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战马孤云

2018-10-14 17:22林朝晖
福建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孤云兰兰日军

林朝晖

我曾喝过我战马的血浆,

我从此确认:我就是战马,

我的血管

粗壮而浩荡。

马鬃从我的脊背长出,

我知道,那是征帆,

就从我的血管起航!

——摘自杨牧《我曾喝过我战马的血浆》

看到孤云的第一眼,我便爱上了它。

孤云长得眉目俊逸,厚厚睫毛下面闪露的神采庄重且温存,一绺威武的额鬃从头上覆盖下来,加强了它妩媚的表情。

因为块头小,远远看去,给人一种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感觉。但对于识马的我来说,孤云却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小时候曾跟着长辈一块牧过马,知道作为一匹优质好马,必须体质良好、胸廓深长、背腰有力、腿关节结实,孤云具备了这些条件。事实上,在我相中孤云之前,也曾有许多战友相中孤云,但他们只是把它当作一匹骏马来欣赏,却不敢把它当作坐骑,因为他们听信了一位相马名手的话。相马名手说,孤云绝对是匹好马,但它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会在紧要关头背叛或者危害它的主人。相马名手的话让大伙对孤云敬而远之,在我相中孤云之前,孤云虽然来到八路军骑兵连,却极少驰骋疆场,它在部队干的都是驮伤员和粮食的活儿,跟一头驴差不多。

我相中孤云后,不由分说便翻身上马,孤云显然对我这个鲁莽举动非常反感,它发出一声嘶叫后,前蹄在空中不断划动,慌了手脚的我紧勒缰绳,我的这个举动彻底点燃了孤云的火爆脾气,它像疯牛一样在马场里奔跑,马背上的我牢牢地抓住缰绳,就像一位溺水者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狂奔了一阵子,孤云见没把背上那个陌生人甩掉,便停顿下来,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岂料,这是孤云跟我玩的小把戏,见我失去警惕,它忽然蹶起后蹄,一个急转身,我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猛地摔倒在地。当鼻青脸肿的我从地上艰难爬起时,发现孤云正在我前方娉婷地立着,那双大眼睛狡黠地望着我,我想靠近它,它却像个调皮的小孩跑走……

那一刻,这匹个性鲜明的马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辙印。

以后的日子,我碰到孤云总是笑容满面,好像被孤云摔倒这件事已忘得一干二净。孤云则不然,见到我还是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这让我对孤云更增添了征服的欲望,我开始找机会跟孤云套近乎。一段时间之后,我敢伸手摸它的脸,它也不恼,有时还会用舌头舔我的手,于是,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敢摸它的肚子,拽它的尾巴。有一次,我竟爬上它的背,它一开始还不动,后来我吆喝了一声,它就猛地一颠,我又摔了下来。

尽管孤云仍以粗野的方式对待我,但我依旧喜欢它。也不知是为什么,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自己与孤云之间会有许多故事发生,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奇妙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

那些日子,我一直巴结讨好孤云。渐渐地,孤云看我的目光有了一丝温情,这使我信心倍增,更死命地缠上孤云。它休息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给它讲故事,孤云在马场漫步,我就像保镖与它如影随形。晚上,我主动给它上精饲料、梳鬃、刷毛,不声不响陪着它到半夜。

与孤云亲密接触一段时间之后,当我再次跃上马背,孤云没有任何反抗,它的嘴角堆着笑意,我在马背上坐稳之后,稍一抖缰绳,孤云猛地蹿了出去……

碧绿的草原给了孤云足够的驰骋空间,它扬起鬃毛,四蹄翻飞,尽情地在草原上来回奔腾,跑累之后,它停了下来,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像炮声回荡在山谷,那是孤云为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寻到知己而发出的感慨。也就从那天起,孤云成了我的战马。

经历过战争的人都明白战争的残酷性,有时生死就在一瞬之间,令我感到庆幸的是孤云总能神奇地让我逢凶化吉。有一回,我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背后有個日本鬼子举枪朝我瞄准,孤云眼梢瞥见,闪电般转过身子,悬起前足,一个箭步就把鬼子手里的枪踢掉。我迎上前去,一刀结果了那个鬼子的性命。

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我对孤云增添了一份信任与理解,我与它之间的配合渐渐有了默契。孤云真是一匹充满传奇色彩的战马,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上,它善于把握战机,关键的时候,跃进、停顿、转身,比豹子还敏捷,比狮子更凶猛,这使我在战场上变得越发自信与从容。因为我骁勇善战,骑兵连常把我当作向日军发起攻势的秘密武器。与日军骑兵交锋的时候,作为排头兵的我骑着孤云,从山峦的沟壑凌空高高跃起,冲向敌阵那一刹那,我会在呼啸而过的风中抽出战刀,在空中旋转挥舞,那时,我身上烫热的血液在骨骼里此起彼伏汹涌澎湃,嗓子里会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我的这种气壮山河摧枯拉朽的气势激励着战友,他们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骑着马儿冲向日军阵营……

由于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我很快便从一名八路军的普通战士升至骑兵连副连长。我非常清楚自己官职的提升离不开孤云的鼎力相助,开始把休戚与共的孤云当作朋友。每次战斗结束后,我总喜欢在它面前吹笛,悠扬笛声响起的时候,孤云便站在我的身旁侧耳细听,产生共鸣的时候,轻摇尾巴,让我觉得多了一个知音。当然,多了一个动物类的知音,也意味着多付出。我每天都要亲自给孤云洗澡,梳理马鬃。作为一名牧马高手,我懂马,知道如何体贴马匹,如何与马进行交流。孤云耳朵竖起,微微摇动,表示“很高兴”;耳朵前后左右不停地摇晃,表示“不高兴”;耳朵静静地倒向后边,表示“兴奋”;耳朵向前倒或倒向两边,表示“疲劳”;耳朵向两边耷拉,头低下,表示“想休息”;耳朵高扬起,向两边直竖,表示“紧张”;耳朵不停地摇动,头扬起,表示“害怕”。

对于孤云肢体发出的语言,我摸得很透,比方孤云表示害怕时,我会将它揽在怀里,笑眯眯地说:“别怕,有我在呢。”倘若孤云想休息,我立即将它牵入马厩,让它美美地睡上一觉。

与孤云接触时间长了,我发现它很爱耍小聪明。比方说它拉马车运粮食,一次只肯拉二十袋,每次装完车,它都要回过头来仔细看看,如果超过二十袋,便拒绝拉车,嘴里嘶嘶地叫个不停,遇到这种情况,其他的主人一般会拿起马鞭,将马狠狠地抽上一顿,我可不这么干,而是笑眯眯地走上前,将孤云背上多驮的粮食卸下,背在自己身上。

孤云很有灵性,把我的点点滴滴关心和体贴铭记在心头。我和它虽然无法通过语言交流,但能用心去体会,用眼神来交流。时间长了,我们之间一眨眼,一举手,一颦一笑,都形成了默契。

在一次与日军的恶战中,我们骑兵连被打散,从硝烟弥漫的战场拼杀出一条血路的我失去与战友的联系,只身进入茫茫森林。在森林里,我骑着孤云拼命寻找出口处,可茫茫森林就像一个迷宫,任由我怎么找,就是无法找到出口。在森林里来回奔波了一天一夜后,筋疲力尽的我躺在一块大岩石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待我醒来,发现被关在一间低矮潮湿的房间里,同房还关押着几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男人,他们说,我已落入土匪之手。

在这片土地上,占山为王的土匪头目名叫鲁虎军,年纪三十出头,一脸的凶相。当他得知一名八路军闯入他的地盘被抓后,原想叫手下土匪把我插了(即杀了,系土匪黑话),后来听说我骑的那匹马在主人被抓之后,滴水不进,不断朝关主人的小屋发出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嘶叫。鲁虎军忽然改变了主意,令手下暂时不要对我动手,并叫他们把孤云牵来见他。

很快,孤云便被鲁虎军的手下牵了上来,孤云在鲁虎军面前高傲地昂着头。作为占山为王的匪首,鲁虎军非常喜欢马,见到一匹好马,会让他欣喜若狂。鲁虎军对马如此痴迷是有原因的,他的爷爷原先是个牧马人,鲁虎军小时候跟着爷爷牧马,对马有着很深的情感。拉起队伍之后,他的首要任务就是花高价从内蒙古买了一匹好马——黑黑。黑黑长得又黑又高,威风凛凛。在以后的打家劫舍中,黑黑屡建奇功,这使鲁虎军的人马不断壮大,成为当地有名的匪首。

鲁虎军仔细打量孤云一番后,禁不住喜形于色,孤云具备了骏马的所有特点。当马夫把缰绳交给鲁虎军时,孤云甩动脖子,咴咴嘶鸣,并在地面上踩着粗野的步子,但鲁虎军对孤云发出的警告置之不理,他动作娴熟地跨上马背,任凭孤云左颠右荡,他都紧紧扣住马缰,驱使孤云向左兜圈,接着又逼它向右兜圈。其间,孤云被勒得仰头喷气。

看到孤云被轻易制服,鲁虎军得意地笑了,松开手中的缰绳,朝手下做了个“V”的姿势。孤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它奋力向前飞驰,并在奔跑中来一个急转弯,鲁虎军猝不及防,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手下人见了,立即冲上前去,其中有一位拿着刺刀,叫嚷着要杀死孤云,却被摔得头破血流的鲁虎军制止。

如果没有孤云,我也许将在监狱里度过一生,或者某年某月某日,被鲁虎军或者他手下的土匪干掉。但命中注定我是个运气绝好的人,朝夕相处的爱马孤云为我的出狱做激烈的抗争。孤云是匹非常聪明的马,那段时间,它不再以绝食进行抗议,开始吃鲁虎军手下给的马食。鲁虎军听说孤云吃马食,以为它很快就会被驯服,但事实证明他的想法荒唐可笑。尽管鲁虎军使出各种手段,但始终无法驯服孤云,对于自称驯马高手的鲁虎军来说,无疑是一种悲哀与嘲讽。那段时间,鲁虎军最想知道一件事——为什么孤云会对主人如此死心塌地?

