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四十多岁,才知道古龙有多天才

2018-10-13 05:37杨早
文苑·经典美文 2018年10期
关键词:古龙武侠金庸

杨早

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小说,古龙的武侠小说只是武侠。

那个叫古龙的作家,要是还活着,今年就80岁了。我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读到了他的作品——这样的句子一般用来说那些怀才不遇生前落魄的作家。但是古龙不是,他在30岁前就已经是港台武侠小说界一只会下金蛋的鹅,一位30岁前就已经完成了《大旗英雄传》《名剑风流》《武林外史》《绝代双骄》《楚留香传奇》的作家,怎么夸他都不为过吧。

另一个世界的人

古龙去世的1985年,我才12岁,新派武侠小说里只读过《书剑恩仇录》和《萍踪侠影》。1983年版无线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在成都与自贡的有线电视台大火时,坊间突然以“影视文学”的名义出现了好几种版本,有全本有简编,但很少有人知道古龙。

记得很清楚,1983年第一次看到古龙的作品全非名作,而是《游侠录》,古龙1960年22岁时的“少作”,还不是正式出版的盗版,是那种传说是印刷厂工人干的私活儿,纸张粗糙,经常有铅字印错或向左向右侧翻90度。蓝本的封面,连幅画都没有,就是三个大字“游侠录”,两个小字“古龙”。

最要命的是,这本从同学手里转借来的书还只是中册,上下册已不知流向何方。而这种不知头尾的半途阅读,却最能激发人的想象力:一场塞外的铁血争斗,诡异的番僧,下毒与反下毒,无影人倏忽来去,山洞里的怪老人……

最惊人的是“游侠”谢铿报父仇误杀黑铁手,被杀父仇人无影人言语挤对,只能当众自断双臂……天哪,前面都发生了什么?谢铿断了臂还誓言要报父仇,他凭什么?这一切都长久成谜,没有上册的缘由,没有下册的结局,青羊宫旁边的地摊上也见不到这书的全本。我为了这个故事惶惶了很久,将那本《游侠录》中册反反复复读了十几遍。

很多年后才读到全本,不用说,失望至极。古龙的早期主要是在模仿,学金庸,学卧龙生,学柳残阳,需要仔细阅读,才能从字里行间看出这位年轻人想象力的富饶。

上了初中之后,我的零用钱几乎全贡献给了正街上与少湖路口那两个租书摊,《楚留香传奇》《多情剑客无情剑》《绝代双骄》《圆月弯刀》……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视野,他迅速成了金庸之外唯一让人心驰神摇的武侠作家。

就在这时,我在一本完全不记得名字的通俗杂志上看到了古龙的死讯。语焉不详,只记得倪匡用48瓶XO白兰地给他陪葬的壮举——天地良心,那时我连XO瓶子都没见过。因此古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物。

现在任何信息,只要你有心查找,大抵总是能找到。然而1980年代的茫然无知,其实也是一种幸福。1985年的某一天,我在县城正街的租书摊上以加速度读完了宝文堂书店出版的《鹿鼎记》,在第五册的《后记》里,金庸提到了那副著名的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登时忘了还书,就坐在竹椅上,读过的金庸小说一部部从心上流过。突然,我像解开了密码一样,破译了对联里的每一个字代表的作品:原来,我已经将金庸的武侠小说读完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就像小时候在装宝塔糖的铁皮盒子里掏伊拉克蜜枣,你总以为里面还有很多很多,直到反复掏摸仍一无所获,你才发现刚才吃掉的就是整包蜜枣的最后一颗。那种绝望、茫然、酸楚、悔恨的心情,只会发生在物质与精神都匮乏的年代。

我从此就一门心思找古龙的书看。那时坊间已经渐渐出现了“吉龙”“古龙名”这样的小说,而且不良书商会拿陈青云、曹若冰、高庸的作品冒充古龙。当时自诩眼光不错,只认风格不认人名,一本书翻几页就能知道是不是古龙作品。但其实熟悉的,只是古龙中期之后的那种简洁快速的文风,所以放过了一些早期作品如《护花铃》不说,也曾误判过一本不署名的《天仙方侠》是古龙作品。

1980年代的很多父母不让孩子读武侠小说。好在父亲也是此中同好,他不会租书看,所以经常要听我推荐。有一次晚上路过书摊,我向父亲推荐北方文艺版的《萧十一郎》,封面很雅致,像是一个变形的唐朝诗人。父亲微笑着问:确实好看吗?不好看你出钱哦!然后买下那本灰色封面很像本正经作品的小说。

