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子的问题

2018-10-29 11:05越慧贞
鹿鸣 2018年7期
关键词:嗓子贝贝办公室

越慧贞

语的女子。将近二十岁的时候,她认真地说,她愿意用自己的长相来换个好声音。

我当然不理解。长得好看是爹妈给的福气呀,一路成长受到周围多少人的呵护,尤其在少年青年时期,长得好不知要比普通人优越多少倍。虽然未见得我的嗓子比她的好,但我好想和她换过来啊。

可惜我俩都不能如愿。

我操着一副还过得去的嗓子,学会了很多歌,也说过很多话,又因为职业是教师,每日里站在讲台上让声音灌注在教室的角角落落。声音这司空见惯的东西,何必讲究好坏呢?不是一样用吗?从实用的角度来说,莺声燕语未必适合在生活中摸爬滚打,还是我这清声亮嗓更实惠些。

今天早上之前,一切好像很平常。

早晨洗漱的时候,我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哼歌,忽然发现调子总是溜向一边。我喝了一口水在口腔里使劲鼓了鼓,让水流涤荡过口腔的各个角落,深入到嗓子眼儿,想象中,嗓子眼儿迅速吸收了大量水分,变得茁壮无比。我猜测是牙膏的刺激令我走调。我用毛巾把嘴角擦了擦,继续张开了口,比刚才好得多。但还有点什么问题。我的声音不像以往了。

我没有在意。早晨的时间多紧啊,我的心思不可能只在意这个,每天都有各种情况在发生着,这个小状况也许是暂时的,我就没往心里去。我飞快地收拾着自己,搞利索出门。踏进电梯时,终于松了一口气,时间刚刚好是平时的那个点儿。不由得为自己的打理速度得意起来。嗓子里的曲子已经出声了。一出声,不适感又出现在嗓子眼儿。还是怪怪的,发出的声音与平时是不一样。“啊——啊——啊——”我重新试了试,高音还能高上去,但上去无法持续就滑下来了。“嗯——嗯——嗯——”低音也能下来,但一样稳不住。“啊——”我正要再试,电梯停下,进来两个女人。她们使劲看了我一眼,才转过身对着门站下。一定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也许以为我在发神经。我这才发觉我的嘴还在半张着。我闭住了嘴,闭得很紧,牙关都有点麻了,可以想见,自己的嘴唇因为紧闭绷出几道竖向的皱纹。片刻后我放松了自己。心里哼起了曲子,早上收音机里那支。用心念唱歌,不发出声音,我小心地控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觉得意念之歌非常流畅,没有一点走调,我可以确定的是,指挥发声的大脑部分没有问题,说明只是我的嗓子出问题了。没有关系,说话不影响,只是以后有人的时候不能唱歌了,反正唱歌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到了办公室,徐小亮在门口等我,我想起来,因为昨天自习后收上来的作业,他10道题错了6道。我本打算当时留下来让他改错,接了个电话,改主意了。电话是闺蜜贝贝打来的,约我下班去吃麻辣烫。我因为害怕咽炎找上门来,几乎不吃辣的东西,但架不住她一个劲儿地死缠烂打耍横发嗲,就对徐小亮说:“回去改错!明天一早来办公室等我!听到没有!”声如洪钟啊!这发音,这音色,这声调,不亚于民族唱法的歌唱演员!可惜听众太潦草,根本不在意,徐小亮只顾得当时的解脱,如释重负,他那副窃喜的样子真让人好笑。

今天,徐小亮低着头,多半是假装出来的恭敬。他跟着我进了办公室,把作业本子递给我,我翻开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改了6道题,还有一道不对。

“你怎么搞的,这道题——”话没说完,我住了嘴。徐小亮有点诧异地看着我,不知是因为我马上要发火,还是他也听出了我嗓子与以往不同。我脑海中闪出一个画面,在我的嗓子里,一丝丝模糊不清的线条试图网结起来,筑起一道屏障,有如占山为王的强盗,暗暗地埋伏在那里。徐小亮怔怔地看着我,等着我对他狂风骤雨般的训斥,但我没有再开口,而是在他错的那道题上大大地画上了红叉,把本子掷到他怀里,对他摆摆手。他掩饰不住的惊喜,迅速窜出了办公室。

贝贝点麻辣烫向来是点“微辣”,可这次端上来的是“绝味辣”。还没吃呢,她的脸就红扑扑的了,似乎眼眶也红了点。

“宁宁,你说为什么好好的生活楞给咱活成委屈?!”嗓子带着一丝哭音。这几年,她一见我就这么个腔调。全没了原来那种见面拽着我胳膊先蹦几圈的欢快。

“这不是挺好吗?!”我不能问她怎么了,问了她准得放声大哭,那这饭还吃得下去吗?

