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群鸟如何结遇孤生松

2018-10-16 10:44陈晓亭
青年时代 2018年22期
关键词:群鸟人生态度陶渊明

陈晓亭

摘 要:陶渊明一生徘徊于仕与隐的矛盾痛苦之中,经历了“高鸟”“羁鸟”和“归鸟”三个阶段,从激烈走向平淡,从矛盾走向和谐。在漫长的躬耕的岁月里,面对自身与周围的种种声音,陶渊明通过不断地与自己对话,保持内心的持守,以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化解了自我的矛盾,实现了自我完成,建立了他的独立人格和人生哲学。

关键词:陶渊明;生命哲学;鸟

陶渊明在大众心中是潇洒的田园诗人。鲁迅却认为:“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的确,他的诗文反映出他的人生经历,是一个从激烈到平淡,从矛盾到和谐的过程。他在心灵的徘徊中感到痛苦,最终他有没有达到与自己的和解,只有诗人自己知道。重要的是,当他是一只失群鸟,“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的时候,他如何找到自身的立足点,结遇孤生松。陶渊明诗词的永恒魅力,就在于其对人生矛盾的揭示和化解,在于其对生命本身的透悟,在于其独立人格和人生哲学的建立。

一、少年:高鸟飞

陶渊明少年时代接受的是儒家经典的教育,“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使得他对人世怀有一种美好、高远的追求。“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虽然父亲早逝,家境没落,但因为怀抱着一个远大的志向,他发奋地想向远处飞腾。他还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提高家族社会地位。陶渊明曾祖或为长沙公陶侃,以寒微之力奋力建功业,对其影响颇深。在《命子》诗中,他追想祖上的功勋,以恢宏之势述先祖德业,以冀子俨能光大之。他有光大祖业之心,可是仕途他走不下去,只得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虽有愿子光大之心,但于此也并不苛责。总之,受儒学积极入世思想以及担负着家族振兴希望的陶渊明怀有济世拯难的远大志向。

另一方面,他欣赏山水田园之美,自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渊明对于田野风光的喜爱和恬淡生活的向往,更多是他的本性使然,并非将田园作为躲避世俗的借口。

少年时代的陶渊明,既有意气慷慨之志,又有向往田园之情。二者同时存在,只是因时而不同,此时追求拯世济道的功业理想占了上风。

二、中年:羁鸟归

中年的陶渊明,几仕几隐,经常处在仕和隐的思想矛盾之中。他抱着拯世济道的理想几次出仕,却都通通落空。在一个看重门第的社会,一个寒素文人,要掌握实权,要么巴结上司权贵取得信任,要么带兵打仗立功掌权,而且依旧被世家大族看不起。

渊明“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把追求自然的个性和真、善的原则放在第一位,与需要圆滑世故曲意逢迎的官场格格不入。他虽将他的曾祖陶侃作为建功立业的楷模,并且深受鼓舞,但他的诗人气质决定了他不可能真正成为陶侃那样的人。因此,他对于自己的功名理想,没有什么明确的实行计划。实际上青壮年时期的渊明,是经常处于怀抱理想而不知道怎么去实现的焦虑之中。而且,他心中还存有一个向往已久的田园梦。一边是年少的志向、家族的希望和温饱又疲倦的生活,一边是放不下的田园情怀、苦求不得的内心的安宁和贫苦的生活,难以抉择。

于是在仕宦还是隐逸之间,陶渊明“徘徊无定止”,几次出仕因对田园的眷恋不舍而离去,又不能完全放下政治而返回。当然,渊明出仕的原因还有家境贫寒等等复杂的主客观因素。他那份矛盾的心情,在他的一些诗作中表露无遗,如:《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等。

渊明在桓玄,刘裕等人手下做过官,这些人让他意识到世途的欺诈险恶,他拯世济道的志向不仅不可能实现,反而会因此遭受没顶之灾。而且他“质性自然”的本性也让他觉得与虚伪的世俗多格格不入。况且他少年时期便深埋于心的向往田园的恬淡生活之念显得那么美好。于是他辞去了建威参军的职位。同一年,他又到彭泽县去做县官,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彭泽辞官之后,渊明就再也没有出来做过官。

