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

翟炫华

刘老汉住在城市边的一个小村子里，一辈子是个农民，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开始干写作这行当了。平时他喜欢写这个写那个，但真要下定决心出一本书来，得有个一两年，等到黄花菜都凉了，人也消瘦了一圈，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深嵌在眼窝里，胡子眉毛拧成一团，以前已经发黄的绿棉袄，放在麦穗里还真不好辨别，风尘仆仆仿佛一个要饭的。但唯独那两只粗糙的手，长满茧子的手，是一种刺目的干净和白。

他在写作时，准把房门、窗子一闭，也不瞟一眼，胡乱撩拨几下桌子，在成堆成堆的同样发黄的稿纸和信件中腾出一块空位来，露出粗糙又结实的木头桌面。随后他又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大摞纸，好家伙！全是花白花白的稿纸，放在一个结结实实的雕有“万世太平”的大红木箱子里。城里有许多大胡子圆脸的大款和挺个大肚子的鉴宝专家来刘老汉家里，指着这个大木箱子，说要花高价买下它。刘老汉眼一瞪，抽抽鼻子，张口便骂：“你个狗东西，这可是我老子留给我的，你可知道里面是什么，全是纸！手工制作的纸！你们这些人晓得什么！”城里那些人却眯着眼睛，一点也不生气，弓着腰，眼睛鼻子笑成一团：“老先生，我们不要你那几张纸，你要是寻思好的纸，我那儿多的是，一张一张的镀了金子再送给你，不也不比你那几张纸强，我们只要箱子，您看看……”还没说完呢，刘老汉急忙挥了挥大手，头发一根根“噗”地立了起来，“看什么看！我啥也不要，就要你们滚！”“这死倔的老头子，就你写那东西现在还有人看！早不兴这个了，现在年轻人谁还专门买本书看你怎么种地！天方夜谭！”那城里人又皱皱眉，挑两下眉毛，扬长而去，只留下刘老汉在那里干瞪眼。

刘老汉当了一辈子农民，他父亲给他留了一大箱子纸，说什么自己干了一辈子农民，改革开放了，城里也建了起来，希望刘老汉这个当儿子的多读读书，成为个文化人，也能跟得上潮流，为国家建设出一份力，哪怕当个作家也好。那箱子里的纸，是原来农村造纸坊手工做的，制纸的伙计用手把泡软的树皮，一条条撕开，捶打，蒸煮，加胶，再以竹竿搅拌，举漉而成。当纸浆被捞起时，因为经过手工摇动，所以纤维分布均匀，那一张张白中透着一抹淡黄的纸上的纤维如丝般顺滑，这是如何现在也买不到了，可谓滑如春水，细如蚕茧。刘老汉没上过学，自知当不了“文化人”，但他大半辈子都是一边干农活，一边学，经常左手扛个锄头，右手里攥着一本残破不堪从村文娱处借来的书。就这么日子久了，他田里的庄稼长势也不错，时不时会有一张印有什么“梁山伯分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这样的页子掉落在黄土壤里，做了上等的肥料。他读的书多了去了，这么日积月累，也成了文化人。老了，干不动了。每天捣鼓捣鼓青菜叶子，翻翻土，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写作。村里头上长着一撮毛的小屁孩常常偷他种的菜。而他的眼睛像被书钳住了似的，一点也察觉不到。有时候动静实在太大了，他双手背在身后，从屋子里晃出去，随口一句“小屁孩玩世不恭。”他写成了什么东西。常常先叫村里人“过目”，老太太们打趣说：“我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你给我们看，你岂不是也瞎了。”但村里有点文化能识几个字的人都觉得刘老汉落纸烟云，写个农村生活淋漓尽致，没有白白糟蹋那一箱子陈年老纸。

他最近心血来潮，关自己禁闭大半年，熬出了一部中篇小说《落雁》，年也没怎么过，胡乱塞几个饺子，就在他那铺的平整光亮的稿纸上写了起来。作品一成，他小心翼翼、屏息凝神，把他那半截指头厚的稿纸用大钢针扎几个小孔，用细线穿到一起，比村里心灵手巧的女人做针线活还细致。他在大年十三就出了门，准备去投稿出书。早上四点从床上跳起来，特地挑了一件洋气点的衣服，梳梳头发，拍拍黑中透红的脸，又得意地扫了一眼桌子上方方正正的稿纸，使劲吸溜一下鼻子，屋子里混着煤火气和纸屑的清香。他一早出门，骑上自己的小三轮，沿着曲曲折折的路，自己也曲曲折折地进城找出版社。

