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和中国电影的十年

何思妤

许知远问张艺谋：你没有超越时代的欲望吗？张艺谋说：没有。我觉着，你还想超越时代？能把这事做好就不错，你放心，人走茶凉。

时代给予了赠礼，但又有代价。

1986年，摄影出身，做过演员的张艺谋拍了《红高粱》，两年后，这部電影在柏林电影节拿回了中国电影的第一个金熊奖。他一夜未睡，“当时的感觉是，整个中国都在扬眉吐气地往起站！”

说起来，《红高粱》获奖也有一些运气的成分。据当年柏林电影节中国选片人余玉熙透露，1987年底，电影局已确定陈凯歌的《孩子王》参赛柏林，但后来陈凯歌选择将其送到戛纳参赛。《红高粱》被推荐“救急”。当时，主演巩俐还是中戏表演系二年级学生，姜文刚凭《芙蓉镇》崭露头角，编剧莫言估计也不会想到日后能获诺贝尔文学奖。

陈凯歌拍《黄土地》时，一堆人坐在高坡。陈凯歌说：“艺谋，在咱们82届153个同学中，有一点数你最强烈——心比天高。”陈、张属于中国第五代导演，作品里的主观色彩和隐喻很多，注重历史反思、文化启蒙，与改革发展的时代精神交相呼应。

80年代，计划经济尚未退温，电影由国家财力支持，导演没压力。到90年代，张艺谋品尝到了市场化的苦果，《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等电影拿了不少奖，但票房不行。到2002年，他的《英雄》凭着2.5亿的票房将中国电影带入了商业大片时代。接着，管制放松，民营企业可以参与影视了。

因《英雄》，有影评人说，张艺谋媚俗，传达的家国观念太空洞。张艺谋最近接受采访，还谈到中国人的集体主义。做完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导演后，张艺谋说，“我觉得更加自信了，已经指挥了这么大个战役，现在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了。奥运以后，电影就是个小菜。”

这十年来，批评张艺谋的声音还是很多。小菜，也是菜，不好做。今年是奥运十年，张艺谋对许知远说，现在社会太浮躁了，商业气息太浓重了，不像八十年代那么纯粹了。他还提到了奥运会的假唱风波，后悔当初没坚持一下。许知远问：你没有超越时代的欲望吗？张艺谋说：没有。我觉着，你还想超越时代，能把这事做好就不错，你放心，人走茶凉。

时代给予了赠礼，但又有代价。

影视业的上市潮

2008年北京奥运会结束几天之后，张艺谋开始为搁置了两年的《金陵十三钗》选角。随后，中国影视行业也迎来了第一波上市潮。

2009年10月，华谊兄弟登陆深交所创业板，成为中国内地影视第一股。明星股东冯小刚看着屏幕上的高涨的股价，笑得合不拢嘴。摄影师拍下了这个照片，记录中国影视资本市场的经典一幕。接着，华策、博纳、光线传媒先后上市。

这批上市公司的创始人，多是在90年代中后期开始进入影视行业。中国商业电影发展的第二次浪潮也发生在这一时期。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与电影体制改革打开了商业电影的发展空间，而社会资本和民间资源的参与又为其注入了活力。

1992年，未来华策老板，33岁的赵依芳辞掉东阳市广电局副局长等职务下海创业，在浙江广厦老总楼忠福的浙江华新影视公司任总经理。第二年，博纳未来的老板，23岁的于冬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被分配进了北影厂。当时各大电影厂正在打破原来的统购包销的方式，搞自主发行，于冬虽然只是普通发行员，但能力突出使其迅速崭露头角，得到了时任北影厂厂长韩三平的赏识。

于冬的北京老乡王中军、王中磊两兄弟是在1994年创立的华谊，一开始华谊只是一家广告公司，后来因为投资冯小刚、姜文的电影，1998年正式进军电影行业。这一年，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当了十年记者的王长田也开始了创业，他和妻子筹借了10万元在居民楼里创立了光线电视（光线传媒前身），并凭借《中国娱乐报道》一举成名。

1999年，于冬离开北影厂创立博纳文化公司，并获得国家广电总局颁发的第一块“电影发行牌照”。此后十年间，博纳几乎垄断了80%进入内地的港片发行业务。6年后，赵依芳才从华新带走部分骨干成立华策影视。2013年，华策斥资16.52亿并购克顿传媒，一跃成为国内体量最大的电视剧公司。

在1993年以前，全国各大电影厂拍完片子后，统一交给中影公司。一直到2009年，两家国企中影、华夏依然凭借垄断优势占据发行市场51.9%的份额，其他200多家发行企业分食剩下的48.1%，其中博纳占9.6%，华谊占7%，光线传媒仅占3.1%。