为了使自己的疑问有个答案,鲁虎军叫手下人把我放出,让我骑着孤云与他的坐骑黑黑来一场赛马比赛,鲁虎军要让孤云领教一下黑黑的厉害,好让它低下高傲的头。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被看守人员带到马场,重新见到朝思暮想的孤云。

一段时间不见,孤云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它的背部、腹部、尻部都留着鞭子的疤痕。骨瘦如柴的它傲立在马群中,一副威武不屈的模样儿。见到我的一刹那,孤云仰起头,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嘶鸣后,不顾一切地朝我所处的方向奔来,我也疾步上前,紧紧地抱住孤云的头,禁不住的泪水噼噼啪啪地落在马背上。

重新骑上阔别多时的战马,我感觉又回到沖锋陷阵的战场。

过了一会儿,鲁虎军在手下的簇拥下登场,他猛兽似的精瘦,额头如同突出的礁石,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龟缩在礁石之下,给人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感觉。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貂皮袄,全身类似草原之鹰的模样,下巴蓄着一撮三寸多长的山羊胡子。他的坐骑黑黑浑身上下火炭般赤红,俊眼闪光,长鬃飘逸,尖尖两耳耸立,闪闪毛滑如漆,嘶声如雷,有腾空入海之势,奔腾大地之威。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黄成晖,你看我的马怎么样?”鲁虎军的脸冷硬得像座冰雕,即便拿刀子在上面使劲地刮,也刮不出血,只会落下些冰碴儿。

“寨主,绝对是匹好马。”

“那你的马与我的马相比呢?”

“伯仲之间。”我不亢不卑。

“妈拉个巴子,你别吹牛。今天,老子跟你打个赌,如果你的坐骑孤云能赢我的坐骑黑黑,你就可以骑着马离开这里,如果输了,你就得把牢底坐穿。”

“寨主,我愿意接受挑战。”我信心十足。

比赛的路线由鲁虎军设定。随着一声枪响,一场扣人心弦的比赛拉开帷幕。起跑线上骤然卷起一道烟尘,扬鬃舞尾的黑黑闪电般向前飞奔,一下子便将孤云甩开。落后的我并不慌乱,知道孤云后劲十足,经常表演大逆转的绝活儿,孤云有条不紊的步子,更增添我取胜的信心。

看到黑黑领先,鲁虎军的手下兴高采烈地擂起战鼓。这让奔跑中的黑黑更加兴奋,只见它四蹄生风,大有天地任驰骋的气势,这种笑傲江湖的霸气让鲁虎军信心爆满,他掉过头,瞧一眼被远远甩在身后的我。他没料到我竟如此不堪一击,放松警惕的他开始卖弄马技,忽而挥臂加鞭,忽而将上身藏在马脖子一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骑技博得手下阵阵喝彩。

半程之后,孤云忽然加快了步伐,慢慢地逼近黑黑,鲁虎军这下有点儿慌了神,他整个人前倾。黑黑虽然速度加快,但身后的孤云紧追不舍,鲁虎军顿时焦躁起来,频频抽打马鞭。黑黑玩命地向前疾奔,孤云依旧步步紧逼。

离终点还有百余米时,我猛地抽了一下鞭子,心领神会的孤云开始强有力冲刺,箭一样射向前方。

赛场上马蹄声声,尘土飞扬。

两匹马齐头并进。

按比赛约定,到达终点前,两匹马要跃过同一个障碍物。

对于马匹跃障碍物,我在部队多次骑着孤云训练过,颇有心得。在跃障碍物之前,我通过膝盖压迫,让孤云感受到我发出的必胜电波,我的自信让孤云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向前力量,裹挟着超越一切铜墙铁壁的感觉,冲向障碍物。

“呼——”如同一阵疾风,两匹马同时跃过障碍物。

孤云跳跃的时候,起跑、腾跃、收腿的节奏掌握适度,落地那一刻,它并不像其他马匹因沉重的坠力而略一停顿,而是乘势用后腿弹跳而起,以增加速度。紧张的黑黑则在跨过障碍物后,打了个踉跄,等它稳住身子,孤云早已一骑绝尘,毫无悬念地取得胜利。

正当我准备为胜利欢呼时,冷不防土匪群里闪出鲁虎军的一名心腹,他骑着高头大马冲上前,挥起大刀朝我狠狠砍来。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骑手,不会被这样的雕虫小技吓倒,我使出在骑兵连练就的“镫里藏身”。只见我的身子非常灵巧地闪到马背一侧,孤云当然明白我身处险境,它像百米冲刺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随着裁判员的一声枪响,开始强有力地起跑,那粗壮的腿把大地蹬开,几乎是悬浮在空中,速度把时间撇在后面,其他一切运动的东西全部都变成了慢动作。我的身子紧紧贴在它的一侧,以减轻空气的阻力,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风驰电掣疾如闪电。

机智的孤云把行凶者远远甩开后,看热闹的土匪都认为孤云跑得那么快,摇摇欲坠的我一定会从马背上摔下。就在他们等着看好戏之际,孤云忽然放慢速度,心领神会的我又稳稳地跃上了马背。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我抽了一下马鞭,想让孤云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那天的孤云一反常态,它并没有向前疾走,而是慢腾腾小心谨慎地向前迈着步子,听觉极其敏锐的它耳朵背向身后,紧张地关注着身后的风吹草动。

突然,孤云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后,低头飞跑。

我马上意识到有人朝我下毒手,立即甩过头,只见一把飞刀正风驰电掣般朝我射来,我急忙闪过身子,头倚在马背上,让自己的身子与低头狂奔的孤云成水平线,并以一个非常惊险漂亮的动作接住飞刀。

我的表演结束。大伙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鲁虎军,鲁虎军显然对自己失利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他在我面前有点难堪,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他扬起鞭子想抽打黑黑,许是怕被我笑话,那扬起的鞭子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后,又四平八稳地落在手中。他开始拨弄着手里的鞭子,那双小眼睛针一样刺向我。

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砰!”一声枪响。

我急忙闭上眼睛,等待鲁虎军射出的子弹击中要害部位,但过了一会儿,我的身体并没有异样的感觉。

睁开眼,只见鲁虎军的手下在热烈地鼓掌。原来,鲁虎军射出的子弹击中一只从我头上飞过的麻雀,那血肉模糊的麻雀就落在我身旁。

我跷起大拇指:“寨主好枪法!”

“黄成晖,你也给老子露一手呀。”鲁虎军朝我做了个手势。

“我的枪法与寨主相比,差老鼻子远呢。”为了能虎口脱险,我只好违心地恭维。

“妈拉个巴子,你就别给我戴高帽。”鲁虎军冷冷一笑,尔后话锋一转,“黄成晖,你这么抬举我,是想从山寨全身而退吧?可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鲁虎军小眼睛一瞪:“我还要出一道考题。”

说罢,鲁虎军朝手下努努嘴,手下心领神会,他们在离我十丈远的一棵树枝头上,拿线绳吊起一枚铜钱,铜钱在阳光下锃亮,像一颗耀眼的星星。

“成晖,你瞧好了,若能一枪将铜钱打落,那我们都认为你是呱呱叫的枪手。你可以在自己与孤云之间做出选择,看谁离开谁留下,若能两枪将铜钱打到前方的那个水井里,那我就认定你是炮头(即指神枪手,属土匪黑话),你与孤云可以一块离开山寨!”

我被逼上梁山,华山一条路的我横下心,把手枪在手里飞轮似的转了几圈后,“啪啪”两响,头一枪打断那吊着铜钱的线绳,不等铜钱落地,第二枪击中铜钱,直把铜钱顶到空中,铜钱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后,偏离了水井,落在一旁观战的孤云身旁,在它即将坠地那一刻,孤云不知有意还是无心,伸出马蹄轻轻地点了一下旋转的钱币,钱币便化腐朽为神奇,如同足球比赛中妙不可言的香蕉球,在空中画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后,稳稳地落进水井。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与孤云如同神话般的表演,让鲁虎军和他的手下目瞪口呆,过了许久,鲁虎军牙缝里才挤出一句话:“成晖兄,我给你掏心窝子话,本来我是要杀你的,但你和孤云的表现实在太出色了,我决定饶你一命,但你不能走,必须留下!”

