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兄弟

2018-10-23 11:11夭夭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宇

夭夭

我做梦也没想到史老三会把我给告了。接到消息时,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手里的茶杯啪的一声滚落到地上,茶水溅得四处都是。我使劲掐了掐大腿,又甩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我终于相信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我和史老三一个村的,从小一起光腚长大。他家兄弟姊妹多,生下他时,他父母连名字都懒得给他起了,因为排行老三,直接就叫史老三了。我们一块上学,一块下河逮鱼、摸虾,用弹弓打人家玻璃,对着女同学吹口哨,做各种下流动作。上初三那年,我们因为偷割电线一块被学校开除了,被开除后的我们开始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摸爬滚打,我们终于渐行渐远了。直到多年后,我们都进了城,又在城里偶然相遇,我们又像小时候一样形影不离了。我们一起喝酒、打牌、K歌,一起谈论某个女人的姿色,并猜测她们胸部的真假和性欲的强弱。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我在歌厅喝得烂醉,喝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我被人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了门外。史老三闻讯开着车来接我,当时,他老婆刚做了胆囊切除手术,病歪歪的躺在医院里,哭哭啼啼地不让他走,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走了。这都是事后史老三跟我说的,他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可不要,咱是一辈子的兄弟,打也打不散。可就这样一个割头换颈的兄弟,居然把我给告了,这他妈的太让人费解了。

我抖索着点燃了一根香烟,猛烈地吸了几口,我需要安静下来,把前因后果理一理。是的,我是借了史老三七万块钱,可明明早就还清了,他为什么还要告我欠债不还呢?我绞尽脑汁地想,甚至把脚趾头都想破了,想了整整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对,问题肯定出在那张借条上。当时,我要打借条时,史老三一蹦三尺高,他满脸不高兴地说:兄弟,打什么借条,太见外了吧,快别寒碜人了!我没听他的,写好借条塞进他口袋里。他瞪着眼珠子朝我吼:陆允,你还拿我当兄弟吗?看他当时着急的样子,恨不得跑过来揍我一顿。后来,还钱的时候,我把借条忘得一干二净。我把七万块钱放到他桌上,他数也不数直接扔进了抽屉里,然后我们就到附近的大排档喝了个昏天黑地。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本来也该这样就完的,可我居然愚蠢到没有拿回借条,我居然犯了这么个低级的错误。对着镜子,我真想狠狠扇自己那张熊脸,史老三啊史老三,你口口聲声兄弟,背后却干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我烦躁地一根接一根抽烟,第二包快抽完时,赵小天回来了。她进门就不住地咳嗽,透过烟雾看她赵小天,她简直就像个女鬼。因为被烟熏的原因,她面部狰狞扭曲,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双手胡乱挥舞着,试图赶走一屋子的烟雾。我坐着没动,伸手又点燃了一根烟。

陆允,你看看家里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赵小天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的,她打开门窗,又跑进卫生间哗啦啦地放水。

赵小天是我老婆,我们结婚八年了,八年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为护士的赵小天长得太漂亮了,娶个漂亮的老婆总是让男人不安,而我的不安总是让她感到无比的可怜又可笑。她拉着我的耳朵说:陆允,你只配找猪八戒他三姨那样的女人做老婆。我不知道猪八戒他三姨长什么样子,看猪八戒的长相,他三姨肯定不会好看。对于赵小天的挖苦,我一向左耳进右耳出,但不安的种子已经生了根发了芽,我时刻担忧着,会有一顶漂亮的绿帽子戴到我头上。

赵小天从卫生间出来,身上披了一条粉色的浴巾,显然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腰间,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半截裸露着的小腿修长、光洁。她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把腿抬到茶几上。我没有理会她的不满,我满脑子都是那七万块钱的事情。

第二包香烟抽完了,我摸了摸口袋,没烟了,我说我下楼买盒烟,赵小天就在那一刻变了脸,她的不满已化成了愤怒。她厉声说:抽这么多烟干吗,想死啊?!我颓然地坐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这件事情。停了一下,赵小天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怎么了?天塌了?我沉默一下,用手在脸上使劲抹了几把说:史老三把我告了。

赵小天瞪大了眼睛:他好好的告你干吗?

为钱。我无力地说。

你差他钱?

以前差,但已经还清了,他妈的他非说我没还。

你还钱的时候有什么证明吗?

没有。

那他凭什么告你?

借条,我还钱的时候忘了拿回借条了。

赵小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个蠢猪,竟然干这种愚蠢的事情。

过了许久,赵小天带着哭腔说:怎么办呢?七万块不是小数目,难道就这样白白给他?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活了这么大第一次遇到这样卑鄙的人,早就乱了方寸。我硬着头皮说:下周开庭,先看看情况再说吧,不行的话,我们也找个律师。赵小天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胜算的几率太小了,他手里有你亲笔写的借条,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她的话说到了我的痛处,但我不敢也不想承认。我依然硬着头皮说:不要灰心,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走一步看一步吧。

赵小天沉默了一会说:那个史老三不是你兄弟吗?他怎么能干这种事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七万块钱还能够用一辈子!说不定哪天生个病害个灾什么的,还不够买药呢……

我没接她的话,事实上我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只看见她的嘴在我眼前快速的一张一合,仿佛在念什么不为人知的咒语。

开庭那天,我见到了史老三,之前给他打过很多个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来,只有一阵嘟嘟声,应该是被他拉进黑名单了。此时,他腆着大肚子,手里紧紧握着手机,正唾沫横飞的跟律师在谈论什么。见我过去,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自然了。我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个虚伪至极的家伙踩碎、撕烂。他不看我,依然滔滔不绝地跟身边人说话,但余光却不时地往我这边扫。

我本不想跟他说话的,我觉得跟这样的人说话就是一种耻辱。但我没忍住,我尽量压低声音,假装很平静的说:史老三,你什么意思?有你这么做人的吗?