上市潮后，资本的助推改变了行业格局。华谊兄弟上市一年就超越了做发行起家的博纳。201 1年，博纳重新夺回民营发行的龙头宝座，但2012年至2013年上半年，华谊兄弟、光线传媒均拿下10%以上市场份额，占据前两位。2014年至2015年，万达影视主导的五洲发行强势崛起，市场份额从过去不到5%飙升至25%，龙头宝座再次易主。

分道扬镳的“二张”

2012年，张艺谋和合作了16年的张伟平分道扬镳，新画面影业面临解散困境。尽管各方炒作“二张”分手为钱、为权、为女人，张艺谋的文学策划周晓枫说，张艺谋萌生退意，是新画面影业老板张伟平对电影本身的干涉。

张艺谋曾对周说，“别的我能忍，可电影是我的底线！不能你想增加什么情节就增加什么情节，你想让谁演就让谁演——甚至连下一部片子还没定什么内容呢，你都先定了女主角，那我就没有自主权了，纯粹就成了摇钱树。干涉创作，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周晓枫还透露，在2006年～2008年张艺谋筹备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期间，张伟平很不满，屡次表示，公司停运，颗粒无收。这给张艺谋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只好在导开幕式的同时拍着《满城尽带黄金甲》。奥运结束之后的《三枪拍案惊奇》《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也都是毁誉参半。

“二张”分手之后，张伟平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你说哪个公司、制片人跟导演能不签合同啊？从《有话好好说》到今天张艺谋离开，我跟张艺谋一个字没签过，说明什么呀？他随时可以走。”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义气和信任。但据周晓枫透露，不签合同让张艺谋吃了不少哑巴亏：从《英雄》《十面埋伏》《千里走单骑》《满城尽带黄金甲》，张艺谋从来没有拿到及时的片酬，直到奥运会之后《三枪》上马，张伟平才一起补齐片酬。而奥运会总导演的收入每月只有两万多。

和张伟平“分手”之后，张艺谋先是因铁道部天价宣传片备受争议，接着又被爆料和80后姑娘陈婷没结婚就生了三个孩子，引来计生部门严查，网友更是冠以“葫芦娃他爹”的绰号，骂声一片。有人觉得，这些黑料都是有心人士放出来的。据说当年张艺谋的父亲去世前，除了让他生个孙子外，还说：“與张伟平的合作，让我非常担忧，想起来就闭不上眼睛。从面相上看，张伟平不善，如果合作得不好，你们一旦分手，你肯定遭到报复。你根本不是张伟平的对手，对付不了他。”

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 张艺谋并未出来辩解，只是在拍完《归来》后，默默去交了超生3个子女的748多万罚款。到今年，国家终于意识到人口的压力，开始鼓励多生孩子了。

2014年5月， 张艺谋的《归来》上映，这是张艺谋与老搭档张伟平分手、与新搭档乐视影业张昭合作之后的首部作品。201 6年，他的电影《长城》上映时，有影评人说，张艺谋已死。张昭怒了，发微博说，“躲在阴沟里诅咒中国电影的你已经腐烂”。那年冬天，《人民日报》转了一篇文章，说，某些影评人的举动，是用恶评伤害中国电影。

几年前，于冬曾说出“电影公司未来都要给BAT打工”的惊人之语。互联网公司纷纷入股、布局影视行业。乐视影业因贾跃亭生态化反而陷入动荡。离开乐视影业之后，张艺谋又找到了新东家，欢喜传媒将以1.5亿股股份+1亿团队运作现金为条件，换取张艺谋未来至少6年3部网络影视剧的项目独家权。不知改拍网剧的张艺谋能否给观众带来惊喜。他的新片《影》还没有正式公映，《一秒钟》已经传出开拍消息。

商业还是文艺，这是个问题

在张艺谋、陈凯歌进行商业片探索时，冯小刚2006年首次尝试了古代题材的《夜宴》。在口碑扑街之后，他开始颠覆自己的喜剧风格，向严肃题材靠拢。2007年的《集结号》，2010年的《唐山大地震》，201 2年的《一九四二》都触及了历史的伤痛和人性的阴暗，视听语言日趋冷峻。

他们都摆脱不了在商业片与文艺片之间摇摆挣扎。

张艺谋强调这是自己的主动探索。“我一定会考虑大众接受的可能，为了让自己的创作能延续，至少不能让投资人赔钱，这是长期以来我的观念。过于自我了，导演就太膨胀了，你的创作个性就那么重要吗？人家的钱不重要吗？”