鲁虎军之所以不讓我走,是因为他觉得我智勇双全,如果拉我入伙就如虎添翼。那些日子,他像供神仙一样把我供在山寨,可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想念八路军的战友,怀念驰骋疆场的岁月,归队的想法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越发强烈。

我归心似箭,孤云却乐不思蜀。那段时间,它和鲁虎军的坐骑黑黑成为一对好朋友。黑黑是公马,孤云是母马。作为战马,为了不因发情而干扰作战,都要进行阉割,成为骟马,黑黑和孤云也不例外,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它们俩之间的情感交流,它们将头倚在一起,它们为彼此挠背,它们共享一个食盆。早晨,我们可以在草原上看到它们在无拘无束地奔腾着、跳跃着、喧嚣着、嘶鸣着,如同狂风暴雨,又似惊涛骇浪。傍晚来临的时候,它们亲昵地并肩齐行,晚霞下一白一黑,相得益彰,宛若一幅天成的国画。

我和鲁虎军对它们的关系心知肚明,但谁也不发表意见。

一天傍晚,我和鲁虎军在山寨散步,走出好一段路之后,鲁虎军忽然蹙起眉头问:“成晖兄,在我看来,黑黑这匹马各方面素质都远超孤云,为什么赛马比赛比不过孤云?你在驯马方面有什么窍门,说出来听听。”

“马是神赐。人先自正,方能御马。”我摆出一副深邃的模样儿。

“说得好!”鲁虎军朝我竖起了大拇指,继而又蹙起眉头,“成晖兄,你是说我心术不正?”

我说:“没那个意思,寨主想多了。”

“成晖兄,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坦率地说,我确实心术不正,可那是身不由己呀。平日,大伙只看到我在匪群中八面威风、颐指气使,其实,我的内心很孤独、疑心很重,多年的土匪生活告诉我,带匪如带狼,得时时提防。在山寨,我稍微松懈一下,脑壳就有可能被想篡权的小头目砍下,山寨里的崽子,被惹急了,也会动刀动枪,不顾后果。在这样氛围里生活,我不得不多留几个心眼。”

“没想到当家的藏着那么多心事。”

“正因为我心术不正,经常与手下的人斗心机,所以赛马比不过你呀。”鲁虎军朝我做了个鬼脸。

“那是寨主让我。”

“成晖兄,你这人尽挑好听话恭维我。我是个粗人,不爱听。”鲁虎军拂袖而去,他走起路来一往直前,好似铜墙铁壁也阻挡不了去路。可没走多远,又转过头,一脸坏笑地指了指远处的黑黑和孤云:“成晖兄,我发现孤云与黑黑的关系特别好,就像一对野鸳鸯,拆也拆不散。”

我放眼望去,黑黑正与孤云亲昵地玩耍着,黑黑拥有高大的身躯,长长的颈项,柔顺的鬃毛和飘逸的尾巴,无不展示出马的雄壮和力量。与黑黑相比,孤云显得娇小玲珑小鸟依人,它们在空旷的草地上转悠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黑黑可别把孤云的魂给勾走了。”我笑了笑。

“妈拉个巴子,这可由不得我哟。”鲁虎军狡黠地望了我一眼,“你若留下,黑黑与孤云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块,那对它们来说,何尝不是件幸福的事情呀!”

我不语,目光瞥向遥远的地方。

鲁虎军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长长地叹了口气:“成晖兄,既然你决意要走,我也不拦你了,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为我们挂焦壳(即打仗,土匪黑话),并立下战功。”

鲁虎军的话说完不久,另一个山寨的土匪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他的地盘上打劫,尔后迅速离开,鲁虎军经过侦察,得知是离山寨三十余公里处土匪干的,那土匪窝的首领名叫黑八,之所以气焰如此嚣张,是因为他与日军搭上了线,日军正准备收编他的部队当伪军。黑八也是个老滑头,知道当了伪军,要处处受日军制约,日子肯定过得没当土匪滋润,但他也想靠日军壮大势力。为此,他一边与日军谈条件,一边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民怨极大。对于这样的毒瘤,我恨之入骨,极力鼓动鲁虎军出兵灭了黑八的匪部,并主动请缨当先锋。

起初鲁虎军对是否与黑八开战心存顾虑,毕竟黑八是附近出了名的悍匪,与他交手并无胜算。但有我在一旁打气,鲁虎军顿时信心倍增,带领手下倾巢出动,向黑八叫板。

黑八听说鲁虎军居然敢带人马到他的地盘叫阵,气得两眼冒烟,立即带领山寨的土匪倾巢出动应战。

此时,鲁虎军人马早已在黑八山寨下列出阵形。鲁虎军骑着黑黑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脸部表情像一门平射炮,冷峻且严肃,站在他身边的则是我。

“鲁虎军,你这个挨千刀的兔崽子,居然吃了豹子胆,敢带兵到本大爷的地盘叫板,是不是活腻了?”黑八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手抡一把亮光闪闪的大刀,朝鲁虎军叫嚷。

鲁虎军并不搭话,朝我使了个眼神,心领神会的我拔出战刀,骑着孤云冲出阵营。

孤云虽然久疏战场,但气场依旧非常强大,它奔走起来带有一股王者归来的霸气,那舒展的身子好似张开双翼的雄鹰在蓝天白云间翱翔。

面对气势汹汹逼上前来的我,黑八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儿:“无名鼠辈,报上名来。”

我把战刀横在胸前,用充满蔑视的眼光望了望黑八:“黑八龟孙儿,我劝你识相点,本大爷是大名鼎鼎的八路军连长黄成晖,我劝你快快悬崖勒马,不要再与小鬼子勾勾搭搭,否则死路一条。”

黑八听了,气得嗷嗷乱叫,恶狼般朝我猛扑上来。我横刀一挡,便将他的凶猛攻势瓦解。

黑八恼羞成怒,又冲上前,使出“饿虎扑食”向我发起进攻,我对黑八的这一手早有防备,再次用刀一挡,化解了黑八的凌厉进攻。黑八见我功夫了得,便发起更加凶狠的进攻,我摆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与他在马上针锋相对。

几个回合之后,我发现黑八把大刀耍得有板有眼虎虎生风,而且刀法沉稳严谨,脚步扎实灵活,我与他交手并没有占据优势,看来我有些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一阵拉锯战之后,黑八沉不住气了,攻势越来越猛烈,刀法越来越凶狠,越来越狂乱,我佯装不敌,骑马后退,待黑八策马追来,便使出撒手锏“回头望月”,我的战刀寒光一闪,猝不及防的黑八脸上立即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直溅。见不是我对手,黑八急忙朝自己的阵地逃跑。我策马猛追,黑八的副手急忙出来阻挡,他与我一交手,就被我削去脑壳。

将黑八的副手斩落马下之后,我发现黑八已经逃出很远的距离,便奋力追击。

孤云一路飞奔,马蹄下面扬起像棉絮一般的尘雾……

转眼之间,黑八的坐骑便被孤云追上。此时,黑八开始孤注一掷,使出刀法中最兇狠的“开天辟地”,只见他把大刀高高地举过头顶,雷霆万钧地劈下。我完全没意识到穷途末路的黑八居然有这么个绝招,惊慌得不知所措,幸亏孤云聪明伶俐,身子敏捷地一闪,躲过了黑八凶狠的攻势,冷静下来的我看到扑了个空的黑八还没缓过神,立即用刀法中的“以毒攻毒”予以回击,我的战刀一扬,闪出一道冷森森的寒光刺向黑八,黑八急忙用大刀去挡,但慢了半拍,他的头颅被我完美的刀法削了下来,露出血腥难看的怪相……

为山寨立下赫赫战功之后,鲁虎军终于同意我离开。

离别的那一天,鲁虎军骑着黑黑陪我下山寨,行进的过程中,黑黑和孤云都低垂着头,一副依依不舍儿女情长的模样。

到了分手的时候,孤云像南飞的孔雀,一步三回头,黑黑则呆呆地站着,目送着孤云远去的背影发愣,当孤云的身影从黑黑眼前消失的时候,黑黑发出一声动人肺腑的长啸。

在山谷里奔跑的孤云听到黑黑的长啸声,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它不断地踢蹶子,而且左耸右荡,孤云出现如此反常的举动,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我猛抽马鞭,企图驯服孤云,岂料,此时的孤云已完全不听指挥,狂躁不安的它身子耸动得比以前更厉害。孤云忽然变得如此叛逆,让我始料未及,也让我失去理智,我使劲地抓它、夹它、踢它。孤云发出悲愤的嘶鸣,狂蹦乱跳。我们在空旷的草原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恶斗。最终,经受不住剧烈颠簸的我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下。

孤云朝山谷下飞奔而去。

倒在地上的我极为痛苦与失望,没想到孤云真如相马高手所言,会在紧要关头背叛它的主人。

在黑黑跟前,孤云停顿下来。

黑黑十分兴奋,亲昵地伸出脸与孤云的脸相互摩挲,孤云则羞答答地努起嘴唇挨在黑黑身边,睫毛下闪烁着妩媚的表情。

黑黑摇着尾巴想让孤云跟它走,出人意料的是孤云并没跟上黑黑轻快的步子,它呆呆地立在那里,心里似乎藏着割舍不下的东西。

“孤云!孤云!孤云!”山谷上传来我滚雷般的喊声。

听到熟悉的声音,孤云高高地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山谷间经久不息地回荡着夹杂着痛苦、伤感、无奈的啸声。当内心的情感得到淋漓尽致的抒发之后,孤云掉过头,义无反顾地朝山谷跑来。

寂静的山谷里,飞奔的孤云长鬃被风点燃,宛如一团火焰在翠绿的森林里激情地跃动。我猛然醒悟:这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马的筋骨和奔流的血液,便是这团大火的柴薪。

刹那间,我的眼睛被液体模糊了。

奔跑的孤云在我身旁停下,它晃了晃脑袋,用湿润的鼻翼和嘴唇在我头上摩挲着。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摩孤云的身子,说:“孤云,等我们八路军打了胜仗,再回来找黑黑,好吗?”