他笑了,他的笑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皮肤,我甚至能听到钝刀与皮肤相互碰撞的声响。他居然笑得出来,我跨前一步,抬起了右手,天地良心,我并没有想打他,我只是想指着他的鼻子狠狠地骂他。他退后了一步,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他的眼神、他的声音都显得无比的哀伤:陆允,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可你呢,七万块钱借了N年,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还,我也不想这样,都是你逼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也要过日子不是,那都是我的血汗钱呐,兄弟走到这个地步,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了。你现在还想打我,有种你打啊,打死我这钱你还是要还……

史老三说得声泪俱下,旁边的人听得唏嘘不已。我也听得愣住了,我居然迷糊起来:那钱我真的还了吗?我努力从记忆里一遍又一遍打捞,捞了半天,我终于确定:我的的确确还了。

见我一直低头不语,史老三更来劲了,他用近乎哀求的腔调,可怜巴巴地说:你就把钱还我吧,兄弟这么多年我真不想闹成这样,你要是一下拿不出,分期还也行,我做点小生意挣钱不容易。

他的话和他痛苦的表情,令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我确实就是那个昧着良心拿了人家血汗钱赖着不肯还的人。

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他忍无可忍地对我说:你把钱还给他不就行了,都是兄弟,为了这点小钱,值得吗?他说话时,眼睛里有鄙夷的色彩在闪动。

我想为自己辩解,可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满肚子委屈只汇成了一句:没有这回事,都是他瞎编的。

听了我的话,史老三显得异常激动:陆允,你能不能不要睁眼说瞎话,你摸着良心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我真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得很厉害,是因为愤怒和憋屈造成的:我是借你钱了,可我早还你了。

史老三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冲在场的人扬了扬说:我史老三从不做亏心事,你们看看,这是什么?借条!他陆允打给我的借条,当初跟我借钱的时候苦唧唧的,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我找他要钱,他根本就不睬我,见了我就躲……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居然有种想逃跑的冲动,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逃,要挺住,不然就真的成了他口中的小人了。我挺直了身板,虚弱地冲史老三摆了摆手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了不算,现在不说那些没用的。我还是那句话,钱,我确实还了,借条我忘了收回。事实就是这样,你硬要颠倒黑白我也没有办法,你要告,随你便,我奉陪到底!

史老三又一次笑了,笑得相当稠密。他小心翼翼地收好借条,又小心翼翼地把脸上的笑容尽数收了回去。

官司输了。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但我仍然无法接受。当史老三带着胜利者应有的姿态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杀他的心都有了。我追上去对着他的背影大骂:史老三,人要脸,树要皮,干这种缺德事会遭报应的。

史老三回头看了看我,用嘲讽的口吻说:你怎么像个娘们似的,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要是真有报应这回事,天底下的坏人早就死绝了,骂人解决不了事情,你还是回去想办法筹钱吧,我等着用呢。

我真恨自己无能,竟然找不出更恶毒的话还击他,只能眼睛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赵小天听说官司输了,气得暴跳如雷:你看看你都干得什么事,七万块呢,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拱手给人了,还落了个赖账的名声。你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借条不拿钱就给人家了,你简直猪狗不如!

我低着头,一句话没敢说。赵小天一个劲地埋怨我,反反复复说的都是那几句话,唾沫星子迸了我一脸,我用手抹了抹,抬头偷偷瞟了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渐渐的,我的头快耷拉到裤裆里了。

我用公用电话给史老三打电话,他接了,听出我的声音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我说我想跟你谈谈,心平气和地谈谈。他的口气很强硬,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说完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估算着他回家的时间,跑到他家楼下死等,一直等到晚上近十一点钟,史老三才摇摇晃晃地从车里下来。老远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我不知道跟眼前这个醉鬼说什么,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可又觉得非说不可。他踢踢踏踏地朝我走来,我吸了一口气,猛地从灯影里窜出来,史老三吓得双手紧紧抱着提包:干嘛,干嘛!

我有点好笑:史老三,是我,你看清楚了。

史老三从惊吓中慢慢回过神:你他妈的想出人命啊!

我拦住他说:我们谈谈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脸似乎也平整了许多。他的笑总让我感到恼怒,我想象自己像狼一樣扑上去,掐断他的脖子,也掐断他的笑。史老三斜眼看我,眼神里藏着不以为然,他挺了挺将军肚,又递给我一根烟,并帮我点着了火,我们像一对正在叙旧的老朋友。

我说:有意思吗?

有。

我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又狠狠地踩了几下,似乎踩的不是烟头而是史老三。史老三又拆开一包香烟,用手指轻轻一顶,香烟便弹了出来,我推开了,他就自己抽了。他说话的兴致好像越来越浓:陆允,这次教训深刻啊!你说你,怎么不多长几个心眼,什么是兄弟,钱才是兄弟,钱是亲妈,没有钱一切都他妈的扯淡……

我突然狂躁起来,他后来说什么我已听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了。于是,我想都没想,照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就是一拳,他一下子被打懵了。停了一下,他也挥拳向我扑来,肥胖的身躯像一头熊,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架势。我三拳两脚就把他打趴下了,他趴在地上朝我龇牙咧嘴地笑:打,有种使劲打,打死我你照样要还钱……

我垂下手,颓丧地跌坐在地上。

赵小天因为输了官司好几天不理我,她早出晚归,出来进去把门摔的山响。她不再正眼看我,偶尔遇到我讨好的目光,便赶紧移开眼睛,像是不忍看见一堆污秽之物似的。我对这样的状况心急如焚,却无力改变。

周末的晚上,早过了下班点了,赵小天依然没回家。我趴在阳台上往外看,马路上灯火辉煌,一辆又一辆车疾驰而过。我躺到沙发上,困意一阵阵袭来,我又打了一遍赵小天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就在我恼怒的要撞墙时,赵小天回来了。她的眼神散漫而迷离,显然是喝了酒。

我接过她的包,隐忍地、小心翼翼地问:去哪了?手机也不接。

她不回答我,像扔一块烂泥一样把自己扔到沙发上,眯着眼睛摸索着扯下袜子扔到一边。我倒了一杯水给她,试探着又问:去哪了也不说一声,害我担心了一晚上。

她接过水一饮而尽说:心里烦,跟朋友出去喝酒了。

什么朋友?

你不认识。

你有我不认识的朋友吗?

赵小天闭着眼睛,不理我。

我又说:你烦什么呢?