其实，冯小刚一开始也拍过文艺片。1996年接连三部电影被毙后，他于1997年首开贺岁片先河，推出《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自此便开启了“冯氏喜剧”路线。《一九四二》冯小刚想拍十年了，出于各种顾虑一直没能进行。王朔得知后对冯小刚说，“没事，放心拍，如果不赚钱我就给你写个本，下一部赚回来”。一语成谶，耗资2.5亿的《一九四二》果然没赚到钱，上映第二天华谊兄弟股票跌停。王朔说话算话，《私人订制》为华谊挽回了一些损失。

华谊兄弟一度非常依赖冯小刚，尤其是在两次人事震荡之后。2000年，有着“内地第一经纪人”的王京花带着一批明星离开华谊。当时外界说“一下子掏空了华谊”。2010年前后，章子怡、范冰冰、李冰冰、周迅等一线大咖纷纷自立门户。2011年，葛优也走了，华谊股价五天累跌11.4%。到2013年，华谊的艺人经纪业务收入占比只剩下8%。到了2014年，资本开始冲击影视圈，在全球电影增长放缓的背景下，中国电影呈现逆生长。总票房达296亿，增长率达到36%。国产片308部产生票房161.55元，占总票房的54.51%。这一年，更多人出走华谊，冯小刚拍摄完《大腕》后，也曾离开华谊一年，与张国立、刘震云成立了影业公司。华谊的影视、艺人经纪业务营收均大幅下滑，光线传媒首次赶超华谊摘得年度票房桂冠。

困境之下，王中军正式实施“去电影化”策略，在传统影视业务之外，拓展互联网娱乐和实景娱乐业务，试图打造迪斯尼式的IP主题电影城。在“去电影化”后，其产业投资收益占比逐年上升，取代影视版块成为营业利润主力。2017年，华谊在10.75亿元的利润总额中，确认投资收益达7.70亿元，再减去1.27亿元的政府补助，其利润总额剩1.78亿元。

另一方面，华谊通过高溢价收购明星合作公司、签署对赌协议来深度捆绑资源。2013年，华谊以2.52亿收购张国立的浙江常升70%股权，这家公司仅仅注册三个月。2015年，华谊以7.56亿元收购仅仅成立1天的东阳浩瀚，这家公司的股东包括李晨、冯绍峰、Angelababy.郑恺、杜淳和陈赫。同年又以10.5亿从冯小刚手中收购东阳美拉70%股权。

2016年，华谊从万达挖来核心高管叶宁主导电影业务，希望重回老大地位。同年11月，《我是潘金莲》上映，冯小刚在微博上控诉万达影业封杀，便将封杀原因归结为华谊挖走了叶宁，据说王健林因此连夜开会封杀华谊。同一时期，华谊出品的《摇滚藏獒》《罗曼蒂克消亡史》等作品投资不菲却票房扑街。全年票房仅达18.1亿元，同比下跌62.5%。

此后，华谊开始有意加强院线影院布局，并计划在五年之内跻身院线行业前列。同时，在电影发行方面也不断发力，于2016年首次组建专业发行公司——华谊兄弟（北京）电影发行有限公司。

蝴蝶效应后观

华谊的颓势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影视行业拐点来临的缩影。

自2016年《叶问3》票房造假风波开始，2016年下半年，电影市场由热转冷，光线裁员20%，华谊兄弟中报业绩骤降近四成，国庆档票房少了3亿元。到了201 7年，大多数财务资本退出了影视项目投资，二级市场与影视文化相关的公司股价一片低迷。估值缩水、融资困难，影视行业寒冬来临已是不争的事实。博纳影业回归A股之路接连受阻就是一个信号。

2017下半年，华谊兄弟打造了《摔跤吧！爸爸》《西游伏妖篇》《芳华》《前任3》等几部爆款电影，但这繁华并未能带来真正的利好，今年6月6日，出走海外两年多的快鹿集团原董事长施建祥因其投资电影疑涉“阴阳合同”，名列中央反腐败协调小组发布的红通追逃名单。随着调查进行，自8月1日起，影视圈将执行新税制，税率会从原本最低的6.7%左右直接飙升到42%，而且要求按照新税制一次性补缴6个月税款。

影视圈一时间风声鹤唳。近期密集披露的传媒股中报业绩报告也显示，影视、游戏、广告营销、互联网、有线电视、新闻出版行业等传媒板块的市场表现和业绩状况并不乐观。数据显示，2018年上半年传媒板块跌幅扩大，已超20%，跌幅居申万28个行业第11位；广发证券分析，传媒股估值经过连续三年持续下跌，整体跌幅已近70%。

今年6月，王长田在第二届中国影视领袖峰会上表示，资本目前正在撤离影视市场， 目前很多影视项目的融资都出现了问题。他预言在未来一两年来，会有几千家影视公司会倒闭。

是金子，总会花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