另一次,我本来是去中学附近的报亭买《龙门阵》,哪知看到新出的两册《欢乐英雄》,立时便走不动路了。当时一个月的零花钱是五元,两本《欢乐英雄》定价4.8元,这是一笔大钱。我恋恋地走回学校,几次想回头又忍住。到了下午放学,我还是忍不住,飞奔去买下了这套书。

很长一段時间,《萧十一郎》和《欢乐英雄》是我家自有产权的两套古龙作品,我也就将它们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无法点评的作者

1990年开始,读武侠小说是知识分子圈中的某种时尚,陈平原师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千古文人侠客梦》。

那几年父亲他们师兄弟每年都会聚会,除了吃饭,总有几个人在一间屋里高谈阔论,而另有几个人在别的屋子里默默阅读。金庸大家都已读完,古龙就成了这种聚会阅读的首选。

记得有一年在某师叔家,我从进门起就扑到一套《白玉老虎》上,发挥租书摊练就的目速,下午四点多告辞前终于读完了三大册,不至于回家还牵肠挂肚——主人家自己还没读完,自然不便借走。

还记得聚会时某师叔说过一句话:我们读到中文系研究生,如果要我们来写小说,结构语言人物意义都不在话下,最难的,反而是情节——情节其实是最难的。那时对此言深以为然,还看到报纸上报道:著名小说家莫言某年元旦闭门读了三天《绝代双骄》,对记者感叹“不可思议”——这似乎为我喜欢古龙加上了一道价值的保险,让人一边爽,还可以一边保持文化上的某种优越感。

后来看王怜花的《古金兵器谱》,知道大师兄王风在北大中文系1984级读书时,遍览海淀租书屋里的武侠小说,下断语曰:“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小说,古龙的武侠小说只是武侠。”王风兄的观感不知道后来有无变化,但这句话被同宿舍的王怜花写进《古金兵器谱》,似乎王风就成为“拥金派”的代表。

知识分子对古龙的心情比较复杂,不像面对金庸那样亲切。1997年香港回归后,施爱东兄的《点评金庸》颇受好评,据说金庸本人也很认同。出版社想趁热打铁,约他续写《点评古龙》,爱东觉得他对古龙不够熟,拉我来做。我从出版社领了一套珠海出版社的古龙作品集,花一个暑假重读了一遍,尝试着写了千把字,但总觉得缺乏抓手,不像金庸那样方便从历史、政治、文化、人物各种角度切入。举步维艰,又要考研,这个写作计划在静默中流产了。

彻底的求“新”求“变”

21世纪之后,读古龙就比较少了。世纪末那两年流行读温瑞安与黄易,隔壁宿舍有位老兄,特别推崇温瑞安。按他的说法,梁羽生自创天山派的时间轴,像大户人家的家谱一样不肯断绝,就算闷死也要一代一代往下走,而且天山派永远天下第一,全无惊喜。

金庸的聪明之处在于历史与虚构之间随脚出入,借历史为小说之用,颇得虚实之妙。但温瑞安更厉害的是创造了一个南宋江湖,从不同帮派、机构的角度进入展示这个世界,四大名捕是一条路,戚少商是一条路,王小石又是一条路,七帮八派九连环,任何一处都可以进入这个世界。

古龙他没有评价,或许是不太看得上。其实读过古龙作品集的人,对他那篇《新与变(〈大人物〉代序)》都不会陌生。这位淡江大学外文系的毕业生成名之后,饱受“高级读者”歧视之苦,因而反思武侠小说的模式化问题。

他说:“《红与黑》写的是一个少年如何引诱别人妻子的心理过程;《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在极度危险中如何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人鼠之间》写的是人性的骄傲和卑贱…… 这些伟大的作家,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有力地刻画出人性,表达了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为他们书中的人物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与事看得更深些、更远些。他们表现的方式往往令人拍案叫绝。 这么样的故事,这么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一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写过?”

古龙分析中国武侠小说史,称近代武侠,至还珠楼主一变,至王度庐朱贞木又一变,至金庸又一变,因此古龙的理想是“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将武侠小说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之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这篇文章写于1969年,这年古龙31岁,之后的十八年中,古龙确实一直在求新求变。后期最大的成就,当然是《陆小凤传奇》《七种武器》《三少爷的剑》,还有《天涯·明月·刀》等等,虽然不乏为钱而写的行活,但求新求变之心一直未变。

有人说,古龙不如金庸的地方,在于他没有十年大修大改的时间与精力。看过金庸小说初刊版,我承认如果不是后来的大修改,金庸小说的文学等级要低不少。但古龙即使有时间精力去大改,也未必能裨益太多,他的优势在于创意,在于想象力,甚至是冷峻淩厉又夹叙夹议的语言风格。这些,都不是修改能有多大进益的。相较于多少会“以学为诗”的金大侠,古龙几乎是纯靠天才在写作。