赵小天立刻坐起来:你还好意思问我,辛辛苦苦挣的钱给了别人,你说我心里能好受吗?那都是一分一厘攒下来的,不是大水淌来的……她说着又激动起来,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她尖厉的声音。我颓丧地坐着,任她话语里的刀子一下一下刺进我心窝深处。

再见到史老三,已是半个月以后了,他对我上次打他的事情只字不提。他说他压根就不想看到我,但看在钱的份上,只能委屈自己了。看他嚣张跋扈的样子,我的手又开始痒了,我抬了几次手又努力的放了下来。

他对我的愤怒视若无睹,他理了理梳得像狗舔过一样的发型,理直气壮地说:钱,你什么时候给我,都拖了这么长时间了,我急用呢。

我说:我没钱。

史老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能没钱?你要没钱黄河水都干了,别扯这些没用的,法院都判了,你还想赖着不还?我可不想闹到强制执行的份上,都互相留条后路吧。

我又一次捏紧了拳头:你他妈的要知道留后路就不会干这种生儿子没屁眼的事情了。

史老三并不生气,他摇摇头:随你怎么说,钱我是要定了。说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流中,我觉得我们的话还没说完,想拦着他,但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几天后,我应邀参加一个饭局,坐下后才发现史老三也在,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我没理会。推杯换盏中,一个朋友对我说:听说最近你跟三哥有点不愉快?

他说的三哥指的是史老三,我愣了愣,看看史老三,他也在看我。我笑了笑,有点尴尬地说:没什么,没什么,都是小事。

史老三站起来说:没有的事,我们是好兄弟,来,喝酒,喝酒。他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对我露出无比真诚的笑脸,以此来证明我们真的是兄弟。他的表现差点让我忘了我们之间的纠葛,他接连敬了我满满两大杯:兄弟,感情深,一口闷。我们端着酒杯,一口一个兄弟叫着,彼此心照不宣。

几个回合下来,我们都喝得晕乎乎地,临走的时候,史老三大着舌头说:别开车了,不安全。

我说:我死了不正合你意吗?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什么话,我要钱又不要你的命,再说你死了谁给我钱!

喝了酒的史老三褪去了白天的硬气,只剩下一副软塌塌的皮囊。夜色在我们之间游荡,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泥土的味道: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告诉你,不想,一点也不想。可人家都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有了钱我史老三就是个人物,没钱屁都不是。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没钱我老婆生病进不了医院,进不了医院就得等死,没钱我儿子上不了好学校,没钱我拿什么给娘养老送终,没钱我一家老小就得天天吃糠咽菜,那些势利眼的龟孙子走路就会绕着走,你说钱是不是个好东西,谁不想要啊?你家境好,你就当贡献一点给我还不行吗……

史老三说着,竟然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他哭得很突然,令我措手不及,他的哭和笑一样令我不安。他的哭相很滑稽,两只手在脸上来回地搓,发型也哭乱了,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头上。他的哭声低沉而有力,像一头正在吭哧吭哧拉磨的老驴。

史老三的哭声把我拉回了小时候。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在稻场上玩玻璃球,知了在我们头顶不住地嚎叫,汗水把我们洗了一遍又一遍。史老三光着上身,只穿一件蓝裤头,脚上没穿鞋,浑身上下黑得发亮,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漂亮的玻璃球,神情专注而执着,那是他用两把弹弓从同学手里换来的。然而,就在眨眼间,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小东西嗖地一声滚进了草丛里。史老三撅着腚,趴在草丛里扒拉了半天也没找到。于是,他坐在草丛里,张着水瓢一样的大嘴,哭得地动山摇,那样子比死了亲妈还悲伤。现在,他又是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只是,我们都长大了,他的痛苦里夹杂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我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嚎什么?你倒委屈了,也不嫌丢人。

史老三停止了哭泣,他抹了抹眼泪,四下望了望说:你什么时候给钱?

我没想到他突然又轉到这个话题上,一直以来,我总觉得他不会真的跟我要钱,这只是一个有点玩大了的玩笑。

我说:我要是不给呢,你能怎么着?

他朝我看了一会,突然发起狠来:不给我弄死你。我还没得及搭腔,他话锋一转又说:真不给,我们就走法律程序。他吐了几口气,拉了拉揉皱了的上衣,又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很快,那个神气活现的史老三又回来了,他的变化使我应接不暇。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在刚才,这个人曾经痛哭流涕过。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我声嘶力竭地嚎叫:史老三,老子明天就给你钱,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老子砍死你!

陆朵朵是在那个黄昏丢失的,那个黄昏对我和赵小天来说,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那个黄昏的雨丝很长、很细,整个世界都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清来路和去路。陆朵朵是我女儿,她只有六岁,上小学一年级,六岁的她陷进那个迷迷蒙蒙的黄昏,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我和史老三约定交钱的日子。一大早赵小天嘱咐我晚上接孩子,她说她晚上跟同事调班。我心里想着和史老三那些窝心的破事,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交钱时,我和史老三又一次发生了口角,这一次,史老三的气焰明显矮了很多,他说钱已经到手了,懒得再废话了。而我因为憋着一口气,整个人像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气球,我把钱用塑料袋装着,恶狠狠地扔到自己脚下。史老三的脸快速抽动着,表情似笑非笑,他在我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捡钱。我俯视着他,他的脑袋又圆又大,肩膀蠢得像堵土墙,他脖子后面长了一颗硕大的黑痣,黑痣上又长了一根长毛,看上去有点恶心。

史老三拿着钱,满眼歉意地说:对不住了,兄弟,以后我发达了,一定加倍偿还你。

我鄙夷地说:其实,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找我要钱的。

什么方式?借?或者直接要?那不行,那样我就欠你的了,我史老三可不想欠任何人什么!

这样就不欠了?

可以欠,也可以不欠。

蠢猪,你他妈的简直是个蠢猪。

他苦笑,我再骂,他依然苦笑。窗外不知道什么已经灯火通明了,雨从玻璃上淋下去,淅淅沥沥的。史老三给我倒水,讨好地說:喝点水吧。

我再也无法直视他的媚态,挥拳砸向他的鼻子,他伸手挡了,我又挥拳,他又挡了,两个男人来来往往,像是在演一场关于花拳绣腿的战争。战争还没结束,赵小天的电话来了,她气急败坏地说:雨哗哗的,带孩子去哪了?

我懵了:我没带朵朵呀!

那她人呢?

我不知道啊!

你没去接她?

没有啊!

赵小天声音都变了调:我的天,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赶紧找女儿!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半天,才理清一个事实:我们都没接孩子,朵朵丢了!我发出狼一样的嚎叫,箭一样冲出门。史老三追出来问:怎么回事?我没功夫搭理他,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他追着我叫:出什么事了?要我帮忙吗?

