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另 一 半

◎ 琦君

我的那一半自然是优点多于缺点。即使是缺点，在他自己看来都是优点，是男子汉的通性、大丈夫的气度，所以做妻子的没有不欣赏的理由。

他的特色太多了，我先说哪一样呢？对了，慢动作。

他的慢动作是他的服务机关全体同仁都知道的。下班时，四个人合坐一辆计程车，总是三缺一，总要等他。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公文，分别收进抽屉或铁柜里，锁上了，再拉两下才放心。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走到电梯口，电梯太挤宁可走下去，为了安全。等得大门口的三个人直叹气，说他是“老虎追来了，还得回头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在日常生活中，你只要向他请教，他那高山仰止的老师威严就出现了。你若是问他去某某地方怎么走，搭什么车，他先不开腔，从书架上取出花花绿绿的台北市地图，打开来在上面指指点点：“你来看嘛，搭这路车，到这里下车就朝东再转南，不要向北走。”我哪里分得清东西南北？我只会左右转，前后转，跟我说东南西北，我就成了迷途的羔羊。

他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样笨？算了，你就坐计程车，多省事。”偏偏我是个不喜欢坐计程车的人，一年到头总是一把伞、一双平底皮鞋，坐公交车就跑遍天下。可是他说：“你的时间都用在等车上了，你知道吗？时间就是金钱，你知道吗？”

我怎么不知道？就因为他喜欢搭计程车，花钱太多，我就偏偏搭公交车，把他花出去的钱省回来。他又喟然叹息道：“你真是固执得跟自己过不去，我呢，宁可钱吃亏，不可人吃亏。”

他有一样嗜好，就是躺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看书看报看杂志。在这时，天塌下来也没有他的事，跟他说什么也听不见，给他端一杯牛奶，他倒知道往嘴边送。我问他：“够不够甜？”他点点头。“要不要加点阿华田？”他再点点头。“加了会太甜吧？”他摇摇头。我火了，大声问：“你到底要不要加？”他点点头。他就这么保养元气，不开金口。

在起居饮食上，他的习惯一成不变，叫我不要勉强他吃不爱吃的东西，做不爱做的事。这些我都无所谓，可是和他商量家务，他也是“板门店谈判”，充分发挥了权威：“这种小事，你不必操心，听我的没错。”“大事情呢，当然由我决定。”我还有什么主意好拿？

倒是有一个优点，他对我帮忙最多的就是替我找东西。

我是急性子加上健忘，日常生活用品常常不知去向，他就问我前一分钟在干什么，后一分钟又到了哪间屋子，如此卷地毡式的追踪，东西一下子就被他发现了。

他也有心帮我做家务。

星期天一早起来，他一定说：“今天我有一件大事要做，就是帮你拖地。”如是者起码要念三遍，念到第三遍时，我的地已经拖干净了。他就说：“你何必这么性急呢？搁着我自然会做的。”可是这一搁可能好几天，我看不惯满屋的灰尘。“看不惯就只好你做了，我是看得惯的。”他说。这就是他的修养功夫。

数落了他半天，仔细想想，尽管他在家既懒又笨拙，在办公室却是个标准的工作人员。他说：“两点之间，只有直线才是最短的线。一切根据法令，就是最简单的直线。”

就为他能把握大原则，他一切的缺点也都成了优点。在我心中，他确实是位“品学兼优”的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