来吧?万先生立马认了一脸的真,我说了,我对你这病还没个有效的方子!二叔想起自己因这颗黡痣所遭遇的一系列坎坷曲折,就又说,万先生,你怕是嫌治我这病沾上晦气吧?哪里,哪里!万先生坚决地否认道,中医之道是按阴阳二气把握生命的,根本不相信那些没有根据的邪说!二叔多少松了口气,又央求说,你没有效的方子出个没效的也行哇!万先生沉吟再三,才给二叔出了个“没效”的方子:将丝线用麝香薰泡了,然后将那黡痣齐根儿勒住,七天一换……

二叔就觉得万先生有意捉弄他,不给他实心看,便拧了股劲儿蹬上自行车到县医院去看西医。他想西医是动刀动剪的,割这点东西比揩苍蝇屎还容易的。然而,西医大夫个个看了都说没啥,你去吧!二叔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怨恨道:没啥没啥,我也知道没啥,肯定要不了命的。可说没啥,总归有一点儿啥了,不然怎么会烧痛烧痛的,而更为“不然”的是人们见了没完没了的那个问啊,简直能把人的心问烂。二叔这时陡然想到人们对县医院大夫的看法,便恨骂自己你干指头能蘸上盐吗?于是,他把家里的土鸡蛋装了一小纸箱子,很有信心地走进了医院。他把鸡蛋先放到门诊部的长柜上,这才对着一个一身白大褂一头白帽子一脸白口罩的先生说,你给我费心看一看吧,我们乡间人进一趟城不容易啊!我先前看了几个先生都说没啥。我也晓得没啥,只是把个黡痣撞破了能有个啥呢?可现在总归是有个啥了,起码是碍着自己眼、更碍着旁人的眼了。这个一身白的先生还算认真,量血压、听心脏、按脉搏、问病历,末了,用捂在白口罩后面的一张嘴咕哝哝地说,同志,你这病不好看哇!据我看要么你就不要管了,由着它去或许没啥;要么你就上兰州去大医院治疗,县医院的保险系数不够用!

二叔不由收紧了心。但当他走出医院时,心底又坦然起来:就这么一点肤伤,没虼蚤弹一蹄子的重,值得上兰州的大医院吗?他认为这位一身白的先生仍然是搪塞,不过他对他的态度倒是十分满意的,一箱子鸡蛋总算换来了城里先生的一点热情。二叔正这么想着,那个一身白的先生追出来说你把东西忘了。他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有个年轻护士就把一个纸箱子戳到他怀里了。二叔抱着纸箱子很是尴尬了一阵,接着便灵醒过来:他是没把这点鸡蛋打到眼里呢,要是一箱子钱……庄稼人哪有那么多钱呢?再说为看这么点不算病的病值得花费那么多吗?这时,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叫得锅沸,方才记起为了看病他大半天没沾过五谷了。他多少犹豫了一下,就到县医院斜对面的穆斯林餐馆要了一大碗牛肉面和一个小饼子。在平息肚子动乱的过程中,二叔在脑海里完成了自己的一个重要选择:还是用万先生的方子。

于是,他蹬上车子直奔县药材商店。

站中药柜台的是一位年轻女郎,披肩长发直垂到被健美裤衬出原形的臀部上,一股入木三分的香气刺得二叔被旱烟沤出锈斑的喉头很厉害地咳了一声。二叔对这位女郎顿生无以名之的厌恶,但他还是走近了柜台。二叔皱着鼻子说取一两麝香来。长发女郎殷勤地抠了抠计算机,说到收银台上先交钱。二叔问多少,长发女郎说六千。二叔惊问六……啥?长发女郎说六千块。二叔就愣住了。长发女郎问:老师傅你买这么多麝香做啥呢?二叔就期期艾艾地解释着自己的用途。长发女郎说,那有一克就够了。二叔忙问一克多少钱?长发女郎说一百二十块。二叔又把脸黑了。他身上只有三块二毛钱了。二叔不由叫穷说,我供学生供得力尽汗干了,哪有那么多钱哪!长发女郎很感兴趣地问,你供的是什么学生呀?二叔说,一个大学刚出来,一个大学刚进去。他说着就往外走。长发女郎说你站住。二叔惊问道我没犯下啥吧?长发女郎说,老伯你把线拿来我给你薰一下用去吧!二叔愣旺了好一会才把早装在衣兜里的一小股白线交给了她。长发女郎薰过线之后,又给他把那长得如珊瑚一样的黡痣齐根儿勒了。二叔对长发女郎顿生好感,觉得他身上喷射的香气也和麝香一般香了。他很感动,硬把一箱子鸡蛋塞给了她。