在学校门口,我见到了水鬼一样的赵小天,她泪雨滂沱地说:朵朵不在,朵朵不在,她能去哪呢?我嘴里说没事没事,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我们找遍了学校附近的角角落落,亲戚家、朋友家,老师、同学家都翻了个遍,连孩子的影子也找不到。我们报了警,警察详细地问了事情前前后后的经过后说:我们一定尽力寻找,你们回去等消息。

我和赵小天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她似乎醒悟过来了,嚎叫着扑到我身上又撕又咬:说好你接孩子的,你死哪去了……

我没动,灵魂似乎出了窍。史老三拉着赵小天的胳膊说:嫂子,你先别急,我们再找找,兴许被哪个好心人收留了。孩子都六岁了,也能找到家了,说不定明天就自己回家了。

赵小天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她坐到角落里无声的哭。我心乱如麻,如同盲了眼的野狗在屋里乱窜。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我可怜的朵朵因为我的疏忽从我们身边消失了。看着她的照片,我心如刀割,赵小天更是天天以泪洗面,茶饭不进,她祥林嫂般地重复着一句话:她能去哪呢,她能去哪呢?

是啊,她能去哪呢?这么小的一个小人儿,我想起电视上看过的拐卖儿童的纪录片,他们被人贩子以高价卖给丐帮老大,然后掰折他们的胳膊,打断他们的腿,扔到路边帮他们讨钱;或者,卖掉他们的器官……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浑身都颤抖起来,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我不敢想象我洋娃娃一样的女儿缺胳膊少腿的模样。

后来的日子里,只要看到路边有乞讨的小孩,我都会下意识的走到跟前仔细端详他们的脸。他们哀怜的眼神总令我心疼的不能自己。我胡乱扔给他们几个钱,脚步凌乱的跑了。

赵小天因为女儿的丢失,总是恍恍惚惚的,精神差到了极点,她总是在噩梦中醒来,哭喊着女儿的名字。她不再跟我说话,看我的眼神冷得像一块陈年的冰,我们都无法从失去女儿的痛苦中走出来,我不停地酗酒,以此来麻痹自己。我们一天天熬着,生活像被悄然打扫过的战场,一点生机都没有了。我和赵小天的交流只剩下了眼神,我们的眼神里都埋着女儿的影子,仿佛她从来不曾走远。

半年过去了,我和赵小天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的女儿不会再回来了!她被那个下着雨的黄昏带走了,像一滴水珠一样蒸发了。半年来,我们日日如同行走在地狱里。赵小天完全失去了以往鲜活的模样,变得暴躁易怒,动不动就像一头发狂的母狮,扇我的脸,抓我的头发,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深紫色牙印,我一一忍了。我觉得自己如同案板上的一只羔羊,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沉默和忍让并没有改变什么,赵小天对我的漠视和虐待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了。那天,和朋友们聚会,我一个人灌了一斤多白酒,回家时已是午夜了,赵小天还没睡,她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机,电视里正播一部古装片,一个衣袂飘飘的女人正在为赤裸上身的男人疗伤,很快,一口鲜血从男人口中喷出……

我坐到她旁边,她依然盯着电视机,目光很散乱。我喷着满嘴的酒气说: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一愣,茫然地看着我,像看天外来客一样,停了停,她又皱眉看了一眼电视,电视里的男女已经抱成一团了,互相啃对方的嘴。她突然拿起遥控器,咬牙切齿地砸向电视机:播的什么烂片子。又转头看着我说:怎么不喝死你!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天地都在不停地旋转,酒精在胃里熊熊燃烧,烧的我几乎要跳楼。我双手按在茶几上,几次想站起来都没成功,我有气无力地说:小天,我想喝水。

赵小天靠在卧室的门上,冷冷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给我倒水。后来,我就哭了,我说我想朵朵了。我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就把她点燃了,她扯着我的衣领,把我死命往卫生间拖,并用一根水管接上自来水,对着我没头没脸的猛喷,边喷边狂叫:你不配想朵朵,你不配想朵朵,不配,不配,不配……

派出所打来电话说他们在一个水沟边发现一个小女孩的尸体,叫我们过去辨认一下。我没敢告诉赵小天,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去了。水沟边围了好多人,几个警察在一边守着。我凑上去说:我是陆允,你们打电话叫我来的。一个警察打量了我一下说:在那边,过去看看。

我往那边望了望,一个小小的身体躺在不远处,看不清面目。我的腿突然沉重起来,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个散发着臭味的身体是我花朵般的女儿。我说:我不看了,她不是我女儿。

警察说:都没看呢,怎么说不是呢!

我瞟了一下那小小的、静止的生命,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拼命摇头: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我稳了稳身子,掉头往回跑,一个瘦高个警察拦住了我:我们理解你的感受,既然来了就看看吧。

我推开他:你不理解。

瘦警察无奈地看着我说:还是看看吧。

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刀割的是我的肉,你们自然不会疼。我的怒火就在那一刻喷涌而出,我抓住瘦警察的胳膊,把他狠狠掼倒在地上,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嘴里模糊不清地叫着:你理解个屁,丢的不是你女儿。人群哗然起来,他们忽地围拢过来,把我们圈在中间,他们叹息着,议论着,但没有一个上前劝阻。

瘦警察没有还手,他只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挡着。他的同伴们赶过来,三两下就摁住了我,他们没有为难我,只是随便教训了我几句,又顺便安慰了我一會。我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我红着脸语无伦次地对瘦警察说:真是对不起,我刚才失控了,不是有意的,心里太乱。

瘦警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没什么,也没伤着,摊上这样的事谁心里都不好受。

人群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三三两两的散了。瘦警察说:真不看了?

我说:不看了,不看还有个念想,我怕我这一看,她就永远回不来了。

我在他们似懂非懂的目光里逃跑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怕跑慢了那个小小的身体会追上来,我不敢回头。我觉得有一双稚嫩的眼睛在看着我,那眼睛里有河,河里长满了碧绿的水草。那缠缠绕绕的水草仿佛绊住了我的脚,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直到筋疲力尽地躺到地上,我闭上眼。天哪,我的周围全是眼睛和眼睛里的水草。

赵小天休了长假,休长假的赵小天每天无所事事。她除了在家摔桌子砸板凳、对我发脾气外,就是不停地往外跑。先是不回家吃饭,后来发展到整宿整宿的不回家,问她去哪了,她挑了挑眉毛,只回答我一个字:玩。我说:玩什么呢?她说:你管不着!