孤云抬起头,两眼直直地望着我。

平日,我喜欢与孤云对视。在我的心目中,马是一种会说话的动物,就像《西游记》中的白龙马一样,是通人性懂感情的动物,与它对视可以读懂它的心灵。

今天,在与孤云的对视过程中,我仔细地观察孤云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孤云的表情似乎很平静,眼神像一潭深泉,但我还是从它深不可测的眼神里读出内心的期盼。

孤云也屏气凝神地望着我,既不呻吟,也不嘶鸣,只轻轻抖动它的鬃毛或竖竖耳朵。慢慢地,它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什么,倔强的它为了表明态度,昂起头坚持。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许久,孤云终于妥协了,朝我发出异常温情的轻鸣后,低下了倔强的头,我觉察到一种冰凉的玩意儿在它脸上恣肆纵横,伸手去摸,抓在手里都是浑浊的泪水。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清澈的溪水边,我把孤云刷洗得白白净净,鬃毛梳理得齐齐整整,于是,一匹线条优美的骏马在绿草如茵的土地上跃然而出。

“立正!稍息!”

听到我的口令,孤云抖擞起精神,甩了甩鬃毛,立住四腿,又叉开四腿,高傲地昂起头,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我骑上孤云向前飛奔。

马蹄如夯,铿锵有力。我身上的骨头嘶嘶燃烧,血液泛起泡沫,整个人便有了飞的感觉与幻想,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与孤云已经融为一体。

我的命运注定坎坷。

离开山寨,我骑着孤云奔跑一天之后,日军的岗楼挡住我的去路,我必须闯过这个岗楼才能继续前行。为此,我选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发,孤云载着我从日军岗楼边的草丛里匍匐前进。可能是因为它的颜色太耀眼的缘故,日军的哨兵发现了它,刺眼的探照灯一扫,便照到了孤云和我。岗楼上的日军立刻朝我们射击,顿时枪声大作。

听到枪声,孤云镇定自若地向前奔驰,子弹“噗噗”地把泥土掀起一排排尘沙,它面无惧色,以其特有的、捉摸不定的动作跳跃飞驰。

日军的枪声越来越猛。

面对密集的子弹,孤云继续以变幻莫测的方式向前,一会儿摇头晃脑,一会儿马蹄颠来颠去。我把身子紧紧地贴在马背上,能听到子弹从耳边嗖嗖地飞过。

尽管孤云多次让我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但我最终还是中弹了,锥心的疼痛外加过度的疲惫,让我的精神瞬间崩溃,我两眼一黑,便昏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转过来,只觉得一张柔和的嘴唇呼着微温的、有青草味儿的鼻息在我脸上摩挲。睁开涩重的眼皮,看见孤云正站在我的身旁。它的左前腿和前胸擦破了碗大一块皮,脖颈和鬐甲血迹斑斑。鬃毛乱蓬蓬地覆盖着前额,见我醒转过来,它轻摇尾巴,嘴角上扬,兴奋之情跃然纸上。

我还活着?我摸了摸脑壳,发现肩膀上实实在在地扛着一个圆圆的脑壳,这才确信自己没成为日军的枪下之鬼。我想活动一下身子,可轻微挪动身子,腿部便发出锥心的疼痛,细密的汗珠立即从额上冒出。

“八路军同志,你受了枪伤,我父亲刚从你的腿上取出子弹,现在千万别乱动。”一双纤纤玉手把我有力地按在床上,抬起头,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清雅恬静的姑娘面孔。

“你怎么知道我是八路军?”我瞪大双眼。

姑娘拿出了我随身带的军帽,说:“这是你的军帽吧?!”

我点点头。

“正因为你是八路军,我才要救你,实话告诉你,我崇拜八路军,他们敢跟日本人叫板,都是些铮铮铁汉!”姑娘说话的时候,那双眸子简直像一把铁钩,要把我的魂都给钩去了。

我急忙低下头。

姑娘继续说:“除了你是八路军,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让我非救你不可。”

“什么原因?”我竖起耳朵。

姑娘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摩着孤云,娓娓道来——

那是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马嘶,这充满痛苦和悲伤的声音一下子便抓住我的魂,我急忙打开门,只见一匹马正立在瓢泼如注的雨中,马的胸部流满了血,伤口处正冒着热气,它的背上驮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员。看到我,那匹马眼里露出乞求的神情,我一下子便明白了它的意思,但让我这么个未出嫁的小丫头收下一个遍体鳞伤的陌生男子,我下不了决心。我朝那匹马儿做了个走的手势,可那匹马就是不肯走,我又赶了一次,它还是不走,我急了,拿出棍子狠狠地打它,无论我使多大狠劲打,它都一声不吭,依旧倔强地站着。我打累了,便停下手,那马忽然屈跪前腿伏在我的面前,睫毛眨巴两三下,大颗的泪珠就把瞳孔湿润了。我这人最见不得泪水,看到马哭,急忙掉过头,想快速离开,可我刚迈出两步,那匹马便扑上前来,用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我的衣袖,再次屈跪前腿,把头深深地埋下去。那一刻,我弄不清受何种情感驱使,两行热泪顺着腮帮滴落……

姑娘一时哽咽。

我的眼眶也湿润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孤云的额鬃,喃喃自语道:“尽管孤云是一匹战马,但它不只懂得战争,更懂得与主人间的感情!”

为了疗伤,我在姑娘家住下。

姑娘名叫朱晓兰,小名兰兰。她的父亲朱红成是当地出名的老猎人,经常在深山野林里打猎,擦枪走火时常发生,日子长了,他便摸索出一套治疗枪伤的绝活儿。看到我受枪伤,他查了一下伤口,发现我左侧大腿血虽然流得很多,但是伤口较浅,容易取出子弹和止血,他便用乡村的土办法从我的伤口里硬是把子弹夹了出来。

疗伤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早晨都可以听到兰兰的歌声从田野飘来:

小孩打架掉落水,

看见鲤鱼讨老婆。

虾吹箫,鱼拍鼓,

青蛙扛轿嘴努努。

歌声像一缕缠绵的春风,吹起我心头丝丝的甜。目光飘出窗外,兰兰在田间弯腰割麦的身影映入眼帘,她的脸上透出一种健康结实的粉红色,挂在脸上的汗珠被阳光一照,宛如串串银珠闪闪发光,挽起袖子的胳膊肘嫩白且富有朝气。

作为一名行走在战争风云中的军人,能静下心来听山歌,悠闲地关注田间劳作的姑娘,绝对是最高境界的精神享受。

兰兰是种庄稼的好手,换药也很内行。每次替我伤口换药,她首先要将流脓且散发恶臭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再用红药水和药粉轻轻地涂在受伤部位。可能是考虑红药水有刺激作用,兰兰换药的时候,会朝我受伤部位轻轻地吹气,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兰香味,从我的大腿一直温暖到心坎,我便有了幸福的幻觉,只觉得轻飘飘的身子在蓝天白云间飘荡……

换完药,兰兰总要拖着我要我讲故事,这对饱读诗书的我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把自己在外面世界经历的趣闻轶事说得天花乱坠。给兰兰讲了一箩筐故事之后,她突然问,晖哥,你能不能讲一讲养马与养牛有什么区别?我说,养马与养牛是两码事。牛任劳任怨、逆来顺受,马则不同,人类历史上著名的战役,英雄所骑的战马都立下赫赫战功,从古到今有许多歌颂马的成语,比方说马到成功、汗马功劳、马不停蹄等,马还有许多佳名美誉,比如:赤兔、八骏、天马、宝马、汗血马、白龙马、千里马等,这些佳称无不流露出人类对马的喜爱。普通人要想学驯马技术,就得与马交流,与它建立深厚的感情。

我讲完马的故事,又从兰花引出话题,我说如果把女子比作花,大概唯有兰花可堪比拟……

我娓娓道来,兰兰手托下巴静静地听,那张脸如同幽幽绽放的兰花,在夜色下若明若暗,透出淡淡的清香。

在兰兰的精心照料下,我的傷口渐渐愈合。那段时间,我变得有点儿乐不思蜀。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兰兰换完药,在我身旁的小竹凳悠然坐下,拿起绣花针,在绣花布上一针一线地穿行,目光幽幽地瞥向我,撞上我的目光,便急忙低下头。

我知道兰兰有话要说。果然没过多久,她便开口:“晖哥,你若不想走,就留下呗。”

我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兰兰看破,看来这黄毛丫头眼尖得很。

兰兰见我不搭话,又拿起绣花布飞针走线,只见绣花针在她手里上下翻飞,五彩丝线左右牵连,河流山川、飞禽走兽、草木花卉渐次呈现。

我说:“兰兰,没想到你的手这么巧。”

兰兰知道我在回避,继续在绣花布上绣花,但此时的她有点心不在焉,一不留神,针便扎到了手,鲜血顿时渗出。她把流血的手指含在嘴中,轻轻地吮吸着,那双乌黑的眸子坚定地瞥向我。当她的目光再次撞上我的目光时,她不再躲闪,而是勇敢地迎上前来,那模样就像迎着敌人的炮火奋勇前进的骑兵。

“晖哥,你就别走了,娶了我吧!”兰兰的嘴轻轻地动了一下,拿针线活儿的手微微地颤抖,看得出她为了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多久的酝酿,多少的铺垫。就像一朵兰花为了绽放,默默地把根长年累月地扎在肥沃的土壤里。

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晖哥,你是不是有家室了?”