在《归去来兮辞》的序里,他说明了做官的理由:其一是满足物质上的需求。陶渊明家里贫困,公田可以解决温饱问题,还能酿酒。而且彭泽离家近,虽然他解释说:“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但其实也是他给自己留的一条退路,离家近,去时便利,走也便利。其二是满足亲友的期待。渊明说:“亲友故多劝余为长吏”,因为陶家没落,他身上寄托着家族振兴的希望。他原抱有一份光大祖业之心。况且妻儿始终无法理解陶渊明的痛苦与挣扎,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躬耕过贫苦的生活。所以陶渊明曾说“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他遗憾亲朋好友无法谅解他,并不抱怨,反而怀着一份愧疚之心。这份对亲友的愧疚之心陶渊明在归隐的岁月里也始终没有放下,此时更是促使着陶渊明做最后一次尝试。其三是满足自己内心的声音。即使经历了长久的挣扎和痛苦之后下定了决心归隐,也付出了行动,可是陶渊明内心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再试一次吧!”然“质行自然,非矫厉所得”,于是“鸟倦飞而知还”。这之后的陶诗,不再是表现激烈的仕隐矛盾,而是不断对自己所作出的归隐自然,放弃“身”与“名”的种种羁绊,追求“心”与“神”的妥协于宁静的人生思想进行种种感性的呈现与理性的阐释。

三、老年:归鸟思

在志与情,仕与隐,形与神的矛盾中,渊明选择了隐居自持,固守穷节的人生道路。虽然“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自己耕作的能力有限,使得田园荒疏,可是还是要勤于打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仿佛完全沉浸躬耕的愉快之中,然“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表现出陶渊明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淡与坚定。也许在田间劳作时,每一锄下去,铲除的还有心中尚未尽净的杂念。正是因为他尚没有从俗世的“尘想”中彻底摆脱,才会表达出对俗世的厌弃。他越在意,实际上就是越放不下,渊明努力地坚守本心,却很难做到不动心起念,完全不动心起念,是神性,动心起念,是人性。努力忘却,却尚不能真正忘却,这才是陶渊明真实的反应。“尽管我们在诗中不止一次见到他平和地面对人生的旷达态度,但在他内心深处,永远无法抹去他对理想破灭、人生无常而产生的彻骨的失落与绝望。”过去的一切,既是塑造渊明个性的烙印,也是他永远无法挣脱的牢笼。而且,他所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有他内心的呼唤,还有来自周围的人的种种声音。亲朋好友的否定与不认同,往往是最伤人的,而渊明,恰好是一个重视亲友的人。隐居名气大了之后,往往还要遭遇掌握一切话语权的强权的征召。面对这种种声音,他所能做的只有拿起手中的笔,用诗文书写“千载不相违”的归隐决心。渊明在漫长的躬耕的岁月里,在饥寒困苦的磨难中,靠着内心的持守和与自己的不断对话,坚持本真,实现了自我完成。陶淵明有一首诗写他这只失群鸟如何结遇了孤生松: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栖栖遑遑,彷徨不安,因为这只鸟做了与众鸟不一样的选择,于是它成为了失群之鸟,在日暮只是依旧独自飞翔,已然无家可归。它啼叫着在追寻,要找到一个美好的地方。它没有一辈子都在徘徊悲鸣,而恰好碰到了一棵孤生的松树,于是选择了这样一棵在风雪之中独自站立的树。这只失群鸟,就是陶渊明,这棵孤生松,就是他内心全部的持守。失群鸟,守着自己原来走的路,即使世无知音,也不强求,也努力不为此悲哀。他明白“心远地自偏”,心有之则有,心无处便无,努力克制着自己,在动心起念之时“欲辨已忘言”。叶嘉莹先生说:“只有被网住又能够跳出来,那才是得到了大自由、大解脱,今后再没有什么东西把他网住了。”他那顺应自然,任真适性的人生态度,是支撑着他跳出这张网的全部力量,也是他立于孤生松上的唯一支点。而这当中的精髓,蕴蓄于《神释》当中:“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放浪于天地自然之中,了然于死生之外,无喜亦无忧,这种人生态度也让他形成了面对死亡时哀而不伤的坦然与旷达,与“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所蕴含的精神是一致的。这是一次理性的超越,一种生命智慧的超越。这是陶渊明在与自己和解的漫漫路途中于暮年升华而成的思想精髓。自此,陶渊明以委运任化的人生态度,化解了自我的矛盾,实现了自我完成,建立了他的独立人格和人生哲学。

参考文献:

[1]陈庆元,曹丽萍,邵长满选编.陶渊明集[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

[2]钱志熙.陶渊明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

[3]叶嘉莹.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

[4]钱志熙.中国诗歌通史[M].魏晋南北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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