我说我是你老公怎么就管不着呢,她哼了两身,满脸不屑的表情。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知道女儿的丢失对她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而这个打击是我造成的。失去女儿的赵小天完完全全换了个人,她眼神黯淡,衣着邋遢,甚至满嘴粗话、脏话,我无法接受现在的赵小天,也无法找回以前的赵小天。我痛苦、彷徨、无助,生活因此变得混乱不堪。

一个亲戚给我出主意让我们再生个孩子,我欣然接受了,我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孩子是一个家的纽带,这话说得太贴切了,我和赵小天正因为失去纽带才弄成这样的。对,再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回到从前了。

我试探着,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温柔了八百倍:小天,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赵小天正在搅一杯速溶咖啡,她的眼神空洞地盯着那一杯褐色的液体,手机械的动着,已经搅了十几分钟了。她似乎没听清我的话,转头疑惑地看着我,我抚了抚她的脸,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再生个孩子吧。

她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脸刹那间变得灰白灰白,她推开我的手,咬牙切齿地说:滚你妈的蛋,要生你自己生,我只要朵朵,我心里只有朵朵!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我伸手想帮她擦,却被她泼了一头一脸的咖啡。

赵小天的同事陆续来看她,其中有一个叫马成为的,接连来了三次,每次都痛心疾首对我说: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多精神的一个人啊,好好照顾她吧!

我鸡啄米般的点头。他捏捏赵小天的袖子,皱眉说:穿的这样少,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受得了!他从门后的衣架上拿了我的风衣给赵小天披上,上上下下捋平整了。他做得很自然,很妥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我站在一边,仿佛我是来探望赵小天的,而他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赵小天慢慢好转了,她依然频繁外出,但眼神不再灰暗了,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跳动。偶尔,她也会正眼瞧我一下,心平气和的跟我说话了。我高兴得真想大哭一场,我觉得以前的赵小天已经从远方走回来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在一家餐厅里意外地遇到了史老三,他带老婆孩子在吃饭。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女儿和赵小天的事情,我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他朝我笑笑,我冷着脸把头扭向一边,他倒也知趣,绕着我走开了。但他儿子看见我了,小家伙惊喜地说:爸爸,你看,那是陆叔叔,陆叔叔好!

因为以前经常去史老三家,他儿子跟我很熟。他的儿子长得细皮嫩肉的,像个小姑娘,以前在史老三家里,我曾带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游戏,因此,孩子跟我很亲。孩子天真的笑脸感染了我,我冲他摆了摆手,他不失时机地给我做了个鬼脸。史老三老婆也朝我笑,他老婆长得不漂亮,但很耐看,微胖,圆圆的脸,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此时,这个很耐看的女人朝我走来,一股清新淡雅的化妆品味道袭来,她叫我陆大哥,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她说:怎么不见来家里了,最近很忙吗?听她的口气,似乎并不知道我和史老三的事,我当然也不想提。

我努力挤出笑容,嗯嗯啊啊地说:是啊,最近有点事,比较忙。

我们七扯八扯了一会,她的儿子在我们身边窜来窜去,史老三在吧台边假装点菜,眼睛不时地往我们这边瞟。他老婆热情地说:一块吃吧。

我说:我还有客人呢,下次吧。

撇开她们母子,我绕到史老三身后,阴阳怪气的挖苦他:干了缺德事,连老婆也瞒着。

他不抬头,盯着手里的菜单说:妇道人家,知道多了不好。过了一下,他又说:听说你们家朵朵一直没找到……

提到女儿,我的心猛地疼了,我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你管,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不要哪天走夜路遇到鬼。

他似乎被我的话噎住了,使劲咽了咽唾沫,张张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他老婆隔了好几张桌子朝我挥手,我假装没看见,一转身进了包间。史老三犹自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晚上,我跟赵小天说:我今天看到史老三了,被我骂了一顿。

史老三?她有瞬间的迷惑,而后长长的喔了一声,恶毒地说:他怎么还没死?拿七万块钱回去不是买墓地的吗?

我开玩笑说:他不死我有办法?又不能弄死他,犯法!

赵小天不吭气了,她裹着一条花毯子,窝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剪趾甲,然后挨个给它们涂上深红色指甲油。她漂亮的十趾立刻鲜活起来,像一个个熟透了的红樱桃,令人垂涎欲滴。我的身体突然间涌来一股股热浪,我扯掉她的毯子,又去扯她的裤子,她死死拽着裤子不松手,双脚乱蹬,茶几上的杯杯盏盏掉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我的手又稍稍使了点力气,她的牙齿毫不客气地落在我肩上。钻心的疼痛过后,我闻到了一股血腥气,疼痛和沮丧令我的兴致消散得无影无踪,而赵小天在我的疼痛和沮丧中溜进了卧室,然后嘭地一声关上房门。

史老三现在生意做得可大了!这话我是听一个哥们说的,这哥们是我和史老三在酒桌上认识的,因为觉得互相都有些利用价值,所以就成了朋友。他说史老三现在倒腾建材发大了。见我一直不说话,他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史老三在外包了个二奶,据说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他们经常出双入对,很多人都看到了。我假装不经意地说:那是人家的事,咱管不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老是想到史老三老婆,那么文静那么耐看的一个女人,真为她不值。我捣了捣身旁的赵小天:睡着了吗?赵小天犯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睡着了。

我说:说说话吧。

她背对着我:自己说吧。

我点了一根烟,窗外有雷声轰隆隆滑过。我说:小天,下雨了。等了半天没人应,转头看她,已发出细细地鼾声。

跟史老三恰恰相反,我的生意越来越不顺,先是两个合作多年的伙伴先后撤了股,紧接着,家里的运输车在高速上出了车祸。那天是正月十五,我喝了不少酒,晕乎乎听到手机响,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多了,手机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您是陆允吗?我们是事故大队的,请您过来一趟,您家的车子出了事故。

我顾不上跟赵小天说一声,爬起来就跑,赶到出事地点天已经亮了,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都在,驾驶员小陶被卡在驾驶室里,已经奄奄一息了。运输车撞上一辆拉钢筋的货车,一根钢筋穿过挡风玻璃,又从小陶的右胸穿过,把他牢牢地钉在驾驶室里。看到我,他只微弱地说了一句:陆总,救命!便没了声息。

小陶的家人得知小陶的死讯后,带着亲朋好友几十号人,把我的公司团团围住,扬言一定要我有个交代。我急得焦头烂额,偏偏这个时候赵小天向我提出离婚,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她重复了三遍我才相信是真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懵了半天才醒过来,我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问赵小天:你以什么理由跟我离婚。

没理由,就是不想过了。赵小天的语气冷冰冰的。

我说:我不离,我死都不离。

赵小天说:我死都要离。

我绝望了:赵小天,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逼我?