我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家室,就把我娶了吧。”兰兰牢牢地盯着我,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攫入心灵深处。

我依旧不吱声,继续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村里人都认为你是我的男人呢。你若不娶我,将来我怎么嫁人呀?”兰兰的声音像水,柔柔地流,却透着执拗与坚定。

我的心头一热,还是没有答应。

又过了些日子,我开始下床锻炼,尽管腿部隐隐作痛,但我还是想重新体验一下骑马的感觉,便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出屋子。抬起头,映入我眼帘的是茫茫草原,草原的尽头傲然站立着孤云。

历经千难万险,孤云将我驮到兰兰家,伤痕累累的它同样需要医疗。为了让孤云早日康复,兰兰起早贪黑把马厩清理得干干净净,并在它的食槽里摆满了各种干草、青草、浸渍过的黄豆、小米,还有鸡蛋,饮水一天三换,每天还给马匹洗澡,梳理鬃毛,修理足掌和上料。为孤云服务的过程中,兰兰始终语气温和,动作轻柔。在兰兰的精心照料之下,孤云的伤口愈合很快,没过多久便恢复了原先的精气神儿。望着它那优美的身段、高昂的头、飘扬的鬃毛,我顿时有了骑马的欲望与冲动。

也许是心灵感应,远处的孤云一眼便看穿我的心思,见我拄着拐杖走来,便奔跑上前,躬身伏在地上,它背上的鞍鞯竟同地面平行。我只需将没有受伤的左腿搭上去就伏到鞍上了。对于长期戎马生涯的骑兵,向鞍鞯搭上一只脚,就像一只雄鹰蓄势待发。

孤云见我坐稳,将四条腿伸直,全身摇了摇,似乎在问:可以奔跑了吗?

我马上读懂孤云的肢体语言,把缰绳轻轻一抖,孤云昂起头发出气魄雄浑的嘶鸣后,像一颗用牵引弓弹出的弹丸,从草原上一掠而过,蹄声的节奏、起落的轻重比谱写好的鼓点还要明快。马背上的我能浏览到草原上春天的景色。莺飞草长,灿黄灿黄的油菜花开得无垠无际,头上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耳畔蜜蜂哼哼地唱,成群的牛羊,像天上的片片白云飘落到大地……这种境界,既使人惊叹,又叫人舒服;既愿驻足眺望,又想体验骑着马儿风驰电掣的感觉。在这令人浮想联翩的环境下,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名气吞山河的英雄人物,驰骋在广阔的沙场上。战马嘶鸣,抖出了军人的雄风;青锋出鞘,漫出行伍出身的锋利;刀光剑影,映出军人的铮铮铁骨……

英雄梦就像美丽的肥皂泡,当肥皂泡破灭的时候,我又回到现实之中,目光很自然地移到正在屋外梳头的兰兰身上。

她的右手娴熟地拿着梳子,左手把头发绕过肩头,揽在胸前,一绺绺慢悠悠地梳理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兰兰的手指修长关节灵巧,肌肤光润细腻,可谓嫩若新葱,凝似华玉。我很难相信繁重而粗糙的劳动居然没有破坏那双手的天然美感。

兰兰见我定定地望着她,一脸俏皮地问:“晖哥,你的马儿能让我骑吗?”

我笑着拍了拍马背:“你要看孤云答应不答应。”

孤云似乎听懂我的话,它先俯下身子让我下马,尔后,屈跪前腿伏在兰兰的跟前,亲昵的表情好似母亲向孩子露出奶头。孤云的这副表情,让兰兰很受用,她大模大样地抬腿登上马镫。

孤云见兰兰坐稳了,颠开四蹄,一溜小跑地奔开了,马背上的兰兰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朝兰兰喊:“兰兰,身子要朝前倾,抓紧缰绳……”

兰兰尽管摇晃得厉害,却不去勒缰绳,任凭孤云天马行空。也许兰兰天生就是个出色的女骑手,孤云灵活的四蹄唤起她身上的节奏感,她很快便能自由地随着马一块儿腾空、落地。

孤云无拘无束地奔跑了一阵子后,来到我的跟前,“滴答、滴答、滴滴答答”地走起欢快的舞步,仿佛一下子成了翩翩少女,蹄步细碎轻盈,躯体左右摇摆前后涌动。马背上的兰兰显然非常享受这美妙的感觉,她眯缝着眼,望着蓝天白云,似乎在憧憬着什么。

过足骑马的瘾之后,兰兰欲下马,孤云却不再俯下身子,而是调皮地高昂着头,身子一颠一颠地朝我眨了眨眼。

我一下子便看穿孤云心中的小九九。此时,我也十分乐意接收它的美意,把手里的拐杖搁在一边,伸出双臂将兰兰抱下马。我怀里的兰兰脸色羞红,双目迷离,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兰香味……

作为一个军人,安闲的日子过久了,内心深处总会滋生出对金戈铁马日子的向往与热爱。那些日子,我又时常做起抗日英雄梦,只见我骑着孤云,站在八路军骑兵连的最前方,我的对面站着日军骑兵。我拔出战刀,往空中一指,身下的战马孤云发出一声长嘶后,高高地昂起头,身后的战马同时扬起四蹄,引颈向上,马背上战友的战刀在阳光下旋转如银蛇飞舞,尔后忽然定格,剑锋直指日军。骑兵连成竹在胸视死如归的架势,让日军胆寒,他们想撤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抽了下马鞭,心领神会的孤云立即向日军阵营冲去。马蹄急如碎雨,踏在草坪上,發出空旷滞重的回音,骑兵连的战友紧随其后,如同满弓射出的箭镞刺向日军。霎时,战场上战马奔腾如海洋,锃亮的战刀交错,草原上狼烟四起。飞扬的鬃毛,风驰电掣的速度,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让人仿佛又看到了冷兵器时代王者的风采……

当波澜壮阔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在我的梦境中画卷般栩栩如生展开时,我禁不住发出酣畅淋漓的笑声。

我要重归军营!美梦之后,这种想法从心底冒出,像汹涌澎湃的潮水冲击着我的心扉。作为一名驰骋沙场多年的八路军,我非常清楚汹涌潮水来临时,用任何方式进行阻挠都是徒劳。

伤愈之后,我决定立即归队。

一个烟雾缭绕的清晨,我踏上了回归军营之路。兰兰为我送行。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儿细布褂,配毛蓝新裤子,虽然朴素,却把苗条的身子骨清晰地勾勒出来。

临别的时候,兰兰说:“晖哥,这一离别,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新见面。”

兰兰说罢,眼一红,霎时间就梨花带雨了,我这人最见不得女人的泪水,急忙掉过头,策马扬鞭。孤云一路飞奔,很快便把我带到一片茂密的森林里,只见淡淡的晨雾从森林中溢出,把山谷装饰得含情脉脉,远处的山和水,就像羞答答的少女,轻轻地撩开脸上的面纱,露出漂亮美丽的外表。树枝上的鸟儿开始引吭高歌,林中的鲜花静悄悄地绽放,那淡淡的清香让我心里填满粉红色的梦幻,禁不住仰起头,对着苍茫大地高喊:“兰兰——我——爱——你!”

余音袅袅。长长的尾音在山谷间回荡,在潮湿的树叶上滑翔,我的胸腔顿时舒展开来,心境变得辽阔无边。

我的喊声触动了孤云的神经,它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立即折回身子,向着兰兰所处的位置飞奔。因为兴奋的缘故,它的身体一蹿蹿地向前,前腿蜷曲时,后腿伸直蹬地,后腿蜷曲时,前腿绷直,四个蹄子擂鼓般有节奏地敲打着大地,动作优美舒展又一气呵成。在孤云的身后,只见一把把尘土遍地开花,一朵朵浪花激情飞扬,一簇簇花儿流星般划过,一片片彩云稍纵即逝。

见到兰兰的那一刻,孤云全身肌肉兴奋地抖动,嘴角上扬,长声嘶鸣,那声音听起来犹如鸟嬉于枝头,羊乐于坡草。

兰兰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孤云,说:“晖哥,孤云真是一匹神奇的马,既懂你的心,也懂我的心。”

我点点头。

兰兰递来一张暖人的微笑:“晖哥,你刚才的爱情誓言我和孤云都听到了,一诺千金哟!”

我抬起头望了望兰兰,觉得这个村姑还真不简单,淳朴里透出一丝狡黠,她的话像曲径通幽,绕来绕去,但当你被绕进去后,她就直奔主题。

当然,作为一名八路军指挥官,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她绕进去,我斟酌词句道:“我是个军人,那是把性命绑在裤腰带上,万一……”

兰兰打断我的话:“晖哥,不说不吉利的话,孤云是你的护身符,你一定能从战争风云中活下来,记住抗战胜利后,一定要来娶我!”

“兰兰姑娘,我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你若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别傻傻地等。”

兰兰把两道俊俏的柳叶眉往上倏忽一挑:“晖哥,你莫非嫌弃我?”

“兰兰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呀。”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凯旋!”

我沉默不语。

兰兰继续紧逼:“晖哥,既然你说爱我,口说无凭呀,必须送我一份定情物!”