“好什么呀!”她预备着说下去,可服务生来上菜,打断了她。服务生把幾碟子豆腐、香菇、宽粉、生菜等端上桌,还细心地在麻辣烫锅边摆成两个扇形。其它的小菜放在桌边的手推车菜架上,把菜架紧紧挨着我们的桌子放好。等他离开的时候,贝贝开口说话没有了哭音,显得又神清气爽了。我心里好感谢这个服务员,第一次觉得服务员的磨磨蹭蹭原来有这般功效。

神清气爽的她把最近的生活给我汇报了一遍。

“他奶奶的,就算他没有钱,就算我不看他的钱,可也不能成天这样装傻吧?打车,我花钱,吃饭,我花钱,我成什么了?莫非我挣那点血汗钱,还得顾着他!”她所说的他,我见过一次,长得还算端正,谈吐还算文雅,印象倒是不错,可惜已经有了家室。不明白贝贝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跟他纠缠不清。有几次贝贝喝醉了痛哭流涕:“明天就让他滚!滚他妈远远的!”可直到现在,这男人还和她滚在一起。

“办公室那丑女人,天天晒,不是晒老公,就是晒孩子,最近又开始晒她家狗。屏蔽!”她的手往空中一点,似乎决绝地点了手机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按键。“再让她晒!前天还跟我说,要把她老公战友介绍给我!二婚!二婚!姐们儿什么时候沦落到介绍给二婚了!不见!”她的手又是那么一摆,像真的与那人摆手不见。“不是常说秀恩爱死得快嘛,怎么她就那么好运,晒个没完还被人那么宠着。”她也只有我这样一个听众了。最起码我学会了只倾听不评论。其实我明白,她需要的只是我的倾听,况且这样暴露自己底线的私房话也只能说给我这种只倾听不传播的人。

“我爸我妈,不能再见,发现他们什么也帮不了我,只有给我添堵。上周我回去取换季衣服,那个碎碎念呀!差点整疯了我!”共鸣啊!我妈也这样。所以我很少回家,单位公寓挺好,上班又方便。我只要一回去,我爸就熊着个脸,仿佛我是来要债的。我妈没别的,就一个话题,我快四十了,该结婚了。是啊,我知道自己快要四十了,这能怨我吗,总得有那么一个差不多的人才能嫁吧。通常我都是忍着,也有两次呛了我妈,我爸在他卧室夸张地咳嗽,咳嗽里我都能感到他的脸是黑的。

趁着办公室其他人还未到,我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我最喜欢这首诗了,虽然久未操练,今天突然开口朗诵,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但这首诗的句子还是那么熟悉。我甚至在片刻间连后面的哪一句怎么处理感情,怎么把控声音都想到了,但是一张嘴,声音像是从腋下发出来的,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

“哇!好带劲!你快尝尝!”贝贝吃了一口在辣汤里翻滚过的粉条,舌头伸在外面,不住地呼气。我看着她被辣椒刺激得通红的嘴唇,摇了摇头,只夹起凉菜吃吃。

“他奶奶的,我就像这一锅菜呀!在这热锅里翻腾来翻腾去,到头来,不过是别人的一盘菜!”贝贝狠狠地夹起满满一筷子,张大嘴送了进去,动作甚至有点夸张。多少次我该劝的都劝过了,她每回点头认可我的主意,理解了我的分析,信誓旦旦地发誓说马上与那家伙分手。每一回我俩吃饭吃得人家餐馆打烊,我拖着烂醉的她送回她住处。转天酒一醒,发的誓都忘得一干二净。可她不痛快了还照样在我面前吐她一肚子的苦水。

说的是她,听的是我,我不是不信任她,我们之间早已是交心的关系。但每逢此时,一来是她不停地说,占用了整个晚上;二来听来听去,作为女人,我们虽说遭遇不一样的事,可笑的是,我们对所遭遇的事情感受却惊人地相似,既没有创意,又没有个性,她说和我说又有什么不同。

贝贝讲得痛快,酒喝了不少,不断地提醒我也喝点。我拿着个杯子和她碰碰,酒杯撞过后她一饮而尽,我只是略微抿一口。所有辣的东西我都自然过滤,生活的辛辣我已尝过,最终还是喜欢甜食、甜味饮料。餐厅里的音乐低哑得近似于无,唯有贝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近一段时间以来的生活已经全方位地展示在我面前,毫无保留,细微到她给那个人发信息用了什么标点符号。出主意也没有必要,因为她不需要,她需要的只是全部倒出来。而我连倒出来的情绪也没有,我认为能倒出来也是一种幸福。贝贝比我幸福。

我转转手中的酒杯,看着里面并不打算喝下的液体,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好了吧,我送你回家。”我想我说话的样子一定是冷酷的,但贝贝已经顾及不到我的表情。她憨笑着任由我把她架在出租车上。