是你在逼我,你不离,好,我明天就搬走。赵小天的话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看着眼前这个决绝的女人,我的心疼得无以言说,快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就是养条狗也该有感情了,何况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几千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对,难道仅凭一纸判决就成了陌路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赵小天不顾我的苦苦哀求,毅然决然地搬走了,她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她说:其他东西我一概不要,更不会要你一分钱,你只要同意离婚就行。我说我不同意。她说随便你,反正这个家我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提着大包小包往外走,我拦不住她,就跟着她一起下楼,她说:你不要跟着我。我说:你住哪?我送你去,

她怒目圆睁:我告诉你,别在我跟前装可怜。

我可怜兮兮地说:我没装可怜,我就是想送送你。

不用。

你这样走我不放心。

赵小天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棵秋天的树:以前不都是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吗?你哪次说过不放心了?就连我生朵朵都是一个人去医院的……

提到朵朵,我的心又一次狠狠疼了一下。我说: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好,我都改,我保证都改,不离婚行吗?

赵小天不理我,她拦了出租车,把大包小包狠劲往里塞,然后,出租车在我眼前优美地转了一个圈,很快就消失了。

小陶的家人从公司追到家里,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们就砸窗玻璃,在门上泼大便,弄得整栋楼臭气熏天,邻居们怨声载道。为了息事宁人,我只得答应他们提出的高额赔偿。事实上,保险公司已经赔偿过了,可他们非说我这个做老板的有责任,硬要我再赔五十万,我完全可以拒绝的,但小陶死时的惨状令我原谅了他的家人,他才二十九岁,孩子才一岁半,给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一条命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小陶的家人同意只要二十万。当我把二十万交到小陶母亲手上时,这个年老的农村女人已哆嗦得说不出话了,他一岁半的儿子伏在妈妈怀里,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手里的棒棒糖,他小小的世界里没有死亡。我想到了朵朵,我心爱的朵朵,她这个时候在哪呢,有遮风挡雨的屋舍吗?有糖吃吗?

离开小陶家已经是晚上了,乡下的夜晚很静,只有虫鸣,很轻很柔软的灯光从窗户里淌出来,慵慵懒懒地铺在地上,屋檐下似乎有一些陈旧的欢笑,也可能是叹息。洋槐树立在黑暗里,只看见模糊的轮廓,它们像一团团无法自拔的黑影,等着曙光把它们推开、融化。

没有赵小天的家再也不像家了,衣服、鞋袜满地都是,厨房里已经没了烟火气息,桌子上积了一层灰,我就着灰尘在桌子上写:赵小天,朵朵,朵朵,赵小天。我经常发呆,一发呆就昏天黑地的。

我到赵小天单位等她下班,她见了我劈头就问:想好了?同意离婚了?

我忍住从心底漫上来的悲伤:是的,想好了,我还是不同意。

赵小天冷冷地说:那你什么时候想好再来找我。她新做了头发,大波浪卷发松松散散披在腰间,脸上画了精致的淡妆,白色高跟鞋踏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哪能说散就散呢!她不答话,朝我相反的方向袅袅婷婷地走,我追上去:赵小天,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她回头看我一眼,恶狠狠地抛出一句:有屁人,滚!

小陶的老婆带着孩子来找我,我吃了一惊:不是都按照你们的要求赔偿了吗?小陶老婆说:还有一笔误工费没算。

误工费?

是的,你看啊,我们家小陶出事以来,我们家人总共耽误了九天沒干活,多的不说,按一天一百元算,一共五个人,你还得给我四千五。

我简直哭笑不得:我给你们的钱已经包括了所有。

那是你说的,我们没说包括这些。她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来,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剪着短发,皮肤黑粗,两只手骨节粗大,不看脸绝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双女人的手。她的腿不自然的抖动,泥土掉了一地。

我说:该负的责任我都负了,这个我不能给。

她听了也不说话,从包里往外掏衣服,在沙发上一件件码好:不给也行,我们娘俩就住这里了。

我真恨不得把这个不讲理的女人从窗口扔出去,还没来得及发作,赵小天来电话了:陆允,你再不同意离婚,我只有起诉了。

那一刻,我几乎把持不住了,我觉得自己是一棵秧苗,在风雨里苦苦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被淹没了。我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椅子:离,不离我是你孙子。赵小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同意了?

同意了!

那行,明天上午我们去办手续。

挂了电话,我觉得自己快虚脱了,全身软绵绵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小陶的儿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小陶老婆并没有被我的反常言行吓倒,她依然端坐着,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情。我多一眼都不想看到她了,我拿了一沓钱扔给她:走吧,不要在这影响我心情。她拿起钱,沾着唾沫数,数的很认真,完了朝我笑笑说:那我们走了,有什么我再来。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再敢来,我就要你的命。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了民政局,赵小天已经在等我了,我远远地站着,她过来拉我:进去啊。

我往回缩了缩:昨天说的是气话,我不想离。

赵小天的脸渐渐灰暗了:你想拖我一辈子,你存心的是吧……

我不想听她说那些绝情的话,它们像一支支利器,肆意在我身体里来回穿梭。我转身往回走,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随时能让我彻底失去赵小天的地方。赵小天哭了,她说:陆允,你真是个孬种!你明知道我对你一丁点感情都没有了,还非要死耗着。我越来越看不起你了,你知道吗,自从朵朵丢失后,我对你对那个家没有一点留恋了。我心里也清楚,你也心疼朵朵,你也不想那样,可我就是无法停止对你的怨恨。我时时刻刻都活在痛苦中,每个角落都有朵朵的影子,都有她的哭和笑,对你的怨恨,对朵朵的思念,压得我快要窒息了,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陆允,看在朵朵的份上,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吧!

我呆住了,我从来不知道赵小天的心里藏着这么深的痛苦,一直以来,我一直想方设法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尽管我知道这个错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但我真的尽力了,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看这样子,真的无法挽回了。我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按住赵小天的肩膀说:小天,我不想你这么痛苦,只要你高兴,我同意离婚。

她哭得更厉害了,几乎站不稳了,我拥着她,走进民政局。回头时看到马成为站在马路对面,不住地朝我们这边张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赵小天的同事,他只是碰巧路过,仅此而已!