“我现在囊空如洗,没什么定情物可以送你。”我摊了摊手。

兰兰朝山上指了指。我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陡崖薄土上一株野兰花正悄悄地绽放。山谷轻风,远播着它的淡然清香。

“晖哥,能不能将那株野兰花当作定情物送给我?”兰兰羞着脸闭上眼睛。

我爬上了陡崖,费了好大的劲,将那株野兰花连根完整地挖出。野兰花针形叶片,绿叶直且硬,其間盛开紫红色花朵。

兰兰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接过兰花,问:“晖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兰花?”

“说来听听。”我饶有兴致。

“因为兰花清雅恬静,清新淡然,绝无矫揉造作之态,更无趋势求媚之容。”

“言之有理,我也喜欢兰花。”我清了清嗓子,“在我眼里,你就像那株野兰花,显示出超凡脱俗的美丽!”

兰兰颜如朝露:“晖哥,你用这株野兰花形容我,让我很开心,我一定要将它养活,并与它一块迎接你归来。”

我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兰兰,从她的眼里,我看到一朵兰花正静静地绽放,心头不禁滚过一阵暖流:“兰兰,你能不能也送我一个定情物?”

“我也没有什么定情物可送,就送你一首歌吧。”兰兰说罢,落落大方地亮开嗓子——

小孩打架掉落水,

看见鲤鱼讨老婆。

虾吹箫,鱼拍鼓,

青蛙扛轿嘴努努。

悦耳的歌声砸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位,我禁不住靠上前,将兰兰揽入怀中。我的这个略带粗犷的动作让兰兰既喜又羞,她低着头,双手也垂了下来,两膀子不安地向内夹,一心想用臂膀遮住胸口突出的部位。

兰兰越是矜持,我将她抱得越紧。

我的热情如火将兰兰彻底焐热。她伸出颤抖的手解开身上所有的纽扣,展示了一个女人酝酿了将近二十年的全部美丽。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兰香味,让我的心跳加快,血脉贲张。我把兰兰紧紧地搂在怀里,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匹战马,在肥沃的田地上纵横驰骋……

重新归队后,我与孤云之间配合越来越默契。作为一匹绝顶聪明的战马,孤云在以后的战斗中,变得更加灵活多变,它的头颅扬起与低垂、身躯的转侧、奔驰的角度都能根据战局的变化而改变。在日军枪炮准星里,它一直处于运动的状态。孤云的足智多谋,让我在多次惨烈血腥的战斗中化险为夷。

有一次,我们骑兵连与日军的骑兵部队遭遇,两支部队就像北冰洋上两座浮动的冰山冲撞在一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厮杀。

在这场天昏地暗的恶战中,我遇到一个难缠的对手。那是一位日军军官,三十多岁,方正脸,一派硬朗的军人气质,清冷而凌厉。他一只手紧握战刀,另一只手五指并拢举在胸前,稍微分开两腿,很稳地坐在马背上,目光冷冰冰地盯着我,一副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模样。从他起手的把式、路数就可以判定这名军官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我与他使刀进行劈、砍、斩较量中,感受到他高强的刀技。在乒乓作响的拼杀之中,我曾把他逼到死角,趁他转身困难之际,顺势一刀,这是我的绝技,名为“顺手牵羊”,大多数与我交手的对手,都对我的这个绝技缺乏准备,还没等对手反应过来,我手里的刀如一道闪电划过,对手的头像成熟的西瓜骨碌碌地落地。但那位日军军官对突如其来的一击显然早有准备,他从容相迎,待我收手,竟反戈一击,使出“攻其不备”的刀法直取我的脑壳。日军军官的刀法娴熟且凶狠,我急忙用刀去挡,但还是无法抵挡他犀利的进攻,我的战刀被打掉,战刀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之后,插在地面上。日军军官见有取胜机会,立即拍马上前,朝我挥刀砍来。此时的孤云显得特别机灵与沉着,它灵巧地闪开了身子。

“忽——”日军军官的战刀如一阵疾风从我耳边穿过,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险境中的孤云显然比我要冷静,它迅速向前跳了两步,尔后俯下身子,给了我拾起战刀的最好机会,我当然明白孤云的良苦用心,急忙侧身从地面拔起刺刀。

我与日军军官又展开了厮杀。作为一匹出色的战马,孤云将踩、跺、踢、尥运用得灵活多样,有了孤云的鼎力相助,我渐渐地占据优势。这期间,我们八路军援兵赶到,日军已处于完全的劣势之中,开始向后撤退。

日军军官见势不妙,无心恋战,掉头朝一条林荫小道逃跑,我策马追击。

孤云越跑越快,日军军官见有人追赶,便不断地挥动马鞭抽打着马儿,期望它能跑得更快一点,可他的坐骑无论如何加速也比不上孤云追赶的速度。

眼看被我追上,气急败坏的日军军官转身朝我射击。

“砰!”一声枪响,我头上的军帽被打掉。我倒抽一口冷气,生死一线的感觉让我心有余悸,猛然想起我手枪里的子弹已在战场上全部射光,如果再穷追,极有可能成为日军军官的枪下之鬼。

我的脑子迅速冷却,决定遵循穷寇勿追的古训,班师回朝。我给孤云肢体上的暗示,但孤云毫不理会,仍义无反顾地继续追击。

我发怒了,紧勒缰绳。

奔跑中的孤云对我的这个举动异常愤怒,它发出一声怒气冲天的嘶叫,全身直立,眼睛睁大,前蹄在空中不断划动,身子不断地晃动着,那模样如同一面风中飘扬的战旗。

孤云的万丈豪情驱散了我内心的胆怯,我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心领神会的孤云就像俯冲滑翔的鹞鹰,越跑越快。我能感觉山里粗粝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能感受到心脏有力的跳动;能体会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地颤动;能听到马蹄一下一下有力地擂击着大地,似乎马蹄每一下与地面之间的撞击都能把血液喷射到最遥远的地方,这威力巨大的啪嗒啪嗒声音,让蕴藏在我体内的雄浑黏稠的血液喷薄而出,我策马扬鞭,勇往直前。

追赶两三公里之后,一条河流挡住日军军官的去路。

见无路可逃,日军军官索性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他横过战马,举起枪对准我。

我也迅速举枪对准他。

我们俩就这样举枪对峙着。

因为枪里没有子弹,我举枪的手微微有点儿颤抖,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的怯懦与不安。也许是我夹孤云的脚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孤云读出了我内心的恐慌,它高昂着头颅,身子纹丝不动,极力稳稳地驮正马背上的我,生怕因为自己的晃动使我身子重心出现倾斜,让对手捕捉到战机。

孤云的勇气和智慧,让我重新恢复了信心与定力。我的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孤云的身子。孤云身上的根根骨头都坚硬如铁,这也许是我今生摸到的最硬骨头,那一刻,我觉得体内注进了一种奇异的东西,膨胀了我的血管,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渗入肌肉抚过骨骼凝于举枪的手臂上,我的手臂变得磐石般坚硬,那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目光直刺日軍军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十多分钟之后,日军军官有点松懈,伸出左手擦汗,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被孤云抓住,只见它突然尥起前蹄,偏头去咬日军军官的马。日军军官压根没想到孤云会来这么一手,他带马一退,孤云立即冲上前紧逼一步,把日军军官撞下马,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拔出战刀,一刀便结果了日军军官的性命。

这一战让我名声大振,没过多久,我便被提拔为骑兵连连长。

作为一名指挥官,我也曾打过败仗。

让我吃到苦头的是位年轻的日军中佐坂田君。我与他第一次正面交锋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坂田君二十七八岁,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轮廓分明又颇有诗意的嘴唇上有一层淡淡的汗毛。他手执战刀,骑着一匹名为横山的东洋马。横山高大凶悍,光滑而齐整的鬃毛犹如凹凸的铜镜,光泽灿烂。马背上的坂田君姿势极其优雅高贵,那模样如同皇太子在检阅仪仗队。如果不是日军发动侵华战争,我想最适合他去的地方是代表日本参加奥林匹克马术比赛,或许可以拿到不错的名次。

对于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统领的日军骑兵,我根本不放在心上,立即发动骑兵连向日军骑兵发起进攻。我与坂田君在马上展开白刃拼杀,我的战刀用精钢打造,刀身修长,刀背轻薄,刀刃十分锋利,且比坂田君的战刀要长。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我们刚交手,我刀长的优势就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坂田君很快就败下阵,带领手下骑兵仓皇逃窜。

坂田君带领的日军骑兵如此不堪一击,让我放松了警惕。

事实证明我太低估了坂田君的心机,他在我面前示弱,是在麻痹我,看到我疏忽大意,他便带领日军骑兵偷袭我们骑兵连的军营,猝不及防之中,我带兵仓促应战。

战场上残阳如血,枪炮声、呐喊声汇成一曲悲壮的乐曲,经久不息地回荡在上空,地上到处弹坑累累、尸横遍野,毁坏的大炮、枪支、战刀散乱地丢弃在地……

在这场恶战中,我与坂田君再次交手,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原先我的战刀不仅比坂田君手里的战刀长,而且更具威力。但这次握在坂田君手里的战刀居然比我手上的战刀更长,而且刀刃十分锋利,显然,坂田君为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做了精心准备。

几个回合后,我发现自己太小看这位年轻人了,坂田君出刀的路数老辣且狠毒,可以看出他曾经受过日军军校的严格训练,一定挨过暴打,受过饥寒,睡过硬板床,吃过糠米团,是个用武士精神支撑着的狂热军国主义者,否则不可能有如此高强的武艺和非凡的勇力。我无须详述交战的所有细节。坦率地说,我与他在马上搏杀的时候,他几次将我逼入绝境,孤云在紧要关头发挥出灵巧的优势,它左躲右闪,让我好几次绝处逢生。