从此,二叔身上就荡漾着沁人心脾的奇香。人们见了他就像狗们碰到了异族一样“空空”地嗅着:你身上怎地这么香呀,是不是与城里女人……下面的话就被挤眉弄眼的笑代替了。二叔不禁浑身冒汗了,他生怕人们误会了他。二叔与母亲撮合到一块儿之后,尽管不曾有过热烈的爱恋,但二叔的诚心是不容置疑的。即使如此,说三道四、飞短流长的闲言碎语仍像这旱塬上的风尘一样到处飘飞。所以,二叔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有个什么疏忽和不周,而给这个貌合神离的家庭种下令人头疼的祸根。

大概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二叔的烧痛渐渐退去,肿胀也奇迹般地消散了,只是那一颗餍痣像珊瑚一样越来越大,后来竟至于长成一串珠子,并且那根长毛也变粗变长,牛尾巴似地胡甩乱摆,很是干扰了他的视线。二叔就叫母亲把它擦皮儿剪了。二叔原想这么一根没有轻重厚薄的毛丝儿与自己的生命根本是毫不相干的,可当真正丧失它之后,那颗居心叵测的黡痣,就像突然之间失去了无形的约束,便四面八方地扩充起来,不久就如老式的眼镜坨子那么大了,而根端却被那条麝香线死捆着,始终挣脱不了膨胀的束缚。于是,它便酷似一扇开了苞的蘑菇,霸住了二叔左边的半个脸。二叔即使躺着不动,也能感觉出它的摇摇欲坠,像是那里贴着一个战战兢兢的虫子。有时他觉得那“虫子”要掉下来了,便怀了一种惊喜交加的心情期待着,然而它只是要掉下来,并不真掉下来。二叔的期待就成了一种有始无终的苦熬。不过这肉体的煎熬倒使二叔不断地增长着耐力和韧性,而人们幸灾乐祸的问候却常使他无地自容。

二叔就又不得不去看萬先生。二叔祈求说,我的好万先生哩,你给我割了吧,我实在连一天也受不下去了!万先生摇头说,岂敢,岂敢哪!二叔叫苦道,我现在连脸也洗不成了,再一长怕连路也看不见走了。甭急,万先生不紧不慢地说,瓜熟蒂落,瓜熟蒂落哪!

二叔只好咬住牙硬熬。他熬过了秋燥嚣嚣的七月,又熬过了载黄载玄的八月,终于把庄稼人野外劳作的繁忙日子熬尽了。二叔就开始忙家里的活儿。不知是人们的问候少了,还是他真熬出了深厚的功夫,倒是没了先前烈火烧身一般的狂躁。

然而,有一件事情又使二叔重新火烧了眉毛,就是两个侄儿子到年底都要回家来,并且都是成双成对。这可把二叔慌死了。他想他的这颗黡痣在村人们眼里揉了几十年,见了面都要往死里问,而儿媳妇头一次见面——她们问得他难堪倒还是其次的事,而被这颗黡痣吓跑……二叔这么想着,就觉得万般火急。他想万先生是再也不能看了,医院也是绝对不能去了。他想来想去,猛然想到了邻村的胡三。胡三既当屠家,又当骟匠,还是半个兽医,有时还给人看病。人都叫他胡日鬼,紧要三关却都用他。