和赵小天离婚后,我的生活过得相当潦草,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空荡荡的,一切都毫无着落。我隔三差五给赵小天打电话,我还不能接受她不是我老婆的事实。一开始,她接我电话,耐心地听我忏悔,唠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的多了,她就烦了,随便敷衍我几句,便急匆匆挂了。我不甘心,一遍遍又打过去,她就不接了。我慌了,这个世界已经没人愿意倾听我的心声了,我被彻底遗弃了。夜里,我端详着赵小天和朵朵的合影,多亲密的母女,朵朵倚在赵小天怀里,笑得像盛开的二月兰,赵小天目视远方,表情恬静。灯光给照片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色彩,我的视线模糊了,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都不我身边了,我成了孤家寡人。这个家,曾经充满了欢笑,但现在,每一条缝隙里都爬满了我孤独的忧伤。

因为精神恍惚,生意接连亏损,越不顺越急,越急越不顺,几经折腾后,我终于赔完最后一点家底,两手空空了。

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半夜里,我给赵小天打电话,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听上去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他不耐烦地、生硬地问:找谁?

我仔细看了看号码,没错,是赵小天的。我迟疑地说:我找赵小天。电话那头不吭声了,过了一会赵小天的声音传过来: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

我没回答她的话,直直地问她: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我们都离婚了,你管得着吗?

我知道赵小天的话一点都不过分,但这不代表我能接受,我的声音在夜晚显得空旷又寂寞:你身边怎么会有男人?

赵小天被激怒了:你给我听好了,我又结婚了。刚才那个人是马成为,我新婚的老公,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赵小天的话像一个巨大的闷雷,在我身体里炸开。她怎么能再结婚,怎么能这么快,过去的种种真的一笔勾销了?我摔碎了手机,又找出赵小天的照片,一寸寸撕烂,我像一头困兽,在原地不停地转圈。之前,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个念想:赵小天还会回到我身边。现在,这个念想空了,碎了,一个没有了念想的人,还是人吗?

整个晚上,我都在屋子里转圈,窗外的月亮不圆也不亮,被云层压着,若隐若现。楼下的绿树间安了灯,灯光照着树叶,稠密的绿光便倾泻下来,阴森森的,像一片鬼魅之地。我一会抬头看天,一会低头看楼下的树木,偶尔,楼梯里响起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我就会有种错觉:赵小天回来了。直到声音渐渐远去了,我又明白过来,赵小天不会回来了,她已经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温存里了。多么残酷的现实,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承受了,我被恨填的满满的,我幻想自己是一把枪,奋力脱离了持枪人,冲向赵小天和那个男人,把他们的脑瓜子崩开,开出血糊糊的花。

当黎明从窗外毫不客气的挤进来时,我想到了史老三,这个原本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人又渐渐清晰起来,我突然全身颤抖,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刚刚被惊醒。是呀,我怎么能忘了他,一切根源都在他身上,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不是他见利忘义讹我的钱,朵朵就不会丢失,朵朵不丢失,赵小天就不会跟我離婚,赵小天不跟我离婚,我就不会破产,弄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史老三造成的。

我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既而是无边无际的仇恨,我把牙齿咬得咯嘣响,史老三把我害成这样,他凭什么逍遥自在过舒坦日子?对,不能放过他,我要报复。砍了他,把他剁成肉酱,不,不行,这样太便宜他了,我要要他像我一样生不如死,可该怎么做呢?

我苦苦思索着,直到楼下那鬼火一样的绿光再次亮起,我依然没想出整治史老三的好办法。我扯着自己的头发,又胡乱想了一会,依然没有任何进展。困意一点点爬上眉梢,我坐在地上,头靠着沙发,就势打了个盹。我梦到了朵朵,她穿着丢失时的公主裙,小脸脏兮兮的,小辫子也散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伸手去拉她,她就不见了,我一着急就醒了。

醒来的我如醍醐灌顶,一下子就开窍了,对,他让我的朵朵没了,我也要他的儿子没了,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打定了主意,我的精神一下子亢奋起来,我进了厨房,想为自己做一顿漂亮的晚餐,打开冰箱,才发现什么也没有,没有就没有吧,出去吃。

我穿戴整齐,又在头发上喷了一层啫喱水,镜子里的人看上去很憔悴,乌青的眼圈,脸色灰不溜秋的。出了门,在楼梯口遇到对门的大妈,大妈一脸慈祥,脸上永远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出去啊?

我说:嗯。大有壮士一去不回还的悲壮。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为如何接近史老三的儿子而煞费苦心。我在他家楼下蹲了几天,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我把自己乔装打扮了一下,剃了个锅盖头,大骷髅T恤,布满洞眼的牛仔裤,就差没戴墨镜了,往镜前一站,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了。我徘徊在史老三家楼下,看他匆匆下楼,嘴里嚼着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早饭,他老婆从窗口探出头叫:慢点开车。又过了一会,他老婆牵着一蹦一跳的儿子走出来,骑上电动车去幼儿园,每天如此,我一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

我不气馁,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机会来了。那天,他们刚下楼,史老三儿子就嚷嚷作业本落家里了,他老婆急急忙忙上楼去取。我瞅准这个空档,上去抱起小家伙就跑,小家伙刚想喊叫,我捂住他的嘴说:我是陆叔叔,你爸爸叫我带你去玩。到底是孩子,三言两语就被哄得服服帖帖了。我帶着孩子绕着城市没有目的地转了几圈,不禁茫然了,去哪?如何下手?

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带孩子到电信大楼,那里人多,越是人多的地方越安全,最重要的是那里楼层高,我打算把孩子带到某个窗口,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推下去。

在去电信大楼的路上,我故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几岁了?

五岁。

叫什么名字?

史星宇,我爸爸妈妈都叫我小宇。

小家伙伏在我怀里,似乎有点累了,他撅起小嘴说:你们大人真无聊,见到我都问一样的问题。

我笑笑说:小宇,叔叔带你去前面的大楼里玩。

于是,我带着这个就要因我而消失的孩子进了电信大楼。他拽着我的衣襟,我们进了电梯,我转头看他,他长得很像史老三,那眉眼,那神情,连走路的姿势都很像,在外人看来,我们很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有一瞬间,我怀疑他是我的朵朵。

八楼了,十楼了,十五楼了……我们在十八楼停了下来。十八楼,多吉利的数字,十八层地狱,是的,我要让史老三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站在窗口往下望,一切都那么渺小,人群、树木、车辆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小宇抱着我的腿央求:叔叔,让我看看。我抱起他,让他坐在窗口的护栏上,他欢呼起来,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鸟。我闭上眼,现在,只要我一松手,他就会飞出去,一切就会如我所愿了。我在心里数:一、二、三,松手。可已经数了无数个一二三了,手就是松不掉,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的手和他的身体紧紧粘在一起。