尽管已经是早上七八点，冬日的太阳仍不肯露脸，青松的针叶在淡淡的即将破晓的夜色中愈发青黑，夹着零零星星的白雪块儿。不久，天空中的鱼肚白像墨水一样扩散开来。刘老汉咬咬牙，加快了蹬车的速度。这会他可是十拿九稳，为写这一本书，他费了十八般武艺，这次一定势在必得。他一想到投稿成功，手捧新书的神气，不觉笑出了声，笑声在旷远的路上回荡，麦子随风飘扬，送来麦田的清香。

到了出版社，已经早上九点了。一座三层小楼，玻璃门前冷冷清清。城里的早晨也暖和不到哪去，他嘟噜几下嘴唇，擞擞肩膀，跳下车来。在阳光的映衬下，稿纸油光发亮，他的心也亮堂堂的。进门，轻车熟路，爬上楼梯，左拐，二层，到了，一个木头门，在走廊的一端。他又攥紧了那套稿纸，深吸一口气，哐哐哐，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见到李老汉，便笑了起来：“我说这大过年的，还一大早，谁会来呀！原来是您呀，我才刚上班呢。快进来快进来，我给你泡一杯热茶。” “俺不喝热茶，一杯水就足矣。”刘老汉也毫不客气，哐当一下拉住了门。他来这儿也好几次了，投稿，退稿，再投稿，有时一个月得跑个四五趟。这里的负责人小王早就熟识他了。“好久不见您了，过年好啊，我看看您那稿子。”刘老汉连忙起身，把塞在他身后的稿纸、手写的资料页，捧给了小王。“《落雁》，你这不会还是乡村生活吧！” “那还能是啥，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一方人，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不写写咱农民的故事，还能写点啥？城里现在兴什么网络写作，今年我孙子来农村看我，还拿了一本花里胡哨的书。我也就胡乱瞅瞅，那些的还真不是个东西，光着印刷纸，糙的紧！内容更是不堪入目。我给你说，我这稿纸……等我这书出版了，你们得先把这印刷质量给俺整上去。说啥也不能亏待读者了……”小王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您在还是老样子，城里人怎么爱看您写的书呀！现在连莫言的书都没人买了。网络小说火得很，老中青都看，对我们实体书出版社冲击也不小！我们干这个也难了。您写得好，为啥不换换题材，写个什么星球大战，我们社里还有顶尖的图片设计师，都是一流的，咱们合作，准能成。” “少给我来那一套，”刘老汉撇撇嘴，瞅了一眼桌上的稿纸，“现在城里人都怎么了，我写的东西，我们村里人都爱看哩！我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各种书也读了有几个箩筐了。不说我寫的怎么样，起码别人咋写，写的咋样，我自己心里也有个一三五七，有个鉴赏能力了吧！给我说那个，我只搞不来，不仅搞不来，我写那个，也对不起我老父亲，对不起那大箱子里的一张张纸呀！”说到这，他义愤填膺，用手捶着胸口，眼里竟有浑浊的泪花。“行，行，你放心，我们先审核，一个月内给您答复。”小王扶了扶眼镜，扫了一眼桌子上那一大摞，拍拍刘老汉的宽阔的肩膀，给他递了一支烟。“我不抽这玩意儿，我只求你好好给我整！”临走时，他的两只手握住小王的手，一黑一白，显得十分突兀。那白中泛黄的纸晶莹剔透，有的平整，有的稍稍羞涩地打着卷儿，一层一层错落有致，在桌子上静静地躺着，焕发着淡淡的光。

出城路上，刘老汉路过好几家书店，书店门口无不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海报，他也没注意看，有什么“啥啥三少爷，传世神魔”，还有“著名魔幻小说作家某某某，开年巨作”。他眉毛一皱，感到奇怪，还真有什么人叫“天蚕土豆”，又想起家里炕上还热着三四个红薯，肚子也咕噜咕噜叫了。

……

他收到了自己的稿纸、资料页以及一封信，他被退稿了。在月光下，他盘着腿坐下，对着这红木箱子发呆。一张又一张的纸映着月光，又如月光洒在屋子里，似乎融化了一般。刘老汉死盯着这一摞一摞的纸，叹了口气：“我还真就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