二叔就托人把胡三请进了门。

胡三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瞧了瞧那蘑菇云一样的怪物,哈哈大笑道:“呵,赫赫有名的万先生就连这么一点病疾都治不了?你今日看我老胡的手艺!”胡三捉了把剃头刀,看准那被麝香线勒细了的部位平削过去,啪刺一下,霸在那地方的“虫子”便鸣地飞走了。

二叔看到那个尤物落到地上时,像个活物乱跑了一阵才颤颤动动地止住了。它止住时就有一股血细线那样描射出一道虹来,待那道虹消褪时,那东西就平瘫到地上,像算卦先生画的一张太极图。二叔的心不由地慢慢往下沉,并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流质一般从他的生命中一滴一滴地渗淌出来,在虚空中构成虹的形状。

“你瞧,这不就好好儿的了吗?”胡三提着剃头刀大笑着。

二叔也跟着大笑,但他的笑总像是包裹在僵硬的壳儿中,显得苦涩而又做作。

胡三正为他创造的奇迹开心时,二叔额头射出的一支红箭击中他的脸,即刻把他涂抹得像个杀人犯。二叔便一手按住自己的那个部位,一手拉胡三去洗刷他脸上的血污。

过了大概半月光景,二叔的刀口就愈合了,并且连侵扰了他多半辈子的那颗黡痣也悄然隐去,毫无痕迹,仿佛不曾存在过。二叔便叹道:人说百病百医。谁晓得我害了多少年的这颗瞎颗颗在胡三手里就这么容易地去掉了呢?不过二叔反而痛苦了好多日子。他想如果几十年前就把胡三请来诊治,他就不会只为亡兄活一生了。二叔哭了,他痛悼自己不该失去而早已失去的那些岁月。

二叔除掉了这个致命的玷缺,本该圆满了他的人生,然而却活得越来越沉重了:他仍然脱不开人们无休无止的纠缠和盘诘:你的那一颗黡痣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进美容院了?听说药材商店的一个女的……二叔从人们不怀好意的眼神里读出了更为可怕的内容。他不觉有点慌乱,甚至恐惧,但究竟惧怕什么,又说不清。从此,他对所有的人都害怕、都怀疑,即使与自己相伴二十年的女人也不例外。有时猫把咸菜碟或辣椒碗弄翻了,女人骂句那东西碍着你了吗?二叔就觉得是在转弯抹角地攻击自己,于是心里就难受好些天。渐渐的,二叔就觉得这人活在世上太难了,就像写在纸上的一颗方块字,多一撇儿碍眼,而少一撇儿更是碍眼了。

不久,二叔就觉得两颊稍后、两耳之下的那个地方很是不舒服起来,接着就有些隐隐作痛,再接着便胀痛胀痛的了。这种痛似乎与不久前彻底根除的那点伤痛迥然不同,却又有点难以说清的共鸣点。只是这种痛是无形无影的,根本无人问津,连母亲也不肯相信那地方好端端地会生出疼来。然而,那地方的确是存在着痛,并且是愈来愈重、愈来愈重。他终于忍受不下去了,便又去了万先生那里。万先生惊问道:咦,那颗黡痣呢?二叔说被胡三用剃头刀割了。万先生大惊失色:你怎敢轻易把那东西割掉?二叔说,割了倒没啥,你不看我这里利脚利手好了吗?万先生说,你感到有啥时也许倒没啥,你感到没啥时说不定就有啥了。二叔问那会有啥呢?万先生并不直接回答他,只让他到县医院详查之后再说。