我努力镇定了一下,又一次闭上眼,我不忍心看到这么一个嫩生生的生命在我眼前摔成肉泥的惨状,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我的手就是不听我的使唤。就在我沮丧至极的时候,我想到了杳无音信的朵朵,想到了赵小天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温存的情景,想到了如丧家犬般落魄的自己……

我那颗刚刚有点柔软的心又开始硬了,我把小宇往边上挪了挪,我对自己说:陆允,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怕什么?把他推下去,就一了百了了。我的手稍微松了松,小宇的身体晃了几晃,眼看就要偏离护栏掉下去了。他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袖子,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恐。那一刻,我的心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也猛烈地晃了晃,我来不及想什么,一把抱住他,只一瞬间,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小宇咯咯地笑:叔叔,你太棒了。他天真无邪的笑脸令我有无地自容的感觉,我稳了稳心神,深深吸了几口气,我鄙视自己的婆婆妈妈,同时也鄙视自己这种恶毒的小人行径,两个我在我心底掀起了一场战争,他们打得不可开交、难分胜负。

两个我一刻也不消停,我抱小宇的手渐渐麻木了,白花花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两个我还在纠缠:还等什么?推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推,不能推,孩子没有错。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朝着那明晃晃的太阳大喊:滚,你们都滚。随着喊叫,我麻木的手不经意间松了一下,小宇猛地往前一趴,我下意识地伸手抱住,并用牙齿紧紧咬住他的衣领。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掉下去,我抱着他,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小宇帮我擦眼泪:叔叔不哭,我又没掉下去。我把脸贴在他脸上,他搂着我的头,我们站在十八楼的窗口,仿佛一对喜极而泣的父子。

我们走出电信大楼,我既觉得如释重负,又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大门口,我又一次茫然了:该去哪?小宇半睁半闭着眼睛说:叔叔,我困了,我要睡觉。我轻拍他的背,他靠在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很快就睡着了。

我抱着史老三的儿子不知道何去何从。在一个小公园里,我把小宇放在长椅上,活动一下麻木的筋骨,他睡得很香,不停地砸吧嘴。我坐下来,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旁边有几个老人在下棋,我们这一老一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停下来看了我一会,又埋头下棋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只盼着天快点黑,天黑了,我这个邪恶的灵魂就会被掩埋,就没人看见了。

华灯初上时,小宇醒了,他揉揉惺忪的眼睛说:叔叔,我饿了。带他去饭馆的路上,他突然蹲在地上不肯起来,问了半天他才咧着嘴说想妈妈了,说完就哇哇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身,任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了。我不禁又想起了朵朵,她是否也这样哭着找妈妈,紧接着,赵小天的影像在脑子里闪了又闪。我烦躁起来,小宇肆无忌惮地哭声无疑是火上浇油,那股恶毒的力量又开始牵扯我。对呀,我怎么能对史老三这样的人心慈手软,他罪有应得,他活该一辈子活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

我带着小宇来到了火车站,是的,我要把他丢在火车站,既然我下不了手就让他自生自灭吧,是生是死全靠他的造化了。小宇对这个人群堆积如山的地方很感兴趣,他忘记了找妈妈,东瞅瞅西望望。我把他放在一个人最多的地方,告诉他乖乖等着,叔叔去买票带他回家找妈妈,他听话地点点头。我背对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耳边是混乱的嘈杂声。我不敢回头,我怕自己再次心软。

一百米,二百米,五百米……我很想回头看看,看看他是否被人抱走了,或者已被茫茫人海融化。我脑子里很乱,一会是朵朵,一会是小宇,他们衣衫褴褛,拖着缺胳膊少腿的身子,蹲在路边乞讨。我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而就在此时,一个孩子响亮的哭声无比清晰的响在耳边,我猛然回头,朝小宇的方向狂奔。他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小小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单,看上去绝望又凄凉。我冲过去抱他,头埋在他小小的胸膛里。

出了火车站,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把孩子还给史老三,不做這缺心少肺的事了,太折磨人了。做了这个决定后,我突然就轻松起来,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抱着小宇拦出租车,没注意到一辆电动三轮车向我冲过来,驾车的中年妇女大声喊:让开,让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被撞翻在地,胳膊被车上的铁皮划了一个大口子,血源源不断地涌出,小宇被我护在身下,安然无恙。中年妇女连声道歉,要送我去医院,我拒绝了,我急着要把小宇送回家,整整一天了,不知道史老三和他老婆急成什么样了,我比谁都了解那种揪心揪肺的疼。

我抱着小宇,我的血糊在他雪白的T恤上,分外的刺眼。小宇帮我用嘴吹,说吹吹就不疼了,又用双手捂住我流血的伤口,试图挡住那一股血流。然后,他又用沾满血的手在脸上挠,弄得一头一脸都是血,整个人血糊糊的,看上去特别恐怖。

到了史老三家楼下,已是深夜了,小宇早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思考着,如何才能把孩子安全的交到史老三手上,又不让他知道是我干的。我来来回回徘徊了好大一会,也没想出什么好的方法。最后,我决定不管不顾了,直接告诉史老三,他儿子是我带走的,要杀要剐随他便。

当我从阴影里走出来时,迎头碰上史老三和他的两个哥哥。史老三看到我怀里浑身是血的小宇,他愣了几秒后,嗷的一声向我扑来:小宇,小宇,我的儿子……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睛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我顿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两个哥哥也扑上来,他们按住我的手脚。史老三踩住我的头,死命地踹我。我想告诉他,小宇好好的,他身上的血是我的,但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史老三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扳手,他先是在我腰上、背上猛击了几下,然后又在我头上敲了几下,我的头立刻就麻酥酥的,一股又腥又甜的气味钻进了鼻孔,而后,我又闻到史老三身上青草的味道,牛粪的味道,烤红薯的味道……透过黑暗,我看到多年前的史老三,他拍着胸脯说:我们是兄弟……

我觉得自己飘起来了,离地面越来越远了,恍惚中,我听到小宇的哭声:不要打陆叔叔,不要打陆叔叔……我想伸手去摸摸他,可我觉得全身都空荡荡的,仿佛四肢都离我而去了。

我又一次看到赵小天了,她在冲我笑,朵朵在她跟前跑来跑去,像一只快乐的花蝴蝶。她们隐在一片花丛中,好像是杜鹃,又好像不是。我继续飘着,远了,远了,更远了,那一片花丛和花丛里的人渐渐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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