坂田君颇为惊讶孤云的出色表现,原先,他认为他的坐骑横山是世界上最好的战马,但平日骁勇善战的横山与孤云对峙过程中,却相形见绌,无论跑动还是对战场瞬息万变的形势判断,孤云的能力明显都要比横山高出一筹。

我们骑兵连对日军的偷袭进行英勇反击,但还是损失惨重,我与坂田君搏杀中也渐处下风,但坂田君却迟迟不敢放出胜负手,他在冷静地注视孤云的步法和突如其来的动势,大概充分估计了我占据着马的优势。

经过长时间的激战,精神高度紧张的孤云有点松懈,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被坂田君抓住,他像恶狼一样向我扑来,使出在日本关东军练就的“夺魂一剑”撒手锏取我的脑壳,我急忙搬出“兵来将挡”刀法抵挡。坂田君的力道非常大,且暗藏杀机。我的战刀虽然挡住了他凶狠的攻势,但他又迅捷地补上一刀,让我手足无措,我的战刀被打掉了。坂田君脸上顿时透出阴冷的笑,他拍马上前,挥起战刀直取我的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孤云的头巧妙地一侧,我猛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坂田君见没取下我人头,再一次凶狠地扑上来,当他挥起战刀的那一瞬间,惊心动魄的场景出现——孤云高高地尥起前蹄,狠狠地踢掉坂田君手里的战刀。

那一刻,杀红了眼的我从地上爬起,想重新跃上孤云,与坂田君拼个鱼死网破,但我的战友们硬是将我从血肉横飞的战场拖走。原来,我们骑兵连在这场惨烈的恶战中已经完全处于劣势,此时,部队撤退保留有生力量,来日与日军再战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坂田君见我被战友们拖走,恼羞成怒地从身上拔出手枪,向我远去的身影瞄准,孤云见状,立即将身体撞向横山,横山被撞了个踉跄,马背上的坂田君手抖了一下,手枪准星顿时偏离。当他再次举起枪时,孤云又发疯似的扑向横山,坂田君的手又抖了一下,他气急败坏地打量了一下孤云,孤云摆出的那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将他彻底惊呆,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嘴角弯出深深的槽沟。

横山显然被孤云撞痛,怒气上冲的它冲上前与孤云厮打起来,两匹发怒的马匹都用后腿支撑着身体直立起来,用前腿朝着对方进行扑打。横山与孤云相比,高大威猛,但孤云与它争斗,并没落入下风。它们用肩膀相互猛撞着,还试图咬彼此的后蹄,并不断朝对方发出嘶鸣声。

两匹战马忽然之间便成了战场的主角,它们推挤、撞击、弹腿、嘶叫,闹成一片。绞杀的过程中,孤云的肩部、腰部和腿部都流着血,使它就像一位勇往直前的壮士,与横山血战到底。它们之间你死我活的绞杀完全搅乱了坂田君对战局的把控,望着渐行渐远的我,坂田君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巴嘎,拿下这匹野马!”

日本鬼子立即围上前去,拿着步枪恶狠狠地打孤云的腿,孤云尽管进行着不屈的抗争,但还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它朝我远去的方向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后,轰然倒下。

听到那声惨烈的嘶叫,已经远离战场的我“扑通”一声跪倒,泣不成声地朝孤云被日军抓捕的方向猛叩响头……

那场战斗,我们骑兵连损兵折将,死里逃生的战友所剩无几,再也没有力量与坂田君统领的日军骑兵抗衡,上级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将骑兵连与当地游击队进行整合。

部队整合之后,我当上游击队队长,吃了亏的我开始变得聪明起来,我带领游击队不与坂田君统领的日军骑兵正面交锋,而是采取迂回战术,巧妙地與日伪军周旋,打票车、截货车、扒铁路、断通信、炸桥梁,连续打了几场小胜仗。

坂田君恼羞成怒,命令日伪军对游击队进行严密的封锁,割断群众与游击队之间的联系。

日伪军四处设卡,严密盘查过往行人,群众与游击队的联系被割断。弄不到粮食,我们便在山上寻找竹笋、蘑菇充饥,后来,这些东西采光了,只好挖野菜。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大伙的革命热情空前高涨。

在游击队,虽有黄连树下弹琵琶的快乐,但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与困苦,除了难忍的饥饿,还缺衣少穿。严寒的冬天,游击队员穿得单薄,冻得瑟瑟发抖,手脚麻木,有时连枪都拿不住。遇上下雨、下雪,队员们只能在大树下、山崖边、茅草棚、背风处躲一躲,还要防范被日军发现。风餐露宿一段时间之后,我整个人消瘦下来,眼窝陷得有半寸深,脸都变成菜青色,但艰苦的生活却让我焕发出更加昂扬的斗志。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时常拿起笛子悠闲自在地吹了起来。

我吹笛子的时候,腰板笔直,脸色平静,一副陶醉的样子。笛声雨雾一般丝丝缕缕、飘飘忽忽荡开的时候,我的心海便起了涟漪,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天高云淡、绿草如茵的画面,孤云从画的一侧走出,它在画里纵横驰骋,整个画面顿时灵动起来。

威武、强壮、俊逸、潇洒……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这幅美不胜收的画面,情不自禁地对着画面喊:孤云!

孤云看到主人,兴高采烈地从画里跃出,我急忙伸手拥抱它,这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个梦幻。为了让梦幻继续,我又吹起了笛子。悠扬的笛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的眼前拓出蓝的天、白的云、高的山、深的谷,孤云从这幅画面里飘出,缓缓走向远方,它的脚步蹒跚且沉重,马蹄声令人心碎断肠。最终,孤云化成了一个点,停留在我视野的那一端……

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坂田君最近心情很不好,游击队声东击西,让他无所适从,此外,还有一件令他烦心的事,那就是如何才能驯服一身傲骨的孤云。

作为一名驯马大师,坂田君从小就痴迷马,甚至达到如醉如痴的程度。孤云被捕之后,坂田君来到马房,细致察看受伤的孤云,他发现孤云块头虽然不大,但骨骼、相貌、眼、耳、口齿、腿脚都具备骏马的特征。尽管孤云对他表情冷漠,但坂田君还是感到一阵欣喜,他期盼孤云能成为他的另一匹坐骑。

为了让孤云心甘情愿地归顺,坂田君做了精心的安排,单独为它布置的马厩宽敞明亮,整洁舒适。墙壁刷得洁白,饲料是精选的,滤清的饮水清澈无比。尽管坂田君想讨好孤云,但孤云一直对他横眉冷对。坂田君对孤云的冷漠表现出足够的耐心,他自负地认为,任何桀骜不驯的马匹到了他的手里,用不了多久,都会被他驯服。

孤云伤好之后,坂田君开始试马,他心里非常清楚,一匹刚刚俘获的马匹肯定不会轻易被驯服,让陌生人轻松舒服地坐上马背。

马场上孤云对坂田君怒目而视,并发出咴咴嘶叫,那是孤云对坂田君发出不要轻举妄动的信号,但颇为自信的坂田君对孤云的警告并没放在心上,他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牵着孤云在马场里兜圈子,目光始终注视着孤云,分析着孤云的步子和对自己的反应。

作为一匹智商很高的马匹,孤云对被捕时日军粗暴的鞭打、野蛮的捆绑刻骨铭心,它把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心底。

坂田君趁孤云不备,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孤云显然被坂田君这个粗鲁的行为彻底激怒,它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嘶叫后,开始剧烈地左颠右荡。

坂田君不为所动,马背上的他甚至吹起了尖厉的口哨。他的这个带有污辱性质的动作让孤云暴跳如雷,它像疯牛一样在马场里狂奔。对于孤云的过激反应,坂田君显得胸有成竹,任凭孤云上蹿下跳,他的双脚始终有力地夹住孤云的腹部,全身重量往前压。

孤云意识到自己碰上了一名难缠的对手,冷静下来的它开始在马场里慢跑,心高气傲的坂田君以为孤云已被征服,脸上顿时露出胜利者特有的微笑。

坂田君放松警惕之际,孤云忽然加快速度,越跑越快。对于孤云使出的这一招,坂田君并没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夹着孤云的双脚渐渐有了松动。孤云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它在奔驰中忽然来个停顿,头一缩,坂田君因为惯性的作用从马背上滚下。作为一名出色的骑手,坂田君当然不会这么快认输,他翻滚下来之后,看到孤云在转身,又腾身一跃,扑向马背。灵巧的孤云早就摸透了坂田君的心思,它的身子猛地一闪,坂田君重重地摔倒在地。

看到坂田君受此屈辱,龟田少佐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提起马鞭欲抽打孤云,却被坂田君制止。

“长官,该如何处置孤云?”龟田问。

“你说呢?”坂田君反问。

“杀了它。”龟田目露凶光。

“不能杀,我要把孤云养着,直到最终征服它。”坂田君一脸的自信。

因为清剿游击队不力,日军本部下令将中佐坂田君调离,由少佐龟田接任日军最高长官。

坂田君离任那天,一大早便起了床,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佩戴天皇赐予的短剑,在据点边的一块空地上来回走动,眉宇之间阴沉沉的。在空地上转悠几圈之后,坂田君专程来到马房,去看孤云。