二叔不由收紧了心,但随之又很是释然了。他想先前额头上有那么个显眼的东西都没啥,现在那里啥也没了能有个啥呢?然而那恼人的胀痛是愈来愈硌心了。他硬撑的意志渐渐崩溃下来,终于又去了县医院。这回二叔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把家里粜了秋粮的钱,一个信封里装了三百,一个信封里装了两百,把少的送给了药材商店的那个长发女郎,把多的送给了上次退回鸡蛋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因为得了“红包”,热情倍增。二叔就确认了他先前对县医院先生的判断。二叔没等他检查完毕,就迫不及待地问,先生你说我害上啥病了?西医大夫说,你是淋巴结发炎了。二叔问,是不是与割掉黡痣有关?那大夫根本记不得他曾有过黡痣的那段历史,就埋下头给他密密麻麻地开满了一大张处方。二叔问开的是什么药?那位大夫不厌其详地一一解说给他听,但他只记住了“一眼井”(异烟肼),别的都从这面耳朵里进去,又从那面耳朵里出去了。二叔到药房取药时,又遇到了新的麻烦。药房划的价是四百八,而他所带的钱只有一百二十八。他就央求那大夫把最急用的取上,那大夫就把其余的一笔勾了,只剩下了“一眼井”。二叔就心里格拧格拧的满是文章。周家河台人把克夫的女人冠以几眼井几眼井的,比如克一个男人是一眼井,克两个是两眼井……父亲死后,二叔就认定母亲起码是“一眼井”了。如果不是他有那么一颗福祸莫测的黡痣,他能眼睁睁地迈进男人的深渊中去吗?不过二叔和母亲倒是过得十分和谐如意。周家河台人就说,这世上的事情怕是一物降一物,癞蛤蟆降的是屁爆虫。二叔的那一颗黡痣说不定正是“×眼井”女人的最大克星。现在那个曾一度使人们敬畏不已的法器不在了,二叔就敌不过“×眼井”了,疾病就接踵而至。二叔前后一想,竞不寒而栗。然而他总不肯相信淋巴结发炎与削掉黡痣会有直接关系——他是不承认这二者之间生理上的必然性,他只承认超生理的必然性。

二叔吃“一眼井”的最初结果是,那个部位的胀痛不曾减退丝毫,而饭量却大大不如以前了。他想大概这药物与五谷是不能互存并立的,他也深晓这个病与生命更是不能互存并立的。因此,他一点也不敢松懈每日至少与“一眼井”两次“互存并立”的意志。

不觉间“一眼井”把二叔陪伴到年底了。他也即将由七七四十九跨进“一把”年纪里去。二叔在这个进位上的跨度是太艰难、太折磨人,甚至太不寻常了。他踽踽独行在“一眼井”和淋巴结昭示的幽幽小径上,饱尝着人生的孤独和悲凉。在这之前,他曾跨过十、二十、三十、四十这四道关口,都不曾留下格外戳心的印记。只是在由二十九跨进三十的这一年,他曾生出过我这一生怕是要一根光棍扛到头了的悲观。然而,这种念头还没顾上折磨人,父亲就死去了,他像战场上前赴后继的战士,就被我们这个残破的家庭完全夺走了心志。那时二叔把父亲的死和他为母亲的“续弦”都看成是命。他曾怀疑自己额头上这颗莫名其妙的黡痣或许是克兄的灾星,然而他却不是唯“命”是从的人。他凭着自己强健如牛的体魄,曾不止一次地发誓要让亡兄的两个孩子成人成才,出人頭地。现在眼看距离成功近在咫尺了,却突然遇到这样那样的不顺利——他总不肯承认自己是真正有病了,但有种不祥的预感使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正走着二十年前亡兄所走的那条路。他知道每个人或迟或早都要走到那一步,但他无法摆脱掉这如牛负重般的责任感和刻骨铭心的遗憾。

腊月将尽,二叔挣扎着做完了这一年所有的活儿之后,终于疲惫不堪地躺下了。他抽着自己永抽不厌的老旱烟,多少年未翻修的老屋里时常笼罩着一片淡蓝色的烟云。

这一日,刚刚参加工作的哥回来了,但他没有带未婚妻。他本来是想到过老历年时把未婚妻带上欢欢喜喜团聚一回的,而他一听二叔病了,就请假专程来看他。哥透过那片烟云,看到了那一张黄透了的脸。