上课了,我走进教室。这节课我打算先讲课本上的习题。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话,嗓子里一种撕裂明显存在着,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讲下去。整个班级只有我一个人起劲,学生了无生机,看那样子,恨不得课桌椅子变成一张席梦思床,好让他们安眠这一节课。我耐着性子,在他们麻木的表情中讲完题,把昨天的答案交给课代表,让她给全班对答案。他们当然不会为我今天嗓音的变化升起个追究探问的念头。

课代表一一地念着答案,遇到大家出错严重的,她还讲解一下子。她的声音还是青春的高八度的那种,格外的尖亮。那声音短促而清晰,与班里细碎的杂声形成一个塔形的声音结构,它被那些杂声托着,像一位女皇俯瞰众声。我忍不住瞄一眼课代表,她一只胳膊肘撑在讲桌上,另一只手握着中性笔点着试卷上的题,一张年轻的脸在低头抬头间发着温润的光。显然她在模仿我平时的动作,基本还原了我的日常外部形象。她的嘴唇自然鲜艳,那鲜艳是口红无法描绘出来的。她抬头的时候,白皙修长的脖子形成一个流畅的背弓弧形,这让我联想到了天鹅,随着声音的通过,脖子两侧有一丝细微的振动,看上去生气勃勃。我忽然想到,过去我的声音也有过这般富有动感吗?如果此刻换成我来对题,会有这样的声音效果吗?我立刻想象到我那如同裂帛的声音浮在杂声之上,不可想象,内心不由得五味杂陈。我只想这节课快点过去。

一晚上都是贝贝在喝酒吃辣,我杯里的酒之前倒进来多少,之后还剩多少,我的筷子头只在腌黄瓜和花生米之间徘徊。若说是这顿晚饭导致我的嗓子出了问题,我都愧对这桌酒菜。把贝贝送回去之后,我随即回到我的住处,匆匆洗漱就上床,上床不久就进入梦乡。这样看来,也不存在没休息好的因素。从遗传学的角度来分析,我爸我妈六十岁上下了,吵起架来依旧老当益壮,谁也不服谁,关键是声音上谁也没有示弱过。尤其是我妈,前两年参加社区老年合唱团的时候,我还心里嘀咕,这么大岁数了,那些歌曲她能唱起来吗?没想到人家越学越胆大,时不时在家里引吭高歌《红梅赞》《绣金匾》,面不红耳不赤声音不含糊。我今年才四十不到,怎么就……

下课铃也异于寻常地大声,把我惊了个激灵。我走向办公室,走廊里碰到教务主任。

“安宁,你没事儿吧,脸色怎么这样?”她停下来关切地问。

“没事,王主任。”却下意识地去用手摸自己的脖子。

进了办公室,对着门背后的镜子照了照。脸色是不太好。一副破败的样子。其实,我只比主任小两岁,人家孩子都快小学毕业了。那时候大家都住学校公寓,有几次相亲,她总拽着我去,说让我帮她参谋参谋;又说怕男方看上我,让牵线人务必告诉男方,同去的我不是相亲对象。后来她结婚去过她的小日子,加上升任教务主任,原来的姐妹情才慢慢演变成上下级关系。单位同事早几年都担心我嫁不出去,给我介绍过好多对象,比我还焦虑。有些老教师焦虑到一见我就催婚,害得我都躲着他们走。近几年大约看到我无动于衷,感觉到他们急也没用,恨铁不成钢,就放弃了,转变成完全放任我的态度。那时候我还真没感到我得迫切地把自己嫁出去。

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快递。

“我去取快递,看到有你的,顺便帮你拿回来了。”我还没开口问,对桌的小林就告诉我。

我从网上购买的真丝旗袍。我细心地用剪刀划开邮包袋,抽出里面的布袋,布袋里面是我买的旗袍。小林看见我拿出来的是件裙子,凑过来看。我把旗袍提起来,小林由衷地赞道:“好漂亮!这面料!真丝的吧?”我点点头。银灰色的底子上青色的花朵,花瓣上的色彩末梢深,往花心处越来越浅,花心是淡淡的橙黄。是啊,多么好看。真丝的面料泛着若隐若现的珍珠般的光泽,手一抖动,光晕流动起来,像珍珠滚动在上面似的。

“安姐,你穿上一定好看死了。”小林掩饰不住羡慕地赞道。

我没作声。可叹我嗓子不舒服,眼睛倒精明起来。在袖口的位置,不细看看不出来,有半寸左右的抽丝,珍珠光泽到了那个位置就像被绊住一样,不是那么顺畅。虽则大面上看不出来,但那细微的瑕疵终究逃不过我的眼睛。

表面上风风光光,就不该有那一線抽丝;有了抽丝,就不该发出诱人的光芒。又或者我应该迟钝一点,不该那么明察秋毫。我的嗓子,何尝不是这旗袍上的抽丝,表面完好的面料,大家不留意的地方那几缕抽丝,让人如鲠在喉,少了多少底气!

嗓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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