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课

孙怡平

和妈妈、姨妈一样，我是听着姥爷的课长大的。

妈妈描述的姥爷，很凶，很严厉，发现她们光玩，不好好学，甚至会抄起木板凳揍她。这是我难以想象的。

姥爷对我，十分和蔼，很有耐心。他的语文课也讲得极好。

我们的教室一直在变。最小的时候，我还在上幼儿园，姥爷接我回家，路上总会讲点什么，我就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听——姥爷的课堂总是被华师校园里团团新发的草木簇拥着。后来，姥爷回了镇平，住进了一个拥塞的小屋子，我的教室便被搬到了那里，那里有雕花带顶的老床，有一股霉霉的味道。姥爷搬进小院子后，我的课堂也敞亮了许多，冬天里如果太阳好，姥爷就搬三把凳子到楼上，人是暖的，书卷也是暖的。抬头就是枝叶，梨树长得好，枇杷树也长得好。等姥爷迁到郑州，教室又变了——在一张细腻而厚重的原木桌上，我在这一头，姥爷在那一头。讲课的还是那个人，听讲的还是那个人，只是听课的人长大了，讲课的人却一天天老去。

姥爷的课都讲点什么呀？

讲的最多的是古文和古诗。姥爷是高中的语文老师，他对古诗古文总带着几分执念。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姥爷就一句句教我背。我只记下了一句“山有小口”，因为山张着一张小口十分有趣。《桃花源记》、《捕蛇者说》、《醉翁亭记》、《岳阳楼记》……他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姥爷的字音都很准，但声调总是把不准，他怕念错了声调，就放一本字典在手边让我查。

姥爷带我读了一遍《离骚》，问我什么感觉。我不懂，只知屈原跳江死的，肯定心中不顺，就说《离骚》中有悲愤。姥爷连声说好，说书读多了，自然能体味出其中真味。他念“高余冠之岌岌兮”就举手做一个扶冠的动作；他念“长余佩之陆离”，就虚扶一下腰侧，仿佛真的佩着把长剑。每次念这一句，他的声音格外铿锵，眼睛是亮的，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说屈原是一个民族的脊梁，很多很多罹难的文人，从他身上汲取前进的力量。

姥爷给我讲《鸿门宴》。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所有的倒装、词类活用，每一个“之”、“者”、“而”、“以”全都解出来，我就往书上记，一面一面，密密麻麻。我不知道“按剑而跽”是什么动作，姥爷就半跪在矮板凳上，给我演着看。

除了古文，还有写作文。姥爷一直很喜欢我的文章。拿到我的作文，从不吝惜赞美的话。他说我写的《年》里有《春》的味道，他说我引用的那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可谓美极，他说我的议论文已经放得开了，他说我的文字里有秋雨之风。

姥爷说文章写八百二三十个字最好，不能要600字就写601、602，我小声说我就老是写601、602，姥爷就和我一起大笑。姥爷带着我审题，各地的高考题，一篇一篇审，必得其要害才放过我。每当我考完试，拿着题目找他，他会认认真真地想，列提纲，和我讨论，为我解惑。

讲古文，讲作文，每一个语文老师都会讲。姥爷还会给我讲一些别的老师讲不到的。每次老外婆来我们院里，问这问那，关心这个关心那个，姥爷就跟我说，你老外婆心好，总是在关心别人。一次姥爷在送客时帮他出了1块钱车费，那人没有半句辞谢，姥爷就告诉我，不要把1块钱小钱看到眼里去了。姥爷说，他父亲让他光着脚，踏着雪去买醋，他父亲教他的“关心民生疾苦”，他教给了我。姥爷说家里应该挂一幅地图，有事没事多看看，眼界要开阔；姥爷每天拿着一个黑黑的、小小的、旧旧的收音机，在傍晚听广播，说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变化。姥爷把我爸的一件呢子衣穿了十几年，说穿着“怪美”，不用花钱；姥爷当了一辈子的老师，穷得叮当响，也没有收过别人一分钱。

姥爷给我讲了很多年的课，在我身上花了很多的心血，对我也有很多期望。他想让我上一所好大学，他说看我高一高二的状态，肯定能在高考中一鸣惊人。为了庆祝我高考的成功，他还写了一首短诗，迫不及待地念给我听，说是等我考完亲手给我。他看我喜欢画画，就向我介绍他喜欢的画家范增，鼓励我以后到艺术之都巴黎去，还告诉我巴黎有一块墓地，连皇亲贵族都葬不进去，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才能葬在那里，他希望的艺术能走到被世界记住的高度。他把他最珍爱的三本文学史、三本《红楼梦》送给我，反复给我说不要卖，他还说以后也要把《辞海》送给我，相信那本大部头在我手中能物尽其用。

姥爷一生是君子，但就这一点没做到。姥爷失信了。他没有等到我高考的好成绩，没有把我送上前往巴黎的飞机，没有把他写的小诗和那一套《辞海》亲手送给我。他一直挂心我的作文，现在也撒手不管了。

离开，突然之间。

迅哥儿说，一个人死了，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断了。我不信。为什么我还记得年幼时一边蹦跳一边背下的“山有小口”？为什么我还记得姥爷念“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时与樊哙相似的神态？为什么他讲的写作技巧还在我笔下施展？为什么他教我的善良、大度、悲悯、勤儉、通达、虚心、眼界开阔，还在被我无声无息地求索和践行？有一种联系不会断开，有一堂课不会结束。姥爷带给我的，从万古不朽的锦绣文章到为人处事的方法准则，从“君子”的高尚品德到这个民族骨子里不灭的傲气，我铭记于心。有一天，我把他教给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再教给他的孩子。一代一代，只要这个民族还在，姥爷的讲堂就没有下课。只要这个民族活着，姥爷就还活着。

原来写好文章，总要给姥爷看的。

现在都不知道给谁看了。

谨以此文悼念我敬重的姥爷。

2017年12月23日晚于华师一附中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