哥愣在地下了。

二叔说了几次大侄子快上炕来,哥都没听见,二叔不觉就来气了。二叔说,看啥呢,你认不得叔了吗?你该不会认不得叔吧?哥这才问道,叔,你咋地害了这么个病哇?二叔就忽地翻起身来,翻起身时眼前涌起一团浓浓的黑暗。在甩不掉的黑暗中,二叔说着外强中干的话:叔有个啥病呢?叔只是淋巴结发了,这根本就不是个病!哥很是凄然。二叔又一次外强中干地说,大侄子,快把行程放下歇缓一阵再说,叔能害个啥病呢?

转眼间,哥的假期就要满了。哥对二叔说,叔,咱们到兰州给你看病吧?二叔惊问道,到兰州看啥去呀?哥说,就看你的淋巴结发炎哇!二叔说,这么一点小病值得到兰州去看吗?哥说,你的这病县医院是不能再看了。二叔不由得把心收紧了,他想起了第一次進县医院时,那个西医先生说的话。

二叔说,去兰州就去兰州吧,现在我的那个东西被胡三去掉了,也不怕被你媳妇看见了。哥就只是摇头叹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叔到兰州时,面部的那两处胀痛已经升级为持续性的剧痛,并且逐渐向全身各部位扩散。二叔就像被投进了炼狱,无时不在备受痛苦的煎熬。哥后来告诉我说,餍痣本身就是一种病,医学上叫色素瘤子,不过那是良性的,对人体不仅无害,而且还起着一种奇妙的平衡作用。二叔的黡痣被削掉之后,就改变了原有的性质,引起了癌变,犹如引狼入室。哥——还有未婚的嫂嫂——当时想通过烤电来歼灭已经包围着二叔生命的敌人,然而其时蚕食着二叔生命的敌人,已经用可恶的爪子扼住了他的咽喉,即使妙手回春的神医,也无可奈何了。

二叔从兰州回来时已消磨成一把干柴棍儿了,然而他仍不相信淋巴结发炎会把人怎么样。他还不停地做这做那,不承认自己是被重病拖垮了的人。直到有一日栽进猪食槽,才觉出这淋巴结发炎不是没啥,而是有个啥了。他让母亲叫来万先生。我看这病还要你看哩!二叔说。万先生说,我看不了,你还是到兰州大医院看吧!二叔说,大医院都看过了,不中用。万先生说,我就中用吗?你就惜上点阴功吧!二叔说,你看我的两个侄儿一个大学的板凳还没坐热,一个虽然端了公家的饭碗,可媳妇还没拉扯上,正是要钱的时候哇!再呢,我家的这个女人难道命里注定让我们弟兄轮换着撂她一回吗?万先生说,有命的不害无命的病,你就顺其自然吧!

二叔沉默不语了。他这才认定自己在亡兄这条路上走得深了,想退也退不回来了。但他无论怎样也无法使自己“顺其自然”。他老是想,如果我当初根本不在乎那颗黡痣,不在乎人说什么,不把那点肤伤当病看,或许……他涌出满腹的感慨和遗憾。

清明这一日,二叔叫母亲给哥和我打电话,让我们弟兄俩火速回家,有要事相嘱。母亲知道二叔是留不住了,便寸步不离地守住他哭。母亲呜咽道,你为我们母子辛辛苦苦一辈子,我不能叫你白走,你看着那弟兄俩哪一个你不憎恶就指给你吧!二叔恼道,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我和哥哥赶回了家。母亲红着眼圈说,你叔有重要话等着说呢。我俩趴到二叔身边哭道,叔有吩咐的什么就说吧,侄儿听着哩!二叔使劲睁开深陷的眼睛看了一阵,便一手抓住我的右手,一手抓住哥的左手,哆嗦着干枯发青的嘴唇说:

“好侄子,我真不该……”

二叔生命的弦嘣地一下断了,留下了一个猜不透的谜。

责任编辑 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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