聪明人各有各的聪明法。传说金庸写连载,总是请朋友们众议故事的走向与结局,然后他选择一条与众议完全不同的道路。而古龙为稿约所迫,又有西方文学的基础与向往,小说中多有对西方通俗小说的模仿,如楚留香身上有詹姆斯·邦德的影子,《流星·蝴蝶·剑》不少情节直接取自《教父》。

其实梁羽生写《七剑下天山》里的凌未风也是模仿《牛虻》,金庸《书剑恩仇录》也有梅里美小说的痕迹。但是古龙与梁金的区别,在于他不再追求“古人像古人”,而是一切从现代读者的思路出发,侦探、悬疑、奇幻,中国通俗文学里不擅长的类型,他都会一一尝试。像“香帅从不杀人,只会将坏人交给法律”的设定,简直是快意恩仇的传统武侠难以想象的。

彻底颠覆了“武”和“侠”

在所有武侠小说家里,古龙的“求新、求变”是最彻底的。他把“武”和“侠”两个字都进行了颠覆性的书写。

武侠小说前辈如郑证因,本身就是武术高手;金庸虽然不会武术,但能令内地的武僧认为他是同道中人。古龙则根本不想在这方面跟前辈竞争,他强调“动作”不是“打”:“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情感的冲突,事件的冲突,尽力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然后你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用气氛烘托动作的刺激。”

这种理念甚至影响了武侠电影的发展。曾经有评论比较港台两地的动作片,港片强调硬桥硬马的“功夫”,讲究拳拳到肉,而台湾动作片注重情景、氛围的烘托,也是受到了日本剑侠片注重环境的影响。很难说古龙的动作理念与这种电影风格孰先孰后,或许说互相影响比较准确,最后是古龙小说形成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剑光一闪,生死立判”的独特动作风格。

说到“侠”,梁羽生笔下主角永远是正派侠士。金庸一直也在塑造“侠之大者”,或者令狐冲石破天这样的自由斗士,临到收笔,才敢写一个韦小宝这样的小流氓。古龙则笔下几乎每个角色都亦正亦邪,正邪难辨。《大人物》里那个大头鬼杨凡,几乎是他的自画像,但确实贡献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侠客形象。在武侠人物形象方面,古龙的贡献堪称石破天惊,其原创性与预见性,要到他逝世三十余年后,似乎才看得更清楚。

就以我最熟悉的《萧十一郎》与《欢乐英雄》为例。《萧十一郎》早于《狼图腾》三十多年提出了狼与羊的立场问题。虽然萧十一郎对风四娘与沈璧君都是一副君子相,但他作为名满天下的大盗,不是没有原因的。萧十一郎喜欢哼的那首歌,歌词我到现在还记得:“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萧十一郎》创作于1970年,但传入大陆几乎伴着齐秦的《狼》,两者相映成趣,当然比起《狼图腾》来,《萧十一郎》还属于安全的范畴,但对狼立场的同情,对当时的“政治正确”也算是某种冲击。另外《萧十一郎》提出的“大侠/大盗也要吃饭”的理念,也是打破了还珠楼主以来江湖脱离现实的倾向。这种观念后来在《大人物》里被宣扬得更加彻底,再英俊的侠士,再动人的情怀,也要首先面对“吃饭问题”的考验。

至于《欢乐英雄》,我一直觉得是古龙作品里的一部神作,完全与别的武侠小说,包括古龙擅长的各种类型全然不同。这部创作于1971年的小说,几乎是一部提前了二十多年的古代版《老友记》。四个年轻人,从各自的家鄉来到富贵山庄,各自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与秘密。他们住在一起,一起找饭吃,一起对抗危险,应付困难,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事,全篇最动人之处,是四个年轻人之间的友谊与爱情。不管他们是江湖中的官二代,是狂人的女儿,是曾经的江洋大盗,或者像郭大路一样,就是一位经历简单的浪子,武功不高却热心助人,这些年轻人凑在一起,互相见证成长,也改变着阴郁功利的江湖。

所以《欢乐英雄》是古龙最具现代性的小说。你几乎不用去想这四个主角是不是古人,是何时的古人,你自己用现代社会的“年轻人”去想象他们,想象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走到一起,追求理想,改变人生。从1970年代到2010年代,这一点不曾改变。一部武侠小说,通篇几乎没有杀人、寻仇、称霸武林、拯救江湖,却能一件一件小事写下去,让读者付出会心的微笑,与深深的感动。古龙追求的“新”与“变”,在这部小说中达到了独一无二的境界。

一个45岁的胖子,想到大头仔古龙写出这部小说时才33岁,真是羡慕嫉妒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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