前些日子,坂田君在两条战线上作战,第一条战线是与我带领的游击队,第二条战线就是与孤云。为了驯服孤云,坂田君使出了各种手段,但都无法征服。恼羞成怒的他决定朝孤云下狠手,他让手下人擎着粗大的皮鞭,随着他一声令下,皮鞭开始在孤云背上飞舞,一下、两下、三下……不断地沉重打击,使孤云完整光滑的皮毛渐渐变得皮开肉绽。严刑拷打之下,孤云没有嘶鸣,虽然每一鞭都使它浑身痉挛,但它仍然默不作声,悲怆的头高高地昂起,对着苍天深呼吸,这是孤云应付残酷遭遇使用的唯一抗议方式。

严刑拷打之后,坂田君原以为孤云会屈服,但他完全错了,孤云用一种最强硬态度与他抗争,它开始绝食,一粒料、一滴水不曾沾唇。两天之后,它已经卧倒在地了,只有出神入定的头还高高地昂起,透着不屈与顽强。其间,尽管侍候的马夫、马医甚至坂田君本人百般抚慰,它仍然一动不动。

坂田君感到异常骇异,他接触过无数有灵性的骏马,还是第一次遇到骏马用绝食与其抗争。

孤云软硬不吃,坂田君又生一计。他让爱马横山靠近孤云,并让它们共享一个食盆。那次坂田君与我恶战,横山领教了孤云的厉害,它打心眼里佩服孤云,大有惺惺相惜之感觉。现在主人让它接近孤云,它求之不得,主动靠近卧在地上的孤云。大概是横山毛茸茸的额鬃刺痛了孤云的眼睛,孤云用前蹄在它的胸脯上狠狠一踢,横山被踢痛了,退后了几步,茫然地望着孤云,过了一会儿,又恬不知耻地钻过来,继续讨好孤云,但孤云仍对横山视而不见,依旧绝食。

坂田君遇到了一道棘手的难题。

今天,坂田君重新打量了一下孤云。他惊奇地发现孤云虽然瘦骨嶙峋,心灵与智力却非常活跃,头部的血管清楚地显露出来,脉搏剧烈跳动,两眼坚定地瞥向远方。

作为一名驯马大师,坂田君明白孤云所思所想。受了如此的折磨,孤云还执着坚韧地想念自己的主人,坂田君心里生出无限感慨。他明白倔强的孤云选择绝食,那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作为一匹有个性有尊严有傲骨的战马,它在日军的马房里绝对不会再吃食物,现在要想让它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放了,让它去寻找主人。

放还是不放,坂田君心里很纠结。

最终,坂田君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走进马厩,摸了摸孤云的头,说:“孤云,你现在自由了,可以去找你的主人。”

孤云似乎听懂了坂田君的话,眼里顿时闪出一丝亮光,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尔后,步履蹒跚地从马厩走出。

此时,日军少佐龟田出现了,他身着一身厚厚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脚蹬一双货真价实的马靴,那张脸始终幽暗地绷着,即便有笑,也断不会送给中国的平民百姓。看到孤云要离开,他一把拉住孤云的缰绳,恶狠狠地说:“孤云不能走。”

“为什么?”坂田君冷冷地斜了龟田一眼。

“我一定要驯服这匹烈马。”

“笑话,我这个驯马大师都不能驯服孤云,你行?”

“即便我不能驯服它,也不能让它走。”

“那你想把它怎么样?”

“杀了它!”龟田眼里闪出凶光。

“哈——哈——哈——”坂田君大声笑道,“你杀了它能解决什么问题?”

“杀一儆百,给游击队形成威慑。”

“龟田,你太天真了,孤云只是一匹马,杀了它不仅不会对游击队形成威慑,反而增添他们对我们的仇恨。”

“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能放走孤云。”龟田板着阴沉沉的脸。

“龟田,你不要老跟我闹别扭。”坂田君忽然放下脸,“毕竟我是你的上司,在没有离开前,我还是你的长官。”

龟田的脸涨得通红,不得不在坂田君面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作为一名驯马大师,我看到孤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原以为可以驯服这匹马,让它为大日本帝国服务,可事实证明,这种想法太傻太天真,孤云这匹马爱憎分明,傲岸且有气节,无论我给予优厚待遇还是采取严刑拷打,它都不为所动,一匹马尚且不能征服,何况游击队?”

“坂田君,你不能长游击队的威风,灭皇军的锐气。”

“也许是我错了,但我从孤云身上看到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气节。作为一名军人,我替大日本的未来担忧。”

“坂田君,我总算看透你,一个胆小鬼,每次战斗总是缩手缩脚,歼灭游击队的大好时机都给你浪费了,你这样做,是要上军事法庭的。”龟田瞪起双眼。

“我上不上军事法庭并不是由你说了算,龟田君,你务必记住,在我离任之前,我还是这支部队的最高长官。现在,我命令你放下缰绳。”

“不放。”龟田咆哮道。

坂田君发怒了,拔出钢刀搁在龟田的肩膀上,但龟田依旧板着一张肃杀的面孔,牢牢地握住缰绳。

此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原先站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的横山忽然冲上前,用利齿狠狠地咬龟田抓缰绳的手,龟田被咬痛了,急忙缩手,孤云立即抓住时机,夺路疾走。只见它四蹄奔腾,凭虚御风,宛如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

原先坂田君和龟田都认为孤云已经奄奄一息了,没想到它身上居然还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与爆发力。

望着渐行渐远的孤云,横山忽然仰起头,猛地发出一声长嘶。

听到这充满情感的长嘶,孤云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但立即定下神来,继续向前飞奔,很快便从坂田君和龟田的视野里消失。

我在游击队的日子尽管过得很滋润,但想起原先朝夕相处的孤云,内心深处总是隐隐地痛。

其实,孤云心里也一直挂念着我,离开日军军营之后,它朝骑兵连与日军交战的草原飞奔而去,到了草原,它愣住了,那里并没有八路军的身影。孤云并不气馁,它先在水草丰美的草地上饱餐一顿后,再把炯炯的目光投向四周连绵的群山,希望能发现我行踪的蛛丝马迹。

远山隐隐约约传来笛声,这熟悉悦耳的笛声让听觉特别敏锐的孤云精神为之一振,它朝发出笛声的地方飞驰。

跑了一段路后,孤云来到了湖畔,此时朝霞已经从地平线升起,湖面在朝霞的映照下,如同一位姑娘,羞答答地撩去罩在脸上的面纱,露出粉红色的俏丽脸庞。

孤云继续侧耳细听,湖那边的笛声忽然响起,它显得异常激动,飞速蹚进湖水,向宽阔的湖面游去,平静的湖面顿时荡起阵阵涟漪。

游到对岸之后,孤云继续马不停蹄地飞奔,四处寻找笛声发出的地方。令孤云略感失望的是,当它向着笛声发出的方向跑去时,却发现笛声在它身后,向身后跑去时,笛声却在远方响起。

既然寻不到笛声发出的地方,孤云便横下一条心,往前方那座山的山顶上跑。

一身傲骨的孤云跑到高山之巅,面对天上朵朵彩霞和脚下郁郁葱葱的森林,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长嘶。

此时,我正在梦乡里游走。梦里的孤云不顾一切地向我飞奔而来,日本鬼子架起机关枪,向它疯狂扫射,孤云浑身是血,奔跑中的它最终倒下,但目光仍向我所处的方向深情眺望……

驚出一身冷汗的我猛地跳起,这一刻,高山之巅传来孤云的长啸。

这熟悉的长啸声一下子抓住我的魂,抬起头,只见站在山峰顶端的孤云高昂着头颅,与苍天大地傲然对视,一副雄视万物的神情,它的通体散发出卓尔不群,异于一切同类的禀赋。

——哦,孤云,我的战马!我的神马!

我的心跳加快,血脉贲张。那一刻,山顶上的孤云似乎收到了我发出的电波,它在山顶上直立起来,前腿在空中划动,高高地仰起头,发出一声更加震撼人心的嘶鸣,这声音如风啸山谷,百折迂回,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山谷间经久不息地回荡着孤云的回音,山野顿时变得清澈透明豁然开朗。

听到孤云把对我的思念与爱都融入其中的嘶鸣,我的眼里涌动着激动的泪水,不顾一切地向着高山之巅飞奔而去。

心有灵犀,孤云远远就听到踩在心扉的脚步声从弯弯小路上响起,立即朝发出声音的方向飞奔,它的长鬃随着动势飘拂,好似天鹅的两翼在气流中搏击,鼻翼一张一弛,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诉说。

近了……近了……更近了……最终,我和孤云相遇。

重新见到我,孤云显得格外兴奋,不停地拱背跳跃,快乐得不可名状。

我的手轻轻地抚摩着孤云瘦骨嶙峋且遍体鳞伤的躯壳,它的全身满盖痛楚的鞭痕,凌辱、折磨、拷打的痕迹已沿着背上一条条创伤爬上它的脸。此刻,那张原先十分妩媚动人的脸已看不到往日的天真与浪漫,而是透出沧桑的神情。唯独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孤云的头始终高傲地昂起,那一绺威武的额鬃迎风飘扬,就像一面千疮百孔的战旗永远屹立在八路军的阵地上。

此情此景,让我心潮澎湃感慨万端,我眼里的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淌,我的双臂猛地张开,紧紧地将这匹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战马揽在怀里,揽在我的生命中!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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